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戏答元珍》诗的起联云:“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按照正常的结构安排,应该是在见花时节而不见花后,才有春风不到天涯之疑。但诗人没有直写,而是用“逆叙倒挽”法将后一句倒转到前,使诗句显得生动有味,豪迈峻健。
欧阳修对这一联非常得意,曾自负地说:“若无下句,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
逆叙倒挽法是诗人在安排诗的结构时,刻意将时序的先后加以倒置,从而避免语言的平直,增强诗句的气势与灵动感。
试看梅尧臣的《鲁山山行》诗: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诗写游鲁山。一开头就说,这恰恰与我爱好山野风光的情趣相合。那么,是什么才与自己爱好山野风光的情趣相合呢?下句作说明:山行中见到众山的忽高忽低。按正常顺序,第二句应该在前,可一经倒装,既突出了爱山的情趣,又避免了诗的平铺直叙,显得跌宕有致。所以洪亮吉指出:“诗家例用倒句法,方觉奇峭生动。”(《北江诗话》)
再看王安国的《清平乐》词: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这首词抒发伤春之情。其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二句,写出了一幅风雨落花、满地狼藉的残春景象。按理说,风雨是因,花落是果,而词人却先说果,后说因,这一逆挽,显然更突现出词人的一片惜春惜花的深情,所以谭献称这二句“倒装见笔力”(谭评《词辨》)。
逆叙倒挽法并非仅仅是将诗句倒转一下,先说后的,再说前的,它只有做到前句带动后句,才能够气固神完。
如温庭筠的《苏武庙》诗有这样一联:
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
诗句的意思是:苏武当年戴冠佩剑、奉武帝之命出使匈奴的时候,还正是壮年;等回到汉朝时已是十九年之后,往日的楼台已经变化,武帝也早已逝去。
诗人以倒挽出之,便语新意奇。上句所写苏武回日之时的感慨,就已逆摄了去时之情形,因为没有当年的“冠剑丁年”,就不可能有现在的物迁人非之感。这一倒转的笔调,不仅强调了苏武十九年中历尽艰辛、气节不改的难能可贵,也表达出了对苏武的无比崇敬的心情。
逆叙倒挽不仅用于一联之中,有时还用于全诗。试看李商隐的《马嵬》诗: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诗的颈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因采用逆挽法,将眼前的景象与过去的情事组合在一起,大大增强了表现的容量与力度,历来受到称赞。如朱庭珍说:“于此一联,提笔振起,逆而不顺,遂倍精采有力,通篇为之添色。”
实际上,此诗不只这一联,而是通篇采用倒叙手法。咏马嵬之变,按时间顺序,自应从安史叛军攻陷潼关,玄宗带杨贵妃仓皇出逃长安写起,而诗人先叙杨贵妃死后唐明皇遣方士招魂之举,以“此生休”奠定全诗的基调,再追溯马嵬所发生的悲剧经过,再继续追溯二人七夕长生殿的密誓,揭示出“此生休”的悲剧根源。
尾联以冷峻的诘问作收,在安排上也用逆挽,先说唐明皇,后说民间早已流传的莫愁。全诗的布置,既突出了主题,又跳跃了笔势。
再看司马光的《西江月》词: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这首词写词人对一位歌伎的眷恋之情。上片回忆歌伎之美,下片抒写内心的情怀。从结构上看,全词以逆笔倒挽。
按照正常的顺序,应该先写月斜人静之时,酒醉醒来,再追溯与歌伎的相见,最后抒发难以结合的怨恨之情。但词人没有平铺直叙,而是先写歌伎的容态之美,将身处的情景放在篇末,这一换境,便化板滞为飞动。
逆叙倒挽的手法用于全诗,就意味着改变整首作品的常规布置,这种改变通常是出于全诗的意境考虑的,如郑谷的《淮上与友人别》诗:
扬子江头杨柳青,杨花愁*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认为此诗的次第安排未当,末句应倒作起句。这种看法遭到了后人的指责,贺贻孙说得最透彻:“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徊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
此诗末句与首句互置,未尝不顺理成章,然却毫无余韵。因为在离亭笛声中,点出“君向潇湘我向秦”,便觉愁思缠绵,别意茫茫。以作发局所以无味,就在不相渲染,先已点破,而结尾之“数声风笛离亭晚,扬子江头杨柳青”,又似乎是离别之际在赞赏满目的杨柳春光,读者无法感受出客中送客的黯然伤魂之情。
王安石的《送人至清凉寺》倒是一首应该重新排列之作。其诗云:
断芦洲渚荠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门。
投老难堪与公别,倚岗从此望回辕。
何汶《竹庄诗话》卷九引《诗事》评此诗云:““看上征鞍立寺门'之句,为一篇警策,尤尽别离情意之实,古人未尝道也。若使置之断句尤佳,惜乎在第二语耳。譬犹金玉,天下贵宝,制以为器,须是安顿得宜,尤增其光辉。”这段话告诉我们,诗之好句还有赖于诗人巧妙的安排调度。
从当时送别的情景看,诗人送朋友至清凉寺后,看着他跨上征鞍渐渐远去,心中而有别后之念。诗人确实也是这样安排结构的,这并没什么不妥,但从诗的意境的要求来衡量,尾句的“倚岗从此望回辕”已点明别后相思,全诗自然没什么远韵可供读者回味了。
而其中“看上征鞍立寺门”一句也只是寻常好句而已。若重新布置,将“看上征鞍立寺门”倒装到末尾,此句便具远神,言中之意难以穷尽,完全可与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之结“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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