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中国汉画大展
地点:山水美术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人将祭祀与战争并列,足见其重视。正因如此,用于祭祀礼仪之物,往往为时代精华,如夏商周三代之青铜器,又如汉代之画像石。画像石,常见于墓室、祠堂、墓阙、庙阙等地,与丧葬礼仪密切相关,自然非同凡响。早在宋代,李清照之夫赵明诚在《金石录》中便提及汉代武氏祠堂的画像石。时至今日,画像石的发现早已成千上万,流布广泛,类型丰富,其数量、品质、影响力,足以为两汉艺术代言。
然而,在现代考古学传入之前,对画像石材料信息的收集立足于拓片,往往缺少出土背景和整体环境信息,这使得一张张画像石拓片陷入孤立,宛如两汉时期一个个散乱破碎的单词。然而若将这些单词汇聚成流,则亦有可能为我们重构出穿越历史的门户。近期,中国汉画学会便在北京山水美术馆主办“中国汉画大展”,进行了一场近似于汇流的尝试——将散落于全国各地的画像石拓片汇聚一堂,带领观者领略画像石中的两汉。步入展厅,宛如走进由画像石构建的历史之门,我们能够观览到的或许不仅仅是两汉先民剪影式的生活,更有两千年前人们心中隐秘而多彩的精神世界。
人生观与世界观——亡者的留恋与心愿
死亡宛如离别。离别之际,于流连已久的人生,总有恋恋不舍之意。既然要上路,到陌生的远方去,少不了带上此生此世自认为最精彩的瞬间和最宝贵的东西。由此,两汉先民数不尽的“生活照片”,便一笔一画地留在了石头上。
对于勇士而言,最值得夸耀的或许是勇敢,汉代勇士更胜武松,有人左手斗牛,右手搏虎(图1),有人刚败一狮,再战一牛,轻松自如,不在话下,更有勇士互相不服,于是约架一场,却不愿透露胜负。对于丈夫而言,或许妻子心怀憧憬,双手在织机穿梭之时,最有幸福铭心;对于妻子而言,或许与丈夫闲暇时刻,举案齐眉,小酌一杯,常有甜蜜,心头徘徊(图2)。花天酒地的贵族,纵然离世,自然也仍幻想能有宴乐百戏、莺歌燕舞。建功立业,拼搏一世,不过是想做个安乐富家翁,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高楼广厦,怎愿轻易放手?……形形色色的愿望与惦念,便留下了形形色色的断面,说不清是墓主人自己难断舍离,还是营墓子孙的孝心奉献,无论如何,对这些场景的选择和截取,却留下了那时的社会百态,并透露着人们对于现实世界的认知与态度。
图1 斗牛搏虎图
图2 宴居图
既然尘世已无可挽留,倒不如憧憬和想象那未知的世界。展望未来,谁不愿奔赴更美好的地方?人世间匆匆一遭,不免有种种缺憾,既如此,死后奔赴仙境,想来应另有一番风景。秦汉之时,自皇帝以下,谁不对仙境心怀向往?秦皇、汉武英明一世,但只要听闻“长生不老”“仙丹灵药”,便如堕魔障,难以自拔,听凭一拨拨方士骗子装神弄鬼、任其摆布。秦皇不忿方士行骗卖乖,愤而“坑儒”,汉武却在怪力乱神之间晕头转向,因为迷信巫术,而废掉太子,父子刀枪相见。执著于神仙巫道而为祸于此,亦足见神仙方术影响之大、植入人心之深。皇帝尚如此着迷,何况他人?虽然无法如皇帝般挥金访仙,然而于生死关头,制定死后的旅行计划,略表愿望,却是常人也能做到的事情。于是秦汉人们心中宏大而神秘的仙境,在各地的画像石上,揭开了朦胧的面纱,却竟呈现着相似的模样——这大约便是帝国统一在幕后无心的“导演”力量。
既然想要奔赴仙境,那么该如何操作呢?若单看画像石,则或略觉散乱,但如果结合其他汉代图像和文献中的只字片语,则或许能获得串联理解画像石的线索。长沙马王堆1号墓出土的T形帛画(图3),常被学者解释为墓主人的“升仙路径说明”。据研究者推测,墓主人应当是需要通过服神药、登仙山的步骤,方能够上九天,并变形为仙。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为西汉前期产物,它所描绘的升仙之路想来应当受到地域和时代的局限。不过既然目的地相同,则条条大路通仙境。画像石中也少不了种种关于升仙关键步骤的描绘。在画像石中,常见有人乘坐神兽所拉车辆,行色匆匆,目的想来也应是踏上仙途,早见仙人。而事关升仙,有些画像石却表达得相当含蓄。如画像石中常见“泗水捞鼎”题材(图4),其典故原本出自《史记•秦始皇本纪》,讲的是秦始皇巡游至彭城时,听说泗水中有周鼎,命令千人捞鼎却最终失败之事。鼎一向象征世俗权力,捞鼎失败似乎颇不吉利,更与丧葬无甚关系,但这一题材却在各地拓片中屡屡出现,令人备感蹊跷。但据台湾学者邢义田研究,表现“捞鼎”,并非意在再现始皇故事,而在于升仙。不少捞鼎画面中,可见有龙自鼎中出现,而龙实际上正是引导墓主人升仙的神兽之一,如在洛阳卜千秋墓壁画中,男主人便乘龙登仙。如此一来,题材的重点,由捞鼎失败转移至得道升仙,自然备受欢迎。由此可见,为了升仙,画像石的创作者们可谓大开脑洞,各显神通。
图3 马王堆汉墓T形帛画线图
图4 泗水捞鼎
令人心摇神驰的仙境,会是什么模样,又会有些什么样仙人呢?太阳上的金乌,月亮上的蟾蜍,是不是在仙境便触手可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是否汇聚一堂,互相嬉戏?今天的我们渴盼拥有隐形的翅膀,大概是因为在想象里,天使拥有真正的翅膀。汉代之人与我们不谋而合。于是,在画像石中,便能看到成组成群的“雷震子”,挥动翅膀,在天空翱翔。神仙的名字或许不能全部知道,但仙界的大神,却是无人不晓。大名鼎鼎的西王母(图5),怎能不在画像石上现身呢?
图5 西王母和带羽翼的仙人
生死亦大矣。生死之际,不免让人浮想联翩。对于现实世界的观察与回忆,对于神秘世界的想象与憧憬,在思绪翻滚之时,或许都能够冲淡这场即将开始的孤独旅行的焦虑与不安。那就把这些都牢牢地记住吧——于是,在一张张画像石的拓片上,天上地下,凡人神仙,展厅中的我们看到了他们的整个世界。
价值观与道德观——留给生者的遗产
留在地下世界中的画像石,并不想被人们看见——那只是死者和死者亲属隐秘的愿望。这些画像石的功能,更多的是帮助亡灵寻求安稳理想的所在。但出现在地上祠堂等建筑上的画像石,却是明确留给生者的精神遗产。长辈放不下的,总是儿女子孙,而能够留给子孙最重要的遗产,或许并非金银财宝家财万贯,而是一辈子亲身学习实践领悟到的经验与教训。马齿渐增,絮叨啰唆也与日俱增,但老人们深知年轻人的健忘自矜,就算说得再多,又如何放心得下。终于有一天说不动了也无法说了,那便让这些没有说尽的话,留在祠堂中吧,让孩子们每年祭拜自己之时,仿佛仍能听得到自己的谆谆嘱托。
山东武氏祠堂的画像石,或许是汉代画像石中最负盛名的一套。对画像石的研究,由它开始,千年来对画像石的研究,也以对这一个案的研究最为深入。此次展览之中,赫然可见武梁祠画像石拓片,令人眼前一亮。展览展示出武梁祠中东壁、西壁、后壁三面墙壁主体画像石拓片,这是武梁祠中规模最大的一个装饰单元。三面墙壁的画像石被分为等高的四层,每一层中均描绘出众多人物。在很多人物旁边,题刻有文字,标识了画像石刻画的人物身份。从这些文字中,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这些被刻在祠堂中的人物包括了帝王、列女、义士、忠臣等。而在这些历史人物的身上,或许寄托了武氏家族先人想要留给后人的箴言。
武梁祠的西壁共描绘出十一位帝王,除了传说中的三皇(三皇包括了交缠在一起的伏羲女娲,此外还有祝融、神农)五帝之外,还分别刻画了夏代开国之君禹和末代君王桀。除了根据帝王的事迹设计帝王的身姿之外,还在榜题旁边特意标注出帝王的功绩,只有亡国之君桀,除名号外,别无题词。在传统的历史叙事中,三皇五帝等古代贤王是世间万物关键要素的创造者,如伏羲画卦结绳、神农辟土种谷(图6),这些事迹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因此古代帝王的形象在汉代图像资料中屡见不鲜。帝王形象的出现,表明画像石图像的策划者,试图从历史和整个社会的高度为祠堂的瞻仰者们树立榜样。贤王功德、昏君教训,为历史的发展曲线奠定基调,是不应当被忽略的,但具体到个人道德与行为的规范准则,却需要在列女、义士、忠臣的形象中寻找答案。
图6 武梁祠中的神农氏
时代的境况,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转移,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面对不同的世道和境遇,如何判断,如何选择,或许对于个体来讲才是真正考验的时刻。武梁祠中标识着不同的列女、孝子、忠臣、刺客故事,将焦点集中于汉儒总结的“三纲”之上。君臣、父子、夫妇关系,或许是常人在生活中不可回避的基本人际网络,而对这三种关系的处理,正是品质修养的起点。在武梁祠画像石描绘的33个故事中,如相如奉璧、董永葬父、鲁义姑姊、荆轲刺秦,贫富贵贱皆不相同,行为事迹亦不相同,但却同样可以受到后世的尊重。设计者想要传达的恐怕不仅仅是忠孝节义的道德内核和价值选择,一再地举例可能还想要告诉后世子孙:在不同环境之下坚持这种价值观和道德观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一以贯之的道理和不厌其烦的事实列举,在精心设计而又无言无声的画像石上,透露出或许正是逝者之于生者难以割舍的浓浓亲情与关爱。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此言若换一种角度理解,大约也可认为,知生方知死。人们如何看待人生,便会如何想象死亡。用于丧葬的画像石留存的汉代“人死观”,不过是人生观的另一种投射。人生如此复杂,有太多的东西无法用言语表达。更何况,在文盲率居高不下的古代,又有多少人能依靠文字表意与沟通?这样的境遇,或许也决定了人对于鬼神的想象。正因如此,画像石——这些构建亡者空间的刀笔刻绘,为亡者、生者和想象中的世界提供了最佳的表达方式。而当画像石留存至今,以拓片的形式呈现于今人面前之时,载体的替换、岁月的痕迹、整体性的消解,又让今日的观者之于画像石有了新的玩味和领悟——用略作改编的经典诗句,或许最能说清:一石一世界,一画一天堂,双手抚无限,刹那是永恒。
文| 丁雨
本文刊载于20180330《北京青年报》b 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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