古龙小说圆月弯刀(上部)

古龙小说圆月弯刀(上部)

首页角色扮演明月弯刀剑客更新时间:2024-05-09

楔 子

  圆月

  月有圆有缺,我们现在要说的是圆月,因为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月圆的晚上.这天晚上的月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我们要说的这故事也一样,充满了神秘而美丽的吸引力,充满了美丽而神秘的幻想。在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中,传说每当月亮升起时,总会有一些精灵随着月光出现,花木的精灵,玉石的精灵,甚至连地下的幽魂和鬼狐都会出来,向圆月膜拜,吸收圆月的精华。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化身为人,以各种不同的面目出现在人间,做出一些人们意想不到的事。

  这些事有时令人惊奇,有时令人感动,有时令入恐慌,有时令人欢喜,也有时令人难以想象。他们能够把一个人从万丈探渊中救出来,也能把一个人从山峰上推下去。

  他们能够让你得到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也能让你失去一切。

  虽然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可是也没有人能否认他们的存在。

  弯刀

  刀有直有弯,我们现在要说的是一柄弯刀,弯得就像是青青的眉。

  弯刀本来是属于青青的,青青是一个美丽面神秘的女孩子,就像是那一天的圆月。

  刀是*人的利器。

  青青的弯刀也一样,只要那一道弯弯的刀光闪过时,灾祸就会降临了,无论谁都不能避免这灾祸,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这一道弯弯的刀光。

  刀光并不快,却像你看见月光一样,当你看见时,已经落在你身上。

  天上只有一轮明月,地上也只有这一柄弯刀。

  它出现在人间时,带来的并不一定是灾祸,有时也会为人们带来正义和幸福。

  这一次它出现在人间,将要为人们带来的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青青的弯刀是青青的,青如远山,青如春树,青如情人们眼中的泪水。

  青青的弯刀上,有一行很细很小的字,小楼一夜听春雨。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一章 出类拔萃

  凌晨,有雾,浓雾。

  丁鹏推开他那间斗室的窗子,乳白色的浓雾就像柳絮般飘了进来,拂在他脸上。

  他的脸很清秀,身体也很健康,说起话来显得活力充沛,生气蓬勃,笑起来的时候,常常会露出幼稚天真的孩于气,就像是一个你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大男孩。

  但是丁鹏已经不是孩子了。

  这叁个月里,他已连续击败了叁位在江湖中久负盛名的剑客。

  阳光和水分使花草树木生长茁壮,名利和成功也同样可以使一个男孩成熟长大。

  现在他不但已经是真正的男人,而且沉着稳定,对自已充满信心。

  他是叁月生的,今年已整整二十,就在他过生日的那一天,他以一招"天外流星"击败了保定府的名剑客史定。

  史定是北派青萍剑的高手,他以这次胜利作为自已对自已生日的贺礼——在四月,他又以同样一招"天外流星"击败了追风剑葛奇。葛奇是华山剑派的大弟子,剑法迅疾奇特,出手更辛辣,是个很骄傲的人。

  但是那一战,他却败得心服口服,居然当众承认:"就算我再练十年,也绝挡不住他那一剑。"五月里,铁剑门的拿门人"嵩阳剑客"郭正平也败在他那一招"天外流星"下。

  郭正平对他这一剑和他这个人的评语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一年之内,这年轻人必将名满江湖,出人头地。"铁剑门在江湖中虽然并不是个显赫的门派,但历史悠久,作风正派,郭正平以一派掌门的身份说出来的话,份量自然不同。

  直到现在,丁鹏想起那句话,还是会觉得说不出的兴奋激动。

  "名满江湖,出人头地!"

  他苦练十叁年,每天练七个时辰,练得掌心和脚底都被磨穿。

  尤其是在那些严冬酷寒的晚上,为了使自已精神振奋,他常常拿着一团冰雪,只要一发现自已有偷懒的意思,就把这团冰雪塞进自已的裤子里,那种滋昧绝不是别人能想得到的。

  他这样摧残自已,只因为他决心要出人头地,为他那终生一事无成的父亲争口气。

  他父亲是个无名的镖师,在无意间得到一页残缺的剑谱。

  是一页,也是一册。

  那页剑谱上,就是这一招"天外流星"——

  从天外飞来的流星。忽然逸去,那一瞬间的光芒和速度,没有一件事你能阻挡。但是那时他父亲已经老了,智力已衰退,反应已迟钝,已无法再练这种剑法,就把这一页剑谱传结了自已的儿于。

  他临死的时候,留下来的遗言就是,"你一定更练成这一剑,一定替我争口,让别人知道我丁某人也有个出人头地的儿子。"只要一想起这件事,丁鹏就会觉得热血沸腾,眼泪都忍不住就出来。

  现在他绝不再流眼泪,眼泪是那些弱者流的,男子汉要流就流血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清晨的空,从他枕下拔出了他的剑,今天他又要用这种剑法去为自已争取另一次胜利。

  今天他若能胜,才是真正的成功。

  史定、葛奇、郭正平,虽然也都是江湖中的名侠,可是和今天这一战相比,那叁次胜利就不算什么了。

  因为他今天的对手是柳若松。

  名满天下的"岁寒叁友"中的"青松剑客"柳若松--万松山庄"的主人柳若松。武当山玄真观,天一真入门下唯一的俗家弟于柳若松。多年前他就已经听过这名字,那时候对他来说,这名字就象是泰山北斗一样,高高在上,不可撼动。可是现在已不同了,现在他已有把握能击败这个人。他以最正当的方式向这位前辈名家求教剑法,使柳若松不能拒绝。因为他一定要击败这个人,才能更进一步,进入江湖中真正的名家高手之林。决战的时间和地点都是柳若松决定的:"六月十五,午时,万松山庄。"今天就是六月十五。

  今天这一战,就要决定他一生的命运。

  昨天晚上他自己亲手洗好、扯平、用竹竿架起、晾在窗口的衣服已经快干了。

  虽然还没有完全干通,穿到身上之后,很快就会*。

  这是他唯一的一套衣服,是他那年老多病的母亲在他临行时密密为他缝成的,现在已经被他洗得发白,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但是只要洗得干干净净的,还是一样可以出去见人。

  贫穷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懒、是脏。

  他穿起衣服,又从枕下取出个同样用蓝布缝成的钱袋。

  里面只剩下一小块碎银子。

  这已是他的全都财产,付过这小客栈的账后,剩下的恐伯只有几十文钱。

  通常他都睡在不必付房租的地方,祠堂里的神案下,树林里的草地上,都是他的床。

  为了今天这一战,他才忍痛住进这家小客栈,因为他一定要有充足的睡眠,才能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才能赢得这一战。

  付过这客栈的帐,他居然又狠下心,把剩下的钱去买半斤多卤牛肉、十块豆腐干、一大包花生米和五个大馒头。

  对他来说,这不但是种奢侈的享受,简直是不可饶恕的浪费,平常他只吃叁个硬饼就可以过一天。

  可是今天他决定原谅自已这一次,今天他需要体力,吃得好才有体力。

  何况过了今天,情况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名声不但能带给入荣耀和自尊,能带来很多在平日梦想不到的事,财富和地位也全都会跟着来了。

  他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咬着牙忍受贫穷和饥饿。

  他绝不让自已被任何-件不光荣的事玷污,他决心要经正途出人头地。

  现在距正午还有两个多时辰,他决心要找个好地方去享受这些食物。

  他在万松山庄附近的山麓间,找到了一个有泉水、有草地、有红花有园景的地方,四面花树围绕,天空一望澄蓝。

  这时候浓雾已消散,太阳刚升起,碧绿的叶子上雾珠晶莹,亮得像珍珠。

  他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撕下块牛肉,牛肉的滋味比他想象中还好。

  他觉得愉快极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女孩子就像是条被猎人追逐的羚羊般走入了他这个秘密的小天地。

  这个女孩子竞是完全赤裸的。

  这个女强子柔弱而年轻。

  丁鹏觉得自已的呼吸仿佛已停止,心却跳得比平常炔了叁倍。

  他从未接近过女人。

  在他家乡并不是没有年轻的女孩子,他也并不是及有看过。

  他总是拼命克制自已,什么法子他都用过,把冰雪塞进自己的裤档,把头浸在溪水里,用针刺自已的腿,跑步,爬山,翻跟斗……

  在没有成名之时,他绝不让这些事使自已分心,绝不让任何事损耗自己的精力。

  可是现在他忽然看见了一个赤裸的女人,一个年轻美丽的赤裸女人。

  那雪白的皮肤,坚挺的乳房,修长结实圆滑的腿……

  他用出所有的力量才能让自己扭过头去,这个女人却跑了过来,抱住了他,喘息着道:"救数我,你一定要救救我!"她靠得他那么近,她的呼吸温暖而芬芳,他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心跳。

  他的嘴发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女孩子已经发现他身体的变化,她自已的脸也红了,用一双手掩住自己,"你……你能不能把衣服脱下来借给我?这件衣服是他唯一的一件衣服,但是他毫不考虑就脱了下来。这女孩子披上他的衣服后才比较镇定了一点,郑重地说道,"谢谢!"丁鹏也总算比较镇定一点,总算能说出话了:"是不是有人在追你?"这女孩子点点头,眼圈里已有了泪水。

  丁鹏道,"这地方很偏僻,别人很难找得到,就算有人追来,你也不必怕。"他是男子汉,天生就有种保护女人的本能,何况这女孩子又边么美。

  他握住了她的手:"有我这个人和这把刀在,你就不必怕。"达女孩子比较放心了,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她好象已经说过这两个字。说完了就低下头,闭上嘴。

  丁鹏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本来应该问:"你为什么要逃?是谁在追你?为什么追你?"可是他忘了问,她也没有说。

  她身上虽然披了件衣服,可是一件短短的衣服,是绝对没法子把一个成熟的女孩子全都掩盖住的。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身上能令人动心的地方实在太多。

  他的心还在跳,还是跳得很快。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发现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那包牛肉。

  这一餐很可能就是他最后的一餐了,他身上已只剩下一个铜钱。

  但他毫不考虑地说了,"这些东西金是干净的,你吃一点。

  这女孩子又道,"谢谢!"

  丁鹏道:"不客。"

  这女孩子就真的不客气了。

  丁鹏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这样美的女孩子。吃起东西来就像是一匹狼。

  她一定已饿了很久,吃了很多苦。

  他甚至已经可以想到她悲惨的遭遇——

  一个孤单的女孩子,被一群恶人剥光了衣服,关在一个地窖里,连饭都不给她吃,她想尽一切方法,才乘机逃了出来。

  就在他为她的遭遇设想时,她已经把他的全部财产吃光了。

  不但牛肉、豆腐干全吃完了,连馒头都吃完了,只剩下十来颗花生米。

  她自已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俏悄地把这点花生米递过去,悄悄地说,"这些给你吃。"丁鹏笑了。

  他本来非但笑不出来,简直连哭都哭不出的,却又偏偏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女孩子也笑了,脸红得不得了,红得就像是阳光下的花朵。

  笑,不但能使自已快乐,别人愉快,也能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

  他们都变得比较自然了些,这女孩子终于说出了自已的遭遇。

  丁鹏刚才自已的幻想,和她所说的差得并不太多。

  这女孩子的确是被一群恶人绑架了,剥光衣服关在一问题窑里,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一粒米,那些恶人已经知道她饿得不能动了,对她的防备才放松了些,她就乘机逃了出来。

  她对他当然有说不出的感激:"能够遇见你,算是我的运,"丁鹏的手一直摸着剑柄:"那些人在哪里?我跟你去找他们!"这女孩道:"你不能去!"丁鹏道,"为什么?"

  这女孩迟疑着道:"有些事现在我还不能说出来,可是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你。"这其中仿佛还有隐情,她既无法说,他也不便问。

  这女孩子又道,"现在我去找到一个人,就可以安心了。"丁鹏道:"你要找什么人?"这女孩道,"是我的一位长辈,已经有七十岁了,却还是穿大红的衣服,你要是遇见他,一定能认得出来。"她抬起头,美丽的眼睛充满了恳求之意,轻轻地问道:"你能不能替我去找他?"丁鹏当然不能击,实在不能去,绝不能去。

  现在距离决定他一生命运的那一战,已经不到一个时辰了。

  他还饿着肚子,还没有练过剑。他-定要好好地培养情绪,保留体力,去对付柳若松,怎能为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去找一个从未见面的老头子?

  可是他偏偏没法子把不成这两个宇说出口来。要在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面前说"不"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那不但要有很大的勇气,还得要有很厚的脸皮。一个男人一定要经过很多次痛苦的经验后,才能学会这个"不"宇。丁鹏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位老先生在什么地方?"这女强子眼里立刻发出了光,道:"你肯帮我去找他?"丁鹏只有点头。这女孩子跳了起来,抱住了他,"你真是个好男人,我永远忘不了你的!"丁鹏相信,自已这一生中,想要忘记这个女孩子恐怕也很难了。"你沿着溪水往上走,走到水源尽头就看得见一棵形状很奇特的古树,天气好的时候,他一定会在那里下棋。"今天的天就很好。"你看见他之后,一定要先把他正在下的那盘棋搞乱,他才会听你说话,才会跟你来!"棋述都是这样子的,就算天塌下来,也要下完一局棋再说。

  "我在这里等候,不管你长不找得到他,都一定要快点回来。"溪水清澈。

  丁鹏沿着溪水往前走,走得很快。

  他当然要快点回来,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太阳已经渐渐升高了,他忽然觉得很饿,饿得要命。

  今天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时刻巳在眼前。

  他却像个呆子一样,饿着肚子,替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孩子,去找一个穿红衣服的老头子。

  这件事如果是别人说出来的,他一定不会相信。

  唯一真实的是那女孩子的确很美,不但美,而且还有种很特别的气质,让人不熊拒绝她的要求,也不忍拒绝。

  能够在这女孩子面前说出"不"字的男人,一定不会太多。

  幸好这条溪水并不长。

  溪水的尽头当然有棵古树,当然有两个人在下棋,其中当然有个穿红衣服的老人,丁鹏总算松了口,大步走过去,伸手就想去拂乱他们下的那局棋。

  他实在很听话,想不到他的手伸出去了,脚下忽然踩了个空,地下竞有个洞,他一脚就跌了进去。

  幸好洞并不太大,他总算没有掉下去。不幸的是,他刚把这只脚从洞里抽出来,另外一只脚又被套住了,地上竟有个绳圈,他刚好一脚踩了进去,绳圈立刻收紧。

  他另外一只脚还是悬空的,这只脚一被套住,整个人的重心就拿不稳了。

  更不幸的是,这个绳圈是绑在一根树枝上的,树枝本来弯在地上,绳圈一动,树枝就弹了起来,他的人也被弹了起来。

  最不幸的是,他的人一被弹起,刚好正撞到另一根树枝,被撞到的地方,刚好是他腰的附近的一个软穴,只要被轻轻撞一下,就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了,于是他就糊里糊涂地被吊起来,头上脚下,像条鱼以的被悬空吊了起来。

  地上这个洞。这个绳圈,这根树枝,难道都是故意安排的?

  那女孩叫他到这里来,难道是故意要他来上这个当的?他们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害他?

  树下那两个人只是在专心下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像根中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了,而且已经被吊了起来。

  这两人真是棋迷。

  棋迷下棋的时饶,总是不愿别人打搅的。

  他们布下这圈套,也许不过是预防别人来打搅,并不是为了对付他。

  那女孩子当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圈套。

  想到这一点,丁鹏心里总算比较舒服了些,沉住气道:"两位老先生,请劳驾把我放下来"下棋的人根本没听见。丁鹏说了两叁遍,他们好像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丁鹏沉不住,大叫道:"喂……"他只叫出了这一个宇,这个字是开口音。

  他的嘴刚张开,就有一样东西飞了过来,塞住了他的嘴。

  一样又臭又软又粘又腥的东西,也不知是烂泥,还是什么比烂泥更可怕的东西?

  这样东西是从对面一根树枝上飞过来的,一只穿了件红衣服的小猴子正骑在树技上,咧开了嘴,看着他嘻嘻地笑。

  红猴子手里掷出来的,还会有什么好东西!如果是烂泥,已经算运气不错了,丁鹏几乎气得晕了过去。

  在经过那段多年艰苦的时间、眼看已达到成功边缘的时候,他竞遇见了这种事。

第二章 棋高一筹

  一个洞,一条绳子,一根树枝,就把一个苦练了十叁年武功的人吊了起来。

  丁鹏真恨自已,为什么这样不小心,这样不争气,这样没用!

  其实这个洞,这根绳子,这根树枝的方位、距离和力量都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不但要一个超级的头脑,还得加上多年的经验,才能计算得这样精确。

  那红袍老人的脑袋比别人大得多,满头白发如银,脸色却红润如婴儿,身材也长得像个胖孩子。

  另外-个老人却又轻又瘦,脸上阴沉沉的,黑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风干了的无花果。

  两个人全神贯注,每下一个子都考虑很久。

  日色渐渐升高,又渐渐西落,正午早已过去。如果没有这件事,丁鹏现在应该已击败了柳若松,已名动江湖。

  可惜现在他却还是被吊在树上。

  他们的棋要下到什么时候为止?难道他们正准备想法对付他?

  那阴沉的黑炮老人,下棋也同样阴沉,手里拈着一颗子,又考虑了很久,轻轻地,慢慢地,落在棋盘上。

  红袍老人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这一着棋,汗珠子一粒粒从头上冒了出来。

  无论谁看贝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局棋他已经输定了。

  这局棋他下大意了些,这局棋他分了心,这局棋他故意让了一着。

  输棋的人,总是会找出很多理由为自己解释的,绝不肯认输。

  他当然还要再下一盘。

  可惜那黑袍老人已经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红袍老人跳起来大叫,大叫着追了过去。

  "你不能走!我们一定还得下一盘。"两个人一个在前走,一个在后面追,好像并没有施展什么轻功身法,走得也并不太快,可是眨眼间两个人却巳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对面树上那只穿红衣裳的小猴子,居然也已踪影不见。

  天色渐黑,他们居然就好像一去不返,好像根本不知道还有个人吊在这里。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丁鹏一眼。

  荒山寂寂,夜色渐临,当然绝不会有别的人到这里来。

  一个人吊在这种地方,吊上七八天也未必会有人来把他救出来。

  就连活活地被吊死也不稀罕。

  丁鹏真的急了。

  不但急,而且又冷又饿,而且脑袋发慌,四肢发麻。

  他忽然发现自已简直是头猪,天下最笨的一头猪,天下最倒霉的一头猪。

  连他自已都不知道自已怎么倒霉的。

  到现在为止,他连那女孩的贵姓大名都不知道,又把自己唯一的一件衣服给了她,全部财产也都被她吃下肚子,而且还为了她,被人像死鱼般吊在这里,还不知道要吊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简直恨不得狠狠地打自已七八十个耳光,再大哭一场。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绳子居然断了。他从中空中跌下来,虽然跌得不轻,可是刚才被撞得闭住了的穴道也已解开了。

  达些事难道也是别人计算好的?

  他们只不过想要他吃点苦头而已,并不想把他活活吊死。

  但是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子修理他?

  他没有想,也想不通。

  现在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嘴里的烂泥掏出来。

  第二件要做的事,就是快回到刚才那地方去,找那女孩子问清楚,可惜那女孩子已经走了,把他唯一的那件衣服也拿走了。

  从分手后,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当然也不会再见到那位穿红抱的老头子。

  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可能他这一辈子都没法弄清楚。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赤着上身,空着肚子,带着一嘴臭气和一肚子怨,到万松山庄去赔罪。

  现在去虽然已有些迟,但是迟到总比不到好。

  如果别人问他为什么迟到,他还得编个故事去解释。

  因为他若说真话,别人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万松山庄的气派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连开门的门房都穿着很体面的缎子花袍。

  知道他就是"丁鹏少侠"之后,这门房就对他很客气,非常客气,眼睛绝不向他没有穿衣服的身子看一眼,更不去看他脸上的泥。

  大人物的门房,通常都是很有礼貌、很懂得规矩的人。

  但是这规矩,这礼貌,却实在让人受不了。

  他被带进厅里,那门房彬彬有礼地说:"丁少爷来得实在太早了,今天还是十五,还没有到十六,我们庄主和庄上请来的那些朋友,本来应该在这里等了少爷来的。就算等上个叁天五天,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丁鹏的脸有点红了,哆嗦地说道:"我本来早就……"他已经编好一个故事,这位很有礼貌的门房并不想听,很抉地接着道:"只可惜我们庄主今天恰巧有点事一定要到城里去。"他在笑,笑得非常有礼貌:"我们庄主再叁吩咐我,一定要请丁少爷恕罪,因为他只等了叁个时辰就有事出去了。"丁鹏征住。

  他不能怪柳若松,无论等什么人,等了叁个多时辰,都已经不能算少。

  可是他怎么办?

  现在他身上已经只剩下一个铜钱,身上选一件衣服都没得穿,肚子又饿得要命。

  他能到哪里去?

  门房对他已是非常客气,却绝对没有请他进去坐坐的意思。

  丁鹏终于忍不住道:"我能够在这里等他回来吗?"门房笑道:"丁少爷如果要在这里等,当然也可以!"丁鹏松了口气,然而这门房又已接着道:"但是我们都不敢让丁少爷留下来。

  他还在笑:"因为庄主这一出去,至少要在外面耽上二叁十天,我们怎敢让丁少爷在这里等上二叁十天?"丁鹏的心又沉了下去。门房又道:"但是庄主也关照过,下个月十五之前一定会回来,那时候他就没事了,就是等个叁五天也没关系。"丁鹏忍住,道:"好,我下个月十五再来,正午之前一定来。"门房笑道:"我说过,庄主那天没事,丁少爷晚点来也没关系。"他笑得还是很客气,说得更客气。丁鹏却已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他实在不想再看这个又客又懂规矩的人那张笑脸。他实在受不了。他发誓,有朝一日成名得志,他一定要再回来,让这门房也看看他的笑脸。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实在笑不出,他还不知道这一个月应该怎么过。不皆怎么样,他还有一个铜钱。一个铜钱还可去买个硬饼,多喝点冷水,还可以塞饱肚子。可是等他想到把最后一文钱拿出来时,才发现连这文钱都不见了。是不是刚才他被吊起来的时候,从袋子里漏下去的?不对。他忽然想起,他并没有把那文钱放进钱袋里。买了牛肉后,他就把剩下的这文钱摆在他衣袋上的一个小口袋里。现在衣服已经被那女孩子穿走了,他最后一文钱当然也被带走了。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丁鹏忽然笑了,大笑,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夜,夏夜。月夜。明月高照,繁星满天,月光下的泉水就像是一条锦缎的带子,晚风中充满了花香、树叶的清香和一阵阵从远山传来的芬芳。月夜本来就是美丽的,最美的当然还是那一轮明月。圆月丁鹏却希望这个圆圆的月亮是个圆圆的烧拼。他并不是完全不懂风雅,可是一个人肚子太饿的时候,就会忘记风雅这两个字了。这里就是他上次遇到那个女孩子的地方,他回到这里来,只因为他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凭他的本事,要去偷去抢,都一定很容易得手。但是他绝不能做这种事,他绝不能让自已留下一个永远洗不掉的污点。他一定要从正途中出人头地。那文钱会不会从衣服里掉了出来?如果掉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找得到。他没有找到那文钱,却找到了一粒花生米。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把一粒花生米分成两半,正准备一半一半地慢慢嚼碎。想不到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女孩子就像是被猎人追逐着的羚羊般蹿了过来,把他手里这最后一粒花生米也抢掉了。但是这次丁鹏并没有觉得自已倒霉,反而高兴得跳了起来,"是你!"达个害人不浅的女孩子居然又来了。

  丁鹏实在想不到还能看见她,在月光下看来,她好像比早上更美。

  虽然他们只不过是第二次相见,但是丁鹏看见她,却好像看到一个很亲近的朋友。

  这女孩子也显得很愉快,用力拉住了丁鹏的手,就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溜走。

  "我本来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边句话正是两个人心里都想说的,两个人同时说了出来。

  两个人都笑了。

  丁鹏也用力握住她的手,好像也生怕她会忽然溜走。

  她却望着他,道:"刚才我一直在提醒自已,这次如果见到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丁鹏道:"什么事?"

  她嫣然道,"记住问你的名字。"

  丁鹏又笑了,他刚才也-直在提醒自已,这次一定要问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可笑。

  "你是说可笑?""嗯!""可以的可,笑话的笑?""嗯!"丁鹏忍注笑,道:"这个名字真奇怪。"可笑道:"不但奇怪,而且可笑,再加上我的姓更可笑。

  丁鹏道:"你姓什么?"可笑道:"姓李。"

  她叹了口:"一个人的名字居然叫李可笑,你说可笑不可笑?"丁鹏居然还能忍住没有笑。

  可笑道:"我真想不通,我爸爸怎么去替我取这么样一个名字的?"丁鹏道:"其实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好。"

  可笑道:"但是从小就有人问我"李可笑,你有什么可笑?我一听见别人问我这句话,我的头就大了,哪里还笑得出?"丁鹏终于忍不住大笑。

  可笑自已也笑了。

  这一天所有倒霉的事,一笑就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只可惜另外还有些事是忘不了的,就算忘记了一下子,也很快就会想起来。

  譬如说:饿!

  笑是填不饱肚子的,也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

  可笑一直还有个问题。

  她身上还是穿着丁鹏的那件衣服,那件并不能把她身材完全盖住的衣服。

  月光照在她衣服盖不住的那些地方,使得她看来更动人。

  丁鹏自己的问题更多。

  但是也不如道为了什么,现在他最关心的并不是自已,而是她。

  可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你去找那个穿红衣裳的老头子?为什么没有在这里等你?这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丁鹏承认。

  可笑道:"但是你最好不要问。"

  丁鹏道:"为什么?"可笑道:"因为你就算问我,我也不会说的。"她又拉起了他的手""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多,烦恼也就越多,我不想给你再添烦恼。"她的手柔软而光滑,她的眼波温柔而诚恳。

  丁鹏虽从未接近过女人,劫也看得出她对他是真心的。对丁鹏来说,这已足够。

  他也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听你的话,你不说,我就不问。"可笑嫣然-笑,道:"但是我还是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丁鹏道:"什么事?可笑道:"沿着这条溪水往下走,有座屋顶上铺着绿瓦的小楼。"丁鹏道:"你要我到那里去?"可笑道:"我要你现在就去。"

  丁鹏道:"然后呢?"

  可笑道:"你到了那里之后,就会有人带你去见那里的主人,他说的话你一定要听,他要你做的事你一定更做。"她注视着他,"你一定要信任我,我绝不会害你的。"丁鹏道:"我相信。"可笑道:"你去不去?"不去,当然不去,绝不能去。上次他为她去做件事,已经吃足了苦,受够了罪。这次的事说来更荒谬,他怎么能去!可借他偏偏又去了。上次是"沿着溪水往上走",这次是"往下走";上次是个"穿红衫的老头子",这次是座"铺绿瓦的小楼"。

  上次他被人像死鱼般吊起来,吃了一嘴臭泥,这次他会碰到什么事?

  这次他会不会比上次更倒霉?

  他已经看见那小搂了。

  月光下的小楼,看来安静而和平,谁也看不出那里面会有什么样的陷阱。小楼里没有陷井,只有柔和的灯光、华丽的陈设、精美的家具。

  如果你一定要说这地方有陷阱,那陷阱也一定是个温柔陷阱。

  一个人能够死在温柔的陷阱里,至少总比被人吊死在树上好。

  开门的是个梳着条乌油油大辫子的小姑娘,很会笑,笑起来两个酒涡好深。

  叁更半夜,忽然有个没穿衣服的陌生大男人来敲门,丁鹏以为她一定会害怕、吃惊的。

  想不到她连一点惊惶的样子都没有,只是吃吃地笑,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样一个没穿衣服的大男人要来了:"你找谁?""我找这里的主人。"

  "我带你去。"她不但答应得痛快,而且拉起了丁鹏的手就走,好像跟丁鹏已经是老朋友。

  主人在楼上。

  楼上的屋子更华丽,锦阁中垂着珠帘,主人就在帘后。

  这并不是她要故作神秘,叁更半夜,一个女人家对一个陌生的大男人总要提防着一点的,也许她已经更了衣,准备睡了,当然更不愿让一个陌生的大男人看见。

  丁鹏虽然不太懂世故,对这一点倒很了解。

  他当然已经知道她是个女人,因为她说话的声音虽然有点嘶哑,却还是很娇媚动听:"是谁要你来找我的?""是一位李站娘。"

  "她是你的什么人?""是我的朋友。""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她说你要我做的事,我就得去做。""你听她的话?"

  "我相信她绝不会害我。""不管我要你做什么事,你都肯做?""你是她的朋友,我也信任你。""你知不知道我要对你怎么样?"

  "不知道。"主人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很凶狠:"我要把你按进一盆很烫的热水里,用一把大刷子把你身上的泥全都刷下来,用一套你从来没有穿过的那衣服套在你身上,用一双新鞋子套住你的脚,再把你按在椅子上,用一锅已经了好几个时辰的牛腰肉把你的肚子塞满,让你走都走不动。"丁鹏笑了。

  他已经听出她的声音。

  一个人吃吃地笑着,从珠帘后走出来,竞是可笑。

  丁鹏故意叹了口,道:"我对你不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害我?"可笑也故意板着脸,道:"谁叫你这么听话的?我不害你害谁?"丁鹏道:"其实这些事我都不怕。"可笑道:"你怕什么?"丁鹏道:"我最怕喝酒,如果你再用几斤陈年的绍酒来灌我,就真的害苦我了。"陈年好酒,红烧牛肉。

  如果真的有人要用这些东西来害人,一定有很多人愿意被害的。

  现在丁鹏已经洗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已换上了新衣服。

  只有一根裤带没有换。

  一根用蓝布缝成的裤带,一寸宽,四尺长。

  对一个已经饿得发晕的人来说,这酒实在太陈了一点,牛肉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他真的已经连路都走不动了。

  可笑嫣然道:"现在你总核知道,你实在不该对我太好的,因为对我越好的人,我反而越想要害他。"丁鹏叹了口道:"其实我也不能算对你很好,我只不过给了你一件衣服,请你吃了一点冷牛肉、冷馒头而巳。"可笑道:"你给我的并不是一件破衣服,而是你所有的衣服,你请我吃的也不是一点牛肉,而是你所有的粮食。"她注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感激,道:"如果有个人把他所有的一切全都给了你,你会怎么样对他?"丁鹏没有说话。

  他忽然觉得人生还是可爱的,人间还是充满了温情。

  可笑道:"如果有个人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我只有一个法子对他。丁鹏道:"什么法子?"可笑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也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她真的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黎明。丁鹏醒来时,她还在他身旁,像鸽子般伏在他的胸膛上。

  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颈子,他心里只觉得有种从来未有的幸福和满足。因为这个美丽的女人已完全属于他了。他不仅满足,而且骄傲,因为现在他已是个真正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醒来,正在用一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痴痴地看着他。

  他轻轻抚着她的柔发,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笑道:"你在想什么?"丁鹏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个又有钱又有名的人,我一定会带你去游遍天下,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羡慕我们,妒忌我们,那时你一定也会为我而觉得骄傲的。"他叹了口气,道:"可惜现在我只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可笑嫣然道:"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穷小子。"丁鹏沉默着,忽然大声道:"我忘了,我还有样东西可以给你。"他忽然跳起来。从床下一堆凌乱的衣服里,找出了他那条裤带,"我要把这条裤带给你。"他说。可笑没有笑。因为他的神色很凝重,也很严肃,绝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可笑柔声道:"只要是你给我的,我一定会好好地保存。"丁鹏道:"我不要你好好保存它,我要你把它剪开来。"可笑也很听话。她剪开这条裤带,才发现里面缝着一张残破而陈旧的纸。纸色已经变黄了,前半页上面画着简单的图形,后半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她只看了两行:"此招乃余平生之秘,破剑如破竹,青萍,华山、嵩山、崆峒、武当、黄山、点苍等派之剑法,遇之必败。"只看了这两行,她就没有看下去,带着笑问道:"这一招真的有这么厉害?"丁鹏道:"本来我也没把握的,还不敢找真正的高手来试,可是现在我已知道。青萍,华山和嵩阳的剑法遇着这一招,简直就好像豆腐遇见了快刀一样,完全没有抵抗之力。"他很激动而兴奋:"等我击败了柳若松,我就会去找比他更有名的人。

  总有一天,我会要江湖中所有成名的剑客都败在我的剑下,那时候我就会变得和神剑山庄谢家叁少爷一样有名。"可笑又看了两眼,就把这张纸退还给了他,道:"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要。"丁鹏道:"我就是要把我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你为什么不要?"可笑柔声道:"我是个女人,我并不想跟江湖中那些成名的剑客去争强斗。只要你有这个心,我已经很高兴了。"她紧紧地拥抱住他,在他身边轻轻地说:"我只想要你这个人。"圆月缺了,缺月又将圆。日子一天天过去,丁鹏几乎已忘了他和柳若松的约会。可笑却没有忘,"我记得你七月十五还有个约会。"丁鹏道:"到了那一天,我会去的。"可笑道:"今天已经是初八了,这几天你应该去练练剑,最好能一个人到别的地力去练,我知道你一看见我,就会…就会想的。"丁鹏笑了:"我现在就在想。"可笑没有笑,也没有再说什么,但是第二天丁鹏醒来时,她已带着她那笑起来有两个酒涡的丫头离开了这小楼,只留下一封信。

  她要丁鹏在这几天好好地练功,好好地保养体力,等到七月十五日的约会过去,他们再相聚。

  这使得丁鹏更感激。

  他心里虽然免不了有点离愁别绪,可是想到他们很炔就会相聚,他也就提起精神来,练剑、练力、练。

  为了她,这一战他更不能败。

  他发现自己的体力比以前更好,一个男人有了女人之后,才能算真正的男人,就正如大地经过雨水的滋润后,才会变得更丰富充实。

  到了七月十五这一天,他的精神。体力都已到达顶峰。

  对这一战,他已有了必胜的信心、必胜的把握。

  七月十五。

  晨。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丁鹏的心情也和今天的天-样,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已精神饱满,活力充沛,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撑得住。

  万松山庄那有礼貌、懂得规矩的门房。看见他时也吃了一。

  能够做大户人家的门房并不是件容易事,那不但要有一双可以一眼就看出别人是穷是富的眼睛,还得有一张天生像棺材板一样的脸。

  可是现在他脸上不但有了表情,而且表情还丰富得很。

  他实在想不到这衣着光鲜、容光焕发的年轻人,就是上个月那一脸倒霉的穷小子。

  看见他的表情,丁鹏更愉快。

  等到他击败柳若松之后,这位仁兄脸上的表情一定更令人愉快。

  丁鹏心里唯一觉得有点抱歉的是,他和柳若松无冤无仇,本不该让他多年的声名毁于一旦。

  他听说柳若松在江湖中不但很有侠名,人缘也很好,面且还是位君子。

  柳若松修长、瘦削,仪窜整,衣着考究,彬彬有礼,是个非常有教养,非常有风度的中年男人。

  对大多数女孩子来说,这种男人远比年轻小伙子更有魅力。

  他绝口不提上个月的事,也投有说丁鹏今天来得太早了。

  这一点已经让丁鹏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君子。

  他的脚步很稳,行动轻捷,手指长而有力,而且反应很灵敏。

  这又使得丁鹏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劲敌,在江湖中并没有浪得虚名。

  用细砂铺成的练武场早巳准备好了,两旁的武器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金光耀眼的兵刃,树荫下还摆着六七张紫檀木椅子。

  柳若松解释:"有几位朋友久慕丁少侠的剑法,都想来观摩观摩。我就自作主张请他们来了,只希望丁少侠不要怪罪。"丁鹏当然不会怪罪。

  一个人成名露脸的时候,总希望有人来看的,来的人越多他越高兴。

  他只想知道:"来的是些什么人?"柳若松道:"一位是武林中的前辈、点苍山的钟老先生。"丁鹏道:"风云剑客钟展!"柳若松微笑道:"想不到丁少侠也知道这位老先生。"丁鹏当然知道,钟展的正直,和他的剑法同样受人尊敬。

  能够有他选样的人来作这一战的证人,实在是丁鹏的运气。

  柳若松道:"梅花老人和墨竹子也会来,江湖中把我们并列为岁寒叁友,其实我是绝不敢当的。"他又笑了笑,露出了一连君子都难免会有的得意之色:"还有一位谢先生,在江湖中的名气并不大,因为他很少在外面走动。"他又笑了笑:"神剑山庄中的人,一向都很少在江湖中走动的。"丁鹏动容道:"神剑山庄?这位谢先生是神剑山庄中的人?"柳若松淡淡道:"是的。"丁鹏的心开始在跳。对于一个学剑的年轻人来说,"神剑山庄"这四个字本身就有种令人心跞的震撼力。

  神剑山庄,翠云峰,绿水湖,谢氏家族。谢家叁少爷,谢晓峰。剑中的神剑,人中的剑神。今天来的这位谢先生会不会是他?

  第一位到的是点苍钟展。风云剑客成名很早,柳若松也称他为老先生,但是他看来并不老,腰干仍然笔直,头发仍然漆黑,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光。

  他对这们曾经击败过请萍、华山、嵩阳叁大高手的少年剑客,并不十分客气,后来丁鹏才知道他无论对谁都不大客。正直的人好像总是这种脾气,总认为别人应该因为他的正直而对他特别尊敬。这是不是因为江湖中正直的人太少了?但是他并没有坐到上位去,上座当然要留给神剑山庄的谢先生。

  谢先生还没有到,"岁寒叁友"中的梅花和墨竹已到了。

  看见这两个人,丁鹏就怔住。

  这两个人一个红衫银发,脸色红润如婴儿,一个脸色阴沉,轻瘦如竹,显然就是那天在泉水尽头古树下着棋的那两个人。他们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丁鹏这个人。

  丁鹏很想问问梅花老人:"你为什么不把那只跟你一样喜欢穿红衣裳的小猴子带来?"梅花老人却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居然还对丁鹏很客气。

  丁鹏也很想忘记这件事,可惜有一点他是绝对忘不了的——

  可笑为什么要去找他们?她跟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把这好事问清楚,为什么要答应可笑:"你不说,我就不问。"现在他当然更没法子再问,因为神剑山庄的谢先生已经来了。

  这位谢先生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满面笑容,十分和气,看来就像是个和生财的生意人。

  这位谢先生显然不是名震天下的当代第一剑、谢家的叁少爷谢晓峰。

  别人却还是对他很尊敬,甚至连点苍的钟展都坚持要他上坐。

  他坚持不肯,一直说自己只不过是神剑山庄中的一个管事的而已,在这些成名的英雄面前,能够敬陪末座,已经觉得很荣幸。神剑山庄随便出来一个人,在江湖中已有达样的身份,这样的气势。

  丁鹏的心又跳了,血又热了。

  他发誓,总有一天他也要到神剑山庄去,以掌中的叁尺青锋去拜访那位天下无双的名侠,讨教讨教他那天下无双的剑法,纵然败在他的剑下,也可算不虚此生。

  但是这一战却绝不能败。

  他慢慢地站起来,凝视着柳若松,道:"晚辈丁鹏,求前辈赐招,但望前辈剑下留情。"钟展居然道:"你还年轻,有件事你一定要永远记住。"丁鹏道:"是。"钟展沉着脸,冷冷道:"剑本是无情之物,只耍剑一出鞘,就留不得情的。"两个紫衣垂髻的童子,捧着个装潢华丽的剑匣肃立在柳若松身后。

  柳若松启匣,取剑,拔剑,"呛"一声,长剑出鞘,声如龙吟。

  谢先生微笑道:"好剑。"这的确是柄好剑,剑光流动间,森寒的剑直逼人眉睫。

  柳若松一剑在手,态度还是那么优雅安闲。

  丁鹏的手紧握剑柄,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手心已有了汗。

  他的剑只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青钢剑,绝对比不上柳若松手里的利器。

  他也没有柳若松那么镇定优雅的风采。

  所以他虽然相信自已那一招"天外流星"必定可破柳若松的武当嫡系剑法,却还是觉得很紧张。

  柳若松看着他,微笑道:"舍下还有口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还过得去,丁少侠如果不嫌弃,我就叫人去拿来。"他自侍前辈名家的身份,绝不肯在任何地方占一点便宜。

  丁鹏却不肯接受他的好意,淡谈道:"晚辈就用这柄剑,这是先父的遗物,晚辈不敢轻弃。"柳若松道:"丁少侠的剑法也是家传的?"丁鹏道:"是。"钟展忽又问道:"你是太湖丁家的子弟?"

  丁鹏道:"晚辈是冀北人。"

  钟展道:"那就怪了。"

  他冷冷地接着道:"江湖传方,都说这位丁少侠不但剑法奇高,最有成就的那一剑更如天外飞来,神奇妙绝。我学剑五十年,竞不知道冀北还有个丁家,竞有如此精妙的家传剑法。"谢先生点头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不求闻达的人,钟老先生虽然博闻广见,也未必能全部知道。"钟展闭上了嘴。柳若松也不再说什么,回剑,平胸。道:"请!"

第三章 天外流星

  七月十五,正午,烈日。

  用细砂铺成的地面,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剑的光芒更耀眼。

  丁鹏的剑已击出。

  他的剑法除了那一招"天外流星"之外。实都是家传的,最多只能得一个"平"字,平凡,平实,实在是很平常的剑法。

  武当的剑法却是领袖武林的内家正宗,轻、灵、玄,妙,在柳若松手里使出来,更是流动莫测。

  他只用了挑。削,刺叁字决,可是剑走轻灵,身随剑起,已经将丁鹏逼得透不过气来。

  大家对这位刚刚在江湖中崛起的少年剑客都有点失望了。

  丁鹏自已却对自已更有信心。

  他至少已看出了柳若松剑法中的叁处破绽,只要他使出那一招"天外流星"来,要破柳若松的剑法。真如快刀破竹。

  他本来还想再让柳若松几招,他不想要这位前辈剑客太难堪。

  但是真剑一出鞘。是留不得情的!

  这句话他已记住了。

  他那平凡的剑法忽然变了,一柄平凡的表铜剑,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华夺目的流星。

  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不可捉摸,不可抵御。

  一无情的剑。剑下无情。

  他心里忽然又觉得有点歉意,因为他知道柳若松必将伤在他这一剑下!

  可是他错了。

  "铛"的一声,星光四溅。柳若松居然接住了这一招他本来绝对接不住的天外流星。

  武当内家真。他是天一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内力之深厚,当然不是丁鹏能比得上的。

  双剑交击,丁鹏几乎被震倒。但他没有倒下去。

  虽然他的剑已经被震出了缺口,虎口也已被震裂,可是他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决心不让自已倒下去。

  决心虽然是看不见的,却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关键。有时甚至比内力更重要。

  他没有败,还要再战,刚才一定有什么疏忽,那一剑本是必胜的一剑。

  柳若松却已收住了剑式,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钟展忽然道:"他还没有败。"他确实是个正直的人,就因为这句话,丁鹏对他的厌恶,已全都变成了感激。

  柳若松终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还没有败”。

  他还是用那种奇怪的眼色在看着丁鹏,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刚才你使出的那一剑,就是你击败嵩阳郭正平的剑法?"丁鹏道:"是的。"柳若松道:"你击败史定和葛奇两位时用的也是这一剑?"丁跟道:"是的。"柳若松道:"这真是你家传的剑法?"。丁鹏道:"是的"柳若松认真着,又问道:"令尊是哪一位?"丁鹏道:"家父八年前就已去世了"他并没有说出他父亲的名字,柳若松也没有再追问。

  他的神色更奇怪,忽然转身去问那位谢先生,道:"刚才丁少侠使出的那一剑,谢光生想必已看得很清楚?谢先生微笑道:"这种高绝精妙的剑法,我实在不太懂,幸好总算是看清楚了。"柳若松道:"谢先生觉得那一剑如何?"谢先生道:"那一剑凌厉奇诡,几乎已经有昔年那位绝代奇侠燕十叁"夺命十叁式"的威力,走的路子也仿佛相同,只可惜功力稍嫌不足而已。"他笑了笑,又道:"这只不过是我随口乱说的,剑法我根本不太懂。"他当然不是随口乱说的,神剑山庄门下,怎么会有不懂剑法的人?叁十年前,燕十叁纵横天下,身经大小百余战,战无不,是天下公认唯一可以和谢家叁少爷一决胜负的人。他和谢晓峰后来是否曾经交手?究竞是谁胜谁负,至今还是个迷。现在这位孤独的剑客虽然已经仙去,但是他的声名和他的剑法却已不朽。

  谢先生将丁鹏那一剑和他的夺命十叁式相提并论,实在是丁鹏的荣宠。柳若松微笑道:"谢先生这么说,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丁鹏怔住,每个人都怔住。受宠若惊的应该是丁鹏,怎么会是他?钟展冷冷道:"谢先生夸赞丁鹏的剑法,跟你有什么关系?"柳若松道:"有一点关系。"钟展在冷笑。

  柳若松不让他开口,又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前辈见闻之广,已与昔年作《兵器谱》的百晓生不相上下。"钟展道:"我虽然没有百晓生的渊博,天下各门派的剑法,我倒全都见识过。"柳若松道:"前辈有没有看过那一剑?"钟展道:"没有"柳若松道:"谢先生呢?"谢先生道:"我一向孤陋寡闻,没有见识过的剑法也不知有多少"柳若松淡淡地笑了笑,道:"两位都没有看过这一剑,只因为这一剑是在下创出来的。"这句话实在很气人。最吃惊的当然是丁鹏,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你说什么?"柳若松道:"我说的话丁少侠应该已经听得很清楚。

  "丁鹏的热血已冲上头顶,道:"你"你有证据?"柳若松慢慢地转过身,吩咐童子:"你去请夫人把我的剑谱拿出来。"对一个学剑的男人来说,世上只有两样是绝对不能和别人共享,也绝对不容别人侵犯的。那就是他的剑谱和他的妻子。柳若松是个男人,柳若松也学剑,他对他的剑谱和他的妻子当然也同样珍惜。

  但是现在他却要他的妻子把他的剑谱拿出来,可见他对这件事处理的方法已经很慎重。没有人再说什么,也没有人还能说什么。柳若松做事一向让人无话可说。剑谱很快就拿出来了,是柳夫人亲自拿出来的。剑谱藏在一个密封的匣子里,上两还贴着封条,柳夫人面上也蒙着轻纱。一层薄薄的轻纱虽然掩住了她的面目,却掩不住她绝代的风华。柳夫人本来就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而且出身世家,不但有美名,也有贤名。有陌生人在,她当热不能以真面目见人。她当然已经知道这件事,所以她将剑谱交给了钟展和谢先生。谢先生的身分,钟展的正直,绝不容人置疑,也没有人会怀疑。柳夫人低头看来也同样让人无话可说。密封的匣子已开启。剑谱是用淡色的素绸订成的,很薄,非常薄。因为这不是武当的剑谱,这是柳若松自创的《青松剑谱》。武当的剑法博大精深,柳若松独创的剑法只有六招。"最后的那一页,就是那一招。谢先生和钟展立刻将剑谱翻到最后一页,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当然绝不会去看自已不该看的事。这是证据,为了丁鹏和柳若松一生的信誉,他们不能不看。他们只看了几眼,脸上就都已变了颜色。于是柳若松问:"刚才丁少侠使出的那一剑,两位是不是都已看得很清楚?""是的""刚才丁少侠说,那就是他用来击败史定,葛奇和郭正平的剑法,两位是不是也都听得清楚?""是的。"那一剑的招式,变化和精美,虽不是和这本剑谱上的一招"武当松下风"完全相同?""是的。""在下和丁少侠是不是第一次见面"这一点钟展和谢先生都不能定,所以他们问丁鹏。

  丁鹏承认,点头。

  于是柳若松又问:"这剑谱会不会是假造的?""不会。"就算看丁鹏使出这一剑的人,也绝对没法子得到这一剑的精美,这一点谢先生和钟震都绝对可以肯定。

  于是柳若松长长叹了口,道,"现在我已经没有话可说了。"丁鹏更无话可说。

  虽然他自觉已长大成人,其实却还是个孩子,他生长在一个淳朴的乡村,离开家乡才叁个多月,江湖中的诡计,他怎么懂?

  他只觉得心在往下沉,整个人都在住下沉,沉入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里,全身上下都已被紧紧绑住,他想挣扎,却挣不开,想呐喊,也喊不出。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光明灿烂的远景,已经变成了一片黑暗。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钟震正在问柳若松:"你既然创出了这一招剑法,为什么从来没有使用过?"柳若松道,"我身为武当门下,面且以武当为荣,这一招只不过是我在无意间误出来的,我随手记了下来,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想留作已后的消遣而已,武当剑法博大精深,已足够我终生受用不尽,我这一生绝不会再使用第二家的剑法,也绝没有自创门派的野心,若不是情不得已,我绝不会把这剑谱拿出来"这解释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光明正大,无论堆都不能不接受。

  谢先生微笑道:"说得好,天一真人想必也会以有你这么样一个弟子为荣。"钟展道:"这一招既然是你自创的剑法,丁鹏却是从哪里学来的?"柳若松道:"这一点我也正想问问丁少侠。"他转向丁鹏,态能还是很温和:"这一招究竟是不是你家传的剑法?"丁鹏垂下头,道,"不是"说出这两个字时,他的感觉就好像自已在用力鞭打着自已。

  但是现在他已不能不承认,他毕竞是个纯真的年轻人,还不会昧住良心说谎。

  柳若松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丁鹏道:"家父在无意间得到一页残缺的剑谱,上面就有这一招"天外流星,。"柳若松道:"那是谁的剑谱?"丁鹏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剑谱中并没有记下姓名,就因为他自已也不知道剑谱是谁的,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柳若松。

  他说的完全是实话。

  柳若松却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一个年轻轻的少年人,就已学会了说谎。"丁鹏道"我没有说谎"柳若松道:"你那页剑谱呢?"丁鹏道:"就在…"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现在他已经不知道那页剑谱在哪里。

  他记得曾经将那页剑谱交给了可笑,可笑虽然又还给了他,但是后来他还是让她收起来的。她将一切都交给了他,他也将一切都给了她。

  以后这一段日子过得太温馨,太甜蜜,一个初尝温柔滋味的年轻人,怎么还会想到别的事?"柳若松冷冷地看着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还年轻,还没有犯什么大错,我并不想太难为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你那页剑谱的来历"丁鹏垂下头。

  他看得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没有人会相信,他也看得出别人眼中对他的轻蔑。

  柳若松道:"只要你答应我终生不再用剑,也不在江湖走动,我就让你走。"他的神情已变得很严肃:"但是日后你若食言背信,不管你逃到哪里去我也要去取你的性命。"一个学剑的人,一个决心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若是终生不能使剑,终生不能在江湖中走动,他这一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现在丁鹏已不能不答应,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忽然觉得很冷,因为这时忽然有一阵冷飕飕的风吹了过来,吹起了他的衣微,也吹起了柳夫人脸上的面纱…

  天气已将变了,灿烂的阳光已经被乌云掩住。

  丁鹏忽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忽然又觉得全身都像是被火焰在燃烧。

  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怒,就像是火焰般从他的脚趾冲入了他的咽喉,烧红了他的脸,也烧红了他的眼睛。

  就在轻纱被风吹起的那一瞬间,他已看到了这位柳夫人的真面目。

  这位柳夫人赫然竞是可笑。

  现在一切事都已两白了。

  他永远想不到这件事的真相竞是如此卑鄙,如此残酷。

  他忽然在笑,看着这位柳夫人大笑,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野兽垂死前的长嘶。

  他指着她大笑道:"是的,原来是你。"每个人都往吃惊地看着他。柳若松道。"你认得她?"丁鹏道:"我当然认得她,我不认得她,谁认得她"柳若松道:"你知道她是谁?

  丁鹏道:"李可笑,"柳若松沉下脸,冷冷笑道:"我并不可笑,你也不可笑,这件事的确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这件事简直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丁鹏本该将一切经过事实都说出来的一从她赤裸裸窜入他心灵开给,到他为她去找那梅花老人,被吊起…一直到她把一切都给了他,他也把一切都给了她。可是他不能说。这件事实在太荒唐,太荒谬,如果他说出来别人一定会把他当成个疯子,一个淫猥而变态的疯子。对付这种疯子无论用多么残酷的方法,都没有人会说话的。他曾经亲眼看见过一个这样的疯子被人活活吊死。现在他才知道,自已掉下去的这个黑洞,原来是陷阱。这一对君子和淑女,不但想要他的剑谱,还要彻底毁了他这个人。因为他已经威胁到他们,因为这一战他本来一定会胜的。现在他本来应该名动江湖,出人头地。可是现在…丁鹏忽然扑过去,用尽全身力量向这位并不可笑的柳夫人扑了过去。现在他已经完了,已经彻底被毁在她手里。他也要毁了她。可惜一个像柳夫人这样的名门淑女,绝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子能够毁得了的。他的身子刚扑起,已有两柄剑向他刺了过来。梅花老人在厉声大喝:"我一直没有开口,只因为柳若松是我的兄弟,但是现在我已忍无可忍。"柳若松在叹息:"我本来并不想难为你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找死?"雷霆一声,暴雨倾盆。剑光一闪电交击,丁鹏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他的眼睛也红了!他已不顾一切。反正他一生已经毁了,还不如说在就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女人面前。谢先生没有阻拦,钟展也没有。

  他们都不想再管这件事,这年轻人实在不值的同情。如果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气,如果他是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子,也许还会有人帮他说几句话,听听他的解释。

  只可惜他只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剑光一闪,刺入了他的肩。他并不觉得痛。他已经有些疯狂,有些昏迷,有些麻木,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反而会激起求生的本能,谁也不想像疯狗般被人乱剑刺死。可惜这时侯他已走上了死路,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梅花青松的两柄剑,已像毒蛇般缠住了他。一旦他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他们是不会再留下他的话口。现在每个人都已认为他罪有应得,他们*了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柳若松已经刺出了致命的一剑,这一剑已将刺入丁鹏的咽喉。

  忽然间又是一声霹雳,闪电掠雷齐下,练武场上的一棵大树竞被硬生生劈开了。闪电,霹雳,雷火。巨大的树干在火焰中分裂,带着雷霆之势压倒了下来。这是天地之威,天地之怒,这是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不恐惧的。呼声中,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柳若松也在后退。只有丁鹏向前冲,从分劈的树干中冲了出去,从雷火间冲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已是不是能退的了,也不知道自已要逃到哪里。他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心里只想着要逃出这个陷阱,能够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他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等到力量用尽时,他就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山沟里。暴雨中,天色已暗了。他最后想到的一件事,既不是他对柳若松和可笑的仇恨,也不是他自已的悲痛。他最后想到的是他父亲要死的时候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那双眼暗中充满了爱和信心。现在这双眼清仿佛又在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充满爱和信心。他相惜他的儿于一定能为他争口,一定能出人头地。他要他的儿子活下去。七月十五,月夜。圆月。雨已经停了,圆月已升起。今夜的月仿佛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凉,美得令人心碎。丁鹏张开眼,就看见了这轮圆月。他没有死,想要他死的人,并没有找到他。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他才会倒在这个出沟里。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冲涌了这条山沟,把他的人也冲到这里来了。这里距他倒下去的地方已很远,从山沟里爬起来,就可以看到一个很深的洞穴。四面都是山,都是树,雨后的山谷潮湿而新鲜,就像是个初浴的处女。处女的美,也总是带着些神秘的。这洞穴就像是处女的眼睛,深遂,黑暗,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丁鹏仿佛已被这神秘的力量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洞穴的四壁画满了图画,画的却不是人间,而是天上。只有天上才会有这样的景象一巨大而华丽的殿堂,执金戈、披金甲的武士,流高髻、着羽衣的宫娥,到处摆满了绝非人间所有的珠玉珍宝、鲜花果香,男人们都像天神般威武雄壮,女人们都像仙子般高贵。丁鹏已看得痴了。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光明的前途已变成为一片黑暗。在人间,他被欺骗、被侮辱,被轻贱、被冤枉,已被逼上了绝路。在人间,他已没有前途,没有未来,已经被人彻底毁了。他所遭受的冤枉,这一生都已无法洗清。他这一生已永无出头的日子,就算话下去"也只能看着那些欺骗他,侮辱他、冤枉他的人耀武扬威,因为那些人是他永远打不倒的。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间虽热没有天理,天上总有的,在人间遭受的冤屈,只有到天上去申诉了。他还年轻,本不该有这种想法。可是一个人真的已到了无路可走,并倒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他忽然想死。死,的确比这么样活下去容易得多,也痛快得多了。被欺骗,被一个自已第一次爱上的女人欺骗。这本来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已经足够让一个年轻人活不下去。他忽然发现自已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剑。这柄剑既不能带给他声名和荣耀,就不如索性死在这柄剑下。他提起剑,准备用剑锋刺断自已的咽喉。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风中仿佛有个影子。一条淡淡的影子,带着淡淡的香,从他面前飞了过去,忽然又不见了。他手里的剑也不见了。丁鹏怔住。然后他就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忽然间全身都已冰冷。难道这里有鬼?这洞穴本就很神秘,现在黑暗中更仿佛充流了幢幢鬼影。可是一个人既然己经决心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怕鬼?鬼,也只不过是一个死了的人而已。没有剑也一样可以死的。丁鹏恨的是,不但人要欺负他,在临死的时候,连鬼都要戏弄他,他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量,把自已的头往拄石壁上撞了过去。无论是人歉负他还是鬼戏弄他,这笔帐他死后都一定要算的。可是他没有死。他的头并投有撞上石壁,因为又有一阵风吹过,石壁前总然出现了一个人。他的头竞撞在这个人身上。这回比撞上石壁还可伯,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来得这么快的。他吃惊他向后退,终于看见了这个"人"一个梳高髻,着羽衣的绝色美人,就和壁画上的仙子完全一样。难道她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她的左手提着个装满鲜花的竹篮,右手却提着一把剑。丁鹏的剑。她正在看着丁鹏微笑,笑容清新。甜柔,纯洁,高贵。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看起来并不可怕。丁鹏总算又能呼吸,总算又能发出声来,立刻开口问出了一句话:"你是人是鬼?"这句话问得可笑,但是不管任何人在他这种情况下,都会问出这句话的。她又笑了,连眼睛里都有了笑意,忽然反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丁鹏道:"是七月,七月十五日。"这个仿佛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绝色丽人道:"你知道七月十五是什么日子?"丁鹏终于想了起来,今天是中秋,是鬼的节日。今天晚上,鬼门关开了。今天晚上,幽冥地府中的群鬼都已到了人间。丁鹏失声道:"你是鬼?"这丽人嫣然道:"你看我像不像是个鬼?"她不像。丁鹏又忍不住问:"你是天上的仙子?"这丽人笑得更柔:"我也很想让你认为我是个天上的仙子,可是我又不敢说谎,囚为我若冒充了天上的仙子,就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去"。丁鹏道:"不管怎么样,你绝不会是人。"这丽人道:"我当然不是人"丁鹏情不自禁,又后退了两步,道:"你你是什么?"这丽人道"我是狐。丁鹏道:"狐?"这丽人道:"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有"狐"?"丁鹏听说过。有关"狐"的传说很多,有的很美,有的很可怕。因为"狐"是不可捉摸的。

  他们如果喜欢你,就会让你获得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就会给你梦想不到的幸运,但是他们也能把你迷得魂消骨散,把你活活地迷死。

  虽然从来没有人能看见他们,可是也没有人能否定他们的存在。

  所有的传说中,唯一相同的一点,是"狐"常常化身为人,而且喜欢化身为美丽的女人。

  丁鹏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刚吹*衣裳又被冷汗湿透。

  他真的遇见了一个"狐"?

  月光淡淡地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美丽而苍白,苍白得就像是透明了一样。

  只有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人,才会有像她这样的脸色,"狐"当然是见不得阳光的。

  丁鹏忽然笑了。

  这丽人仿佛也觉得有点奇怪,遇到狐仙的人,从来没有人能够笑得出的。

  她忍不住问道:"你绝得这件事很好笑?"丁鹏道:"这事并不好笑,可是你也吓不倒我的。"这丽人道:"哦?"丁鹏道:"因为我很本不怕你,不管你是鬼是狐,我都不怕你。"这丽人道:"人人都怕鬼狐,为什名你偏偏不怕?"丁鹏道:"因为我反正也要死了。"他还在笑"。你若是鬼,我死了之后也会变成鬼的,为什么要怕你。"这丽人叹了口,道:"一个人死了之后,的确是什么都不必再害怕了。"丁鹏道,一点都不错!"这丽人道,"可是一个人年纪轻轻,为什么要死呢?"丁鹏也叹了口,道"年纪轻轻的人,有时也会想死的。"这丽人道:"你真的想死?"丁鹏道"真的!"这丽人道:"你非死不可?"丁鹏道:"非死不可。"这丽人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丁鹏道:"什么事?"这丽人道:"。现在你还没有死,还是个人。"丁鹏承认。

  这丽人道:"我却是狐,是个狐仙,我有法力,你没有,所以我若不要你死,你就绝对死不了,除非"丁鹏道:"除非怎么样?"这丽人道:"除非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非死不可?"丁鹏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凭什么要我告诉你?"只要一想起那件事,他心里就充满了悲痛和愤怒:"我偏不告诉你"你能把我起么样?除死之外无大事。一个人已经决心要死了,还怕别人能把他怎么样?这丽人吃地看着他,忽然又笑了:"现在我相信了,看来你的是真的想死。"丁鹏道:"我本来就是。"这丽人忽然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丁鹏道:"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这丽人道:"等你死了,变成了鬼,我们就是同邻了"说不定还会常常见面的,我当然要知道你的名字。丁鹏道:"你为什么不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狐也应该有名字的。"这丽人嫣然道:"我有名字,我告诉你。"她说:"我叫青青。"青青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服,就像是春天晴朗的天空,晴空下清澈的湖水,湖水中倒映着的远山,美得神秘而朦胧。青青的腰纤细而柔软,就像是春风中的杨柳。青青的弯刀是用纯银作刀鞘,刀柄上镶着一粒光泽圆润的明珠。青青的眼波比珠光更美丽,更温柔。丁鹏一点都不怕她,无论她是人还是狐,都不可怕。如果青青是人,当然是个美人;如果青青是狐,也是只温柔善良而美丽的狐,绝不会去伤害任何人。她的弯刀看来也绝不像是把伤人的刀。丁鹏忽然问道:"你也用刀?"青青道,"我为什么不能用刀?"丁鹏道,"你*过人?"青青摇头,道:"会用刀的人,并不一定都要*人的。"丁鹏叹了口,道:"*人的人,也并不一定都要用刀。"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人不用刀也一样可以*人,*人的方法远比用刀残酷。青青道:"你遇到过这人?"丁鹏道:"嗯!"

  青青道:"所以他虽然没有用刀*你,你还是非死不可。"丁鹏苦笑道:"我倒情愿他用刀*了我。"

  青青道:"你能不能把你遇到的事说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非死不可?"这件事中来是绝不能对人说的,因为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可是青青不是人,是狐。

  狐远比人聪明,一定可以分得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丁鹏并不怕她笑他的愚昧,他终于把他的遭遇告诉了她。

  能够把心里不能对人说的话说出来,就算死,也死得痛快些。

  丁鹏长长吐出口,道:"一个人遇到了这种事,你说他是不是非死不可?"青青静静地听着,也轻轻吐出口,道:"是的。"丁鹏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死了?"青青道:"你死吧!"无论是人是狐,都认为他的确应该死的,这么样活下去,的确还不如死了的好。

  丁鹏又叹了口气,道,"你走吧!"青青道:"你为什么要我走?"丁鹏道:"一个人死的时候,样子绝不会好看的,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看着我?"青青道:"可是死也有很多种,你应该选一种比较好看的死法!"丁鹏道:"死就是死,怎么死都一样,我为什么还要选一种好看的死法?"青青道:"为了我!"丁鹏不懂:"为了你?"青青道:"我从来没看见别人死过,求求你,死得好看一点,让我看看好不好?"丁鹏笑了,苦笑。他从未想到居然有人会向他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他居然也没有拒绝:"反正我要死了,怎么死都没关系。"青青嫣然道:"你真好!"丁鹏道:"只可惜我实在不知道哪种死法比较好看?"青青道:"我知道。"

  丁鹏道:"好,你要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青青道:"这里不远,有个地方叫忧愁谷,谷里有一棵忘忧草,常人只服下一片忘忧草的叶子,就会将所有的优愁烦恼都忘记。"她看着丁鹏:"世人如此愚昧,又有谁真的能将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丁鹏道:"只有死人!"青青轻轻地叹了口,道:"你说的不错,只有死人才没有烦恼。"丁鹏道:"那种死法很好看?"

  青青道:"据我所知,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那都是最好看的一种。"丁鹏道,"那地方离这里不远?"青青道:"不远!"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向洞穴的最黑暗处,忧愁和黑暗总是分不开的。忧愁的山谷,当然也总是在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永无止境。丁鹏看不见青青,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只能嗅得到她身上那种轻轻的,淡淡的香。他就追随着她的香往前走。这个洞穴远比他想像中深得多,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香更浓了。除了她的香外,还有花香,比起她的香气来,花香仿佛变得很庸俗。"她真的是狐?丁鹏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他还年轻,如果她是个人…

  "反正我已经快死了,她是人也好,是鬼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丁鹏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想这件事。"忧愁谷里也有花?"青青道:"当然有,什么样的花都有,我保证你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那么多花。"她的声音轻柔,仿佛自远山吹来的春风:"我保证你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美的绝方。"她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张,忧愁谷确实是个非幸非常美丽的地方,尤其在月光下更美,美得就像是个梦。

  一个人刚纵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骤然来到这么美的地方,更难免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丁鹏忍不住问:"这不是梦?""不是!""这地方为什么要叫忧愁谷?""因为这是人和神交界的他方,非但凡人不能随便到这里来,神也不能随便到这里来。""为什么?""因为神到了这里,就会被贬为人,人到了这里,就会变成鬼!""只有快要死了的人和已经被贬为人的神才能来?""不错!"。"历以这地方就叫忧愁谷?""是的。"青青说:"无论是神还是人,只要到了这里,就会遭遇到不幸,只有我们这非人非鬼的狐,才能在这里随意走动"她说的实在太惊奇得太神秘。

  丁鹏却不能不信。

  这里不是人间,凡人的足迹的从没有到过这里。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能够死在这里,已经不该有什么埋怨的了。

  丁鹏道:"那株忘忧草呢?"青青没有回答他的话。青青在眺望着远方的一块青石。一块白玉般的岩石,就像是个孤独的巨人矗立在月光下。若石上没有花。岩石上只有一株碧绿的草,比花更美,比翡翠还绿。丁鹏道:"那就是忘忧草?"青青终于点了点头,道:"是的。"她带着他向那块岩石走过去:"忘忧草的叶子每年只长一次,每次只有叁片,如果你来得迟些,它的叶子就要枯萎了。"丁鹏道:"这只不过是棵毒草而已,想不到也如此珍贵。"青青道:"这不是毒草,这是忘忧草,要把忧愁忘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问丁鹏:“你说是不是?”

  丁鹏道:“是的。”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片黑影飞来,掩住了月光,就像是一片乌云。

  那不是乌云。那是一只鹰,苍色的鹰。

  鹰在月光下盘旋,在白玉般的岩石上盘旋,就像是一片乌云。

  青青苍白的脸上立刻就露出种奇怪的表情,皱起眉道:“今天要来找这忘忧草的,好像还不止你一个!”

  丁鹏仰望着月光下的飞鹰,道:“难道那是神?”

  青青摇头,道:“那只不过是一只鹰!”

  丁鹏道:“鹰为什么要来找忘忧草?难道鹰也有忧愁烦恼?”

  青青还没有开口,这只鹰忽然流星般向岩石上的忘忧草俯冲下去。

  鹰的动作远比任何人更快、更准。

  想不到青青的动作更快。她轻叱一声:“去!”

  叱声出口,她的人已像流云般飘起,飘飘地飞上了岩石。

  她的衣袖也像流云般挥出,挥向鹰的眼。

  鹰长鸣,流垦般飞去,瞬时间就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

  圆月又恢复了它的皎洁。她站在月光下、岩石上,衣袂飘飘,就像是天上的仙子。

  丁鹏心里在叹息。

  如果他有她这样的身法,又何必再怕柳若松?又何必要死?

  只可惜她这样的身法,绝不是任何一个凡人所能企求的。

  他看见青青正向他招手:“你能不能上来?”

  “我试试!”光滑如镜的岩石上滑不留手,他实在没有把握上得去。

  但是他一定要试试。

  不管她是人还是狐,她总是个女的,他不想被她看不起。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全身都跌得发青。

  她悠悠站在岩石上,看着他一次次跌下去,既没有去拉他一把,也没有拉他的意思。

  “无论你想得到什么,都要靠自己的本事。”

  “没有本事的人,非但不能好好地活着,就连死也不能好好地死。”

  他咬紧牙关再往上爬,这次他终于接近成功了,他几乎已爬上了岩石的平顶。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那只鹰忽然又飞了回来,双翼带风,劲风扑面。

  他又跌了下去。这次他跌得更惨。爬得越高,就会跌得越惨。

  晕眩中,他仿佛听见鹰在冷笑:“像你这样的人,也配来寻忘忧草?”

  这只不过是只鹰,不是神。鹰不会冷笑,更不去说话,说话的是骑在鹰背上的一个人。

  鹰在盘旋,人已飞下,就像是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在岩石上。

  凡人绝不会有这么轻妙的身法。

  灯光皎洁,他的人也在闪动着金光,他身上穿着的是件用金丝织成的袍子,一件三尺长的袍子。

  因为这个人只有三尺多高,三尺长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已经拖下了地。

  他的胡子比这件金袍更长。他的剑比胡子还长。

  一个三尺高的人,背后却背着柄四尺长的剑,用黄金铸成的剑鞘已拖在地上。

  这个人看起来实在也不像是个人。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这里本就不是凡人能够来的地方。

  一个在人间都已没有立足地的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一个连人都比不上的人,又怎么能和神、狐斗胜争强?

  丁鹏忽然觉得很后悔,因为他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的。

  金色的长袍,金色的胡子,金色的剑,都在闪动着金光。

  这老人的身子虽不满四尺,可是他的神情、他的气概,看来却像是个十丈高的巨人。

  他忽然问:“刚才惊走我儿子的人就是你?”

  他在问青青,却连看都没有去看青青一眼,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人能被他看在眼里。

  “你儿子?”青青笑了,“那只鸟是你儿子?”

  老人道:“那不是鸟,是鹰,是神鹰,是鹰中的神。”

  他说话时的表情严肃而慎重,因为他说的绝不是谎话,也不是笑话。

  青青却还在笑:“鹰也是鸟,你的儿子是鸟,难道你也是只鸟?”

  老人发怒了。他的头发已半秃,他发怒时,秃顶上剩下的头发竟一根根竖起。

  据说一个人的气功如果练到登峰造极时,是真的能怒发冲冠的。

  但是天下绝没有任何人的气功能练到这样的境地,这种功力绝不是任何人能够企及的。

  青青却好像连一点害怕的意思部没有,因为她不是人。

  她是狐。

  据说狐是什么都不怕的。

  老人的怒气居然很快就平息,冷冷道:“你能够惊走我的鹰儿,你的功力已经很不弱。”

  青青道:“哦!”

  老人道:“可是我不*你!”

  他傲然道:“因为这世上够资格让我*的,已经只剩下两个人。”

  青青道:“哎呀!”

  老人道:“哎呀是什么意思?”

  青青道:“哎呀的意思,就是你如果真要*我,还是可以*我!”

  老人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我根本不是人。”

  老人道:“你是什么东西?”

  青青道:“我也不是东西,我是狐。”

  老人冷笑道:“狐鬼异类,更不配让我老人家拔剑!”

  他不但气派大极了,胆子也大极。

  他居然还是连看都没有看青青一眼,背负着双手,走向那株忘优草。

  ——像他这么样一个人,难道也有什么忧愁烦恼要忘记?

  青青忽然挡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不能动这棵忘忧草,连碰都不能碰。”

  老人居然没有问她为什么。

  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已不能不看她,但是他仍没有抬头去看她的脸。

  他在盯着她腰带上的那柄刀。那柄青青的、弯弯的刀。青青的弯刀在圆月下闪动着银光。老人忽然伸出一只鸟爪般的手,道:“拿来!”

  青青道:“拿什么?”

  老人道:“你的刀。”

  青青道:“我为什么要把我的刀拿给你?”

  老人道:“因为我要看看。”

  青青道:“现在你已经看见了。”

  老人道:“我要看的是刀,不是刀鞘。”

  青青道:“我劝你,只看看刀鞘就很不错了,绝不要看这把刀。”

  老人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这把刀是绝对看不得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看过这把刀的人,都已经死在这把刀下。”

  老人忽然抬起头去看她的脸。她的脸苍白而美丽,美得凄艳而神秘,美得任何男人只要看过一眼就不能不动心。这老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他的瞳孔忽然收缩,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他忽然失声而呼:“是你!”

  难道这老人以前就见过青青?难道他以前就认得青青?老人忽然又摇头,道:“不是,绝不是,你还年轻,你太年轻。”

  青青也觉得有点奇怪,道:“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很像我的人?”

  老人道:“我不认得你,我只认得这把刀,我绝不会认错的,绝不会?”

  他忽然问青青:“这把刀上是不是刻着七个字?”

  青青反问道:“哪七个字?”

  老人道:“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这是句诗,一句非常美的诗,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丁鹏也读过这句诗。

  每当他读到这句诗或者听到这句诗的时候,他心里总会泛起一阵轻愁,一种“欲说还休”的轻愁,一种美极了的感情。

  可是青青和这老人的反应却不同,说出这七个字的时候,老人的手在发抖,脸色已变了。听到这七个字的时候,青青的脸色也变了,忽然抛下了手里的花篮,握住了刀柄。

  那柄弯刀的刀柄。

  青青的弯刀,刀柄也是弯弯的。

第四章 弯 刀

  装满鲜花的花蓝从青石上滚落下来,鲜花散落,缤纷如雨。

  是花雨,不是春雨。

  这里没有春雨,只有月。圆月。

  在圆月下,听到这到美的一句诗,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

  青青的手,紧紧握着这柄青青的弯刀的弯弯的刀柄。

  老人在盯着她的手。

  他已经用不着再问。如果刀上没有这七个字,她绝不会有这种反应。

  老人眼睛里的表情奇怪之极,也不知是惊讶,是欢喜,还是恐惧?

  他忽然仰天而笑,狂笑:"果然是这把刀,老天有眼,总算叫我找到了这把刀!"狂笑声中,他的剑已出鞘。

  三尺高的人,四尺长的剑,可是这柄剑握在这个人手里并不可笑。

  这柄剑一出招,绝对没有任何人还会注意到他这个人是个侏儒。

  因为这柄剑一出鞘,就有一股逼人的剑气逼人眉睫而来。

  连岩石下的丁鹏都已感到这股剑气。森寒肃*的剑气,逼得他连眼睛都已睁不开,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漫天剑光飞舞,青青已被笼罩在剑光下,剑气破空,剑在呼啸。

  老人的声音在剑风呼啸中还是听得情楚,只听他一字字道:"你还不拔刀?"青青还没有拔刀。

  青青的弯刀,还在放个弯弯的刀鞘里,老人忽然大喝:"*。"喝声如霹雳,剑光如闪电,就算闪电都没有如此亮,如此快!剑光一闪,青青的人就从岩石上落了下来,就像一瓣鲜花忽然枯萎,坠下了花蒂。十丈高的岩石,她落在地上,人就倒下。老人并没有放过她。老人也从十丈高的岩石上飞下,就像一片叶子般轻轻地,慢慢地飞下。老人的掌中有剑,剑已出鞘。老人掌中的剑,剑锋正对着青青的心脏。这一剑绝对是致命的一剑,准确、狠毒,迅速,无情。丁鹏从未想到人世间会有这种剑法,这老人绝对不是人,是神。*神!青青就倒在他身旁,青青已绝对没有招架闪避的能力。看着这一剑飞落,丁鹏忽然扑过去,扑在青青的身上。"反正我已经要死了,反正我已经非死不可。"他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和青青一起来的。不管青青是人是狐,总算对他不错。他怎么能眼看着青青死在别人的剑下?但是他却不妨死在别人的剑下,既然已非死不可,怎么死都一样,他扑倒在青青身上。他愿意替青青挨上一剑。剑光一闪,刺入了他的背,他并不觉得痛苦。真正的痛苦,反而不会让人有痛苦的感觉。他只觉得很冷,只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穿入了他的背,穿入了他的骨髓。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青青使出了她的刀。青青的弯刀是青青的。青青的刀光飞起时,丁鹏的眼睛已合起,他没有看见青青的弯刀,他只听见那老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然后他就又落入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深不见底,永无止境,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圆月。丁鹏睁开眼,就看见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也看见了青青那双比月光更美的眼睛。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不会有第二双这么美丽的眼睛。他还是在青青身旁。无论他是死是活,无论他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青青都仍在他身旁,青青眼睛里还有泪光。她是在为他流泪。丁鹏忽然笑了笑,道:"看来现在我已用不着忘忧草了,可是我觉得这样死更好。"他伸出手轻拭她脸上的泪痕。"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得我死的时候居然还有人为我流泪。"青青的脸色却变了,连身子都已开始颤抖,忽然道:"我真的在流泪?"丁鹏道:"真的,你真的是在流泪,而且是在为我流泪。"青青的脸色变得更奇怪,仿佛变得说不出的害怕。对她来说,流泪竞仿佛是件极可怕的事。可是她在害怕之中,却又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喜悦。这是种很奇怪的反应,丁鹏实在猜不透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他忍不住道:"不管第么样,我总是为你而死的,你为我流泪…"青青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没有死,也不会死了。"丁鹏道:"为什么?"青青道:"因为你已经死过一次,现在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会再死了。"丁鹏终于发现,这里已不是那美丽的忧愁之谷,这里是个更美的地方。圆月在窗外,窗里堆满了鲜花,他躺在一张比白雪更柔软的床上。床前悬挂着一粒明珠,珠光比月光更皎洁明亮。他仿佛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来过,也一定是在梦中。因为人间绝没有这么华美的宫室,更没有这样的明珠。"这是什么地方?"青青垂下头,轻轻地说:"这里是我的家。"丁鹏终于想起,他刚才为什么会对这地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确看见过这他方,在图画上看到过。一洞穴的四壁画满了图画,画的不是人间,而是天上。他又忍不住问:"这里只有你一个人?"青青没有回答。垂着珠帘的小门外却有人说:"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一个满头白发如银的是老婆婆,用一根龙头拐杖挑起了珠帘,慢慢地走了进来。她的身材高大,态度威严而尊贵。她的头发虽然已完全白了,腰干却还是挺得笔直,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光。青青已经垂着头站起来,轻轻叫叫了声:"奶奶。"这老婆婆竞是青青的祖母。一个美丽而年青的狐女,带着一个落魄的年轻人回到了她的狐穴,来见她严历而古怪的祖母…这种事本来只有在那神秘的传说中才会发生的,丁鹏居然真的遇见了。以后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她们会对他怎么样?丁鹏完全不能预测。一个像他这样的凡人,到了这种地方,已完全身不由己。老婆婆冷冷地看着他,又道:"你应该知道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因为我们都不是人,是狐。"丁鹏只有承认:"我知道。"

  老婆婆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本不是凡人应该来的。"丁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现在你已经来了,你不后悔?"

  丁鹏道:"我不后悔。"

  他说的是实话。

  一个本来已经快要死的人,还有什么后悔的?

  他留在世上,也只有受人欺侮,被人冤枉,他为什么不能到另一个世界中来?

  她们虽然是狐,对他却比那些自命君子的人好得多。

  老婆婆道:"如果我们要你留下来,你是不是愿意留下来?"丁鹏道:"我愿意。"

  老婆婆道:"你真的已厌倦了人世?"

  丁鹏道:"真的。"

  老婆婆道:"为什么?"

  丁鹏道:"我……我在外面,既没有闲人也没有朋友,就算我死在阴沟里,也不会有人替我收尸,更不会有人为我掉一滴眼泪。"他越说心里越难受,连声音都已话咽哽。

  老婆婆的目光却渐渐柔和,道:"你替青青挨了那一剑,也是心甘情愿的?"丁鹏道:"我当然是心甘情愿的,就算她现在要我替她死,我还是会去死。"老婆婆道:"为什么?"

  丁鹏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死了之后,她至少还会为流泪。"老婆婆眼睛里忽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青青,"你已为他流过泪?"青青默默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竟起了阵淡淡的红晕。

  老婆婆看着她,看了很久,又转过头看着丁鹏,也看了很久。

  她严肃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是缘,还是孽?……这是缘,还是孽?……"她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两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她又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你已为她死过一次,她也为你流过了眼泪。"丁鹏道:"可是我……"

  老婆婆不让他开口,忽又大声道:"你跟我来!"丁鹏站起来,才发现伤口已包扎,洁白棉布中透出一阵清灵的药香。

  那一剑本来是绝对致命的,可是现在他非但已经可以站起来,而且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

  他跟着这老婆婆走出了那扇垂着珠帘的小门,又忍不住回过头。

  青青也正在偷偷地看着他,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也不知是羞涩还是喜说。

  外面是个花园,很大很大的一个花园。

  圆月高悬,百花盛开。应该在七月里开的花,这里都有,而且都开得正艳;不应该在七月里开的花,这里也有,也开得正艳。

  花丛间的小径上铺着晶莹如玉的圆石,小径的尽头有座小楼。

  老婆婆带着丁鹏上了小楼。

  小楼上幽静而华丽,一个青衣人正背负着双手,看着墙上挂着的一个条幅痴痴地出神。

  条幅上只有七个宇,字写得个个孤拔挺秀:"小楼一夜听春雨。"看到这个青衣人的背影,老婆婆的目光就变得温柔了。

  可是等到这青衣人转过身来时,丁鹏看见却吃了一惊。

  如果他不是男人,如果不是他年纪比较大些,丁鹏一定会以为他就是青青。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神情,简直和青青完全一样。

  丁鹏在想:"这个人如果不是青青的父亲,就一定是青青的大哥。"他做青青的大哥年纪好像大了些,做青青的父亲年纪好像又小了些。

  其实丁鹏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这个人的脸色看来也和青青一样,苍白得几乎接近透明。

  他看见这老婆婆,并没有像青青那么尊敬,只淡淡地笑了笑,道:"怎么样?"老婆婆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还是你做主吧!"青衣人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把这种事推到我身上来!"老婆婆也笑了:"我不住你身上推,往谁身上推?"他们的笑容虽然都是淡谈的,却又仿佛带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他们的态度看来既不像母子,更不像祖孙。

  这已经使丁鹏很惊奇。

  然后这老婆婆又说了句更让他惊奇的话,她说:"你是青青的爷爷,又是一家之主,这种事本来就应该让你做主的。"这青衣人竟是青青的祖父。

  他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将近中年,丁鹏做梦也想不到他和这老婆婆竟是一对夫妻。

  青衣人在看着他,好像连他心里在想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微笑着道,"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是狐,所以你在这里无论看见什么,都不必太惊奇。"他笑得温和而愉快:"因为我们的确有点凡人梦想不到的神通!"丁鹏也在微笑。

  他好像已渐渐习惯和他们相处了,他发觉这些狐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他们虽然是狐,但是他们也有人性,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温和善良。

  青衣人对他的态度显然很满意,道:"我本来从未想到会把青青嫁给一个凡人,可是你既然已为她死过一次,她也为你流过泪。"他的笑容更温和:"你要知道:狐是从来不流泪的,狐眼泪比血更珍贵,她会为你流泪,就表示她己对你动了真情。你能遇到她,也表示你们之间总有缘。"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狐的世界里,"真情"和"缘份"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青衣人道:"所以我也不愿意把你们这份情缘拆散。"老婆婆忽然在旁边插口:"你已经答应让青青嫁给他?"青衣人微笑道:"我答应。"

  丁鹏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已经完全混乱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来到一个狐的世界里,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娶一个狐女为妻——

  一个凡人娶了个狐女做妻子,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一个凡人在狐的世界里是不是能生存下去?——

  狐的神通,是不是能帮助这个凡人?

  这些问题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现在也根本无法想象。

  他只知道,自己的命运无疑要从此改变了。

  不管他将来的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因为他本来已经是个无路可走、非死不可的人。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也相信青青对他的确有了真情。

  混乱中,他仿佛听见青衣人在说:"你做了我们的孙女婿后,虽然可以享受到很多凡人梦想不到的事,我们这里虽然一向自由自在,但是我们也有一条禁例!""如果你做了我们的孙女婿,就绝不能再回到凡人的世界中去。""就因为我们知道你已厌倦了人世,所以才会收容你。""只要你答应水不违犯我们的禁例,现在你就是我们的孙女婿。"在人世间,他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人世间,他只有被人侮辱,受人欺凌。

  可是这个狐女却对他有了真情。

  "我答应!"丁鹏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答应。"老婆婆也笑了,过来拥抱住他:"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就算我们给你的订礼。"她给他的是一柄弯刀。

  青青的弯刀。

  青青的弯刀,刀锋也是青青的,青如远山,青如春树,青如情人们眼中的湖水。

  青青的弯刀上果然刻着七个字:"小楼一夜听春雨。"这里是个幽谷,幽深的山谷,四面都是高不可攀的绝壁,好像根本没有出路。

  就算有路,也绝不是凡人可以出入的。

  这山谷并不大,虽然也有庭园宫室、亭台楼阁,景象虽然和那洞穴的壁画一样,却只不过图画中的一角而已。

  青青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狐也会死?

  青青有个很乖巧的丫头叫喜儿,喜儿喜欢笑,笑起来有两个很深的酒涡——

  喜儿也是狐?

  他们有八个忠心的仆人,头上都已有了白发,体力却还是非常轻健——

  他们都是狐?

  山谷里就只有他们这些人,从来没有外人的足迹到过这里。

  山谷里的日子过得舒适而平静,远比人世间平静得多……

  现在丁鹏已经习惯了山谷中的生活,也已习惯把那柄弯刀插在腰带上。

  除了睡觉的时候外,他总是把这柄弯刀插在他的腰带上。

  一条用黄金和白玉做成的腰带。

  但是他知道这柄弯刀远比这条腰带更珍贵。

  在他们新婚的第三天,青青就对他说:"奶奶一定很喜欢你,所以才会把这把刀给你,你一定要特别珍借!"他也没有忘记那天青青在忧愁谷里对那神秘的老矮人说的话:"这把刀是绝对看不得的,看过这把刀的人,都已死在这把刀下。"那个老矮人现在当然也已死在刀下——

  他是人,是鬼,还是狐?——

  他怎么会知道刀上刻着"小楼一夜听春雨"这七个宇?——

  这把刀究竟有什么神秘的来历,神秘的力量?

  这些问题丁鹏井不是没有问过,青青却总是很慎重地对他说:"有些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知道了就一定会有灾祸。"现在他不但已经看过了这把刀,而且已经拥有了这把刀。

  他已经应该很满足。

  可是有一天他却要将这把刀还给青青。

  青青很奇怪:"你为什么不要这把刀?"

  "因为我要了也没有用!"丁鹏道:"这把刀在我手里,简直和废铁一样。""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会你们的刀法!"

  青青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你要学,我就把刀法教给你!"

  其实她并不想把这种刀法传授给他的,因为她知道凡人学会了这种刀法,并没有好处。

  这种刀法虽然能带绘人无穷的力量,也能带给人不样和灾祸。

  但她却还是把刀法教给了他,因为她从来不愿拒绝他,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她虽然是个孤,却远比人世间大多数男人的妻子都更贤慧温柔。

  无论谁有了这么样一个妻子,都已经应该觉得很满足。

  这种刀法绝非人间所有,这种刀法的变化和威力,也绝不是任何凡人所能梦想得到的。

  丁鹏从未想到过自己能练成如此神奇、如此精妙的刀法,可是现任他已练成了。

  在练武这方面,连青青都承认他是个天才。

  因为她练这种刀法都练了七年,可是丁鹏三年就已有成。

  山谷里的生活不但舒适平静,而且还有四时不谢的香花,随手可以摘下来的鲜果。

  在人世间连看都很难看得到的珍宝,在这里竟仿佛变得不值一文。

  小楼下有个地窖,里面堆满了从天竺来的丝绸、从波斯来的宝石,还有各式各样见人梦想不到的奇巧珍玩、明殊古玉。

  青青不但温柔美丽、贤慧体贴,对丈夫更是千依百顺。

  应该非常满足。

  但是他却瘦了。

  不但人瘦了,脸色也很憔悴,经常总是沉默寡言、郁郁不欢。

  而且他还经常做噩梦。

  每次他从梦中惊醒时,都会忽然从床上跳起来,带着一身冷汗跳起来。

  青青问过他很多次,他才说:"我梦见了我的父亲,他要用自己的一双手把我活活掐死。""他为什么要把你掐死?"

  "他说我不孝,说我没出息"丁鹏的表情悲伤而痛苦,"因为我已经把他老人家临终的遗言都忘得干干净净。""其实你没有忘!"

  "我没有!"丁鹏说,"其实我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他老人家临终时要你做什么?"

  丁鹏握紧双拳,一字字道:"要我出人头地,为他争口气"青青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青青却不知道他做的噩梦并不仅这一种,另一种噩梦更可怕。他却不能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他梦见他忽然落在一个狐穴中,他的妻子、他的岳父、他的岳母,都变成了一群狐,把他整个人-片片撕裂,一片片吞噬。他很想忘记他们是狐,可是他偏偏忘不了。柔和的珠光照在青青苍白美丽的脸上,她面颊上已有了泪光。"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流着泪道,"我早就知道,迟早总有一天你要走的,你绝对不会在这里过一辈子,这种日子你迟早总有一天会过不下去!"丁鹏不能否认。

  以他现在的武功,以他的刀法,柳若松、钟展、红梅、墨竹,实在都己变得不值一击。

  凭他腰上这一柄刀,要想纵横江湖、出人头地,已变成易如反掌的事。

  只要一想起这些事,他全身的血都会沸腾。

  这不能怪他,他没有错。

  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的未来奋斗,无论谁都会这么想的。

  丁鹏黯然道:"只可惜我也知道你的爷爷和奶奶绝不会让我走!"青青垂着头,迟疑着、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想一个人走?"丁鹏道,"我当然要带你走!"

  青青的眼睛里发出了光,用力握住他的手,道:"你肯带我走?"丁鹏柔声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不管我到哪里去,都会带着你的!"青青道:"你说的是真话?"

  丁鹏道:"当然是!"

  青青咬着嘴唇,终于下了决心:"如果你真的要走,我们就一起走。"丁鹏道:"怎么走?"

  青青道:"我会想法子。"

  她抱住了他:"只要你对我是真心,就算要我为你死,我也愿意。"要走,当然要计划,于是他们就在夜半无人时悄悄商议。

  他们最怕的就是青青的祖父。

  "他老人家的神通,除了大罗金仙外,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丁鹏居然不大服气,因为他也练成了他们那种神奇的刀法。

  青青却说:"你的刀法在他老人家面前连一招都使不出来,他只要一伸手,你就会倒下。"丁鹏不相信,又不能不信。

  青青道:"所以我们如果要走,就一定要乘他不在的时候溜走。"丁鹏道:"他好像认来都没有出去过。"

  青青道:"可是每年七月十五那天晚上,他都会把自己关在他自己的那间小房里。那几个时辰里,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会管的!"丁鹏道:"可是他知道我们走了之后,还是会追。"青青道:"绝不会!"

  丁鹏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他老人家已经立下重誓,绝不走出这山谷一步。"丁鹏道:"你奶奶好像也很不容易对付。"

  青青道:"我倒有法子对付她。"

  丁鹏道:"什么法子?"

  青青道:"她老人家看起来虽然严肃,其实心却比较软,而且……"她忽然问了句跟这件事无关的话:"你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怎么会去世的?"丁鹏不知道。他从来没有问过,他们也从来没有提起,那无疑是个秘密,是充满了悲伤的回忆。

  青青脸上果然已有了悲伤之色,道:"我母亲也是个凡人,也跟你一样,总是希望我父亲能带她离开这里。"她轻轻叹息:"我还没有满周岁的时候,她就已去世了,可是我知道她以前不但是江湖中一位极有名的侠女,还是个有名的美人,像这种平淡的生活,她当然过不下去。"丁鹏道:"你父亲不肯带她走?"

  青青道:"我父亲虽然答应了她,我爷爷和我奶奶却坚决不肯,他们走了两次都没有走成,所以我母亲……"她没有说下去,丁鹏却已能想象得到。

  她的母亲若不是因为心情苦闷,郁郁而死,就一定是悄悄地自尽了。

  青青道:"我母亲去世几个月之后,我父亲也一病不起。"他们虽然是狐,虽然有神通法力,有些病却不是任何力量所能救得了的,尤其是心病,因为内疚和悲痛面引起的心病。

  这一点丁鹏也可以想象得到。

  青青道:"这件事我奶奶虽然从来不提,可是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到了万不得已时,我只要提起这件事,她一定会让我们走的。"一个垂暮的老人,当然不忍再让她的孙女夫妇遭受到上一代同样悲惨的命运。

  青青能够把这种事说出来,就表示她和丁鹏夫妻间也有了和她父母同样深厚的感情。

  丁鹏的眼睛已因兴奋而发光,道:"这么样看来,我们一定有希望!"青青道:"可是我们也有问题,最少还有八个问题。"丁鹏道:"八个问题?"

  青青道:"不多不少,正好是八个。"丁鹏终于明白,她说的一定是他们那八个忠心的仆人。

  他们一向很少说话,而且始终和丁鹏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们好像从不愿接近任何凡人,连他们主子的孙婿都不例外。

  他们每个人心里都仿佛隐藏着很深的痛苦、很大的秘密。

  丁田道:"难道他们也很不好对付?"

  青青道:"你千万不要看轻他们。就算他们没有我爷爷那种神通,只凭他们的武功,如果到人世间去也绝对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她又道:"我知道江湖中有很多成名的侠土和剑客,我也看过几个,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们的。"丁鹏道,"你看见过谁?育青道:"你说的红梅和墨竹,我就全都看见过。"丁鹏道:"这两人也比不上他们?"

  青青道:"他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可以在十招之内将这两人击败。"丁鹏皱起了眉。

  红梅和墨竹无疑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如果说有人能在十招内将这两人击败,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谁也不会相信。

  可是丁鹏相信。

  青青道:"幸好每年七月十五的那一天,他们都会喝很多酒。"丁鹏道:"会不会喝醉?"

  青青道:"有时醉,有时不醉,他们的酒量都非常好。"她笑了笑,道:"可是我恰巧知道有种酒,不管酒量多好的人喝下去,都非醉不可。"丁鹏道:"你也恰巧能找得到这种酒?"

  青青道:"我能找得到。"

  丁鹏的眼睛又亮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青青道:"六月三十。"

  再过半个月,就是七月十五;再过半个月,丁鹏就已到这里来了整整四年。

  丁鹏忍不住叹息:"日子过得真快,想不到一转眼间,四年就已过去,想不到我又活了四年。"青青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柔声道:"你还会活下去的,还不知要活多少个四年,因为我活着,你就不能死,你活着,我也不能死,有了你才有我,有了我就有你。"

第五章 又是圆月

  七月十五,晴。

  月夜,圆月。

  丁鹏绝对信任青青。

  如果青青说,有种酒无论酒量多好的人喝下去都非醉不可,他就绝对相信,无论谁喝下这种酒都非醉不可。

  他相信这八个沉默而忠心的老人一定会醉,他们果然醉了。

  可是他实在没想到第一个醉的,竟是青青的祖母。

  今天她看来也有心事,心事比谁都重,所以她也跟他们一起喝,喝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多。

  所以她先醉了。

  他们却还在喝,你一杯我一碗,一句话都不说,不停地喝。

  他们好像决心要喝醉才停。

  这样子喝法,就算他们喝的不是这种酒,也一样非醉不可。

  现在他们都已醉了。

  小搂的这间虽然比宫殿小些、布置得却比宫殿更华丽的花厅,已经只剩下两个清醒的人。

  这山谷里也已经只有他们两个清醒。

  丁鹏看看青青,青青看看丁鹏,丁鹏的眼睛里充满喜悦和兴奋。

  青青眼睛里的表情却很复杂。

  这里是她的家,她已在这里生了根,这里都是她的亲人。

  现在她要走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去,永远不会再回来,也不能再回来。

  她的心然很乱。

  她当然不能像丁鹏这样说走就走。

  丁鹏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一定不舍得离开这里。"青青勉强笑了笑,道:"我的确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地方,可是我更舍不得离开你。"丁鹏当然不会劝她留下来。

  就算他本来有这意思,也不会说出口。

  青青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带我走?"丁鹏道:"当然是真的。"

  青青道:"如果你改变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让你一个人走。"丁鹏道:"我说过,我到哪里去,你就到哪里去,有我就有你!"青青道:"你不后悔?"

  丁鹏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青青终于笑了,她的笑容虽然带着离愁,却又充满柔情蜜意。

  一个女性,所要求的就是这么样一个可以终生倚靠、终生厮守的人。

  无论她是女人还是女狐,都是一样的。

  可是临走之前,她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她那虽然严厉、却又慈祥的老奶奶。

  她忍不住跪下来,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亲了亲。

  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连丁鹏心里仿佛都有点酸酸的,却又忍不住道:"如果我们要走,最好还是快走,免得他们醒来……"青青道:"他们绝不会醒。"

  她站起来,道:"这酒是用我爷爷的秘方酿成的,就算神仙喝下去,也得要过六个时辰之后才会醒。"丁鹏松了口气,道:"如果有六个时辰就够了。"他的话刚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笑道:"不错,六个时辰已经足够了。"人人都会笑。

  天天都有人在笑,处处都有人在笑。

  可是丁鹏却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笑声,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世上会有这样的笑声。

  笑声高亢而宏亮,就像是几千几百个人同时在笑。

  笑声忽然在东忽然在西,就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笑。

  但这类声却又偏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绝对只有一个人。

  因为丁鹏已经看见了这个人。

  一个极瘦、极黑、看来就像是个风干黑枣的黑袍老人。

  门口本来没有人,绝对没有人。

  可是这黑袍老人此刻却偏偏就站在门口。

  丁鹏既不是瞎子,眼睛也不花,却偏偏没有看见这老人是几时出现的,更没有看见他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

  忽然间,他就已经站在那里。

  他的笑声还没有停,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震得"叮叮"地响,有些竟已被震碎。

  丁鹏不但耳朵被震得发麻,连头脑都似已将被震裂。

  只要能让这老人的笑声停止,无论叫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笑声竟会有这么可怕的威力。

  青青的脸色苍白,眼睛里也充满惊惧,忽然道:"你笑什么?"她的声音虽尖细,却像是一根针,从笑声中穿了出去。

  黑袍老人大笑道:"这八条小狐狸都有两手,这条母狐狸更不是省油的灯,我要一个个把他们全都摆平还不太容易,想不到居然有人先替我把他们摆平了,倒省了我不少事。"青青的脸色变了,厉声道:"你是谁?想来干什么?"黑袍老人的笑声终于停止,冷冷道:"我要来剥你们的狐皮,替我的孙子做件外衣。"青青冷笑,忽然出手,拔出了丁鹏斜插在腰带上的弯刀。

  青青的刀光,弯弯的,开始时仿佛一钩新月,忽然间就变成了一道飞虹。

  丁鹏知道这一刀的威力,他相信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接得住这一刀。

  可惜他错了。

  老人的长袖卷出,就像是一朵乌云,忽然间就已将这道飞虹卷住。

  青青凌空翻身,被震得飞出了三丈,落下时身子己站不稳。

  黑袍老人冷笑道:"就凭你这小狐狸的这点道行,还差得远。"青青脸色惨变,一步步向后退。后面还有道门。

  黑袍老人冷冷道:"你是不是想去找那老狐狸来?你难道忘了,七月十五,月圆子正,阴阳交错,正是他练功最吃紧的时候,就算我当着他的面剥你的皮,他也不敢动的,否则只要一走火入魔,就万劫不复了。"青青没有忘,她的脸已全无血色。

  她知道他们已逃不过这一劫。

  黑袍老人忽然转身盯着丁鹏道:"你是人,不是狐。"丁硼不能否认。

  黑袍老人道:"我只*狐,不*人。"

  他挥了挥手:"你走吧,最好快走,莫等我改变了主意。"丁鹏怔住,他实在想不别这老人居然肯放过他。

  他是人,不是狐,这是狐劫,本来就跟他没什么关系。

  现在他还年轻,他学会的武功已足够纵横江湖、傲视武林。

  只要他能回到人间去,立刻就能够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现在这老人既然已放过他,他当然要走的。

  黑抱老人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走?你是不是也想陪他们一起死?"丁鹏忽然大声道:"是的!"

  他忽然一个箭步蹿过去,挡在青青面前:"如果你要*她,就得先*了我。"青青整个人都已软了,因为她整个人都仿佛已溶化,和丁鹏溶为一体。

  她看着他,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

  她的心里充满了喜悦、惊奇、感激,还有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她的眼泪又流下:"你真的愿意跟我死在一起?""我说过,有我就有你,不管你到哪里去,我都陪着你。"黑袍老人道:"你真的要陪她死?"

  丁鹏道:"真的!"

  黑袍老人冷笑道:"你要死还不容易!"

  丁鹏道:"只怕也不太容易。"

  他扑了过去,用尽所有的力量,向这黑袍老人扑了过去。

  他已不是四年前的丁鹏。

  他的身法轻妙神奇,他的出手准确迅速,他的武功已绝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是狐,要*他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可惜他又错了。

  他的身子刚扑起,就看见一朵乌云迎面飞来。他想闪避,却闪不开。

  然后他就又落入了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永无止境。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圆月。

  丁鹏睁开眼,就看见了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也看见了青青那双比月光更温柔的眼睛。

  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不会有第三双这么温柔的眼睛。

  青青还在他身畔。

  无论他是死是活,无论他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青青都仍然在他身畔。

  青青的眼睛里还有泪光。

  这眼睛,这圆月,这情景,都几乎和丁鹏上次死在那金袍金胡子的矮老人剑下后,又醒过来时完全一样。

  可是上次他并没有死。

  这次呢?

  这次他也没有死。非但他没有死,青青也没有死,那个可怕的黑袍老人为什么放过了他们?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真情、他们的痴?

  丁鹏道:"我真的没有死?"

  青青道:"我还活着,你怎么会死?你若死了,我怎么会活着?"她的眼中含着泪,却是欢喜的泪:"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不会死,我们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丁鹏道:"可是我想不通!"青青道:"什么事你想不通?"

  丁鹏道:"我想不通那个穿着黑袍子的老怪物怎么会放过我们?"青青笑了。她的笑脸上闪动着泪光,泪光中映着她的笑靥,道:"因为那个老怪物,并不是个真的老怪物。"丁鹏道:"他是谁?"

  青青道:"他就是我的爷爷。"

  丁鹏更想不通了。

  青青道:"我爷爷知道你迟早一定是会想走的,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所以他和我奶奶打了个赌。"丁鹏道:"他们赌什么?"

  青青道:"如果你真的对我好,如果你还肯为我死,他就让我们走。"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

  那件事只不过是个考验,考验丁鹏是不是真的对青青有真情。

  如果丁鹏在危难中抛下了她,那么丁鹏现在无疑已是个死人。

  青青握住了他的手。

  丁鹏的手里有汗,冷汗。

  青青柔声道:"现在他们才相信,你并没有骗我,不管你到哪里去,都不会抛下我,所以他们才让我跟你走!"丁鹏揉揉眼睛,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青道:"这里是人间。"

  丁鹏道:"我们真的已回到人间来了?"

  青青道,"真的!"

  丁鹏第一次发觉人间竟是如此美丽。如此可爱。

  他本来已厌倦了人世,已经不想再活下去,现在他才发觉生命竟是如此美好;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已经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圆月已谈了。

  黑暗的苍穹已经渐渐被曙色染白,远处已渐渐有了人声。

  婴儿的啼哭声,母亲的呵责声,水桶吊入深井时提水的声音,锅铲在铁锅里炒动的声音,妻子逼着丈夫起床去种田的声音,丈夫在床下找鞋子的声音,年轻夫妻恩爱的声音,老年夫妻斗嘴的声音,还有鸡鸣声、狗吠声……

  这些声音里都充满了生命的跃动,都充满了人类的爱。

  这些声音丁鹏有的能听见,有的听不见,耳朵虽然听不见,心里却已有了呼应。

  因为这些声音本来就是他所熟悉的。

  在他的家乡,在那小小的、淳朴的乡村,当他早上起来还要他母亲为他穿衣服的时候,他就开始听到这些声音。

  丁鹏忽然道:"我一定要先去看看我的娘。"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这一瞬间,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不该想的事——

  她是狐——

  他怎么能带一个狐妻,去见他那年老而固执的母亲——可是他又怎么能不带她去?

  青青已垂下头。她的确有种远比常人敏锐的观察力,她显然已觉察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轻轻地问:"你能不能带我去?"

  丁鹏道:"我一定要带你去。"

  想到她对他的真情,想到她为他所作的牺牲,他忍不住拥抱住她,道:"我说过,不管我到哪里去,都一定带着你。"青青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柔情:"我当然要去见你的母亲,可是我不想再见别的人了。以后不管你要去跟什么人相见,我最好都不要露面。"丁鹏道:"为什么?"

  育青勉强笑了笑,道:"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丁鹏道:"可是别人绝不会看出你……"

  青青道:"我知道别人绝不会看出我是狐,可是……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狐,能够不和凡人见面,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她仿佛还有苦衷,她骤然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当然难免有苦衷。

  丁鹏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只要是你不愿做的事我绝不会勉强你。"青青笑了,道,"但是有时候我却一定要勉强你,而且一定要你听我的。"她不让丁鹏开口,又问道:"去见过你母亲后,你准备做什么?"丁鹏没有回答。

  他的血已热了,他充满了雄心,有很多事他都要去做。

  青青道:"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你不但要出人头地,还要出气!"丁鹏承认。

  他受的冤枉一定要洗清,他受的侮辱一定要报复,这些事他从未有一天忘记。

  青青道:"我们临走的时候,我爷爷再三关照我,如果你想成名,想复仇,有几件事一定要牢牢记住。"丁鹏道:"什么事?你说!"

  青青道:"不到万不得已时,你千万不能出手。对方如果是个不值得你出手的人,你也千万不能够出手。"她又补充:"你第一次出手,一定要谨慎选择一个很好的对象,你只要能击败他,就可以名动江湖,那么你就不必要再去跟别人结仇!"她再解释:"因为我爷爷说,不管你的武功多高,名气多大,如果你的仇家太多,迟早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人逼上绝路。"丁鹏道:"我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我一定会照他的话做!"青青道:"所以你出手不能太无情,更不能赶尽*绝!"她说得很谨慎:"如果你要别人真心尊敬你,就一定要替别人留下一条路走!"丁鹏道:"我懂!"

  青青道:"还有一件事更重要!"

  丁鹏道:"什么事?"

  青青的弯刀还在他腰上。

  青青道:"这是我奶奶给你的,所以我爷爷还是让你带了出来,可是你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用这把刀!"她的神情更慎重:"如果你要用这把刀,就一定要让对方死在这把刀下,只要刀一出鞘,就绝不能留下对方的活口。"丁鹏道:"如果对方不是我一定要*的人,如果对方还没有把我逼上绝路,我就不能用把刀?"青青道,"你绝不能用。"

  她又笑了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以你现在的武功,无论你用什么刀都己必将无敌于天下!"这时旭日已升起,阳光正照耀着人间的锦绣大地。

  十月小阳春。

  晨。

  柳若松推开窗子,窗外阳光灿烂,空气新鲜,今天无疑又是个大晴天。

  他是属狗的,今中已四十七,脸上却还是看不出有什么皱纹,体力也总是能保持着壮年人的巅蜂状况,不但对女人还有兴趣,女人对他也有兴趣。

  他富有、健康、英俊,近年来在江湖中的侠名更盛,已经常常有人称他为"大侠",无论认不认得他的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他的朋友极多,身份、财富、名声虽然不如他,却也能和他相配,每当春秋佳日,总会来跟他共度一段快乐的时光。

  他的行踪所至之处,永远都非常受人欢迎。

  他相信如果武当派能够让一个俗家弟子做掌门人,一定非他莫属。

  这本来只不过是个幻想,但是现在却已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的万松山庄地势开阔,景物绝佳,是江湖中有名的庄院。

  他的妻子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而且聪明能干。

  他们夫妻间的感情一直很好,如果他有困难,无论什么事他的妻子都会为他去做。

  只要是一个男人能够有的,他已经全都有了,连他自己都已觉得很满意。

  可是最近却有件事让他觉得不太愉快。

  他住的这间屋子在万松山庄的最高处,只要他推开窗子,就会看见对面一片青绿的山坡,佳木葱笼,绿草如茵,却看不见人。

  每当这时候,他就会觉得有种"天土地下,喉我独尊"的豪情,就算心里有些不称心的事,也会忘得一干三净。

  想不到这片山坡上最近却在大兴土木。

  每天一清早,对面山坡上就开始敲敲打打,不但打破了他的宁静,吵得他整日不安,而且还侵犯了他的自尊。

  因为对面这片山坡上盖的宅院,规模显然比他的万松山庄更大。

  两河一带,关中陕北,甚至连江南那边有名的土木工匠,雕花师傅,都被请到这里来了。

  建造这宅院所动用的人力,竟比昔年建造万松山庄时多出了二十倍。

  人多好帮事,盖房子当然也盖得快。

  柳若松每天早上推开窗子一看,都会发现对面山庄上不是多了一座亭台,就是多了一座楼阁,不是多了一个池塘,就是多了一片花林。

  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简直要认为那是奇迹出现。

  监督建造这庆院的总管姓雷,是京城"样子雷"家的二掌柜。

  在土木建造这一行中,历史最悠久、享誉最隆的就是京城雷家,连皇宫内院都是由雷家负责建造的。

  据雷总管说,投资建造这座庄院的,是一位"丁公子"。

  丁公子已决定要在十二月十五那一天在新舍中宴客。所以这座庄院一定要在十二月中旬以前,全部建造完工。

  只要能在限期内完工,他不惜任何代价,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他已经在京城的四大钱庄都开了帐户,只要雷总管打条子,随时提现。

  雷总管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他却说:"这位丁公子的豪阔,连我都从来没见过。"这位丁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来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派、这么大的手笔?

  柳若松已忍不住动了好奇心。

  他一定要把这位丁公子的来历和底细,连根都刨出来。

  他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他已经将这件事交给他的夫人去做,柳夫人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柳夫人未出嫁时的闺名叫可情——

  不是可笑,是可情——

  秦可情。

  柳夫人也是属狗的,比柳若松整整小十三岁,今年已三十五。

  但是就算最有眼力的人,也绝对设法子看出她的真实年纪。

  她的腰仍然纤细柔软,皮肤仍然柔骨光润,小腹仍然平坦,脸面绝没有一丝皱纹。

  她甚至比她刚刚嫁给柳若松的时候更迷人、更有魅力。

  就连最嫉妒她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她实在是个人间少见的尤物。

  只有曾经跟她同床共枕过的男人,才能真正了解"尤物"这两个宇是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柳若松想起他们新婚时的旖旎风光,想起她给他的那种欲仙欲死的享受,世上绝没有第二个女人能比得上她。

  可是岁月无情,柳若松毕竟已渐渐老了,渐渐已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甚至已经开始有点害怕。

  就正如大多数中年后的丈夫都会变得有点怕老婆一样,因为他们巳渐渐不能满足妻子的要求。

  现在他们已分居很多年了,但是他们夫妻间却仍然保持着极深的感情。

  一种非常深厚、又非常微妙的感情。

  柳夫人时常都会一个人出走,他从来不过问她的行踪。

  因为他知道他的妻子是个尤物,他也相信他的妻子绝不会背叛他。

  只要她不背叛他,他为什么不能让她有一点点完全属于生理上的享受?

  他常说自已是个非常非常"看得开的人",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们的感情才会维持到现在。

  也只有像他这么看得开的男人,才能娶"尤物"做妻子。

  一个男人如果娶到一个"尤物"做妻子,那滋味并不十分好受。

  正午。

  阳光照满窗户,柳夫人在窗下的一张梨花椅上坐下来,用一块罗帕擦汗。

  虽然已经是十月底了,天气还是很热。

  柳夫人不但怕冷,也怕热,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吃过一点苦。

  有些女人好像天生就不会吃苦的,因为她们远比别的女人聪明美丽。

  她解开衣襟,露出美好如玉般白腻的酥胸,轻轻地喘息着。

  柳若松勉强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

  在一些年轻的小姑娘面前,他还是极有男子气概,还是可以让她们婉转娇啼,可是遇到他的妻子,他就会溃不成军。

  所以他只有控制自己,免得再有一次"惨败"的经验。

  柳夫人笑了,吃吃地笑道:"难道我上次替你从关东带回来的虎鞭也没有用?"柳若松装作没听见。

  虎鞭并不是没有用,只不过对她没有用而已。

  他转开话题,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查出了那位公子的来历?"柳夫人道:"嗯。"

  柳若松道:"他是什么人?"

  柳夫人道:"他是我们的一个熟人,可是你绝对猜不出他是谁。"她的眼睛里发着光,好像又想起了一件令她兴奋的事。

  柳若松道:"他是谁?"

  柳夫人道,"他叫丁鹏。"

  柳若松失声道:"丁鹏?就是那个丁鹏?"

  柳夫人道:"就是他……"

  柳若松脸色变了。他当然不会忘记"丁鹏"这个人,更不会忘记那一招"天外流星"。

  他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妻子是用什么方法把这一着"天外流星"骗来的。

  柳夫人显得如此兴奋,当然有她的原因。

  虽然他一向认为她付出的代价很值得,现在心里却还是有点酸酸的。他淡淡道:"想不到他居然还没有死,你是不是很高兴?"柳夫人沉下了脸冷笑道:"我高兴什么?他最恨的并不是你,是我。"柳若松叹了口气,道:"他既然还没有死,迟早总会来找我们的,但是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像他那样的穷小子,怎么会忽然变成如此豪阔?"柳夫人冷冷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次他居然能逃走,我们居然找不到,就表示这小子有造化。有造化的人,就算走在路上,也会捡着大元宝。"这是气话。

  一个女人生气的时候,最好不理她。

  聪明的男人都知道这法子,柳若松是个聪明的男人。他闭上了嘴。

  到最后先开口的当然还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沉不住气的。

  柳夫人终于忍不住道:"他既然要来找我们算帐,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找上门来,为什么要在我们对面去盖那样一座大宅院?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7"柳若松道:"人心隔肚皮,一个活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别人永远猜不透的。"柳夫人眼睛又亮了,立刻问道:"如果这个活人忽然死了呢?"柳着松微笑道:"一个人如果死了,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柳夫人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不会死的,他既然能活到现在,要他死就不太容易。"柳若松道:"虽然不太容易,也不太难。"柳夫人道:"哦?"

  柳若松道:"从那次事到现在才四年,一个人如果运气特别好,在四年之中,可能会发横财。"他微笑接道:"但是武功就不一样了,武功是要一天天用苦功练成的,绝不会像大元宝一样,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柳夫人道:"他不敢上门来找我们,就因为他虽然发了财,武功却还是跟以前差不多。"柳若松道:"以他的武功,就算遇到名师,就算再苦练千年,也绝不是小宋的对手。"柳夫人道:"小宋?你说的是宋中?"

  柳若松笑了笑,道:"姓宋名中,一剑送终,除了他还有谁?"柳夫人端起了摆在旁边茶几上的一碗莲子汤,慢慢地啜了几口,悠悠地说:"这个人我倒认得。"柳若松道:"我知道你认得。"

  柳夫人道:"你好像也认得的。"

  柳若松道:"我认得没有用,你认得才有用。"柳夫人道:"哦?"

  柳若松道:"因为他只听你的话,你要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柳夫人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要他*人,他也会去?"柳若松微笑道:"你要他*一个人,他绝不敢*两个,你要他去*张三,他绝不敢去*李四。"柳夫人道:"如果我要他去*丁鹏,丁鹏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柳若松拊掌道:"一点也不错。"

  柳夫人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两年他太出风头了,已经变得又骄又狂,怎么会听我这么样一个老太婆的话。"柳若松笑道:"这两年我出的风头也不少,连我都要听你这老太婆的话,他怎么敢不听。"柳夫人慢慢地放下了莲子汤,用两根春葱般的手指,拈起了一粒蜜饯,送进比樱桃还小、比蜜还甜的小嘴里,用一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住,"咯"的一声,咬成了两半。

  然后她又用眼角瞟着柳若松,轻轻地问道:"他真的听话?"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炽热的光。

  她的牙齿雪白,嘴唇鲜红。

  她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樱桃,等着人来采撷。

  柳若松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下子又完了…

  柳若松躺在他那张特制的软榻上,满身大汗,连动都已不能动。

  他从十月初就开始养精蓄锐,及时进补,一连吃了两条虎鞭,好几副黄教大喇嘛秘方配制的神丹,目的本来是准备要对付一个他的好朋友特地花了好几千两银子从江南乐户买来送给他的清倌人。

  他准备好好地"对付"她几天,让她知道他还没有老。

  可是这下子全都完了。

  柳夫人看来却更娇艳,就像是一朵已经过雨露滋润的鲜花。

  她正在看着他媚笑。

  她一定早就算准了这两天他"进补"已经进得差不多到了时候。

  她笑得愉快极了,得意极了。

  柳若松也只好陪着她笑,苦笑:"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听话了。"柳夫人媚笑道:"听话的人,总有好处的。"

  她忽然问:"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丁鹏公子这两天在哪里?"柳若松道:"想。"

  柳夫人道:"这两天他正在游西湖,就住在贾似道以前住的半闲堂、红梅阁里。"柳若松道:"这位丁公子的气派倒真不小。"

  贾似道是南宋的奸相,权倾朝野,富甲天下。大宋的江山,至少有一半是算送在他手里的,他那半闲堂的豪阔,可想而知。

  柳若松道:"你当然也不会不知道小宋这两天在哪里。"柳夫人道:"你想见他?"

  柳若松道:"很想。"

  柳夫人又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我早知道你想见他,就把他带来了。"柳若松道:"现在呢?"

  柳夫人道:"现在要找他只怕已很不容易。"

  柳若松道:"为什么?"

  柳夫人道:"因为我已经叫他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柳若松道:"这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柳夫人道:"杭州,西湖,红梅阁,半闲堂。"柳若松笑了,道:"我虽然是个活人,可是我心里会打什么主意,用不着等我说出来,你也能猜得到的。"柳夫人用一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咬着樱桃般的红唇:"你真的是个活人。"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炽热的光。

  柳若松赶紧摇头,苦笑道,"我已经死了,就算还没有完全死,最多也只剩下了半条命。"宋中斜倚在马车里,仿佛已睡着。

  马车走得很乎稳,车轮、车板、车轴、车厢,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特别制造的,拉车的马也经过良好的训练。

  车厢里宽大而舒服,因为宋中每当*人前,一定要保留体力。

  只有一辆平稳而舒服的马车,才能使他的体力不至于消耗在路途上。

  所以柳夫人替他准备了这辆马车。

  她对他简直比一个母亲对儿子还要体贴关心。

  宋中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去世了。

  他有数年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也从来不愿提起他的母亲。

  如果有人用这件事来耻笑他,侮辱他,得到的通常都是一剑。

  姓宋名中,一剑送终。

  宋中并不喜欢*人,可是他非*人不可。无论他要声名,要财富,要女人,都一定非*人不可。

  这些都是他渴望的,他只有用这方法来得到他渴望的一切。

  他最渴望的既不是声名,也不是财富,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属于别人的女人。

  他明明知道她是别人的妻子,可是他已经完全沉迷,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她的媚笑,她的眼波,她的肉体,就像一道道打不开的枷锁把他锁住了。

  如果她要他去*两个人,他绝不敢只*一个;如果她要他去*张三,他绝不敢去*李四。

  *就像一个没有底的洞,他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

  他能*人!

  因为他心里没有爱,只有恨,因为他活到现在,从来都不知道"爱"的意义。

  他能*人!

  因为他的确付出过代价,的确苦练过。看过他出手的人都认为他出手的快与准,几乎已不在"荆无命"之下。

  钟展也看过他出手,就连钟展都认为他拔剑的动作,已经可以比得上荆无命。

  荆无命是昔年名动天下的剑客,是和"阿飞"齐名的剑客,是"金钱帮"中仅次于"上官金虹"的第二位高手。

  荆无命无情,也无命,不但将别人的性命看得轻贱如草,看自己的性命也同样轻贱。

  宋中也一样。

  据说他每次出手时都是不要命的,不要别人留下性命,也不要自己的命。

  江湖中成名最快的人,通常就是这种不要命的人。

  所以他成名了——

  姓宋名中,一剑送终。

  在他*了河西大豪吕正刚之后,江湖中不知道这几个宇的人已很少。

  吕正刚雄踞河西二十年,金刀铁掌,威震八方,可是他一招就*了吕正刚。

  现在他要*的人是丁鹏。

  他不认得丁鹏,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他要*丁鹏,因为她要他*丁鹏。

  他相信自己绝对有把握*死这个人,他对自己的剑绝对有信心。

  这柄剑已经*过很多比丁鹏更有名的人,在他眼中看来,丁鹏等于已经是个死人。

第六章 借 刀

  宋中已经是个死人。

  宋中虽然还没有死,却已等于是个死人。

  柳若松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很惊讶。柳夫人看见他的时候,也觉得很惊讶。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变了,冷酷而骄傲的宋中,忽然变得憔悴而迟钝。

  本来滴酒不沾的宋中,现在居然在找酒喝,找到了一杯酒,立刻就一饮而尽。

  等他喝了三杯下去,柳若松才微笑道:"这次你一定辛苦了,我再敬你一杯。"他对宋中还是很有信心,他相信这次任务一定已圆满完成。

  柳夫人也微笑道:"我要敬你三杯,因为你以前从来不喝酒的。她对他更有信心,她亲眼看见过他*人。他*人不但干净利落,而且从未失手过。他*人出手不但准确迅速,而且动作优美。她至今犹未看见过第二个人比得上他。宋中在喝酒,不停地喝,他以前不喝,并不是因为不能喝,而是不愿喝。一个*人的人,手一定要稳,如果喝多了酒,手一定不会稳。他看见过很多酒鬼手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的样子。他一直在奇怪,他们为什么还要喝?他觉得他们不但可怜,而且可笑。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那些酒鬼为什么会变成酒鬼了。现在他还没有醉,但是像他这种喝法,迟早总是要醉的。柳若松终于问到了正题:"最近西湖的秋色正好,你是不是已经到那里去过了?"宋中道"我去过!"

  柳若松笑道:"秋高气爽,湖畔试剑,你此行想必愉快得很。"宋中道:"不愉快。"

  柳夫人道:"可是我记得你好像说过,秋高气爽,正是*人的好天气;名湖胜景,也正是*人的好地方。天时地利,快意*人,岂非是件很愉快的事?"宋中道:"不愉快。"

  柳夫人道:"为什么?"

  宋中道:"因为我要*的那个人,是*不得的。"柳夫人道:"丁鹏是个*不得的人?"宋中道:"绝对*不得。"

  宋中道:"因为我还不想死!"

  他又喝了两杯,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只有一条命,我为什么要死!"柳若松皱了皱眉,柳夫人道:"显然你已试过,难道你不是丁鹏的对手?"宋中道:"我不必试,也不能试,我只要一出手,现在就已是个死人。"柳夫人看看柳若松,柳若松在看着自己的手。

  柳夫人忽然笑了:"我不信以你的剑法,以你的脾气,怎么会怕别人?"宋中冷笑道,"我几时怕过别人?谁我都不怕。"又干了几杯后,他的豪气又生,大声道:"若不是有那四个人在,不管丁鹏有多大本事,我都要他死在我的剑下。"柳夫人道:"有哪四个人在?"

  未中道:"孙伏虎、林祥熊、南宫华树、钟展。"柳若松的脸色变了,大多数人听见这四个人的名字,脸色都会变的。

  宋中却偏偏还要问:"你也知道他们?"

  柳若松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知道他们的人,恐怕还没有几个。"江湖中不知道他们的人确实不多。

  孙伏虎是南宗少林的俗家大弟子,以天生的神力,练少林的伏虎神拳。

  他不但能伏虎,而且还能伏人,隐然已是岭南一带的武林领袖。

  林祥熊是孙伏虎的结义兄弟,一身钢筋铁骨,做人却八面玲珑。

  五年前,江南六省八大镖局联营,一致公推他为第一任总镖头。江南武林黑白两道的朋友,连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

  南宫华树的门第更高。

  南宫世家近年来虽然已渐没落,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武功和气派,仍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至于"飞云剑客"钟展,更是远在二十年前就已名满江湖了。

  柳夫人道:"他们都在西湖?"

  宋中道:"不但都在西湖,而且都在半闲堂、红梅阁。"他又喝酒:"我去了五天,他们好像时时刻刻都在那位丁公子左右。"柳夫人也叹了口气,道:"士别三日。真是应该刮目相看,想不到丁鹏居然能请得到他们四位这样的贵客。"宋中道,"他们不是他的贵客。"

  柳夫人道:"他们不是?"

  宋中道:"他们最多也只不过是他的保镖。"

  他冷笑:"看他们的样子,简直好像随时都会跪下去吻他的脚。"柳夫人不说话了。

  她又看了看柳若松。柳若松已经不在看着自己的手;而在看着宋中的手。

  宋中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指甲都已握得发白,就好像千里在握着一柄看不见的剑,正在面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对手。

  一个他自己也知道绝不是他能击败的对手。

  柳若松忽然道:"如果我是你,如果我看见他们四位在,我也绝不敢出手的。"宋中道:"你当然不敖。"

  柳若松道:"这并不是件很丢人的事。"

  宋中道:"本来就不是。"

  柳若松道:"但是你却好橡觉得很丢人、很难受,我实在想不通你是为了什么。"宋中不说话,只喝酒,拼命地喝。

  只有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丢人的人,才会跟自己过不去。

  柳若松道:"你在那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难受?宋中忽然站起来,大声道:"不错,我是很难受,因为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完了。"冷酒都化作了热泪。

  这个冷酷、倔强、骄傲的年轻人,居然也会流泪,也会哭。

  他哭起来就像是个孩子。

  他说了实活,也像是个孩子一样,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其实我并不怕他们,孙伏虎和林样熊只有一身横肉,南宫和钟展只会装模作样。在我眼中看来,他们根本连一个钱都不值。""可是我怕丁鹏。"现在我才知道,就算我再苦练一辈子,也休想能比得上他。""我去找过他,按照江湖规矩去找他比武,让他不能拒绝。""这就是我去找他的结果。"他忽然撕开了衣襟,露出了胸膛。

  他的胸膛宽阔而健壮。

  "她"看过他的胸膛,也曾伏在他的胸膛上*、喘息、低语。

  现在他的胸膛上已多了七道刀痕,弯弯的刀痕就像是新月。

  "他用的是刀,一把弯弯的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法。""我给了他七七四十九剑,他只还了我一刀。""这就是那一刀的结果。"

  "我平生从未败得如此惨,也从未想到我会像这么样惨败。""我知道就算再苦练一百年,也休想能接得住他这一刀。""我求他*了我,逼他*了我。"

  "他却只对我笑了笑。"

  "他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却看得出,他不*我,只因为我还不配死在他的刀下。""从那一瞬间开始,我就知道我完了。"

  柳若松默默地听着,什么话都不再问,什么话都不再说。听完了他也开始喝酒,不停地喝。

  他喝得也不比宋中少。

  所以他们都醉了,烂醉如泥。喝醉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但是至少可以让人暂时忘记很多事。

  这一天是十一月十六。

  从这一天开始,柳若松就一连串遇到很多他连喝醉都忘不了的事。

  十一月十六。

  柳若松醒来时不但头痛如裂,而且虚火上升,第一个想到的人居然不是丁鹏,而是他朋友从乐户中买来送给他的那个年轻女人。

  那个女人只有十五岁,本来只不过是个女孩子,可是在乐户中长大的女孩子,十五岁就已经是个发育得很好的女人了。

  他想到她的长腿细腰,想到她婉转娇啼时那种又痛苦又快乐的表情。

  于是他就像是匹春情己发动的种马般跑了出去,去找她。

  他找到的是条母狗。

  他用后花园角落里的一栋小房子,做藏娇的金屋,布置精致的闺房里还特地准备了一张宽大舒服而柔软的床。

  他以为她一定会在床上等着她。

  在床上等着他的却是条洗得干干净净的母狗。

  那个长腿细腰的大姑娘竟已不见了。

  万松山庄虽然没有蜀中唐家堡、长江十二连环坞那么警卫森严,但还是有五六十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家丁,大多数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

  其中有四十八个人,分成了六班,不分日夜在庄子里守卫巡逻。

  他们都没有看见她走出过那个院子。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会失踪了的,也没有人知道那条母狗怎么会到了她的床上。

  这是个奇案。

  于是柳若松想到了丁鹏。

  十一月十九。

  经过了两天的搜查和盘问,那件奇案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柳若松决定暂时放开这件事。

  他又想喝酒。

  他们夫妻部喜欢喝两杯,喝的当然都是好酒。在这方面,他们两个都可以算是专家,万松山庄的藏酒也是一向很有名的。

  根据酒窖管事最近的记录,他们窖藏的美洒一共还有两百二十二坛,都是二十五斤装的大坛于,倒出来足足可以淹死十来个人。

  今天他要人去拿酒的时候,酒窖里却已连一滴酒部没有了。

  他窖藏多年的两百二十二坛美酒,竟己全部变成了污水。

  女人绝不会忽然变成母狗,美酒也绝不会忽然变成污水。

  酒到哪里去了?污水是从哪里来的?

  没有人知道。酒窖的管事指天誓日,这两天绝没有人到酒窖里去过。

  就算有人进去过,要把两百多坛酒都换成污水,也不是件容易事。

  这又是件奇案。

  于是柳若松又想到了丁鹏。

  万松山庄的厨房后面有块地,除了晾衣服外,还养着些猪、牛、鸡、鸭。

  这一天厨房的管事起来时,忽然发现所有的猪、牛、鸡、鸭都在一夜间死得干干净净。

  前几天一连发生那两件怪事后,大家本来已经在心里嘀咕,现在更是人心惶惶,嘴里虽然不敢说出来,暗地里的传说更可怕。

  大家都已猜到,主人有个极厉害的对头已经找上门来。

  现在畜牲都已死去,是不是就要轮到人了?

  连柳若松自己都不能不这么想,这种想法实在让人受不了。

  十一月二十二。

  跟着柳若松已有二十年的门房早上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竟被脱得赤棵裸地睡在猪栏里,嘴里还被人塞了一嘴烂泥。

  十一月二十六。

  这几天发生的怪事亘多,晚上明明睡在床上的人,早上醒来已被人吊在树上。

  明明洗得干干净净的一锅米,煮成饭时里面竟多了十七八只死老鼠。

  柳若松最喜欢的几个丫头,忽然一起脱得精光,跳下了荷池。

  柴房忽然起了火,米仓忽然淹了水,摆在库房里的几匹绸缎,忽然全部被剪成一条条碎布,挂在树梢花枝上。

  柳夫人早上起来推开窗子一看,满园红红绿绿的碎布迎风飞舞,其中有的竟是她的衣裳。

  十一月二十七。

  六十多个家丁和四十多个丫头老妈子,已经有一半俏消地溜了。

  谁也不想再跟着受这种罪。

  早上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床底下。

  这种事有谁能忍受?

  没有走的人也全都变成了惊弓之鸟,听见有人敲门就会被吓得半死。这种日子淮能过得下去?

  十一月二十八。初雪。

  雪已经停了,天气晴朗干冷。平常这个时候,柳若松早已起来了很久。

  他一向起床很早。

  因为他已决心要做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他的行为都要做别人的表率。

  可是今天他还躺在被窝里。

  昨天晚上他一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天亮了之后才睡着。

  他实在起不来,也懒得起来。

  起来之后怎么样?说不定又有坏消息在等着他。

  屋里虽然很温暖,空气却很坏,所有的窗户都已被封死。

  他不想再去看对面山坡上那片一天比一天华丽壮观的庄院。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生气蓬勃、容光焕发、对每件事都充满信心的人了。

  现在他已变得暴躁易怒,心神不安,听见敲门的声音也会吓一跳。

  他怕,怕推门进来的人是丁鹏。

  现在就有人在敲门,推门进来的人不是丁鹏,是他的妻子秦可情。

  他看得出她也瘦了,本来丰满而嫣红的脸颊,现在已苍白凹陷。

  虽然她在笑,可是连她的笑容都已不像昔日那么甜美动人。

  她坐下来,坐在他的床头,看着他,忽然道:"我们走吧!"柳若松道:"走?"

  柳夫人道:"你心里一定也跟我一样明白,那些事都是丁鹏*。"柳若松冷笑,道:"你真的相信他忽然变得有这么大本事?"柳夫人道:"如果他能让孙伏虎和钟展那些人那么服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柳若松不说话了。

  他实在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他们夫妻的人缘一向不错,出手一向很慷慨,江湖中很少有人比他们更会交朋友。

  柳夫人道:"这两天我想了很多,那次我们也实在做得太过分了些。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过我们的。"她叹了口气,道:"所以现在他也要我们受点罪,故意先用这种法子来折磨我们,把我们逼得发疯,然后再出手。"柳若松还是不说话。柳夫人道:"如果我们留在这里,以后绝不会再有一天好日子过。"柳若松道:"我们能到哪里去?"

  柳夫人道:我们还有钱,还有朋友,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柳若松道:"既然他有这么大的本事,随便我们到哪里去,他还是一样可以找得到我们。"他冷笑道,"除非我们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一辈子都不再露面。"柳夫人遭:"那至少总比被逼死的好。"

  柳若松又不说话了。

  柳夫人道:"你为什么不到武当去?"

  柳若松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摇头道:"我不能去,因为……"柳大人道:"因为你想做武当掌门,这种事如果闹了出去,被武当的同门知道,你就完全没有希望了。"柳若松不否认。

  柳夫人道:"你也舍不得这片家产,更舍不得你的名头,你还想跟他斗一斗。"柳若松道:"就算我一个人斗不过他,我也可以去找朋友。"柳夫人道:"你能去找谁?谁愿意来趟这淌浑水?现在连钟展都已经投靠他了,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你能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别人也不会永远陪着你的。"柳若松道,"你呢?"

  柳夫人道:"我已经受不了,你不走,我也要走。"她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我可以再等你两天,月底之前我非走不可。我们虽然是夫妻,但是我还不想死在这里。"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想到了这句话,柳若松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忽然间,他听到一个人带着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想到这句活了?"柳夫人出去的时候,已经将门关上。

  窗户五天前就已被封死。

  如果有人躲在这屋里,一定走不出去。

  柳若松虽然听不出是谁在说话,也听不出说话的人在哪里,但是这个人无疑是在这间屋子里。

  因为说话的声音显然距离他很近,每个字他都听得很清楚。

  他慢慢地站起来,先把门从里面栓上,然后就开始找。

  他这一生中经过的凶险已不少,他相信自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慌张失措的。

  他己听出这个人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陌生的女人,因为他以前绝对没有听见过她说话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女人,怎么会到了他屋里,他居然一点动静部没有发觉?

  这又是件怪事。

  可是这一次他一定能把真相查出来。

  他找得很仔细,屋子里每个角落他都找遍了,甚至连衣柜和床底下都找过,除了他自已之外,屋子里连个人影子部没有。

  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到哪里去了?

  外面又开始在下雪。

  雪花一片片打在窗纸上,对面山坡上还在"叮叮咚咚"地敲打。

  屋子里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就像是座随时都有鬼会出现的坟墓。

  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再留在这里的,但柳若松不是那些人。

  他居然又躺了下去。

  不管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是谁,她既然已来了,绝不会是为了说那么样一句风凉话来的。

  他相信她一定还有话要说。他没有猜错。

  他刚躺下去,居然就立刻又听到了她那飘忽而优雅的笑声。

  她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只不过你还是找不到我的。"声音还是距离他很近,现在他已完全确定,说话的人就在他帐子顶上。

  可是等到他再跳起来去看时,帐顶上还是没有人影。

  柳若松忽然觉得背脊后面发冷,因为他已感觉到背后有个人。

  他一直看不到她,只因为他背后没有长眼睛。

  他用最快的速度转身,她还是在他背后,这个女人的身法竟像是鬼魅般的飘忽轻灵。

  柳若松叹了口气,道:"我认输了。"

  这女人笑道:"好,自己肯认输的人都是聪明人,我喜欢聪明人。"柳若松道:"你也喜欢我柳……"

  这女人道:"如果我不喜欢你,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她的声音还是很温和、很优雅,柳若松却听得有点毛骨悚然。

  她就在他背后,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说话时的呼吸。

  但他却看不见她。

  如果她真的想要他的命,看来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他忍不住问:"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我当然知道,我本来就是要来找你的。"

  "你呢?你是谁?"

  "我是个女人,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她银铃般笑着道,"我保证你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像我这么好看的女人。"对于好看的女人,柳若松一向最有兴趣。

  他相信她说的不是假话,难看的女人绝不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他忍不住又试探地问:"你能让我看看你?"

  "你真的想看我?"

  "真的!""可是你看见我之后,如果被我迷住了怎么办?""就算被你迷死我也愿意。"

  能够被一个很好看的女人迷死,的确不能算是件痛苦的享。

  "你不后悔?"

  "我绝不后悔。"

  "可是以后你如果不听我的话,你就会后悔了。"她说得很绝,"我最讨厌不听话的男人。""我听话。"

  "那么你现在就赶快躺到床上去,用棉被蒙住头。""用棉破蒙住了头,怎么还能看得见你?"

  "现在虽然看不见,今天晚上就会看见了。"

  她冷冷地接着道:"如果你不听话,你一辈子部休想看见我。"柳若松立刻躺上床,用棉被蒙住了头。

  她又笑了:"今天晚上子时,如果你到后花园去,就一定会看见我的。""我一定去。"

  柳若松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他在别人都还是孩子的年纪时,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可是今天晚上他居然好像又变成了个孩子,像孩子那么听话,而且像孩子那么兴奋。

  他不是没有见过女人。从他真的还是个孩子时,他就已经接触过各式各样的女人。

  他一向对女人有兴趣,女人好像也对他很有兴趣。

  他的妻子就是个女人中的女人。

  可是今天他为了这个还没有看见过的女人,竟忽然变成了个孩子。

  这个女人实在太神秘,来得神秘、去得神秘,武功更神秘。

  最主要的一点,他相信这个女人对他绝对没有恶意。

  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来找他?

  女人都想利用男人,就正如男人都想利用女人一样,她也许想利用他去做某一件事。

  他更想利用她。

  他一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彼此建立在互相利用上的。

  如果这种关系对彼此却有利,他绝不反对。

  所以还不到子时,他就已到了后花园,他果然见到了她。

  她果然是个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十一月已经很冷了,下雪的时候冷,雪停了以后更冷。

  她却只穿着件薄薄的轻纱衣裳,薄得就好像是透明的一样。

  她并不觉得冷。

  她来的时候就像是一阵风、一朵云、一片雪花,忽然就已出现在柳若松眼前。

  柳若松看见她的时候,非但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见过无数女人,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这么高贵的女人。

  虽然她脸上还蒙着层轻纱,他还看不见她的脸,可是她的风姿、她的仪态,在人间已无处找寻。

  他看着她,仿佛已看得痴了。

  她就让他痴痴地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又发出那种清悦如银铃的笑声:"你看够了吗?"柳若松点点头,又摇摇头。

  "如果你看够了,我再带你去看一个人。"

  "看谁?"柳若松问,"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好看的人?""那个人并不好看,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去看看他的。"她忽然飘过来,挽住了他的臂。

  他立刻觉得整个人都腾云驾雾般被托起,身不由主地跟着她向前飘了出去,飘过积雪的庭园,飘过高墙,飘过结了冰的小河……

  他的身子仿佛已变得很轻,变成了一片雪花、一朵云。

  他做过这样的梦,梦见自己会飞。每个孩子几乎都做过这样的梦。

  可是现在他并不是做梦。

  等他从迷惘中清醒时,他们已到了对面的山坡上,到了那片华丽壮观的庄院里。

  在雪夜中看来,这片庄院也仿佛是个梦境。和这片庄院比起来,他的万松山庄只不过是个破落户的小木屋而已。

  华厦和庭园已将完成,已不必再急着赶工,在如此寒夜里,工匠们都已睡了。

  她带着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看过去,他几乎已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仍在人间。

  她忽然问:"你知道这片庄院是谁的?"

  "我知道。"

  "你想不想看看这里的主人?"

  "他在这里?"

  "因为庄院已提早落成,所以他也提早来了。"她的身子忽然一落,落在一根积雪的树梢上,积雪竟没有被他们踏落。

  他也练过轻功,可是他从未想到过人世间竟有这样的轻功。她只用一只手挽着他,可是他的人仿佛也变得轻若无物。这是不是魔法?

  虽然无星无月,可是凭雪光反映,他还是能看出很远。远处有块很大的青石,看来光滑而坚硬。

  柳若松忍不住问:"丁鹏会到这里来?"

  "他一定会来的。"

  "如此深夜,他到这里来于什么?"

  "用这块石头来试他的刀!"

  "你怎么知道的?"

  她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我就会知道。"每个人都有很多想知道的事,可惜真正能知道的却不多。她为什么能知道她想知道的一切?是不是因为她有一种超越常人的魔力?柳若松不敢问,也没有机会问了。

  他已经看见了丁鹏。

  丁鹏已经变了,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冲动无知的年轻人。现在不但已变得成熟而稳定,而且带着种超越一切的自信。他施施然走过来,仿佛是通宵不能成眠,到雪地上来漫步,可是他走过的雪地上却看不见足迹。他的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刀,一把形式很奇特的刀,刀身仿佛有点弯曲——

  那不是青青的弯刀,这把刀是他重回人间后铸成的,是凡人用凡铁铸成的——

  但是现在他不管用什么刀,都已必将无敌于天下。

  走过青石时,这把刀忽然出鞘。柳若松根本没有看见他拔刀,可是这把刀已出鞘。刀光一闪,带省种奇异的弧度,往那块青石劈了下去。

  这一刀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出手的,可是一刀劈下奇迹就出现了。那块看来比钢铁还硬的青石,竟在刀光下被劈成了两半。

  刀已入鞘。丁鹏已走出很远,看来还是在漫步,可是一瞬间就已走出很远。雪地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就好像根本没有人来过。

  她已带着柳若松跃下树梢:"你去看看那块石块。"用手摸过之后,他才知道这块石块远比看上去还要坚硬。

  可是现在这块比人还高、比圆桌还大的石头,竟被丁鹏随随便便一刀劈成了两半。

  夜更深,风更冷,柳若松却在流汗,全身上下都在冒着冷汗。

  这个穿着身初雪般纯白纱衣的女人道:"他用的不是魔法,他用的是刀。"柳若松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看得出用的是刀。"雪衣女道,"你看不看得出那一刀的变化?"

  柳若松道:"我看不出。"

  雪衣女微笑,道:"你当然看不出,因为那一刀根本没有变化。"那一刀虽然是柳若松平生所见过的最惊人、最可怕的一刀,但是那一刀的确没有变化。

  那一刀劈出,简单、单纯、直接,却已发挥出一柄刀所能发出的最大威力。

  如果柳若松不是亲眼看见,绝不会相信一柄凡铁铸成的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雪衣女道:"这一刀虽然没有变化,却包含了刀法中所有变化的精萃。"柳若松道:"为什么?"

  雪衣女道:"因为这一刀出手时所用的刀法,部位、时间、力量、速度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恰好能将他所有的力量发挥到极限。"这并不是种很玄妙的说法,速度、方法、时间本来就可以使一件物体的力量改变。这本来就是武功的真义,所以武功才能以慢打快、以弱胜强。如果你能将一件物体的力量发挥到极限,用一根枯草也可以穿透坚甲。

  雪衣女道:"要练成这完全没有变化的一刀,就一定先要通透刀法中所有的变化。我知道丁鹏已练了很久。"她笑了笑:"可是他这一刀并不是用来对付你的。"柳若松道:"我知道,要对付我,根本用不着这种刀怯。"雪衣女道:"他练这一刀,为的是想对付谢家三少爷。"柳若松失声道:"神剑山庄的谢晓峰?"

  雪衣女道:"除了他还有椎?"

  她又道:"因为他的剑法,已穷尽剑法中所有的变化,所以丁鹏只有用这一招完全没有变化的刀法对付他。"柳若松苦笑道:"如果我没有看见他那一刀,我一定会认为他疯了。"只有疯子,才会想到要去击败谢晓峰。

  可是现在他已看见了那一刀,不管那一刀是否能击败谢晓峰,要取他的人头却不难。

  雪衣女道:"你有没有想到他能在短短四年之中练成这样的刀法?"柳若松道:"我想不到。"

  他叹了口气接道:"我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雪衣女道:"你当然想不到,因为人世间根本没有这样的刀法。"柳若松道:"人世间既然没有这样的刀法,他是怎么练成的?"雪衣女不回答,反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想到过,他能在短短几个月中建造出这么样一片庄院?"柳若松道:"我也想不到。"

  雪衣女道:"可是这座庄院现在已落成了。"

  她慢慢地接着道:"这些本来绝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事,他都己做到,如果他要用这种力量来对付你,你准备怎么办?"柳若松惑然道:"我……我好像只有等死。"

  雪夜女道:"你想不想死?"

  柳若松道:"不想。"

  雪衣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好像已经死定了。"柳若松道:"他为什么还不下手?"

  雪衣女道:"因为他要等到下个月的十五。"

  柳若松道,"他为什么要等到那一天?"

  雪衣女道:"那一天他要在这里大宴宾客,他要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先揭穿你那件阴谋。他不但要你死,还要你身败名裂。"柳若松道:"我那件阴谋?什么阴谋?"

  雪衣女道:"你自己应该知道那是件什么阴谋,你也用不着瞒着我。"她冷冷地接着道:"也许你还认为他拿不出证据来,就没法子让别人相信,可是现在他说的话就是证据,因为他已比你更有钱、更有势。如果他说那一招天外流垦是他创出来的,有谁会不信?谁敢不信?"听到"天外流星"这四个字,柳若松脸色变得更惨:"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雪衣女道:"我说过,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我就能知道。"柳若松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雪衣女道:"我是你的救星,唯一的救星。"

  柳若松道:"救星?"

  雪衣女道:"现在你虽然已死定了,可是我还能救你。"她淡淡地接着道:"现在也只有我能救你,因为除了我之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对付得了青青。"青青。

  这是柳若松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当然忍不住要问,"青青?青青是谁?""青青就是丁鹏的妻子。丁鹏能够做出这些本来绝不是人力能做到的事,就因为他有青青。"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真正可怕的不是丁鹏,是青青。我可以保证,你绝对永远都想不到她有多可怕。"柳若松道:"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江湖中有她这么样一个人。"雪衣女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人。"柳若松道,"她不是人?"

  雪衣女道:"她不是人,我也可以保证,她绝不是人。"柳若松道:"难道她是鬼?"

  雪衣女道:"她也不是鬼,鬼也没有她那么大的本事。"她想了想,又道:"我知道绍兴有个鬼曾经把人家埋在地下的十二坛女儿红全部偷偷喝了,再把请水装进去;张家口有个鬼曾经把一批从口外赶来的肥羊全都弄死,可是天上地下。绝没有一个鬼能把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变成母狗。"柳若松听呆了。

  他想到了那个细腰长腿的女孩子,想到了她婉转承欢时那种既痛苦又快乐的表情。他又想到了那条母狗,想到了他曾经吃过的狗肉"他也不知道是想哭、想笑、还是想吐。他决定把那条母狗远远地送走,送到他永远看不见的地方去。如果他再看见那条母狗,他说不定会发疯。雪衣女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该知道她有多么可怕了,不但人怕她,连鬼都怕。"柳若松道:"她究竟是什么?"

  雪衣女道:"她是狐!"

  柳若松道:"狐?"

  雪衣女道,"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有狐?"柳若松听说过。有关于狐的那些荒唐而离奇的传说,他从小就听过很多。他总认为这些事只有乡下老太婆才会相信。可是现在他自己也不能不信了,因为他亲眼看见的事,远比那些传说更荒唐离奇。现在站在他身旁的这个又高贵又美丽的女人难道也是狐?

  他不敢问。

  无论这个女人是人还是狐,看来的确都已是他唯一的救星。除了她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够救得了他。

  但他却忍不住要问:"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雪衣女笑了笑道:"这一点的确很重要,你的确应该问的。"柳若松道:"你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救我。"

  雪衣女道:"我当然不会。"

  她又笑了笑道:"如果我说我看上了你所以才来救你,你当然也不会相信,我看得出你并不是个很喜欢自我陶醉的男人。"柳若松也笑了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自我陶醉过,幸好那种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雪衣亥谊:"那里有棵大树,你只要躲在树后面等一筹,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了。"她又道,"可是你一定要记住,不管你看见什么事,都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更不能动,否则就连我也没法子救你了。"于是柳若松就躲在树后面等,等了没多久,就看见一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一个身材很苗条的女人,穿着身淡青色的衣裙,美得就像是图画中的仙女。

第七章 救 星

  青青。

  来的一定就是青青。

  她看见这个穿着身初雪般纱衣的女人,远远地就笑了。她的笑声也清悦如银铃。

  雪衣女远远地就迎了上去,道:"青青,青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蓝蓝,我也想死你了。"

  现在柳若松才知道,他这位救星的名字叫"蓝蓝"。

  她们一个叫青青,一个叫蓝蓝,她们看起来简直亲热得要命。

  青青是他对头的妻子,青青正准备要他的命。

  蓝蓝为什么要救他?

  难道这根本就是她们没计好的圈套?

  柳若松几乎已忍不住要落荒而逃了。

  他没有逃,并不是因为他听话,而是固为他知道自己逃不了的。

  不管蓝蓝刚才施展的是轻功还是魔法,要抓住他都比老鹰抓小鸡还容易。

  他连动都不敢动。

  青青和蓝蓝还在笑,笑得又甜又亲热。

  蓝蓝道:"你真的想我?"

  青青道:"我当然想你,我简直想死你了。"

  蓝蓝道:"我也想你想得要命。"

  两个人既然彼此都这么想念,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的。

  两个女人碰到一起,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

  想不到她们的话居然已经说完了。

  忽然就说完了。

  青青忽然转过身,走入黑暗中。

  蓝蓝忽然倒了下去。

  柳若松怔住了。

  青青来得出人意外,走得也出人意外。

  这结果更意外。他想过去看看蓝蓝怎么会忽然倒下去的,可是他不动。

  幸好蓝蓝忽然又燕子般飞起,飘过来捉住了他的臂:"我们走,快走!"她走得真快,比来的时候还快。

  她又带着他回到万松山庄的后花园里,才长长吐出口气,"好险!"这两个字说完,她又倒了下去。

  现在柳若松已经有点明白了,蓝蓝很可能已中了青青的暗算。

  他自己也不是没有做过这种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事。

  他只希望蓝蓝伤得不重。

  因为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只有她能救他,只有她才是他的救星。

  蓝蓝总算已坐了起来,用最标准的道家打坐的姿势盘坐在雪地里。

  过了片刻,她头上忽然有一阵阵热气冒了出来,下面的积雪也忽然溶化,溶出的雪水竟不是白色而是惨碧色的。

  雪溶得很快,就像是一张白纸在中间被火点着,转瞬间就烧了个大洞。

  雪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惨碧色的圈子,比圆桌还大。

  蓝蓝忽然伸出了手,卷起了袖子,露出一条雪白粉嫩的臂。

  她伸出的是左臂。

  刚才青青跟她表示亲热的时候,好像曾经在她这条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

  她又伸出右手,用两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在她左臂上的曲池穴上一拔,竟技出了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来。

  柳若松一直在盯着她的手,却还是看不出她是怎么把这根银针拨出来的。

  可是他看得出她一定已脱离了险境,因为她已站起来,又轻轻吐出口气,道:"好险!若不是我也有准备,今天恐怕已死在她手里了。"柳若松也松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他说她想死你的时候,原来是想你死;她说她想你想得要命的时候,原来是想要你的命。"蓝蓝嫣然道,"你真聪明。"

  柳若松道:"可是我想不通,她的暗算既然已得手,为什么又忽然走了?"蓝蓝道:"因为我在说想死她的时候,也是在想她死。"她的笑声又恢复了清悦:"所以她给了我一针,我也给了她一下子。我想她受的罪绝不会比我轻,如果不赶快走,恐怕死得比我还快。"柳若松也笑了。

  这种事他也做过,可是比起她们来,他最多只能算是个学徒。

  蓝蓝道:"现在你总该也已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你了。"柳若松道:"因为青青?"

  蓝蓝道:"一点也不错!"

  她恨恨地接着道:"我平生只有一个对头,我的对头就是她。她要害你,我就要救你;她要帮丁鹏,我就要帮你。"柳若松立刻道:"我一定替你争气""蓝蓝道:"就因为我看得出你不管哪一点都不比丁鹏差,所以我才会选上你,就好像青青选上了丁鹏一样。柳若松的心在跳。青青选上了丁鹏,所以嫁给了丁鹏。她选上了他,是为了什么?蓝蓝道:"我不但可以救你,还可以替你做很多你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她忽然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接着道:"我甚至可以嫁给你。"柳若松的心跳得更快。

  蓝蓝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妻子,我一定会嫁给你。"她又轻轻她叹了口气:"除非…"

  蓝蓝道:"除非你的妻子忽然死了。"

  她淡谈地接着道:"每个人都要死的,早点死晚点死,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柳若松不说话了。

  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蓝蓝又道:"再说她反正是要走的,她是死是活,对你也没有什么分别。"柳若松道:"如果她已经走了,她是死是活,的确没有什么太大分别。"蓝蓝道:"可是她走了之后还会回来,既然她还是柳夫人,她要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柳若松道:"如果她已经不是柳夫人了呢?"

  蓝蓝道:"那么分别就不大了。"

  她轻轻地放下了他的手:"我只希望你记住,你想要有什么样的收获,就得先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十一月二十九。

  柳若松一夜都没有睡,一夜都在想,想到丁鹏,想到青青,想到狐,想到他的妻子,想到丁鹏那闪电般劈下去的一刀。

  他想得最多的当然还是蓝蓝。

  蓝蓝的神秘,蓝蓝的美,蓝蓝那一身神奇的魔力,蓝蓝挽着他时那种甜美的温柔,蓝蓝裸露出的那条晶莹雪白的臂……

  他都不能不去想。

  想到她那条裸露的手臂时,他也不能不去想她身上其他的部分。

  想到她身上其他的部分,他居然又有了年轻人的冲动。

  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真的朝朝夕夕都和他同床共枕。

  如果他能有个像她这样的妻子,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发愁?

  他当然也不能不去想她说过的那些话:不管你想得到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一早就起来了,去找他那么久已没有跟他共房的妻子。

  他又忍不住要想——如果她也忽然变成了条母狗。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

  这种想法毕竟并不十分令人愉快。

  他的妻子并没有变成母狗,却好像变成了一个"母亲"。

  并不是他们孩子的母亲。

  他们没有孩子。

  她好像已经变成了宋中的母亲,因为宋中就像是个孩子般睡在她怀抱里。

  看见他来了,宋中当然就变得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跑走了。

  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么样一个人。

  他们夫妻间本来就早已有默契,他本不该这么早闯到她房里来的。

  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因为他根本不能生气。

  她也没有生气,并不是因为她没有理由生气,而是因为她实在太累。

  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妻子这么"累",心里是什么感觉?

  柳若松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算他心里有感觉,脸上也没有露出来。

  柳夫人懒洋洋地伸了个槽腰,打了个呵欠,才勉强笑了笑,道:"你今天起来得真早。"柳若松道:"嗯。"

  柳夫人道:"你想不想在这里再睡一会儿?"

  她问得真妙。

  柳若松的回答却不太妙。

  他忽然道:"你走吧!用不着再等到明天,你现在就走吧!"大多数女人听见自己的丈夫对自己说这种话,一定都会问:——你为什么要我现在走?你是不是跟我一起走?

  大多数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绝不会连一句话都不说的。

  她却跟大多数女人都不同。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柳若松道:"随便你到哪里去,随便你去干什么,以前我就不管你,以后我更不会管你了。从今以后你姓你的秦,我姓我的柳,我们互不相关,你也不必再回来了。"他的话已经说得很绝。

  大多数女人听见自己的丈夫说出这种绝情绝义的话,如果不跳起来大哭大骂、大吵大闹,也会伤心得半死不活。

  但她却还是完全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没有表情有时候也是种表情。

  一个人悲伤到了极点、失望到了极点时,往往就会变成了这样子。

  柳若松慢慢地转过身,不再看她。

  他心里多少也有点难受,他们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可是一想到蓝蓝,他的心肠立刻又硬了起来,冷冷道,"七出之条你部已犯尽了,我不*你已经是你的运气,你还……"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腰上一软,腰眼附近的四处穴道一瞬间都已被封死,用的竟是武当独门点穴手法。

  他妻子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他将这一手送给她作为贺礼。

  那时他还认为很得意,因为她问他要的本来是一串珍珠链子。

  那串珠链上最小的一颗珍珠也有核桃般大小,价值最少在五万两以上,而且已经被她看见了。

  这一招点穴手法却用不着他花一文钱。

  他对他的妻子并不慷慨。

  因为他一向认为,要妻子对丈夫温顺忠实,就不能让她手上掌握太多钱财,否则她的花样就多了。

  他认为那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就正如将武器交给敌人同样危险。

  聪明的男人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他无疑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

  所以他现在倒了下去。

  秦可情看看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又露出了甜蜜动人的微笑。

  "现在我才知道,你送给我的这份礼物实在比那串珠链珍贵得多,我实在应该谢谢你。"她微笑着走出去,又拉着宋中的手走进来。

  宋中还是不敢面对他。

  可情笑道,"现在他已经不是我丈夫了,你何必还要难为情?"宋中道:"他休了你?"

  可情道:"他不但休了我,而且还要把我赶出去。"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嫁给他十几年,还不如别人家里养了十几年的狗。他要赶我走,我就得乖乖地滚蛋。"宋中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可情道,"你带我走。"

  宋中道:"他不要你,我要你。"

  可情道:"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老太婆?"

  宋中道:"就算你真的变成了个老太婆,我也绝下会变心。"可情又笑,笑得更甜蜜,柔声道,"你真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只可惜……"宋中道,"可惜什么?"

  可情道:"我还不想真的变成个老太婆,所以我每天要吃二十两银子一副的珍珠粉,免得我脸上起皱纹。我穿的衣服料子,都是从天竺和波斯运来的丝绸,好让别人看得年轻些。我每天要用羊奶洗澡,要好几个丫头侍候着我。"她轻抚着宋中的手:"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个吃惯了、穿惯了、花惯了的女人。"宋中道:"我知道。"

  可情道:"如果我嫁给了你,你能不能养得起我?"宋中怔住,怔了半天,才大声道:"我可以去做强盗来养你。"可情道:"你为什么要去做强盗?那又不是你的专长。"她淡淡地接着道:"*人才是你的专长,你只要*一个人,我们就可以过一辈子舒服日子了。"宋中道:"你要我去*谁?"

  可情只笑,不说话。

  宋中并不笨。

  他应该知道她要他*的是谁。

  他虽然并不十分喜欢*人,不过他绝不怕*人,不管*的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可情已经从墙上摘下了一把剑,交给了他:"只要你一挥手,我就变成了可怜的寡妇了。不管丁鹏多凶恶,也绝不会来对付一个可怜的寡妇。"她嫣然道:"幸好这个可怜的寡妇恰巧又是个很有钱的寡妇,不管谁能够娶到她,这一辈子都不必再发愁了。"柳若松知道自己已经死定了。

  他不但低估了这个女人,而且把自己估计得太高,无论谁犯了这种错误都该死。

  "锵"的一声,剑已出鞘。

  宋中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冷冷道:"你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柳若松承认。

  他的心还不够狠,手还不够辣,他本来应该先下手*了宋中的。

  剑光一闪,已向他咽喉刺了过来。

  姓宋名中,一剑送终,他的出手不但准,而且狠,要*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人,当然绝不会失手。

  除非有奇迹出现,柳若松已必死无疑。

  想不到奇迹真的出现了。

  忽然间,"嗤"的一声,急风破空,接着"叮"的一响,火星四溅,宋中手里的剑已断成了两截。

  一样东西随着半截断剑落在地上,滚出去很远,竟是一枚松子。

  这柄剑是柳若松的剑,是他花了一千八百两银子去请关外的名匠吴道古铸成的。

  吴道古铸剑三十年,铸成的剑无一不是精品,连铁锤都敲不断。

  这柄剑竟被一枚松子打断了。

  宋中的手也已被震得发麻,倒退出五步。秦可情手里却打出了七点寒星。

  柳若松当然知道打出的是什么暗器,这种暗器也是他花了重价请人替她铸成的,而且还特请人在上面淬了剧毒。

  她发射暗器的手法虽然比不上花十姑和千手观音那样的一流暗器名家,但是在两丈之内也很少失手。

  现在他们的距离还不到一丈,除非有奇迹出现,柳若松还是非死不可。

  想不到奇迹又出现了。

  这七点寒星本来是往柳著松咽喉和心口上打过去的,忽然改变了方向,飞向窗口。

  窗口忽然出现一个人,穿着身初雪般轻柔洁白的衣服。

  她的衣袖轻挥,七点寒星就已无影无踪,接着又是"嗤"的一声响,一缕急风从她袖子里飞出,打在秦可惜的膝盖上。

  秦可情的身子本来已扑起,忽然又跪了下去,笔直地跪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

  柳若松却忽然站了起来。

  原来风声虽然只一响,打出的松子却有两枚,一枚打在了秦可清的"环跳穴",另一枚却解开了柳若松的穴道。

  这轻纱如羽、白衣如雪的女人,同时打出了两枚松子,不但力量惊人,用的手法和力量也绝不相同。

  宋中已经看呆了。

  他从未看到过这么神奇的暗器手法,他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花十姑、千手观音,那些名震天下的暗器高手,如果和这个女人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只会爬在地上玩弹珠的孩子。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若松相信。

  他看见过蓝蓝做出的那些更惊人、更神奇的事。

  蓝蓝道:"你为什么还不*了她?"

  柳若松道:"我……"

  蓝蓝道:"她要*你,你就可以*她。你不*她,她就要*你。"她的手一招,地上的半截剑忽然飞起,到了她手里。

  她给了柳若松:"这一定是吴道古铸成的,就算只剩下三寸长的一截,也可以*得死人。"这截断剑还有一尺多长,柳著松用三根手指捏住,剑锋正对着秦可情的咽喉。

  秦可情忽然笑了笑,道:"你的样子虽然凶狠,可是我知道你绝不会*我的。"柳若松道:"哦?"

  可情道:"因为我比谁都了解你。你只会穿着八十两银子一件的袍子,喝着九十两银子一坛的好酒,抱着好看的女人舒舒服服地坐在你那间屋里,叫别人去*人。不管*了多少人,你都绝不会难受的。"她冷笑:"可是叫你自己手里拿着刀去*人,你就不敢下手了。"宋中忽然道:"他不敢,我敢!"

  可情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你忍心下得了手?"宋中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冲过来,手里的断剑已刺入她的胸膛。

  她的眼睛还没有闭,还在吃惊地看着他。

  她死也不信他真的能忍心下手。

  宋中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你。"

  可情道:"你……你为什么?"

  宋中道:"因为我早已想死了,你若不死,我怎么能死?"他拨出了他的剑。

  鲜血溅出时,这截断剑已刺人了他自己的胸膛。

  她死了,他也可以死了。

  宋中忽然仰面狂笑:"我平生*人无数,只有这一次*得最痛快!"秦可情的眼睛已闭上了。

  她忽然发觉自己一直都不了解宋中,一直都看错了他。

  她一直认为宁中是个色厉内荏的人,外表看来虽刚强,其实却很懦弱。

  不但懦弱,而且无能,所以才会一直像小狗般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从来没有想到他这么样做是因为爱她,真心真意地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

  为了她,他不惜去死。

  为了她,他也可以忍辱偷生活下去。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感情。

  可是现在她相信了。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远比恐惧更强烈的感觉,使得她忘记了死亡的恐惧。

  她忽然觉得死并不可怕。

  如果一个人至死都不知道"爱",那才真的是可怕的事。

  "你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保证你一定会有收获的。"这是蓝蓝临走时说的话。

  每次她都是忽然而来,忽然而去。

  柳若松既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她来,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法子才能留住她。

  可是他很快就已知道她说的话不假。

  他把那条母狗交给"葫芦"。

  葫芦是万松山庄酒窖管事的外号,是个没有嘴的葫芦。

  因为他不但忠诚可靠、守口如瓶,而且一向滴酒不沾。

  所以柳若松才派他做酒窖的管事。

  葫芦把这条母狗关在酒窖里,那个已经连一滴酒都没有的酒窖里。

  等到柳若松想把这条母狗送走时,就发现这条母狗已经不是母狗了。

  他叫葫芦带着他去酒窖里找这条母狗,找到的竟是个女人。

  一个细腰长退的女人,看见他时,脸上又露出那种又害怕又快乐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到这酒窖里来的。

  她睡着的时候,还是躺在那张又宽大又柔软的床上。

  她醒来时已经在这里。

  奇迹又接连出现了,污水又变成了美酒,暴毙的猪、牛、鸡、鸭本来已被送到后面的荒山去焚化,现在又一只只活生生地走回来。

  蓝蓝却一直没有再露过面。

  这些奇迹当然都是她造成的,柳若松已付出了代价,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为了表示对她忠实,他连碰都没有再碰过那个细腰长腿的女孩子。

  他决心要得到她,不管她是不是人都无妨,就算她真的是狐,他也不在乎。

  如果能娶到她这么一个妻子,什么人他都不必再畏惧,什么事他都不必再担心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对面山坡的庄院已全部完工,晚上有灯火亮起时,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天上的宫阙。

  "圆月山庄"主人宴客的请帖也已派人送了过来。

  这位圆月山庄主人当然就是丁鹏,请客的日子果然是在月圆之夕。

  今天已经是十四,蓝蓝居然还没有露面。

  一她一定会来,她绝不会就这么样忘记我。

  柳若松虽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要焦急、担心。

  如果她不来,明天他很可能就要死在那天宫般的圆月山庄里。

  他只有安慰自己,"最迟今天晚上,她一定会来的。"所以黄昏时他就准备了一桌精致的酒菜,一个人坐在屋里等。

  蓝蓝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屋子里忽然充满了香气,仿佛是花香,却比花香更芬芳甜美。

  本来已经被封死的窗户,忽然无风自开,窗外夕阳满天,蓝蓝就像是一朵美丽的云彩,轻飘飘地飘了进来。

  她说,这两天她没有来,只因为还有很多事都要她去安排,因为要对付青青并不是件容易事,青青的法力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很少有人能对抗。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已安排好了。

  她说:"现在我已经有法子制她了,只要能制住青青,丁鹏根本不足为虑。只要你听我的活,好好去做,我不但能帮你击败他们,不管你心里想做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做到。"柳若松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做武当的掌门。

  他忍不住道:"武当派从来没有俗家弟子能做到掌门人,可是我……"蓝蓝道:"你想做武当的掌门?"

  柳若松叹了口气,道:"可是现在希望最大的并不是我,是凌虚。"蓝蓝冷笑,道:"区区一个武当掌门,算得了什么?你的志气也未免太小了。"她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上官金虹?"

  柳若松当然知道。

  上官金虹一代英雄,纵横天下,君临武林,江湖中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无礼,他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后来他虽然死在江湖第一名侠小李飞刀手里,可是他活着时的威风,至今还没有人能比得上。

  蓝蓝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能让你的成就超过上官金虹,超过小李飞刀,超过当今江湖中名气最大的谢晓峰……"柳若松的心已经在跳,跳得很快。

  蓝蓝道:"你刚才说的凌虚,是不是天一道人的那个大徒弟?"柳若松道:"是。"

  蓝蓝道:"明天他也会在圆月山庄,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柳若松道:"他怎么会来?"

  蓝蓝道:"当然是丁鹏特地去请来的"她笑了笑:"其实你也应该明白,他为什么要特地去把凌虚请来。"柳若松明白。丁鹏要当着凌虚的面毁了他,要让凌虚知道他的确有该死的理由。有他本门师兄作证,丁鹏无论怎么对付他,别人都无话可说。连武当都不能说什么,更不能为他复仇。

  柳若松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丁鹏做事竟忽然变得这么仔细。"蓝蓝道:"上过一次当的人,做事总是会变得仔细些的。"柳若松在笑,苦笑。他只能苦笑。

  蓝蓝道:"如果丁鹏要*你,凌虚会不会帮你出手?"柳若松道:"他不会。"

  蓝蓝道:"他会不会帮你说话?"

  柳若松道:"不会。"

  在那种情况下,谁也不能说什么。

  蓝蓝道:"你若死了,他会不会觉得很难受?"柳若松道,"不会。"

  蓝蓝道:"因为他也知道,如果他死了,你也绝不去为他难受的。"柳若松并不否认。

  凌虚不吃、不喝、不赌、不嫖,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继承天一真人的道统,继任武当的掌门。因为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有野心,他对这件事的担心,绝不在柳若松之下。他们彼此心里都知道,对方是自己唯一的竞争者。

  柳若松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的身子一向健康,至少还可以再活上三五十年。"蓝蓝道:"我可以保证,他绝对活不了那么久。"柳若松道:"哦?"

  蓝蓝道:"他明天晚上就会死!"

  柳若松道,"他一向无病无痛,怎么会死?"

  蓝蓝道:"因为有个人一剑刺芽了他的咽喉。"柳若松道:"这个人是谁?"

  蓝蓝道:"就是你!"

  柳若松怔住。

  其实他早就想一剑刺穿凌虚的咽喉了,他已不知在心里想过多少遍,可是这种想法实在太可怕,他非但不敢说出来,连想郁不敢想得大多。因为凌虚毕竟是他的大师兄,*了凌虚,就等于背叛了师门。做叛徒绝对是件大逆不道的事,这种观念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蓝蓝道:"你若不敢,我也不勉强你。"

  她谈淡地接着道,"反正现在我还没有嫁给你,你死了,我也不会太难受的。"她好像已经准备要走了。

  柳若松怎么能让她走,立刻道:"我不是不敢,我只怕……"蓝蓝道:"怕什么?"

  柳若松道:"凌虚从小就开始练功夫,除了吃饭、念经、睡觉的时候之外,都在练功夫,我却还有根多别的事要做。"他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比练功夫有趣得多。

  只可惜越有趣的事越不能做得大多,否则就会变成很无趣了。

  柳若松叹息着道:"也许我别的事做得太多了些,所以现在恐怕已经不是他的对手。"蓝蓝道:"你本来就不是他的对手,五十招之内他就可以*了你!"柳若松不能否认。

  近年来凌虚练功更勤,内力更深,剑术也更精,已是江湖公认的武当后起一辈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蓝蓝道:"可是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她笑了笑:"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十招之内就可以*了他……"柳若松的眼睛亮了。

  蓝蓝道:"明天正午,我在城里的会仙楼等你,陪你一起去。"柳若松道:"你为什么要在城里等我?"

  蓝蓝道:"因为我要你用轿子来接我,我要让别人知道,我是被你用轿子接走的。"这种要求绝不过分。

  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女人,总希望能够有一个她喜欢的男人用轿子去接她的。

  这其中无疑还有更深的含意。

  柳若松的心又在跳,跳得更炔,"我一定会准备一顶最大的轿子去接你,可是你……"他看着蓝蓝脸上的面纱,"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肯让我看看你的脸呢?"蓝蓝道:"明天你就会看见了。"

  她又道:"明天你到会仙楼,就会看见一个身上穿着身湖水蓝的衣裙、头上戴着枚百鸟朝凤的珠花、脚上穿着双红绣鞋的女人。"柳若松道:"那个女人就是你?"

  蓝蓝道:"是的。"

  十二月十五,晴。

  正午时的阳光温暖如初春,柳若松站在阳光下,看着他的家丁们把一枚金珠装上轿顶,心里觉得很满意。

  这顶轿子还是他十八年前迎娶秦可情时,特地请京城的名匠按照一品夫人的意思做成的,经过一夜的整修后,现在又变得焕然一新。可是当时坐着这顶轿子来的人,现在却已永远看不见了。想到这点,柳若松心里虽然还是难免会觉得有点难受,幸好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些不愉快的事。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也是个大日子,他绝不让任何事来影响他的心情。

  他的家丁们都已换上崭新的狐皮短袄,腰上都系起了红得耀眼的红腰带,一个个看起来全都是喜气洋洋、精神百倍。

  蓝蓝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在会仙楼等着他,他相信蓝蓝绝不会让他失望。

  为他掌管马厩的老郭,已经将他那匹高大神骏的"千里雪"牵了出来,在新配的鞍辔上,还结着副鲜红的彩缎。

  他一跃上马,身手依然矫健如少年。

  他真是觉得愉快极了。

第八章 圆月山庄

  到了会仙楼,他更愉快。

  蓝蓝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他一上楼就看见了她。

  她果然穿着身湖水蓝的衣裙,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等着他。

  从楼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满头乌发间的那朵珠花上,使得她看来更艳光四射。

  她看来甚至比柳若松想象中更美,不但美,而且艳,不但艳,而且媚。

  如果说秦可情是个尤物,她就是尤物中的尤物。

  如果说这世界上真的有能够让男人一眼看见就受不了的女人,她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受不了"的意思,就是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连生理上都会因她而起变化。

  "受不了"的意思,就是说她在穿着衣服的时候,也可以让男人的情欲冲动,几乎忍不注要偷偷溜出去想法子发泄。

  楼上的男人很多,有很多都是柳若松认得的。

  他认得的人,通常都是已经在江沏中混了很多年的英雄好汉。

  平时他看见这些人时,一定会走过去握手寒暄,让大家知道他不但谦虚有札,而且爱交朋友。

  今天他却没有平时那么客气,因为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丁鹏请来的,也因为他实在不想把蓝蓝引见给他们。

  他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情欲和渴望,也可以想象到他们其中某些人。

  身体上某一部分那种丑恶的变化。

  大家当然都在看着他。

  他是个名人。

  名人本来就是要让别人看的。

  只不过今天大家看他时,眼睛里的神色却好像有点奇怪——

  也许大家都知道他是来找她的,也知道她在等他——

  就凭这一点,已足够让每个人羡慕嫉妒。

  柳若松微笑着,走到蓝蓝面前。

  蓝蓝微笑着,看着他。

  她笑得真甜。

  她笑的时候,头上的珠花在轻轻颤动,脚上的红绣鞋也在轻轻摇荡,就像是春水中的一对红菱一样。

  柳若松道:"你好!"

  蓝蓝道:"你好!"

  柳若松道:"你一定等了我很久?"

  蓝蓝道:"没关系。"

  柳若松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蓝蓝道:"你说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于是柳若松就用最温柔有礼的态度伸出了他的手。

  蓝蓝也伸出了手,搭在他的手上。

  她的手更美。

  于是柳若松就用最潇洒沉着的态度,扶着她的手,走出了会仙楼。

  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们,眼睛里都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他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在羡慕他、妒忌他。

  他真是愉快极了。

  现在唯一让柳若松觉得不太愉快的,就是凌虚。

  虽然他确信蓝蓝一定有法子能让凌虚死在他手里。

  但是他只要一想到这个人,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仿佛有了道阴影。

  凌虚今年五十二岁,外表看来仿佛还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些。

  多年的苦修、终年的素食,对于情欲的克制,都是促使他苍老的原因。

  但是他的躯体却绝对还是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么矫健灵活,他的肩很宽,腰很细,腹部和臀部都绝对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和肥肉。

  如果他脱光衣服站在一个女人面前,一定可以让那个女人觉得很意外,甚至会大吃一惊。

  幸好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从来都没有接近过女人,多年来的禁欲生活,已经使他忘记了这仲事。

  一个正常人生活中所有的享受,对他来说都是罪恶。

  他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够向别人炫耀的,就是他的剑。

  一柄形式古拙的松纹古剑,带着鲜明的杏黄色剑穗。

  这柄剑不但表明了他的身分,也象征着他的地位之尊贵。

  现在他正佩着他的剑,坐在圆月山庄梦境般的庭园中一个精致的水阁里。

  他正在打量着圆月山庄这位充满了传奇性的主人丁鹏。

  圆月山庄的华丽豪阔,远出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今天到这里来的客人,也比大多数人想象中多得多。

  客人中绝大多数都是江溯中的知名人士,威震一方,啸傲江湖,长街拔剑,快意恩仇。

  水阁里却只有八个人——

  孙伏虎、林祥熊、南官华树、钟展、梅花、墨竹。

  这六个人凌虚都认得。

  孙伏虎和林祥熊手上青筋凸露,脸上常带笑容,外家功力和做人的修养都同样精通。

  南宫华树还是老样子,洒脱、爽朗,服饰合时而合式,不管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他,他手里总是有一杯酒,好像只有在酒杯中才能看到"南宫世家"辉煌的过去。

  钟展看来更严肃、更骄傲,也更瘦了。

  只有凌虚知道他是怎么会瘦的,因为他们在忍受着同样的煎熬。

  苦修、素食、禁欲,只有凌虚知道,要做到这三件事,就得付出多么痛苦的代价。

  也许墨竹也跟他们一样,江湖中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太少。

  有很多人这么样折磨自己是为了一种理想、一个目标。

  另外有些人却好像天生就喜欢折磨自己。

  梅花当然不是这种人。

  只要能吃的时候,他就尽量吃;只要能睡的时候,就尽量睡。

  他唯一对自己节制的事,就是绝不让自己太劳累。

  凌虚一直想不通,一个像梅花这种身材的人,怎么会成为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而且还取了这么样一个美丽而雅致的名字。

  梅花和墨竹既然在这里,青松当然也会来的。

  凌虚已经隐约感觉到,这里的主人把他们请来,并不是完全出于善意。

  以前他从未听过"丁鹏"这名字。

  在看到这个人之前,他也从来没有重视过这个人。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个年轻人不但有很多他从未在别人身上看见过的特异气质,而且还有种深沉奇怪的自信,好像确信这世上绝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凌虚既不知道他的身世来历,也不知道他的武功门派,但却已看出他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禀报:"万松山庄的柳若松柳庄主,已经带着他的夫人来了。"听见"柳若松"这名字时,丁鹏脸上连一点表情部没有,只淡淡说了句:"有请!"凌虚忽然明白了,丁鹏将他们请到达里来,就是为了对付柳若松。

  柳若松才是丁鹏真正的日标。

  因为没有表情,有时反而是种最可怕的表情。为了今天的事,丁鹏想必已计划了很久。

  今天将要发生些什么事?

  凌虚的手,有意无意间轻轻触及了剑柄。

  不管怎么样,柳若松总是他的同门师弟,不管今天将要发生些什么事,只要有他的这柄剑在,就绝不容任何入侵犯"武当"的声誉。

  他慢慢地站起来,凝视着丁鹏,道:"你知道柳若松是贫道的同们?"丁鹏微笑,点头。

  凌虚道:"你们是老朋友?"

  丁鹏微笑,摇头。

  他那双清澈而冷静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绝没有第二个人能解释的奇特笑意。

  凌虚转过头,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了一顶轿子。

  一顶气派极大的八人大轿,通常只有在一品夫人上朝时,或者在富贵人家迎亲时才会使用的。

  柳若松就走在这顶轿子前面,神情居然也跟丁鹏一样,带着种奇异的自信。

  他一向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今天怎么会要他的妻子坐这种轿子来,而且抬入了别人的庭院?

  凌虚皱起了眉,看着这顶轿子穿过庭园,停在水阁外的九曲桥头。

  轿帘掀起,轿子里伸出了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柳若松立刻扶住了这只手。

  凌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柳若松从轿子里扶下来的这个女人,竟不是他的妻子!

  可是他对这个女人的态度,却远比对他的妻子更温柔。

  武当是江湖中人人尊敬的名门正派,武当门下的弟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凌虚沉下了脸,走出水阁,冷冷道:"叫她回去。"柳若松道,"叫谁回去?"

  凌虚遭:"这个女人。"

  柳若松道:"你知道她是谁?"

  凌虚道:"不管她是谁,都叫她回去。"

  他已注意到,有很多人看见这个女人时,脸上都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不能再让她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柳若松忽然笑了笑,道:"这里的确有个人应该回去,但却绝不是她。"凌虚道:"不是她是谁?"

  柳若松道:"是你!"

  他淡淡地接着道:"你若跪下来跟她磕三十头,赶快滚回去,我也许就会饶了你。"凌虚的脸色变了:"你说什么?"

  柳若松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你也应该听得很清楚。"凌虚的确听得很清楚,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却连做梦都想不到这些话会从柳若松嘴里说出来。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道:"你忘了本门的戒律第一条是什么?"柳若松道:"本门是哪一门?"

  凌虚厉声道:"你难道连自己是哪一门的弟子都忘了?"柳若松冷笑,道:"以前我的确在武当门下耽过,可是现在却已跟武当全无半点关系。"凌虚忍住怒气,道:"你已不是武当门下?"

  柳若松道:"不是。"

  凌虚道:"是谁将你逐出了武当?"

  柳若松道:"是我自己要走的。"

  凌虚道:"你自己要叛师出门?"

  柳若松冷冷道:"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也谈不上什么叛师出门。"武当是内家四大剑派之首,天下人公认的内家正宗,江湖中人人都以能列武当为荣,柳若松这么做实在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每个人都吃惊地看着他,都认为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凌虚的脸色发青,不停地冷笑,道:"好,很好,好极了。"柳若松道:"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说?"

  凌虚道:"没有了。"

  柳若松道:"那么你为何还不拔剑?"

  他嘴里在跟凌虚说话,眼睛却在看着蓝蓝。

  蓝蓝也在看着他笑,笑得好甜,仿佛正在告诉他:"你做得很好。只要有我在身旁,不出十招,你就能*了他!"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

  没有人会相信柳若松能在十招内击败武当后辈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凌虚。

  可是柳若松相信。

  虽然凌虚出手五招,就已占尽先机,将他逼得透不过气来,他还是相信蓝蓝绝不会让他失望的。

  到了第九招时,他已被逼入了死角,无论他使出哪一招,都绝对无法突破凌虚的攻势。

  他们用的同样是武当剑法,在这方面,凌虚远比他纯熟精深。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招"夭外流星"。

  "天外流星"不是武当剑法,他的剑势一变,剑风破空,"嗤"的一声响,剑锋已自凌虚的左胸刺人,后背穿出。这一剑竟刺穿了凌虚的胸膛。

  每个人都怔住。

  柳若松自己也怔住。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剑最多只能突破凌虚的攻势,绝对不能将凌虚置之死地。

  可是凌虚却已死在这一剑之下。

  凌虚的瞳孔已开始涣散,眼晴里充满了恐惧和惊诧。

  他明明可以避开这一剑的,却偏偏没有避开。

  这是为了什么?

  凌虚倒下时,柳若松并没有看见。

  他在看着蓝蓝。

  蓝蓝也在看着他笑,笑得更甜,仿佛又在告诉他:"只要有我在,只要你相信我,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一定可以做到。"现在柳若松最想做的一件享,当然就是*了丁鹏,永绝后患。

  他忽然发现丁鹏已经在他面前。

  柳若松笑了笑,道:"你好。"

  丁鹏也笑了笑,道:"你好。"

  柳若松道:"我很好,可是你一定不太好。"

  丁鹏道:"哦?"

  柳若松道:"我在你新落成的庄院里*了你请来的客人,你怎么会好?"他微笑,又道:"我看你非但心情不好,运气也不会好。"丁鹏道:"为什么?"柳若松道:"因为你又遇到了我。"

  丁鹏叹了口气,道:"不错,每次遇见你,好像我都要倒霉的。"虽然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可是留在柳若松的记忆里的印象还是很鲜明。

  他甚至还能记得丁鹏发现"可笑"就是柳夫人时,脸上那种惊讶、痛苦而悲惨的表情。

  对柳若松来说,那的确是个伟大的计划,单纯而巧妙,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得天衣无缝。

  他从未替丁鹏想过。"丁鹏当时是什么感觉?无论谁在受到了那种欺骗、那种侮辱、那种冤屈后,都绝不会轻易忘记的。现在他无疑也想到了那件事。但是他居然还在笑,一种成功者独具的微笑,充满了对别人的讥讽和自信。他的确变了,变得如此深沉、如此可怕,连柳若松都已感觉到他的可怕。幸好蓝蓝就在他身后,每次只要柳若松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脸上那种甜蜜而动人的微笑,仿佛正在告诉他——"只要有我在这里,无论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放心去做。"柳若松轻轻吐出口气,微笑道:"你说的不错,每次你只要看见我。就会倒霉的。"丁鹏道:"这次呢?"

  柳若松道:"这次也一样。"

  丁鹏道:"这次恐怕不太一样了。"

  柳若松道:"因为这次是在你的地方,你有帮手?"丁鹏道:"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绝不会让第三人出手。"柳若松道:"那就好极了。"

  丁鹏道:"你*了凌虚道长,自然有武当门下去找你。"柳若松道:"我若*了你呢?"

  丁鹏笑了笑,道:"只要你能胜我一招,不但随时可以割下我的头颅来,这片庄院也是你的,死人已用不着这么大的地方。"柳若松眼睛发亮,道:"正确。"

  丁鹏道:"无论谁死了,只要有七尺黄土就已足够,所以……"柳若松的反应并不慢,立刻道,"所以我若败了,我也会将我那万松山庄送给你。"丁鹏微笑道:"这才是公平的交易。"

  柳若松道:"我们一言为定。"丁鹏道:"有天下英雄在这里作证,就算想赖,也赖不了的。"柳若松道:"很好。"

  他的手紧握着剑柄,剑锋上凌虚的血迹已干,现在却又将被另一个人的鲜血染红。

  他回过头,蓝蓝又在看着他微笑,仿佛又在对他保证:十招之内,丁鹏就必将死在你的剑下。

  柳若松精神一振,道:"拔你的剑!"

  丁鹏道:"我已发誓,今生不再用剑。"

  柳若松道:"你用什么?"

  丁鹏道:"用刀。"

  柳若松大笑,道:"你若用刀,我可以让你三招。"刀也是*人的利器。

  可是刀法易练而不易精,练武的人都知道,"千年学剑,一年练刀"。

  剑法的确远比刀法精妙深奥,剑的本身就是种高贵飘逸的象征。

  江湖中已有多年未曾出现过刀法名家了。

  学剑的人忽然变为用刀,刀法好极也有限。

  柳若松道:"拔你的刀!"

  丁鹏的刀已在手。

  这是柄很普通的刀,既没有吹毛断发的锋刃,也没有足以炫耀的历史。

  这柄刀是弯的,刀锋弯弯,刀柄弯弯。

  丁鹏轻抚着刀锋道:"这就是我的刀。"

  柳若松道:"我看得见。"

  丁鹏道:"这柄刀还没有饮过人血,因为今日还是我第一次试刀。"柳若松冷笑,道,"你用我来试刀?"

  丁鹏道:"就因为我要用你来试刀,所以我还可以让你占个便宜。"他淡淡地接着道:"只要你能接得住我三刀,就算你胜了。"柳若松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一个人忽然发了疯。

  蓝蓝又在笑,笑得更甜、更愉快。

  柳若松道:"好,我就看你这三刀。"丁鹏道:"你看不见的。"他的手一挥,刀光已飞起。

  圆月落,刀光起。

  纵横大地十万里。

  刀光寒如雪,何处听春雨?

  弯弯的刀,弯弯的刀光,开始时宛如一弯新月,忽然间就变成了一道飞虹。

  没有人能看得出这一刀的变化,也已没有人能看得见这柄刀。

  刀光一起,刀就不见了。

  江湖中已有多年未曾出现过刀法名家,江湖人已有多年未曾看见如此辉煌的刀光。

  谁也不知道他第二刀还会有多么可怕的变化。

  根本没有第二刀。

  刀光只一闪,丁鹏只劈出了一刀!

  刀光一闪而没。

  柳若松并没有倒下。

  他的剑还在手上,他的人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不过脸上已没有血色。

  没有第二刀。

  胜负还未分,为什么没有第二刀?

  丁鹏轻抚着刀锋,淡淡道:"我知道你看不见的。"柳若松不动、不响。

  忽然间,"叮"的一声,他手里的剑己落在地上。

  丁鹏道:"你至少要再练十年,才能看得见我三刀。"柳若松下动、不响。

  忽然间,一缕鲜血从他的手腕上冒了出来。

  丁鹏道:"现在我一刀就已足够。"

  柳若松不动、不响。

  忽然间,他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十"字。

  鲜红的是血。

  没有人喝彩。

  每个人都觉得手脚冰冷,每个人手心部有冷汗。

  现在大家才知道,刚才那一刀不但割破了柳若松的手腕,而且还在他脸上划出个"十"字。

  可是伤口里的血直到现在才冒出来。

  因为那一刀连一分力量都没有多用,因为那一刀实在太快!

  没有人喝彩,因为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刀法。

  刀已入鞘。

  丁鹏只简短他说出了三个字,"你败了。"

  柳若松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向蓝监走过去。

  蓝蓝还在笑,可是笑容看来已没有刚才那么甜蜜动人了。

  她笑得仿佛已有些勉强。

  柳若松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脸上的"十"字,血已凝结。

  鲜血刚冒出来,立刻就凝结。

  柳若松脸上的表情仿佛已凝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败了。"蓝蓝轻轻叹了口气,道:"看起来好像是你败了。"柳若松道:"你说过,我不会败的。"

  蓝蓝道:"我说过?"

  柳若松道:"你说过,只要有你在,我就绝不会败。"蓝蓝道:"你一定听错了,我怎么会说这种话?"柳若松道:"我没有听错,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你为什么不出手?"蓝蓝道:"我怎么出手?我能帮你做什么?"

  远处忽然有个人在笑,笑声中充满讥诮,"她唯一能帮你做的事,就是帮你把裤子脱下来。"蓝蓝居然也在笑:"一点不错,我唯一能帮你做的好像只有这件事。这种事我最内行。"柳若松看着她,眼睛里忽然露出恐惧之极的表情:"你……你究竟是谁?"蓝蓝道:"你花了六万两银子,把我从"满翠院赎出来,叫我在会仙楼等你,陪你到这里来作客,而且还用那么一顶轿子去接我!"她吃吃地笑道:"你怎么会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满翠院是个妓院,是个非常有名的妓院,满翠院里最红的一个妓女叫翠仙。

  她用一根春葱般的手指指着自己纤巧的鼻子:"我是翠仙,这里至少有一百个人认得我!"柳若松的脸色在变,脸上的肌肉忽然开始扭曲扯动,鲜红的"十"字又被扯裂,鲜血又一丝丝冒了出来,流得满脸都是。

  他并不笨。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什么事都明白了。

  别人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看着他时,并不是羡慕,更不是妒忌。

  这里至少有一百个人认得她,知道她是满翠院的翠仙。

  这一百个人的裤子说不定都被她脱下来过。

  而他却抬着顶八人大轿去接她,把她当仙女一样接到这里来,希望她能带给他梦想中的荣耀和财富。

  这简直是个笑话,一个可以让人把苦胆都笑出来的笑话。

  这个笑话简直和四年前他替丁鹏制造出的那个笑话同样可笑。

  现在他终于知道,丁鹏当时是什么感觉了。

  这就是"报复"。

  丁鹏的报复巧妙、残酷,而且彻底。

  就像柳若松对付他的计划一样,这计划也同样经过精心的设计,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得完美无缺。

  这计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先得要柳若松感觉到压力。

  对面山坡上的华厦,昼夜不停的敲打声,已经使柳若松神经紧张。

  一个神经紧张的人,就难免会疑神疑鬼。

  把一个躺在床上的细腰长腿的女人架走,换上一条母狗。

  把一个酒窖的管事收买,连夜把酒都换成污水。

  在猪、牛、鸡、鸭的饲料中,加上一点致命的毒药。

  这些事都不难。

  可是对一个神经紧张、疑神疑鬼的人来说,这些事都变得好像不可解释了。

  所有这些事都变成了一种压力,压得柳若松连气都透不过来。

  然后"蓝蓝"就出现了,就像一块浮木,忽然出现在一个快要淹死了的人面前。

  根本没有"蓝蓝"。

  蓝蓝就是青青。

  青青穿上件湖水蓝的轻袍,用轻纱蒙住脸,告诉柳若松:"我是蓝蓝,我就是唯一可以救你的人,只有我能对抗青青。"柳若松当然不会不信。

  何况她还让柳着松亲眼看见她和"青育"对抗时那种惊人的法力。

  那时柳若松看见的"青青",当然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女人。

  他既不知道青青长得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蓝蓝长得什么样子。

  以后一连串出现的那些"奇迹",使得他更坚定了对蓝蓝的信心。

  所以他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蓝蓝叫他用八人大轿去接的那个女人,竟是满翠院中的一个妓女。

  现在他虽然明白了,这计划中所有重要的关键他都已明白了,可是他偏偏不能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他就算说出来,也绝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现在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死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他的家业已经属于别人。

  他亲手*了他的同门师兄,背叛了师门,犯了江湖人的大忌。

  他做的这些事非但别人绝不会原谅他,连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就算丁鹏不*他,他在江湖中也已没有立足之地。

  一个已经彻底被毁灭了的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柳若松忽然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

  十二月十五,夜。

  月夜,圆月。

  圆月还没有升起,日色已消逝,屋子里渐渐地暗了下来。

  现在已经到了应该点灯的时候,可是青青并没有把灯点起来。

  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享受着这冬日黄昏独有的幽趣。

  她从小就已习惯于孤独,因为她根本别无选择。

  小楼上优雅高贵,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她从不能享受任何一样粗俗不洁的物事。

  因为她从小就生长在这么样一个环境里,根本就没有接触过人世间的烦恼和不幸。

  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仿佛已经开始有了烦恼,人的烦恼。

  任何一个正当青春年华的少妇都难免会有的烦恼。

  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寂寞。

  窗外隐隐有人声传来。

  这小楼距离丁鹏接待宾客的庭院虽然很远,可是那边的声音这里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

  她知道今天来的客人很不少,其中有很多都是名震江溯的豪侠英雄,他们豪情胜概,她早已向往了很久。

  她很想去参加,和他们一起享受人世间的欢乐,跟他们一起去用大碗喝酒,听他们叙说江湖中那些振奋人心的快事。

  对一个从未经历过这些事物女孩子来说,这实在是种很难抗拒的诱惑。

  可是她不能去。

  因为她是"狐",是异类,她这一生中已注定了不能有人的欢乐。

  她和丁鹏结合己四年。

  这四年来,他们几乎日日夜夜都相聚在一起。没有丁鹏在身旁,她几乎已没法子睡得着。

  丁鹏出身贫苦,并不是那种风流蕴藉、温柔体贴的男人。

  他从小就为了要出人头地而挣扎奋斗,对于生活上的某些情趣,他知道得并不多。

  他虽然年轻健康,可是这一两年来,他对她的热情仿佛已在渐渐减退,他们夫妻间亲密的次数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可是她仍然同样爱他。

  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个男人,为了他,什么事她都愿意去做。

  她以能做他妻子为荣,连做梦都希望他能挽着她的手,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他的宾客,告诉别人她就是他的妻子,就是丁夫人。

  "丁夫人",这是个多么美丽、多么荣耀的称呼,只可惜她这一生恐怕都没法子听到别人用这名称来称呼她。

  因为她是"狐",是异类,是绝不能跟着丁鹏在人前露面的——

  我真的是"狐"?——

  我为什么一定要是"狐"?

  青青眼里已有了泪光,心在刺痛。

  因为她心里有个秘密,绝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来的秘密,连丁鹏都不能说。

  这秘密就像是一根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刺着她的心。

  除了这件事之外,她还是会愉快的。

  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丁鹏总是尽量想法子来陪着她。

  现在他好像就已经来了,楼梯上已经有了他的脚步声。

  青青擦干眼里的泪痕,站起来,丁鹏已轻轻推开了门。

  "你为什么不点灯?"

  青青没有回答,忽然投入了他的怀抱中,紧紧地抱住了他,就好像他们分别已有很多日子未曾相见了,虽然他们分别只不过才一两个时辰。

  她太怕失去他。

  每次他们分别时,她都会害怕,怕他一去不返。

  因为她只不过是个狐女,这里却是人的世界、她心里总是有种说不出的自卑。

  丁鹏虽然不了解她这种心理,却可以感觉到她的柔情。

  "现在大家都已经开始在喝酒了,所以我就抽空找了个机会,溜回来看看你。"青青的喉头仿佛忽然被一样东西堵住了,心里充满了温暖感激。

  她希望他再说下去,告诉她,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心里都是在记挂着她的。

  可是丁鹏的话却不是她想听的。

  "我一定要回来告诉你,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我已经彻底毁了柳若松。"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要告诉她这件事,她几乎将这件事忘了。

  虽然她也参与了他的计划,而且不惜一切帮他将这计划完成。

  但是那只不过是为了他而已。

  为了他,她不惜骗人,不惜说谎,不惜做任何她从未做过的事,但是对于人世间的恩仇怨恨,她看得并不重。

  丁鹏却显得很兴奋,将刚才发生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多年的怨气一旦能得到发泄,的确是件很令人兴奋的事。

  为了让他开心,她就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在听,虽然她心里只想静静地跟他拥抱在一起,静静地享受这一天中的片刻宁静。

  丁鹏还在说:"如果你也能看见柳若松发现他心目中救苦救难的仙子竟是个妓女时,脸上那种表情,你一定也会觉得开心的。"青青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也曾经受过同样的痛苦打击。

  "然后呢?"她忍不住问。

  "如果你是他,到了那种时候,你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人世间那些恶毒狡诈的事,她根本从未仔细想过。

  "你猜猜看!"丁鹏兴致很高,"你猜他做出件什么样的事?""他逃走了?"

  "他自己也知道逃不了的。"丁鹏道,"就算能逃得了,也无路可走,无路可去。""他晕了过去?"

  "没有。"

  "凌虚的朋友*了他?"

  "也没有。"

  "他*死了那个女人,然后再横剑自尽?"

  这种猜测已经很合理。

  一个人到了他那种地步,活着实在不如死了的好。

  丁鹏却摇摇头,道:"他没有死,他还舍不得死。"他笑了笑:"他做出的那件事,无论谁都想不到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得出来。"青青道:"他怎么样了?"

  丁鹏道:"别人都以为他会来找我拼命的时候,他却忽然跪下来求我,一定要我收他做徒弟。

第九章 骇人听闻

  柳若松的年纪已经可以做丁鹏的父亲了,在江湖中也不是无名之辈,居然会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做出这种事。

  除了他之外,这种事还有谁能做得出?

  青青叹了口气,道:"这个人的脸皮真厚,做得真绝。"丁鹏道:"无论他求我什么事,我都不会答应的,想不到他居然求我收他做徒弟。"青青道:"你答应了他?"

  丁鹏微笑,道:"能够有这么样一个徒弟倒也不错。"青青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她心里觉得这件事做得有点不对,可是丁鹏要做的事,她从来都没有反对过。

  所有的事都已和她所期望的不同了,她本来只希望丁鹏能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和她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快乐地度过一生。

  可是丁鹏有野心。

  每个男人都有野心,都应该有野心,换一种说法,"野心"就是雄心,没有雄心壮志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个男人。

  她不怪丁鹏,只不过丁鹏的野心太大了,远比她想象中更大。

  "野心"就像是上古洪荒时代的怪兽,你只要让它存在,它就会一天天变大,大得连你自己都无法控制。

  对一个有野心的男人来说,柳若松这种人无疑是非常有用的。

  青青只担心一点。

  她只怕丁鹏的野心大到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时,反而会被他自己的野心吞噬。

  想到了这一点,她立刻又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她忽然问:"神剑山庄今天有没有人来?"

  "没有!"

  "我记得你好像专程派人送了份请帖。"

  请帖不止一份,除了神剑山庄当今的主人、名震天下的当代第一剑客谢晓峰之外,另一位"谢先生"也有一份。

  这位谢先生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满面笑容,十分和气。

  四年前的六月十五,丁鹏在万松山庄受辱之时,这位谢先生也在场。

  "可是今天他们都没有来。"想到这件事,丁鹏就没有刚才那么愉快了:"非但神剑山庄没有人来,那一带的人都没有来。"青青问:"那一带你还请了什么人?"

  丁鹏道:"田一飞和商震。"

  青青道:"我知道商震这个人,他是商家堡的堡主,是五行剑法’,当今硕果仅存的名家。"她想了想,又道:"五行剑法艰涩冷僻,如果我要把当今天下剑法最高的十个人列举出来,商震绝不能算其中之一。"丁鹏笑了:"你是不是在安慰找,叫我不要为了他这么样一个人生气?"青青也笑了。

  丁鹏道:"其实我就算在生他的气,也不会看轻他这个人的。"青青道:"哦?"

  丁鹏道:"五行剑法虽然艰涩冷僻,使用时的威力却极大。"青青道:"哦?"

  丁鹏道:"固为五行相生相克,其中有些变化别人根本想不到,当然更无法抵御。"青青微笑,道:"有理。"

  丁鹏道:"商震虽然还不能名列在当今十大剑客之中,但却已绝对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何况他武功得自家传,根基扎得极厚,内力之深湛也可以补剑法之不足。"青青道:"你对他好像知道得很多。"

  丁鹏道:"只要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每个人我都知道得很多。"他又笑了笑,道:"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可能会是我的对手。"青青还在笑,笑得已有点勉强。

  她看得出丁鹏不但思虑更周密,见解更精确,情绪也更成熟稳定,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常常为了点小事生气。

  因为他的野心已越来越大。

  丁鹏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他的眼睛又因兴奋而发光:"我绝不会再让我自己败在别人手里。"青青心里在叹息,脸上却带着笑问:"别人是些什么人?"丁鹏道:"任何人都一样。"

  青青道:"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是不是也在其中?"丁鹏道:"谢晓峰也一样,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个人。"他的目光更炽热:"迟早总有一夭,我也要跟他一较高低。"青青看着他,眼睛里已有了忧虑之色。

  每次只要丁鹏一提起谢晓峰,她眼睛里就会有这种表情。

  对谢晓峰这个人,她似乎有种不能对别人说出来的畏惧。

  她是狐,狐是无所不能的。

  谢晓峰纵然是剑中的神剑、人中的剑神,毕竟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

  她为什么要畏惧一个凡人?

  这无疑也是她的秘密。

  一个人心里的秘密如果绝不能对人说出来的,就会变成种痛昔,变成种压力。

  丁鹏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又道:"商家堡就在神剑山庄附近,商震没有来,很可能就是受了谢晓峰的影响。"他淡淡地接着道:"天下无双的谢三少,当然不会看重我这么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青青显然不愿再谈论谢晓峰这个人了,立刻改变话题,问道:"田一飞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丁鹏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个叫无影无双飞娘子的女人?"青青道:"你说的是田萍?"

  丁鹏道:"我说的就是她。"

  青青道:"我当然知道她,有关她的传说,我已听到过很多。"江湖中有关田萍的传说确实不少。

  她是江湖中最美丽的三个女人之一,也是最可怕的三个女人之一。

  她的轻功之高,非但已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比得上,连男人能比得上她的都很少。

  她成名已经有很久,算来至少已经应该有四五十岁了。

  可是根据最近看见过她的一个人说,她看来最多只有二十七八。

  丁鹏道:"田一飞就是田萍的唯一传人,有人说是她的侄甥,有人说是她的堂弟,也有人说是她的私生子。"他接着道:"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谁也不知道,大家只知道田一飞的轻功的确是得自她的真传,他也已经可以算是一流高手了。"青青道:"田一飞住的地方也在神剑山庄附近?"丁鹏道:"田萍行踪诡秘,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家,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田一飞也一样,只不过最近他一直住在神剑山庄附近的一家客栈里,住了至少已经有半年。"青青道:"他为什么要住在那里?"

  丁鹏道:"因为他想做神剑山庄的女婿。"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谢晓峰既然不来,他当然也不会来了。"青青道:"谢晓峰好像还没有娶过妻子,怎么会有女儿?"丁鹏微笑,道:"那就是他的私事了,你应该知道我一向不过问别人的私事。"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他的美德,这一点他始终部没有变。

  窗子是开着的,因为青青一向不怕冷。

  站在窗口,就可以看见天上刚刚升起的一轮明月和水阁那边的水池。

  池水已结了冰。

  一池寒冰映着天上的圆月和四面灯光,看来就像是个光彩夺目的大镜子。

  就在丁鹏走到窗口来的时候,镜子里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个人来得实在太快,以丁鹏的眼力,居然都没有看出他是从哪里来的,只看见一条暗灰色的人影一闪,已掠过二三十丈宽的冰池。

  今夜圆月山庄中高手云集,剑术、刀法、掌力、暗器、轻功,每一种武功的一流高手,差不多都到齐了。

  可是像这个人这样的轻功,连这里都绝对没有人能比得上。

  丁鹏想要青青过来看看,但是他还没有回过头,就看见了一件让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事。

  这人影竟忽然从中间分成了两半,就像是一个纸人忽然被人从中间撕开。

  水阁里只摆了一桌酒,客人只有九位,在旁边伺候的人却有十来个。

  能够坐在这一桌的客人,当然部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名家。

  坐在主位上的一个人,身材高大,声若洪钟,赤红的脸,满头自发,喝起酒来如长鲸吸水,吃起肉来一口就是一大块,谁也看不出他今年已经有八九十岁了。大家让他坐在上位,并不是完全因为他的年纪,"大力斧王"孟开山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很受人尊重。

  二十多年前他就已洗手退隐,绝少在江湖中走动。

  这次丁鹏能将他请到,大家都认为主人的面子实在不小。

  柳若松正在为他倒酒。

  现在柳若松居然已经以主人弟子身份出现了,居然面不改色,有说有笑,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孟开山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大笑:"老弟,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柳若松的脸居然没有红,居然还赔着笑道:"那也得靠前辈们多栽培。"墨竹冷冷道,"现在我们已变成了你的前辈?"柳若松微笑,道:"从今以后,我已是两世为人,家师的朋友,都是我的前辈。"孟开山又大笑,道:"好,说得好!能够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将来一定有出息。"红梅叹了口气,遣:"孟老爷子说得不错,现在连我都不能不佩服他了。"墨竹冷笑道:"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并不是因为他已不想再给柳若松难堪,而是因为他忽然看到一条人影。

  这人影来得实在太快了。

  水阁四面的窗户也全部高高支起,在座的都是内功精深的英雄好汉,当然都不怕冷,何况大家又全都喝了不少酒。

  窗外一池寒冰,冰上一轮圆月。

  这人影忽然间就已出现,忽然间就已到了水阁的窗户外。

  他的身法不但快,而且姿势美妙。他的人也长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只不过在月光下看来脸色显得有点发青。

  林样熊交游广阔,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差不多全都认得。

  这个人他当然也认得,田一飞当然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轻功之高,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人影一现,林样熊就已推杯而起,大笑道:"迟到的罚三杯,你……"他的笑声忽然停顿,就像是忽然被人一刀割断了咽喉。圆月在天,月光正照在田一飞脸上。他的头发下、额角正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鲜红的血珠。血珠刚沁出,忽然又变成了一条线。鲜红的血线,从他的额角、眉心、鼻粱、人中、嘴唇、下巴,一路往下,没入衣服。本来很细的一条线,忽然变粗,越来越粗,越来越粗……田一飞的头颅忽然从刚才那一点血珠出现的地方裂开了。接着,他的身子也在慢慢地从中间分裂,左边一半往左边倒,右边一半往右边倒,鲜血忽然从中间飞溅而出。刚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忽然间就已活生生裂成了两半!没有人动,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眨眼间冷汗就已湿透衣服。在座的虽然都是江湖中的大名人、大行家,但是谁也没有见过这种事。站在旁边伺侯他们的丫鬟家丁,有一半己晕了过去,另一半裤裆已湿透。水阁里忽然充满恶臭,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感觉得到。也不知过了多久,孟开山忽然一把抓起了酒壶,将满满一壶陈绍佳酿都倒下肚子之后,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刀!"林祥熊道:"刀?哪里有刀?"

  孟开山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又长叹一声,道:"我已有四十年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了!"南宫华树忽然道:"这么快的刀,我只听先父当年曾经说起过,却从未见过。"孟开山道,"我活了八十六岁,也只不过见过一次。"他赤红的脸已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仿佛都已加深,眼睛里已露出恐惧之色。

  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亲眼看见的一件事。

  "大力斧王"虽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会觉得心寒胆战、毛骨悚然。

  "那时我年纪还不大,还时常在江湖中走动,有一天我经过保定府的长桥……"那时也是这种严寒天气,桥上满布冰霜,行路的人很少。

  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前面狂奔而来,就好像后面有厉鬼在追赶一样。

  "我认得那个人。"他说。

  "那个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侠,武功极高,而且人称铁胆"。""所以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后面有谁在追他?""我正想问的时候,后面已经有个人追上来,刀光一闪,从我那朋友头顶劈下。""我那朋友并没有被砍倒,还是在拼命住前逃。""那道长桥长达数百丈。""我那朋友一直奔到桥头,一个人才忽然从中间裂成了两半。"听他说完了这件惊心动魄的往事后,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林样熊也一连喝了几杯酒才能开口:"世上真有这么快的刀?"孟开山道:"那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虽然已过了四十多年,可是直到现在,我只要一闭起眼睛,我那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活生生地裂开了两半。"他黯然道:"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况居然又重现了。"林祥熊道:"*死你朋友的那个人是谁?"

  孟开山道:"我没有看见,我只看见刀光一闪,那个人就已不见。"孙伏虎道:"你那朋友是谁?"

  孟开山道,"我只认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个血性男儿,直心直肠,从不说谎。

  他说谎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现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说的不是真活,*人的人是谁他当然是知道的,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会不知道。

  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四十年前的住事他为什么至今都不敢说出来?

  他为什么也像他的那个朋友一样,也怕得这么厉害!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再问他,但却有人换了种方式问:"你想田一飞和你那个朋友,会不会死在同一个人的刀下?"孟开山还是没有回答。

  他已经闭紧了嘴,好像已决心不再开口。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还有几人?"林样熊道:"孟老爷子岂非还在?"

  孟开山既然还活着,*了他朋友的那个人当然也可能还没有死。

  这个人究竟是谁?

  大家都希望孟开山能说出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希望他再开口。

  可是他们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说话的声音,声音清脆甜美,就像是个小女孩,说:"盂开山,你替我倒杯酒来。"盂开山今年已八十六岁,从十七岁的时侯就已闯荡江湖,掌中一柄六十二斤重的宣花大斧,很少遇到敌手。

  "斧"大笨重,招式的变化难免有欠灵活,江湖中用斧的人并不多。

  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被人尊为"斧王",还是很不简单。

  近数十年来大概已经只有别人替他倒酒,能让他倒酒的人活着的恐怕已不多。

  现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是个小女孩。

  林祥熊就站在孟开山对面,孟开山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发现孟开山的脸色变了,本来赤红的脸,忽然变得像是外面那一池寒冰,完全世有一点血色,一双眼睛里也忽然充满恐惧。

  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没有发怒。

  他居然在害怕。

  林佯熊忍不住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的却是个老太婆。

  水阁里根本就没有小女孩,只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子旁边。

  两个人都穿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别人坐着也高不了多少,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刚从乡下来的老夫妻,完全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唯一令人奇怪的是,水阁中这么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等到老太婆开口,大家又吃了一惊。

  她看起来比孟开山更老,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个小女孩。

  刚才叫孟开山倒酒的就是她,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孟开山已经在倒酒——先把一个酒杯擦得干干净净,倒了一杯酒,用两只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达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孟开山道:"是。"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老了之后,就会渐渐变得多嘴。"孟开山手已经在发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若是已经变得多嘴起来,距离死期就不远了。"孟开山道:"我什么都没有说,真的什么都没有说。"老太婆道:"就算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这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已猜出,我们就是你四十年前在保定城外遇见的人。"她又叹了口气:"这地方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如果他们猜到这一点,当然就会想到那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们刀下的。"她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没有一个笨蛋,的确都已想到这一点。

  只不过大家却还是很难相信,这么样两个干瘪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么快的刀。

  孟开山的表情却又让他们不能不信。

  他实在太害怕,怕得整个人都已软瘫,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全部溅在身上。

  老太婆忽然问道:"今年你是不是已经有八十多岁?"孟开山牙齿打战,总算勉强说出了一个字:"是。"老太婆道:"你能活到八十多岁,死了也不算太冤,你又何必要把别人全部害死?"孟开山道:"我……我没有。"

  老太婆道:"你明明知道,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了,你这不是害人是什么?"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把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废物,如果她想要这些人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钟展忽然冷笑,道:"疯子!"

  他一向很少开口,能够用两个字说出来的恬,他绝不会用三个字。

  老太婆道:"你是说这里有个疯子?"

  钟展道:"嗯。"

  老太婆道:"谁是疯子?"

  钟展道:"你!"

  红梅忽然也大笑,道:"你说得对极了!这老太婆若是没有疯,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孙伏虎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道:"对!"

  林祥熊也大笑,道:"她要让我们全部死在这里,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墨竹冷冷道:"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

  南宫华树叹了口气,道:"你们不该这么说的。"墨竹道:"为什么?"

  南宫华树道:"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个疯老太婆一般见识。"这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完全没有把这对夫妻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这老太婆居然没有生气,孟开山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认得这对夫妻的人,才敢对他们如此无礼——

  既然大家都没有认出他们,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终于叹了口气,道:"我们家老头子常说,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长。他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那老头子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也许只是因为他要说的话都已被他老婆说出来了。

  老太婆道:"你们既然都不认得我,我也懒得再跟你们罗嗦。"柳若松忽然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坐下来喝杯水酒。"老太婆冷笑道:"这种地方也配我老人家坐下来喝酒?"柳若松道:"这地方既然不配让两位坐下来喝酒,两位为什么要来?"老太婆道:"我们是来要人的。"

  柳若松道:"要人?要什么人?"老人婆道:"一个姓商,叫商震。还有个姓谢的小丫头。"一提起这两个人,她脸上又露出怒容:"只要你们把这两个人交出来,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在这里多留片刻!"柳若松道:"两位要找他们干什么?"

  老太婆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要他们多活几年。"她的眼睛里充满怨毒:"我要让他们连死都死不了。"柳若松道:"这里的丫头不少,姓谢的想必也有几个,商震我也认得。"老太婆道:"他的人在哪里?"

  柳若松道:"我不知道。"

  那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头子忽然道:"我知道,"老太婆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老头子道:"刚才。"

  老太婆道:"他在哪里?"

  老头子道:"就在这里。"

  孙伏虎忍不住道:"你是说商震就在这里?"

  老头子慢慢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孙伏虎道:"我们怎么没有看见他?"

  老头子已经闭上了嘴,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说他在这里,他就一定在这里。我们家老头子说的话,连一次都没有错过。"孙伏虎道:"这次他也不会错?"

  老太婆道:"绝不会。"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你们若能把商震从这里找出来,我就……"老太婆道:"你就怎么样?"

  孙伏虎道:"我就……"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林祥熊忽然跳起来,掩住了他的嘴。

  老太婆冷笑,道:"商震,连这个人都看见你了,你还不给我滚出来?"只听一个人冷笑道:"就凭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来,那才是怪事。"商震的确应该来的,如果他来了,当然也会被安置在这水阁里。

  他明明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奇怪的是,这个人说话的声却又明明是商震的声音。

  大家明明已经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却偏偏还是没有看见他的人。

  这水阁虽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里?

  他一直都在这水阁里,就在这些人的眼前,这些人都不是瞎子,却偏偏都没有看见他。

  因为谁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重的五行堡主,居然变成了这样子。

  水阁里的客人只有九位,在旁边伺候他们的奴仆家了却有十二个人,六男六女。男的青衫白袜,女的短袄素裙,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刚从窑里烧出来的瓷人,沉默、规矩、干净。

  每个人无疑都是经过慎重挑选、严格训练的,想要在大户人家做一个奴仆,也并不太容易。

  但无论受过多严格训练的人,如果忽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中间分成两半,都一样会害怕的。

  十二个人里面,至少有一半被吓得两腿发软,瘫在地上,一直都站不起来。

  没有人责怪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大家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他们一眼。

  在这水阁里,他们的地位绝不会比一条红烧鱼更受重视。

  所以一直都没有人看见商震。

  商震一向是个很重视自己身份的人,气派一向大得很,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降尊纡贵,混在这些奴仆里,居然会倒在地上装死。

  可惜现在他已经没法子再装下去了,他只有站起来,穿着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穿过的青衣白袜站起来,脸色发青。

  现在大家才看出来,他脸上戴着个制作极为精巧的人皮面具。

  林祥熊故意叹了口气,道:"商堡主说的实在不假,以我的眼力,实在看不出这位就是商堡主,否则我又怎么敢劳动商堡主替我执壶斟酒?"南宫华树接道:"商堡主脸上戴的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制成的面具,你我肉眼凡胎,当然是看不出来的。"梅花老人道:"据说这种面具当年就已十分珍贵,流传在江湖中的本来就不多,现在剩下的最多也只不过三四副而已。"墨竹冷冷道:"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商堡主,居然也偷偷藏着一副。"梅花道:"光明磊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面具?为什么要偷偷地藏起来?"墨竹道:"难道你忘了这种面具是什么做成的?"林祥熊道:"我好像听说过,用的好像是死人屁股上的皮。"梅花用力摇头,大声道:"不对不对!以商堡主这样身份,怎么会把死人屁股上的皮戴在脸上!你一定听错了。"这几人又在一搭一档冷嘲热讽。

  商震终于开口道:"你们说完了没有?"

  林祥熊道:"还没有,我还有件事不明白。"

  商震道:"什么事?"

  林祥熊道:"今日这里的主人大宴宾客,筵开数百桌,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藏身,你为什么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偏偏要到这里来?"商震道:"因为我本来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就算我的行踪败露,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侠义英雄,也不会让我死在一个邪魔外道手里。"孙伏虎忽然跳起来、厉声道:"邪魔外道!谁是邪魔外道?"商震冷笑,道:"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两人就是……"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已没法子说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二三十道寒光往他打了过来,打的都是他致命要害。

  第一个出手的是林祥熊。孙伏虎、钟展、梅花、墨竹、南宫华树,也并不比他慢多少。这些人出身名门,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会使暗器。因为他们平日总是说暗器是旁门左道,总是看不起那些以暗器成名的人。可是现在他们的暗器使出来,不但出于极快,而且险狠毒辣,无论哪一点都绝不比他们平日看不起的那些人差。他们显然早已下了决心,绝不让商震活着说完那句话,每个人都早已将暗器扣在手里,忽然同时发难。

  商震怎么想得到他们会同时出手?怎么能闪避得开?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了,困为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出手救他。

  忽然间,刀光一闪。银白色的刀光划空而过,二十七件各式各样不同的暗器立刻落在地上,变成了五十四件,每一件暗器都被这一刀从中间削成两半。

  这二十六件暗器中,有铁莲子,有梅花针,有子母金棱,有三棱透骨镶,有方有圆,有尖有扁,有大有小,可是每一件暗器都正好是从中间波削断的。

  这一刀好准,好快!

  刀光一闪,忽然又不见了。那老头子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老太婆眼里却仿佛有光芒在闪动,就像是刚才划空而过的刀光一样。

  可是两个人手里都没有刀。刚才那一刀是怎么出手的?怎么会忽然不见了?谁也没有看清。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商震忽然仰面长叹,道:"二十年来互相尊重的道义之交,居然一出手就想把我置之于死地,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他忽又冷笑,道:"但是我应该想到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你们多。"老大婆道:"你看到的为什么比我们多?"

  商震道:"因为刚才浅一直倒在地上,连桌子下面的事我都能看到。"老太婆道:"你看到了什么?"

  商震道:"刚才他们嘴里在骂你是个疯子时,桌子下面的一双手却在偷偷地扯衣角、打手势,有些人的手甚至还在发抖。"老太婆道:"说下去。"

  商震道:"那当然因为他们早已猜出你是谁了,但是他们绝不能让你知道这一点。"老太婆道:"因为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商震道:"所以他们一定要在你面前做出那出戏来,让你认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否则又怎敢对你那么无礼?"老太婆冷笑,道:"这里果然没有一个笨蛋。"商震道:"想不到我居然真的在这里,而且不幸又是他们的朋友。"老太婆道:"他们既然已知道我们的来历,当然不会再认你是朋友了。"商震道:"所以他们一定要对我冷嘲热讽,表示他们都很看不起我这个人,如果有人要*我,他们绝不会多管闲事的。"老太婆道:"只可惜我偏偏没有急着出手要你的命。"商震道:"我既然还没有死,还可以说话,就随时有可能说出你们的来历。"老大婆道:"只要你一说出来,他们也得陪你送命。"商震道:"他们既然不把我当朋友,我当然也不会让他们有好受的。"老大婆道:"他们一定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都不是笨蛋。"商震道:"但是他们却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出手救我。"老太婆冷冷道:"他们只怕也想不到我居然能救得了你。"能在一瞬间一刀削落二十六件暗器的人,世上的确没有几个。

  商震道:"林祥熊刚才掩住孙伏虎的嘴,并不是因为他已看出了我在这里。"老太婆道:"可是他已猜出了我们家的老头子是谁?"商震道:"他当然也知道铁长老一生中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的脾气,不知道的人只怕还很少。"商震道:"所以他们更不能让我说出这个老头子就是魔教中的四大长老之一,四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快刀。"他毕竟还是说了出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墨竹已经纵身跃起,箭一般蹿了出去。

  轻功的唯一要诀就是"轻",一定要轻,才能快。

  墨竹瘦如竹,而且很矮小。

  墨竹绝对比大多数人都"轻"得多。

  墨竹绝对可以算是当今江湖中轻功最好的十个人之一。

  他蹿出去时,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能阻拦,只有刀光一向。刀光一闪,他还是蹿了出去,瞬眼间就已掠过那一片冰池。

  圆月在天。

  天上有月,池上也有月。天上与池上的月光交相辉映。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这么样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轻轻快快地掠过了冰池。大家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他这个人忽然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没有人再动了。墨竹是第一个蹿出去的,他蹿出去的时候,别人也都在提气体势,准备往外蹿。可是现在这些人刚提起来的一口真气,忽然间都已化为冷汗。

  刀光一闪又不见,可是这次大家都已看见,刀光是从那一声不响的老头子袖中飞出来的。他的袖子很宽、很大、很长。从他袖子里飞出来的那道银白色的刀光,此刻仿佛是留在那老太婆眼里。

  老大婆忽然道:"你错了。"

  商震道:"他的确错了,他应该知道没有人能从燕子刀下逃得了的。"老太婆道:"你也错了。"

  商震道:"哦?"

  老太婆道:"你也应该听说过一句话。"

  商震道:"哪句话?"

  老太婆道:"燕子双飞,雌雄铁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见。"她淡淡地接着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一刀从中间劈下去,你左边的一半和右边的一半就要再见了。"商震道:"这句话说得并不好,但是我倒听说过。"老大婆道:"你既然听说过,你就该知道,魔教的四大长老中,只有铁燕是两个人。"她又道:"我们老头子的刀虽然快,还是一定要我出手,才能显出威力。"商震道:"我也听说过。"

  老太婆道:"可是就算我们两个人一起出手,燕子双飞还是不能算天下第一快刀。"商震道:"还不能算?"

  老太婆道:"绝对不能。"

  商震叹了口气,道:"可是你们的刀实在已经够快了!"老太婆道:"你认为我们的刀已经够快,只因为你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天下第一快刀。"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那是把弯弯的刀,是……"一直不大开口的老头子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也老了。"很少有女人肯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可是她这次居然立刻就承认:"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否则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多嘴!"她脸上的表情看来还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尊敬,还是怨毒?是羡慕,还是愤怒?

  这几种感情本来是绝不可能同时在同一个人脸上看到的。可是她对那把弯弯的刀,却同时有了这几种不同的感情。那把弯弯的刀,是不是青青那把弯弯的刀?这问题已经没有人能口答,固为这老太婆已经改变了话题。

  她忽然问商震:"我能不能一刀*了你?"

  "能。"商震绝不是个自甘示弱的人,但是这次他立刻就承认。

  老人婆叹了口气,道:"你并不是个很可爱的人,你时常会装模作样,不但自以为了不起,还要别人觉得你了不起。"商震居然也承认。

  老太婆道:"你的五行剑法根本没有用,你这个人活在世上,对别人也没有什么好处。"商震居然也不辩白。

  老人婆道:"可是你有一点好处,你至少比那些自命不凡的伪君子好一点,因为你说的是真话。"这一点商震自然更不会反对。

  老太婆道:"所以我并不想*你,只要你交出那个小丫头来,我就放你走。"商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能不能先跟他们说句话?"老太婆道:"他们是谁?"

  商震道:"他们就是我以前总认为是我朋友的那些人。"老太婆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朋友,你还要跟他们说话?"商震道:"只说一句话。"

  老人婆还没有开口,老头子这次居然抢先道:"让他说。"很少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通常都比较有分量。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让你说,还有谁能让你不要说?"她叹了口气:"就算你自己现在不想说,恐怕都不行了。"于是商震就在孙伏虎、林祥熊、梅花、钟展、南官华树这五个人耳边悄悄他说了一句话。他放过了孟开山和柳若松。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听到他这句话的人,脸色又变了,变得比刚才更可怕。

第十章 铁燕夫人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们,也猜不出商震在他们耳边说的是什么。

  "铁燕夫人"直到三十岁时,还是江湖中很有名的美人,尤其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如果是在四十年前,她这么样看着一个男人,不管要那男人说什么,他都会乖乖他说出来,只可惜现在她已经老了。

  大家都闭上了嘴,好像都已下定决心,绝不把商震刚才告诉他们的那句话说出来。

  商震忽然道:"燕子双飞虽然*人如草,说出来的话却一向算数。"铁燕夫人道:"当然算数。"

  商震道:"刚才你好像说过,只要我把那位谢姑娘交出来,你就放我走。"铁燕夫人道:"不错,我说过。"

  商震道:"那么现在我好像已经可以走了。"

  他拍了拍手,又用这手把衣服上的尘土拍得干干净净,好像已经跟这件事全无关系:"因为现在我已经把她交了出未。"铁燕夫人道:"交给了谁?"

  商震道:"交给了他们。"

  他指着林祥熊、孙伏虎、钟展、梅花和南宫华树道:"我的确把她带来了这里,藏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刚才我已经将那地方告诉了他们,现在他们之中随便哪一个都能找得到她。"孙伏虎忽然怒吼道:"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商震道:"只要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到那里去找找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孙伏虎脸色发青,巨大的冷汗一粒粒从脸上冒了出来。

  商震却笑了,笑得非常愉快,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变得这么愉快。

  铁燕夫人道:"他们一定会抢着去我的。"

  商震道:"哦?"

  铁燕夫人道:"现在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就等于已经是五个死人。"商震道:"哦?"

  铁燕夫人道:"可是他们都不想死。"

  商震道:"这些年来,他们日子过得都不错,当然都不想死。"铁燕夫人道:"谁不想死,谁就会去找。"

  商震道:"为什么?"

  铁燕夫人道:"因为谁能把那小丫头找出来,我就放了他。"商震道:"我相信你说的话一定算数。"

  铁燕夫人道:"那么你说他们会不会抢着去?"商震道:"不会。"

  铁燕夫人冷笑,道:"难道你认为他们都是不怕死的人?"商震道:"就因为他们怕死,所以才绝不会去。"铁燕夫人道:"为什么?"

  商震道:"因为他们不去,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要是去了,就死定了。这一点他们自己心里一定全都知道。"他居然去问他们:"对不对?"

  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反对。

  铁燕夫人有点生气,也有点奇怪:"难道他们以为我不敢*他们?"商震道:"你当然敢,如果他们不去,你一定会出手的,这一点他们也知道。"他淡淡地接着道:"可惜那位谢姑娘还有位尊长,如果他们去把她找出来交给了你,那个人也绝不会放过他们的。"铁燕夫人道:"他们宁可得罪我,也不敢得罪那个人?"商震道:"他们都是当今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联手对付你,也许还有一点希望,要对付那个人,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铁燕夫人道:"那个人是谁?"

  商震道:"谢晓峰,翠云山、绿水湖、神剑山庄的谢晓峰。"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你要找的那位谢姑娘,就是谢晓峰的女儿。"铁燕夫人的脸色变了,眼睛里立刻充满惊讶、愤怒和怨毒。

  商震淡淡道:"燕子双飞的魔刀虽然可怕,谢家三少爷的神剑好像也不差。"铁燕夫人厉声道:"你说的是真话?谢晓峰怎么会有女儿?"商震道:"连你们都有儿子,谢晓峰为什么不能有女儿?"铁燕夫人神情变得更可怕,一字字道:"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儿子了,谢晓峰也不能有女儿了。"她的声音凄厉,眯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刀锋般的光,盯在孙伏虎脸上:"那个姓谢的丫头藏在哪里?你说不说?"孙伏虎的脸色惨白,咬紧了牙关不开口。

  商震道:"他绝不会说的。少林门下在江湖中一向受人尊敬,他若将谢晓峰的女儿出卖给魔教,非但谢晓峰不会放过他,连他的同门兄弟都绝不会放过他的。"他微笑,又道:"既然同样都是要死,为什么不死得漂亮些?"孙伏虎嘶声道:"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商震淡淡道:"因为我不要脸,连死人屁股上的皮都可以戴在脸上,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孙伏虎叹了口气,道:"江湖朋友若知道五行堡主居然是个这样的人,心里不知会有什么感觉。"商震道:"我知道,那种感觉一定就跟我对你们的感觉一样。"钟展忽然道:"他不说,我说。"

  铁燕夫人冷笑道:"我就知道迟早总有人会说出来的。"钟展道:"只不过我也想先跟商堡主说句话。"他慢慢地走到商震身旁。

  商震并不是完全没有提防他,只不过从未想到这么一位成名剑客居然会咬人而已。

  他一直在盯着钟展的手,商震两只手都在背后。钟展附在商震耳边,悄俏道:"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的,就正如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借刀*人一样,所以你才会听我说这句话。"他忽然一口把商震的耳朵咬了下来。

  商震负痛蹿起,孙伏虎吐气开声,一拳打上了他的胸膛。

  没有人能挨得起这一拳,他身子从半空中落下来时,骨头至少已断了二十六八根。

  钟展将他那只血淋淋的耳朵吐在他身上:"我知道你一定也想不到我是个这么样的人。"铁燕夫人忽然叹了口气,道:"非但他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当今江湖中的英雄豪侠如果都是你们这样的人,那就好极了。"铁燕长老忽然道:"*一儆百,先*一个。"

  铁燕夫人道:"我也知道一定要先*一个,他们才肯说。"遇到重大的决定,她总是要问她的丈夫:"先*谁?"铁燕长老慢慢地从衣袖中伸出一根干瘪枯瘦的手指。

  每个人都知道,他这根手指无论指着什么人,那个人就死定了。

  除了南宫华树外,每个人都在向后退,退得最快的是梅花。

  他刚想躲到南官华树身后去,这根干瘪的手指已指向他。

  铁燕夫人道:"好,就是他。"

  说完了这四个字,她手里就忽然出现了一柄刀。

  一把四尺九寸长的长刀,薄如蝉翼,寒如秋水,看来仿佛是透明的。

  这就是燕子双飞的魔刀。

  昔年魔教纵横江湖,做视武林,将天下英雄都当做了猪狗鱼肉,就因为他们教主坛下有一剑、一鞭、一拳、双刀。

  平时谁也看不见她的刀,固为这柄刀是缅铁之英百炼而成的,可刚可柔,不用时可以卷成一圈,藏在衣袖里。

  只要这把刀出现,就必定会带来血光和灾祸。

  铁燕夫人轻抚着刀锋,悠悠他说道:"我已有多年未曾用过这把刀了。我不像我们家的老头子,我的心一向很软。"她又眯起了眼看着梅花道:"所以你的运气实在不错。"梅花一向是个很注意保养自己的人,脸色一向很好。

  可是现在他脸上已看不见一点血色,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运气有什么好?

  铁燕夫人道:"我还记得,我最后*的一个人是彭天寿。、彭天寿是"五虎断门刀"的第一高手。

  五虎断门刀是彭家秘传的刀法,刚烈、威猛、霸道,"一刀断门,一刀断魂",称霸江湖八十年,很少有过放手。

  彭天寿以掌中一柄刀横扫两河群豪,四十年前忽然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已死在燕子刀下。

  彭天寿是孟开山的好朋友。

  听到这个名字,孟开山的脸色也变了,是不是因为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保定城外长桥上那件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事?

  铁燕夫人道:"我用*过彭天寿的这把刀来*你,让你们的魂魄并附在这把刀上,你的运气是不是很好?"梅花已经是个老人,最近已经感觉到有很多地方不对了,只要一劳动,心就会跳得很快,而且时常都会刺痛。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

  他应该不怕死的。

  可是他忽然大声道:"我说!你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老人的性命已不长,一个人应该享受到的事,他大多都已享受过现在他还能够享受的事已不多。

  奇怪的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铁燕夫人道:"你真的肯说?你不怕谢晓峰对付你?"梅花当然怕,怕得要命。

  但是现在谢晓峰还远在千里外,这把刀却已在他面前。

  对一个怕死的人来说,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梅花道:"刚才商震告诉我,他已把那位谢姑娘藏在……"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忽然间刀光一闪,他的咽喉忽然就已被割断。

  越怕死的人往往死得越快,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非常奇怪。

  铁燕夫人手里有刀。

  割断梅花咽喉的这一刀,却不是她的刀。

  她看见了这一刀,但是她居然来不及阻挡。梅花也看见了这一刀,他当然更没法闪避。

  这一刀来得实在太快。

  刀在丁鹏手里。

  大家看见他手里这把刀的刀光时,还没有看见他这个人。

  大家看见他这个人时,梅花的咽喉已经被他的刀割断。

  刀尖还在滴血。这把刀本来就不是那种吹毛断发、*人不带血的神兵种器。

  这把刀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刀,只不过刀锋是弯弯的。

  铁燕夫人笑了。

  现在她虽然已经是个老太婆,可是一笑起来,那双眯起来的眼睛还是很迷人,仿佛又有了四十年前的风韵。

  现在还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几个看到过她这种迷人的风韵。

  看见过她这种风韵的人,大多数四十年前就已经死在她的刀下。

  那些人究竟是死在她刀下的,还是死在她笑容下的?

  恐怕连他们自己部分不太清楚。

  只有一点绝无疑问。

  那时她的刀确实快,笑得的确迷人。

  那时看见她笑容的人,通常都会忘记她有把*人的快刀。

  现在她的刀还是很快,很可能比四十年前更快,但是她的笑容已远不如她四十年前那么迷人了。

  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只不过久已养成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的。

  她准备要*人时,还是会笑,她已准备在笑得最迷人时出手。

  现在已经是笑得最迷人的时候。

  她还没有出手。

  因为她忽然觉得她准备要*的这个年轻人很奇怪。

  这个年轻人用的也是刀,就在一瞬前,他还用刀*过人。

  奇怪的是,如果不是因为他手里还有把滴血的刀,无论谁都绝对看不出他在一瞬前*过人,更看不出他的刀有那么快。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乡下来的大孩子,一个很有家教、很有教养、性情很温和的大孩子,仿佛还带着种乡下人的泥土气。

  而且他也在笑,笑得也很迷人,很讨人欢喜,甚至连她都有点怀疑,刚才一刀割断梅花咽喉的,是不是这个年轻人?

  出现的是丁鹏。

  丁鹏笑容温和,彬彬有礼,让人也很容易忘记他手里有把*人的快刀。

  他微笑着道:"我姓丁,叫丁鹏,我就是这里的主人。"铁燕夫人也带着笑,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总算还是来了。"丁鹏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来的。"

  铁燕夫人道:"哦?"

  丁鹏道:"贤伉俪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就已知道。"他笑得更温和有礼:"那时候我就已应该来恭候两位的大驾。"铁燕夫人道:"那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来?"

  丁鹏道:"因为那时候有些事我还不太明白。"铁燕夫人造:"哪些事?"

  丁鹏道:"两位的身份来历、两位的大驾为什么会忽然光临?到这里来找的是谁?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铁燕夫人道:"现在你已经全部明白了?"

  丁鹏笑了笑,道:"昔年江湖中威名最盛、势力最大的帮派,既不是少林,也不是丐帮,而是崛起在东方的一个神秘教派,他们的势力在短短的十年之中就已横扫江湖、君临天下。"铁燕夫人道:"还不到十年,最多也只不过七八年。"丁鹏道:"就在那短短七八年间,死在他们手下的江湖豪杰至少已有七八百个!"铁燕夫人道:"可是真正配称为豪杰的人,也许连七八个都不到。"丁鹏道:"那时候江湖中的人对他们既恨又怕,所以就称他们为魔教。"铁燕夫人道:"这名字其实并不坏。"

  丁鹏道:"江湖中古老相传,都说这位魔教的教主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不但有大智慧、大神通,武功也已超凡入圣。"铁燕夫人道:"我敢保证,近五百年来,江湖中绝没有任何人的武功能胜过他。"丁鹏道:"可是他自己却一向很少露面,所以江湖中非但很少有人见到过他的真面目,看见他出手的更没有几个。"铁燕夫人造:"很可能连一个部没有!"

  丁鹏道:"除了他之外,魔教中还有四位护法长老。魔教能称霸江湖,可以说都是这四位护法长老打出来的天下。"铁燕夫人道:"那倒一点都不假!"

  丁鹏道:"贤伉俪就是这四大护法之一,燕子双飞一向形影不离,两个人就等于一个人。"他叹了口气接道:"现在的年轻夫妇,像两位这么恩爱的已不多了!"铁燕夫人道:"的确不多。"

  丁鹏道:"我刚才说出来的这些事,我想别人一定也已经全部知道。"铁燕夫人道:"你是不是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丁鹏道:"还知道一点。"

  铁燕夫人道:"你说!"

  丁鹏道:"贤伉俪是在六十年前结为连理的,夫人的娘家本来就姓燕,闺名叫做灵云,本来是教主夫人的女伴。"铁燕夫人一直在笑。

  丁鹏知道的那些事,并没有让她觉得惊奇。

  现在她却已开始惊奇了,她想不通这年轻人怎么会连她的闺名都知道。

  丁鹏道:"两位早年纵横江湖,直到魔教退出江湖后,才生了一位公子,想不到却在三天之前,死在一位谢姑娘的手里。"铁燕夫人脸色已变了,冷冷道:"说下去!"

  丁鹏道:"当时谢姑娘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商堡主和田一飞也不知道,所以才会出手伤了他。"铁燕夫人冷笑道:"对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就可以随便出手?"丁鹏道:"那只因为令公子也不知道谢姑娘的来历,谢姑娘又不巧是位江湖少见的绝色美人。"他说得很含蓄,刚好让每个人都能听懂他的意思。

  现在大家才知道,为什么铁燕夫妻一定要将谢晓峰的女儿置之于死地。

  因为她*死了他们的独生子。

  她的名字叫小玉。

  每个认得她的人,部说她是个又温柔又文静又听话的乖女孩。

  只不过这次她却做了件不太乖的事。

  这次她是偷偷溜出来的,至少她自己认为是偷偷溜出来的。

  今年她才十六岁。

  十七岁正是最喜欢做梦的年纪,每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部难免会有很多美丽的幻想,不管她乖不乖都一样。

  "圆月山庄"这名字本身就能带给人很多美丽的幻想。

  所以她看到丁鹏派专人送去的请帖时,她的心就动了——

  美丽的圆月山庄,来自四方的英雄豪杰、少年英侠。

  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来说,诱惑实在太大。

  可是她知道她的父亲绝不会让她来的,所以她就偷偷地溜了出来。

  她以为她能瞒过她的父亲,却不知道这世上一向很少有人能瞒得过谢晓峰。

  他并没有阻止她。

  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做出过很多被别人认为是"反叛"的事。

  他知道大多的约束和压力,反而会造成子女的"反叛"。

  可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要单独在江湖中行走,做父亲的总难免还是有点不放心。

  幸好住在他们附近的五行堡主正好也要赴丁鹏的约,他正好托商震照顾她。

  有这么样一位江湖中的大行家在路上照顾她,当然是绝不会出事的了。

  何况还有田一飞。

  田一飞当然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能接近她的机会,更不会让她吃一点亏的。

  所以谢晓峰已经觉得很放心。

  他想不到魔教中居然还有人在江湖走动,更想不到铁燕夫妻会有个好色的儿子,居然会偷看女孩子洗澡。

  那天是十二月十二,天气很冷。

  她要客栈的伙计烧了一大锅热水,在房里生了一大盆火。

  她从小就有每天洗澡的习惯。

  她把门窗都闩了起来,舒舒服服地在热水里泡了将近半个时辰。

  正在她准备穿衣服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有人在外面偷看。

  她看到门底下的小缝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她叫了起来。

  等她穿好衣服冲出去的时候,田一飞和商震已经把偷看的那个人困住了。

  这人是个斜眼瘸腿。又丑又怪的残废。

  这种人面对着女孩子的时候很可能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部没有,但是有机会偷看时却不会错过。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武功居然还不弱,商震和田一飞两个人联手,居然还没有把他制住。

  于是她就给了他一剑。

  她手里刚好有把剑,她刚好是天下无双的剑客谢晓峰的女儿。

  当时就连商震都没有想到,这淫狠的残废竟是魔教长老的独生子。

  一个玉洁冰清、守身如玉的女孩子,怎么受得了这种侮辱!

  无论对谁来说,她*人的理由都已足够充分。

  丁鹏道:"我本来早就应该来的,可是我一定要先将这些事全部调查清楚!"因为他是这里的主人。

  他处理这件事,一定要非常公正。

  丁鹏又道:"要问清这件事,我当然一定要先找到谢姑娘。"铁燕夫人造:"你已经找到了她?"

  丁鹏道:"我也不知道商堡主将她藏到哪里去了,这里可以藏身的地方又不少,所以我才会找了这么久。"他接着道:"幸好商堡主来得也很匆忙,对这里的环境又不熟,能找到的藏身处绝不会大多,所以我总算还是找到了她。"要在这么大的庄院中找一个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容易。

  可是他却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连一点困难都没有。

  铁燕夫人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乡下大孩子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他实在远比他外表看来厉害得多。

  丁鹏道:"我知道商堡主是绝不会把她交出来的,他受了谢先生之托,宁死也不会做这种事。"铁燕夫人冷冷道:"你当然也跟他一样,宁死也不肯说出她在哪里?"丁鹏道:"我用不着说。"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这句话说出未,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就连铁燕夫人都觉得很意外。

  他一刀割断梅花的咽喉,为的当然是不让梅花说出谢小玉的下落。

  可是他自己却将她带来了。

  水阁有门。

  他推开门,就有个看来楚楚动人的女孩子,低着头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脸上还有泪痕,泪痕使得她看来更柔弱、更美丽。

  只要看过她一眼的人,一定就能看得出她是个多么乖的女孩子。

  像这么样的一个女孩子如果会*人,那个人一定非常该死。

  丁鹏忽然问:"你就是谢小玉姑娘?"

  "我就是。"

  "前天你是不是*了一个人?"

  "是的。"

  她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铁燕夫妻:"我知道你们是他的父母,我知道现在你们一定很伤心,可是如果他没有死,如果我还有机会,我还是会*了他。"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会说出这么刚强的话来。她身子里流着的毕竟是谢家的血,这一家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低头的。

  自从她和丁鹏出现了之后,铁燕夫人反而镇定了下来。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正如统率大军决战于千里外的名将,到了真正面对大敌时,反而会变得特别镇静。

  她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冷冷地道:"你一定要*他,是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事,他该死?"小王道:"是。"

  铁燕夫人道:"*错人的人,是不是也该死?"小玉道:"是。"

  铁燕夫人道:"你若*错了人呢?"

  小玉道:"我也该死。"

  铁燕夫人忽然笑了,笑得说不出的凄厉可怖,忽然大吼:"你既然该死,为什么还不死!"凄厉的笑声中,刀光已闪起,一刀往小玉头顶上劈了下去。

  大家都看过她这一刀。

  一刀劈下,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就要活生生被劈成两半。

  谁部不忍再看。

  有的人已扭转头,有的人闭上了眼睛。

  想不到达一刀劈下后,竟好像完全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大家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谢小玉居然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连头发都没有被削断一根。

  铁燕夫人那柄薄如蝉翼、吹毛断发的燕子刀却已被架住,被丁鹏架住。

  两把刀相击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把刀竞好像忽然被粘在一起。

  铁燕夫人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额角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凸起。

  丁鹏看来却还是很从容,淡淡他说道:"这是我的家,他们都是我的客人。只要我还在这里,谁也不能在这里*人。"铁燕夫人厉声道:"该死的人也不能*?"

  丁鹏道:"谁该死?"

  铁燕夫人道:"她该死,她*错了人。我儿子是绝不会偷看她洗澡的,就算她跪下来求我儿子去看,我儿子也不会看。"她又发出了那种凄厉而可怖的笑声,一字字道:"固为他根本看不见!"这种笑声实在教人受不了,连丁鹏都听得毛骨惊然,忍不住问:"他怎么会看不见?"铁燕夫人道:"他是个瞎子!"

  她还在笑。

  笑声中充满了悲伤、愤怒、冤屈、怨毒,她笑得就像是一条垂死的野兽在嘶喊。

  "一个瞎子怎么会偷看别人洗澡?"

  小玉仿佛连站都站不住了,整个人都几乎倒在丁鹏身上。

  丁鹏道:"他真的是个瞎子?"

  小玉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铁燕夫人造:"就算她真的不知道,可是一定有别人知道。"她的声音更凄厉:"所以他们不但*了他,而且把他的脸都毁了。"小玉苍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颤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直石像般站在那里的铁燕长老,忽然一把将商震提了起来。

  他好像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商震倒下去的地方明明距离他很远。

  可是他一伸手,商震就被他像提口破麻袋一样提了起来。

  商震看来明明已经死了,现在却忽然发出了痛哭般的*。他根本没有死。

  他故意挨那一拳,只因为他要乘机装死,因为他知道他能挨得起孙伏虎的一拳,却绝对没有法子挨过燕子双飞的一刀。

  铁燕长老道:"我看得出你不想死,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事你都肯做。"商震不能否认。为了要活下去,他已经做出了很多别人想不到他会做的事。

  铁燕长老道:"你应该知道,魔教的天魔圣血膏是天下无双的救伤灵药。"商震知道。

  铁燕长老道:"你也应该知道,无魔搜魂大法是什么滋味。"商震知道。

  铁燕长老道:"所以我可以教你好好地活下去,也可以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商震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忽然嘶声道:"我说实话,我一定说实话!"铁燕长老道:"那天在门缝下面偷看谢小玉洗澡的是谁?"商震道:"是田一飞!"

  商震流着泪,说出了这故事另外的一面。

  "那天天气很冷,我想要伙计送壶酒到房里来,刚走出门,就看见田一飞伏在谢姑娘的门下面,那时候谢姑娘正好也发现外面有人在偷看,已经在里面叫了起来。""我本来想把田一飞抓住,可是他已经跪下来苦苦求我,叫我不要毁了他一生。""他还说,他一直在偷偷地爱慕着谢姑娘,所以才会一时冲动,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跟他的姑母本来就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也相信他不是有意做这种事的。""所以我的心已经软了,想不到我们说的话,竟被另外一个人听见。""那人是个残废,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田一飞一看见他,就跳起来要*他灭口。""想不到他的武功居然极高,田一飞竟不是他的对手。""我不能眼看着田一飞被人*死,只好过去帮他。""但是我可以发誓,我绝没有要*人的意思,绝没有下过毒手。""那时候谢姑娘已经穿好衣服冲出来了,田一飞生怕他在谢姑娘面前将秘密揭穿,故意大声呼喊,所以他才没有听见谢姑娘刺过去的那一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个瞎子,更不知道他是铁燕公子。""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个令人作呕的故事,说完了这故事,连商震自己都在呕吐。

  为了要教他继续说下去,铁燕长老已经教他吞下了一勺天下无双的续命救伤灵药"天魔圣血膏"。

  可是现在他又吐了出来。

  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名震天下、富贵如王侯的五行堡主,此刻在别人眼中看来,已不值一文。

  商震忽然又在嘶喊:"如果你们在我那种情况下,是不是也会像我那么做?"没有人理他,可是每个人都已经在心里偷偷地问过自己——

  我会不会为了飞娘子的侄儿牺牲一个来历不明的残废?会不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又将这秘密说出来?

  谁也没有把握能保证自己在他那种情况下不会那么做。

  所以没有人理他,没有人再去看他一眼,园为每个人都生怕从他身上看到自己。

  商震的嘶喊已停顿。

  不想死的人也会死,越不想死的人,有时候反而死得越快。窗外冷风如刀,每个人手脚是冰冷的,心也在发冷。

  铁燕长老脸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地看着丁鹏,冷冷道:"我是魔教中的人,我的儿子当然也是。"丁鹏道:"我知道。"

  铁燕长老道:"江湖中的英雄好汉们都认为只要是魔教中的人就该死。"丁鹏道:"我知道。"

  铁燕长老道:"我的儿子是不是也该死?"

  丁鹏道:"不该!"

  他不能不这么说,他自己也被人冤枉过,他深深了解这种痛苦。

  铁燕长老道:"你是这里的主人,你也是我近五十年来所见过的最年轻的高手,我只问你,在这件事中,该死的人是谁?"丁鹏道:"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

  铁燕长老道:"还没有。"

  他的声音冰冷:"该死的人还有一个没有死。"谢小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苍白的脸上又有了泪痕,看来是那么凄楚柔弱,仿佛连站都站不稳。但是她绝不退缩。

  她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经知道我*错了人,*错了人的都该死。"铁燕长老道:"你准备怎么样?"

  谢小玉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她忽然从衣袖中抽出了一柄精光夺目的短剑,一剑刺向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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