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人郑绅和吴兴人沈聿,从长安启程,东出潼关至华山。
路上无聊,聊起佛道神怪。
郑绅说,我还是好佛,你说,那我佛如来,本是净饭国的储君,弃一国之荣华而不顾,在大雪山成圣,可知成佛有莫大的好处。
沈聿说,学佛虽然时尚,但跟道家比起来,毕竟出生得晚,根基浅。这些年也没听说谁又成了佛的,但是传闻成仙的倒是比比皆是,还是学仙灵验。
郑绅说,你那不行,是速成的,没营养!
沈聿说,你那才不行,吃多少都没疗效!
二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吵,来到华山之下。
天降大雪,进退两难,盘缠有的是,但干粮耗尽了。
一连几天,二人荒野求生,四处找能吃的东西,就欠互相换着啃手指头了,结果在一处悬崖底下找着一个小窝棚。
窝棚搭得很潦草,枯枝为骨,荒草为肉,四下透风。
挪开入口的草把,里面黑黢黢的,僵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二人吓了一跳,赶紧逃出来,一个劲的喘气。
一个说:“里面那个和尚是死了吧?”
另一个说:“瞎说,分明是个道士吗!”
“和尚啊!”
“道士哪!”
两个饿得奄奄一息的杠精,倚在窝棚外徒逞口舌之利,谁也不敢再进去看看。
沈聿说:“实在受不了了,又冷……又饿。”
郑绅说:“不然……咱们把窝棚拆了吧?不就有柴了吗?”
沈聿说:“对,柴一烧,肉就熟了啊……”
郑绅说:“啥?……吃人哪?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沈聿没说话,窝棚里有人说话了:
“你有人性?拆了我的窝棚,我不得冻死吗?”
三二人惊惧。
窝棚里钻出一个人来,裹着一件鹤氅,光着头,头上烧着香疤,瘦骨嶙峋但神采奕奕。
郑绅说:
“高……高人,你家里有吃的吗?卖给我们点吧?”
那人说:
“吃的是没有,进里边来躲躲雪吧,我讲个故事你们听听,听完了兴许就不饿了呢!”
窝棚里挤进来三个人,显得异常的逼仄。
郑绅和沈聿盘腿坐在落叶上,膝盖抵着对方的膝盖。
那人说:
“既然已经促膝了,那咱们就开始长谈了啊?有谁受不了我的唠叨,可以自动离席哈!”
郑绅说:“离席?那不就得出去冻着吗?”
那人说:
“然也。”
四我的法号叫契虚,俗家姓李。
父亲在玄宗时任御史。
我自幼好佛法,二十岁自愿剃度,在长安出家为僧。
后值安禄山叛乱,破了潼关,玄宗仓皇西幸入蜀,我也随着逃难的人群躲进太白山。
太白山也不太平,盗匪横生,人们无以疗饥,甚至易子而食,实在是人间地狱。
天天念经,天天念佛,佛祖也不来。
想来,这就是所谓业力吧,谁也改变不了,佛爷也没办法。
我受不了那个刺激,挣扎着躲出去,离群索居,一个人往更深的山里走,找了一处干净的山崖落脚,心想,即便死,也落个清白。
从那儿起,我就开始绝粒了,就是不再吃人间的食物,没办法,想吃也没有啊,只好咬松嚼柏充饥。
慢慢的就越吃越少,不是因为别的,那些东西实在太难吃了啊!
都说猴子咬松嚼柏,我在山中见过那么多猴子,它们可不吃那个。
说来奇怪,吃得越少,越觉得身轻体健。
偶尔也念念经,但不那么执着于顿悟啊,弘法啊,毕竟,顿了又能怎么着?弘又能跟谁弘去呀?
苍茫天地,孑然一身,一切都是背景。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是谁,但是又说不出是什么。
纯粹,这个词儿你们明白吗?
哦,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五后来,有个姓乔的道士从我那儿过,看到我那副样子很惊讶,他说:
“矮油,这位先生,你根骨清奇啊,而且状态也不错,你这个样子,是可以直登仙都的啊!”
我说:
“仙都?我可是个和尚啊!况且我只是个凡人……”
他说:
“嗨,我们……他们那儿从不歧视别的兴趣班的,只要有兴趣,有同等学力,都可以去旁听一下。况且,你不一定非得注册,可以用游客身份登录嘛!”
我当然想去见识一下,毕竟,在死之前多些经历,谁又不想呢?
于是我就问他:
“仙途渺茫,敢问路在何方?”
那人笑了,他说:
“登仙路,实际上还是人间路。
等先生你闲下来,去一趟商山,多准备些零食和干粮。
商山上有不少背着竹篓、来往贩卖的挑山工,那里面就埋伏着仙都的细作……”
我问:
“老师,我听着有些不得劲儿啊,这像是劝我上山入土匪窝的节奏啊?”
那人说:
“我啊没什么文化,但是话糙理不糙,你听我的不会害你——你就请那些挑夫吃东西,他们肯定都吃啊,对吧?”
我说:
“对啊……可是,吃完了我能要钱吗?”
他说:
“那你不能要钱,要钱性质就变了啊……
然后,其中就会有人问你“先生你这是要去哪儿?”
你就说“我要去稚川”,这就接上头了。
跟他走,你就能去仙都了呢!”
我说:
“你这听起来还是像……骗老实人入伙啊?
而且,新入伙的上山前的分例酒食,不是应该山上提供吗?难道我这算投名状?”
“不是。”他气哄哄的看我一眼,“算买路钱!”
六再后来,安史之乱总算是被平了,玄宗还都,长安又恢复了往日繁华。
我也回到了旧日的寺庙,舒舒服服的呆了一年多。
但是再呆下去,心就腻了。
经历了那些丧乱,眼前的灯红酒绿岁月静好,都像是贴在窗户纸上的窗花,一捅就破。
实在不想呆了。
可是,我本就是个出家人,离了寺庙,何处可资容身呢?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天下。”
没错,天下之大,到处是我容身之所啊,天地之间一个人,其余都是背景。
但总得去哪儿吧?就去商山吧。
我买了好多素食干粮,雇了个挑夫挑着,进了商山。
在路边找了个客栈住下,给过往的挑夫们送吃的。
人倒是真不少,有背一个筐的,有挑两个筐的,还有挑二十多个筐卖筐的;给东西也真吃,有吃一个饼的,有吃两个饼的,还有想全都搬走慢慢吃的。
但是都是吃完了就走,没人理我,都忙着做生意谋生嘛,谁理会我这看起来有病的闲人?
这么着过了几天,饼和零食都快派完了,我都开始怀疑,太白山里遇到的那个道士,是这班挑夫的老板,骗了我来给他的员工加餐。
这一天,最开始我雇的那个挑夫小伙子又回来了,他说:
“大师,你还在这儿哪?我已经在山里转了一圈了,听说这边在免费施饼,没想到是你啊?
我给你把这一担吃的挑进山,你都没说请我吃一个饼。
反倒是我的那些同行,啥也没干,想吃多少拿多少?
你不觉得这很欺负人吗?”
我说:
“还真是诶!你快请吃吧!
你也是个挑夫,而且也在商山里呢。”
“嗯,”那个年轻人嘴里塞满吃的,一边嚼一边问:“大师,你这是要去哪儿吧?”
我说:“稚川。”
七上仙都很难,但难不过登天。
我跟着挑夫,从蓝田登上玉山。
玉山不高但岩崖险恶,攀岩扪萝,行八十里,才见到一股山泉。
随山泉崎岖而下,是一个不小的石洞,泉水就注入其中。
一洞的水,清可见底。
我跟着挑夫,搬石磊坝,雍塞泉水使其改道,又等了三天,让洞底的积水渗干。
挑夫扶着我下到洞底,洞底又有一个横洞,往里走潮湿晦暗,泥泞难行。
行了三天两夜,才到得尽头。
出得洞来,青山绿水,丽日祥云,奇花异草,珍禽瑞兽,真乃神仙之都。
我以为这就到了,挑夫说,早着呢!
又翻过百里之外的一座高山,过了山又行百里,穿过另一个山洞,这才有了真正迥异人间的景色。
洞口下临深潭,潭水夹在两山之间,绿油油的深不见底,广袤无边,潭面如镜,没有一丝波澜。
水面之上一寸,有一条石头砌成的小径,两尺来宽,绵延不见尽头。
又沿着石径走了一百里,到一座高崖之下。
崖高千尺,光溜溜的毫无可借力落脚之处。
崖前又有一株巨树,也高千尺,树冠直入云端,若隐若现。
挑夫攀到树顶,放下竹筐把我捶上去。
树顶上,山风猎猎,树干上另系有一条粗缆,深入云里,只能看见一半。
挑夫摇动横着的缆绳,远处的云雾里传来浑厚的钟声,不知钟系在哪儿。
没错,云雾里又过来一只大筐,我们就坐在筐里,上了仙都稚川。
八仙都不在山顶,而在云端。
浮云为底基,上建城郭宫阙,琼楼玉宇,虹桥彩砌……真是没见过啊。
确实不是贼窝,乃是仙都,我信了。
先是围上来一群仙童,叽叽喳喳问东问西要东西,挑夫给了他们两块饼,争抢着就散开了。
我愕然的问:
“这些孩子,饿成这样吗?”
挑夫笑了:
“他们几百年没见过人间的东西了。
这些饼拿去也不是吃的,会被分成小块,封进琥珀里,做成饰品。”
我又问他:
“这些仙童是在人间出生的?还是在仙都出生的呢?
如果是人间生的,怎么会有几岁就悟道成仙的?
如果是仙都生的,神仙又怎么会有情爱呢?”
挑夫说:
“你想得太多了。
这些仙童既不是仙也不是人,你看脚下的白云了吗?
这乃是仙壤,五百年生芽,芽则为伢,长大即是仙童。”
正说话呢,一个仙人走过来问挑夫:
“谁呀这是?闻着像个凡人哪?你带他上来干啥?”
挑夫说:
“他说非常想来见识一下,我就带他来了。
你这么严肃干啥?种族歧视啊?
你原来不也是人吗?刚来几百年就忘了本了啊?
当初我接你上山的时候,你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吗?
前恭而后倨,不是个好人你……”
九呵斥走了闲人,挑夫带着我去大殿里拜山头。
好多好多的云彩,云彩里伸出一排白玉台阶,每个台阶上两个黑炭一样的武士,手执金瓜斧钺,一直排到云端。
拾级而上,又走了将近一百里,中间歇了无数次。
只要一坐下,就有黑炭武士上来呵斥、驱赶。
我偷偷的问挑夫:
“这些人什么来历,恁么黑啊?”
挑夫说:
“这些也不是人,是生前作奸犯科被天雷劈死的罪人的躯壳……”
哦,难怪啊,都烧糊了啊!
爬得骨软筋麻,终于爬到了阶梯的尽头,感觉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挑夫笑了:
“这就对了,这就叫脱胎换骨……一会儿见到真君时,认真回话,说不定会破格把你留下呢。”
十大殿里灯火……没有灯火,但是通明,不知光从哪儿出来,连墙壁都是亮的。
正中的仙台之上,坐着一个高大的仙人,有三五丈高,巍峨的如同山岳。
戴着冕旒,一副王者气象。
挑夫说:
“赶紧参拜,这位就是仙都的负责人,稚川真君!”
我赶紧给磕头,但不知说些什么,确实不知道啊……
就听顶上一个威严浑厚的声音在问:
“尔绝三彭之仇乎?”
啥意思,实在听不懂,三彭是谁?我跟他不认识,能有什么仇啊?
认错人了吧你?
真君看我支支吾吾的,不再理会我,转头跟挑夫说话:
“这个……棒槌吧?三彭都未斩,弄过来干啥?这个可真不行啊,赶紧弄走啊,在这儿可呆不了!”
被人嫌弃了啊?
十一挑夫拉着我出了大殿,说:
“哎,既然无缘就算了……不过你也别白来一趟啊,我带你参观参观吧。”
先去了一个叫翠霞亭的所在,亭子在空中漂着,用根缆绳系在树上。
亭子里躺着一个人,身材伟岸,皮肤黝黑,两只眼睛一直在眨啊眨的,看得人心跳加速。
挑夫说:
“这个人也是刚来的,隋朝末年来的这儿。人间的名字叫杨外郎,也算是皇室宗亲,也是因为避兵祸而修的仙……”
我问:
“那眼睛就这么一直眨啊?”
挑夫说:
“这不叫眨眼啊,这叫“彻视”,他是在洞悉下界人间的事,每一次眨眼所看到的东西,都会被记录在卷宗,一次眨眼就是一年呢!”
我问:
“那要是直接睁开眼呢?”
挑夫说:
“卧槽,别乱说……”
躺着的那位杨外郎神仙,应该是听见了我说的,直接就把双眼睁开了,一瞬间,两道光柱,贯彻天宇,照得整个稚川,人物鸟兽昆虫,纤毫必现。
挑夫说:
“完了……这一下就是百年出去了。一百年没有监察和德政记录,那意味着天下将有百年的乱世了……你还真是,哎。”
十二挑夫没心思带我参观了,说:
“行了,赶紧送你回去吧,净捅娄子。”
往下走的时候,石壁之下又躺着一个人,挑夫跟我说:
“这也是刚成仙的,叫乙支润。
乙支润,你别问,好吧……”
我也不敢问,为啥新成仙的都得躺着啊?
挑夫带着我原路返回,坐大筐,溜下高树,翻高山,钻山洞……
快到玉山的时候,我说:
“现在应该早已离了仙界了吧,所以,请问阁下,什么叫“三彭”啊?
怎么叫“绝三彭之仇”啊?
当时被真君问得张口结舌的,不明所以啊!”
挑夫说:
“你啊,不是修道之人,难怪你不懂这修行的法门。
人有三魂七魄,另有三尸神附体。
人死之后,魂归天,魄入地,三尸成鬼。
这三尸神呐,都姓彭,所以又叫三彭,这三彭住在凡人体内,主要工作就是搜集宿主犯错的证据,每到庚申之日,上天汇报。
所以,立志修仙之人,如果不斩了三彭,就算你修行再精进,功德积攒得再多,根器再出众,也没有啥用,你禁不住它们给你打小报告啊!
所以,只有斩了这三个祸根,才能真正有仙根,明白了吧?”
我说:
“明倒是白了,就不知道怎么斩哪?”
挑工说:
“这个事儿还真是因人而异啊,就比如我,当年是个篾匠,在做竹器的时候劈出来三条竹虫,顺手就给碾死了,稀里糊涂的就成仙了。
有个叫陶弘景的真仙,他不总在仙都,据说他斩三尸更神。说是自己在净室焚香打坐,眼见香薰里出来三股异色的烟尘,心中烦恶,用扇子一扇,散了,就成仙了。
还有,周处知道吧?就是那个上山*虎入水斩蛟的猛人,最后,他死了,直接成仙了。因为虎啊蛟啊还有他自己,就是他的三尸,牛吧?当然,他是身死而成仙,又叫尸解仙,也就是说三尸中的一尸是他自己,非得这么斩!
所以,怎么斩三尸,只有你自己去理解喽。但是,就我的经验而言,什么时候最容易识别三尸呢?就是当整个世界都成了背景,你的身边只有两个或三个活动之物,而你又特别厌恶它们的时候……
我是在独自做竹器;陶弘景是在枯坐;周处另类一点,是整个世界把他和猛虎恶蛟归为“三害”;而你呢,只能自己去找,去等……”
十三契虚和尚看看两位听众,说:
“你们看,我的故事就此讲完了呢!”
外面下着雪,天地一笼统。
外面冷,里面也冷,和尚柔和的目光看起来也很冷。
郑绅和沈聿,感觉冷到了骨髓里,像打摆子一样抖起来。
“大……大师,你不是说笑吧?”
“当然是说笑,”契虚说:
“但是真是巧得很呢,两位居士虽然结伴而来,是不是彼此厌恶呢?
两位是不是又厌恶老僧我呢?
而我,肯定是要厌恶你二人呢,一个要烧我屋子,一个要吃我的肉呢。
所以,就算是故事,是不是一切都安排的那么凑巧呢?”
说着,从窝棚里抽出三把长剑,晃了晃,寒光一片:
“不过,这还真是个技术活儿呢,*死二位施主,或是被二位施主*死……”
契虚咧嘴一笑,吓得二人夺门而逃,既忘记了风雪,也忘记了饥渴。
在大风雪中跋涉了一天,才在山中遇上一队猎户,逃得了性命。
捱了一晚,第二天领着猎户,冒雪去寻那个“邪僧”,发现窝棚半掩在积雪里。
拔开一个缺口,火把进去一晃,里面只有一件鹤氅和贴身的衣物,再有三把断剑,每一把都碎得像渣儿一样。
“评书廉颇”,好故事多多,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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