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器人与人类“大合作”时代,“我”做了和尚,跟随师父做为亡者做数字化超度的法事。师父对佛法的追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竟将大脑改造成了机械转经轮……
占星 | 科幻作者,现居深圳。作品《祝您有个伤心的假期》发表于“超好看故事”,《情感复兴》《最后一颗子弹》发表于“不存在科幻”公众号。
二进制超度
全文约19200字,预计阅读时间38分钟
同这个时代一样,我们这代人成长得很混乱。对待新人类的态度一如各类口号与文件,满口合作与和平,也不过是审时度势的惯性。在不知平衡何时再次被打破,世界不知何时再打乱的预感之下,不去建造便不会被摧毁。
怀揣着这样的心态,我一直心安理得的混着日子,连份工作都没有,因此父母不得不亲自替我筹谋起来。
“你这么懒散又没有一技之长,不如去庙里混个营生吧,跟着佛祖的话,即使是混日子也可以说是在修行。而且每分每秒都有人不情不愿离开这个世界,请你们这些和尚来帮忙念经是永远的生意,毕竟活着的人还得安安心心的活下去嘛。”帮忙介绍工作的叔叔哈哈大笑,言语间俨然已替我办好了寺庙的入职手续似的,重重拍着父亲的肩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因为是为我找到工作的大日子,所以我父亲也很高兴,一点没在意叔叔对我的那些调侃,站起来敬了好几杯酒。母亲也笑着赞同,又跟着补充了几句,说我的确很不成器。他们夫妻俩把叔叔逗得很开心,那个晚上只有我一直闷闷不乐。
一周后我便被家里人扔到庙里,跟随晃头和尚宁远师父修行。宁远师父大概四十岁上下,因为长相清秀时常让人看不出年纪,会被来参观的外地旅客当成普通和尚,呼来喝去的要他帮忙介绍庙里的景点。
还好宁远师父什么都听不明白,也什么都看不见,正如他的外号晃头和尚,他整天只是摇头晃脑念诵经文根本不在意别的,那代替了眼睛的玻璃眼罩则替他阻隔了外界一切纷扰,所以那些人只能自讨没趣,随便再抓个其他小沙弥当导游。
我的师父宁远坊主是寺庙的法定拥有者,宁远只是他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他姓什么。早在沿海新人类将旧人类全都赶往内陆生活的戒严时期,宁远便跟随家人从岛国迁了过来。失去很多的同时,也失去了本家的姓,时至今日仍旧如同一个丧家之犬。
他的父亲是上一代坊主,在他很小时便过世了。宁远师父从很年幼时便学着管理寺庙,但据其他长老说,宁远师父天资聪慧又品德高尚,虽然当时年纪很小但极受尊崇,将寺庙打理得井井有条,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当然,他的成功或多或少有一些时代的帮助,不知是闲得还是大家当真都过得不大好,越来越多濒死的人对于这一世充满怨念。因此,身边的亲朋们不得不向病急乱投医,寻求古老的超度仪式的帮助,好安慰自己可以顺利的走入每一个夜晚的睡眠中。
本该尽情享受尊重、财富以及权势的宁远师父却偏偏喜欢折腾自己,他对于佛法的追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竟将大脑改造成了机械转经轮,每天摇头晃脑地在庙里走来走去,伴随着齿轮转动摩擦的响动,嘴里念念有词。
在他年轻时,身体改造尚不被允许,任何与数字化相关的技术更是大忌,可以直接跳过审判吃枪子的严重罪过。所以直到现在,庙中上下都矢口否认宁远师父大脑转经轮里转动着的是代码写成的经文,他们会让所有提出质疑的人好好听听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大声宣告那是纯正的物理机械,里面塞的都是弟子手抄经文,跟电子、数字化、代码什么完全没有关联。
其实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电子禁令,大家这么说无非是害怕延时追责,也预防哪天世界又要翻天覆地,谁知道现在的和平还能维持多久呢?这也不怪他们,往前不过几十年年,这个世界的规则和真理颠覆了太多次。永远保持怀疑,永远活在当下,才是这个世道里唯一的救命法则。
我在庙里的修行才进行了不到一个月,女朋友便打来电话告知我,我们的爱情已经走向破裂。
“别人的男朋友是画家是机械师是老师,可以给女朋友画肖像做能隔空点亮的背包挂饰,再不济也能在对方苦恼时拿出几本书解答疑惑展现出一些魅力。你去当和尚能做什么,为我烧高香附赠祈祷吗?”
她这么说着狠心挂断电话,等我再往回拨的时候那边已经打不通了。我女朋友真的很爱把自己陷入戏剧之中,她一定是把电话线拔了,以烘托自己分手时达到顶峰的悲痛情绪。
分手并不令人难过,只是想到只有我没有女朋友了这件事感到很没有面子。不过还好我在庙里修行,也不需要和我那群双宿双飞的朋友们见面。而且多亏了这件事,我第一次和宁远师父有了交流。
他照常摇头晃脑地在庙里跌跌撞撞地走着,只是不知道是我配合女友上演分手戏码时的情绪过于饱满引起了他的注意,还是他作为师父的责任心突然涌动起来化作为行动,总之当我挂下电话回过头时便发现他呆呆地站在门口,玻璃眼罩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宁远师父捏着充当珠串的核桃形状机械计数器,脑袋像卡机了一样小幅度左右颤动,转经轮转动的声音逐渐慢了下来。他的脑袋被转经轮构造占满,只留下极小的部分用以放置原本的大脑。所以他的反应很慢,也记不住太多事。
因此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问我怎么了。我没好气的告诉他,因为做了和尚我被女朋友甩了,她嫌弃我做和尚很没有用,只会烧高香求饶。
宁远师父现在的大脑构造让他听见多少便忘了多少,因此他很认真的回复我大段埋怨中的最后一句话,他说:“祈祷的确,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你还可以,为她超度。”
我花了好长时间去理解宁远师父的逻辑,当我终于想明白时他已经走远了。他说得也有点道理,如果祈祷没办法避免灾祸的话,那么作为和尚的我,至少还可以亲自为女朋友念经好好地送她离开。比起其他例行公事的和尚来说,来自恋人的超度大约是最诚心的。
可是宁远师父又没交过女朋友,如果把这样的话说给女友听,她绝对不会觉得感动,也不会认可这也是一种解决办法,只会痛骂我没有脑子,然后把所有我送给她的礼物都通通扔到我头上,大声叫我滚蛋。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细节,倒不是因为我是个情场高手,也不是因为我足够了解我的前女友,而是我竟然走投无路以至于头脑不清醒,就这么做了,将宁远师父告诉我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了前女友听。这下子我彻底斩断了尘缘,也终于正式开始了和尚的工作生涯,帮别人超度。
超度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圣,我们这帮半吊子和尚全身上下只有服装有一点出家人的样子,甚至我把头发染得红红绿绿去做接收亡灵的工作都没有人出来指责我。毕竟既然已经选择了最不严苛的那一派系作为发展方向,那就不如更放松一些好了,现在的佛教可以说是集百家偷懒之所长而形成的。
第一次处理为人超度这份工作的那一天,我顶着一头格外出挑的红色卷发,进到死者房间向他的亲朋们鞠躬时就像一根上下纷飞过分努力的彩色拖把。由于我既没有把经书都背下来,声音又不好听,唱经时不仅不能安抚生者甚至还有可能让死者一路走得磕磕盼盼,所以我被分派去做“聚灵”这项任务。
“聚灵”在蒙昧时代的神秘感到了现在已经不足一提,我从工具箱里抽出传输线,花费了一番功夫寻找到死者的信号接口,这已经是“聚灵”工作中最难的部分了。当传输线连上接口的那一刻,所有一切就已尘埃落定,我只需要等待死者大脑中尚未损坏的那部分资料完整拷贝过来,就算圆满完成“聚灵”工作。
我的工科朋友告诉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二进制怪力乱神。不过也不能说它毫无道理,毕竟如果科技都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有无能为力的事情的话,也就只能寄托于神学鬼怪。就像牛顿他参透了宇宙的法则才最终明白,有些事情注定是无解的,所以毅然决然再次投入上帝的怀抱,成为虔诚的信徒。
庙里的师兄们也曾透露过,早在我们与外围沿海“人”刚刚开放互通的时候,就有大批和尚被请过去给他们的服务器祈福,以求那些突然而至的Bug能够神奇消失不见。
死者一生的喜怒哀乐幻化为数据,在进度条上缓慢地蠕动着。我的目光在不断刷新代码的屏幕和银色盘型全息投影器之间来回跳跃,关于死者的一声都在小小的舞台中快速上演。
当那些回忆勾起烘托出亲友们的呜咽时,宁远师傅适时地带着众僧虔诚的吟唱起那些能带给人安慰与宁静的经文,家属、亲友们开始放声大哭,盖过了一切交谈的可能。
仪式一直持续到半夜,劳累逐渐压过悲伤,人们开始靠在一边打起盹来。有些则彼此小声的交谈着,没忘记用手捂住并不太严肃的面孔。真正与死者互相牵挂的人三三两两缠住除了宁远师父外能够正常交流的其他和尚,请教着有关生死的一切。
在我进入寺庙的第一天,负责引见的师兄就告诉我这份工作并没有任何高深及神秘之处,我们的作用与一小时收费1200的心理医生基本一致。保持平和、用心倾听、猜测意向、给予解答,做好这几点基本就可以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等待一个个向上晋升的机会。
只是没有想到,我的晋升机会来得这么快。早于我能力范围所能达到的,也早于我耐心所不能达到的。就当我纠结于好好当一个半吊子和尚,还是趁早跑路的时候,我的师父晃头和尚,寺庙合法拥有者、管理者,宁远坊主竟先一步撒手人寰。
宁远师父门下没有其他弟子,那些精明鬼早就在发觉跟着宁远师父没有前途后另寻他处,而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开始运作另拜师门的事,宁远师父就已经驾鹤西去了,因而我竟然成为了唯一的弟子兼继承人。
所有人大吃一惊,但很快便又深以为然。毕竟宁远师父的脑袋里装的都是机械转经轮装置,实在没有空余的地方留给他进行思考和谋划。所以他按部就班地在一个个弟子来了之后将他们写在继承后备栏上,又在他们离开后将名字划掉。来不及离开的我,倒出乎意料地捡了个大便宜。
如同儿戏一般,而这里容不下儿戏。所以很快我便又失去了继承权,但是他们给我升了职,也调高了月薪。并且,作为夺权的补偿,他们准许我一手操办师父的超度仪式。我也因此得以了解宁远师父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故事的内容我是通过“聚灵”后资料“显灵”再现全息影像看到的,并不准确,但也没关系了。
毕竟那是两个人的故事,而我只看到了一个人的回忆,尘封在空间不足的大脑角落,落上了灰尘。那必然是经过了多重美化,并在岁月流逝后不断重演过的版本。
宁远师父一生最重要的故事发生在戒严时期,虽然那时候大家被迫混居在内陆,占领了所有海岸线和岛屿的新人类被称为沿海人。
虽然是那样黑暗的时期,但日子竟然也按部就班的过着,人们偶尔聚在一起说那些沿海人的坏话,并借着酒劲口出狂言,总有一天要让他们都葬身海底,把属于人类的地球重新夺回来。
宁远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总觉得生物进化,天地广阔,没有谁一定要永远站在食物链顶端。许多动物都短暂的统治过地球,人类进化出了使用工具的能力,所以战胜了猛兽。但万事万物生死轮回,站在宇宙尽头看这一切,便会觉得旧人类的倒台并无什么稀奇。
但是那个女孩不是这么想的,她与宁远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她始终觉得地球属于人类,沿海人的出现是一个错误,它们是人类在攀登文明群山时错误的方向选择。当人类千辛万苦到达山顶时才发现,他们从一开始就没选对路线。这很令人难受,需要付出相当惨烈的代价,但却不能因此而被打倒,矫正错误刻不容缓,重任就落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
宁远觉得这一切很没有道理,而且注定徒劳无功。但他庆幸她是那样激进的“人类至上派”,如果她不是她的话,那么就不会在被追*的夜晚翻进他的小庙里,他们将永远没有机会打个照面。
她说她叫Kira,后来Kira让他喊她阿九,最后她告诉宁远,她的名字是程玖。
但那都是很后来的事了,宁远花了很长时间才取得程玖的信任。至于他自己,早在见到程玖的第一眼便完全的忘记信任与怀疑这两件事。她慌里慌张的往庙里跑,情急时反客为主命令他找到一个地方把她藏起来,宁远立刻踢开正殿大门让她躲在释迦摩尼金身像的后面,自己则心口不一的随便念些佛经。
纠察队闯进来,站在门口狐疑的观望许久,最终也没人敢进来在众佛面前大闹一番。他们趾高气扬的吩咐宁远,见到可疑的女人要及时向分区纠察队报告。那个女人犯下了最严重的罪过,她不仅使用电子数码产品还试图改造自己的身体。
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由人类所创造出来的机械AI智能人类接管地球,真正的人类被迫转向内陆地区,将最富饶的平原及沿海地区让给AI智能人。在长期的压迫下,人类逐渐生出怨恨来,拒不承认智能人类的强大,称它们为沿海人。
并痛定思痛,猛烈批判由电气时代开始的错误道路选择。一切电子与数码向的东西被严令禁止,人类文明在蒸汽与量子领域另辟蹊径,并小心翼翼的在二进制之外的周边领域艰难寻找界限与界限之间的灰色地带。
不过,试图走私沿海人生产的产品,并三番两次挑衅,放话要将自己的身体改造成沿海人那样并用不着动用纠察队。从结局往前看,当然能大致猜测出来,那个女孩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让纠察队即使没有确切证据却也坐立难安,身处其中的宁远是否清楚,就不得而知了。
那天晚上宁远一边帮程玖处理还未改造完成尚且还是人类关节上的扭伤,一边和她一起监视巴掌大的桌面清洁器矜矜业业打扫他的案台。终于,当桌面清洁器尖叫报告自己电量不足并立刻罢工后,宁远才在一片宁静中找到机会和程玖套近乎。
“机器人,也可以造机器人吗?”那个时代像宁远这样跟不上趟的部分人类还沿用着旧称。
听到他这么问,程玖翻起白眼说:“不可以吗?*不是照样生了你。人能造人,机器人不能造机器人吗?”
“对,我没有别的意思,”他绞尽脑汁,短发里渗出汗来,“我是说,机器人让机器人来干活,是不是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你们庙里没请人干活吗?”
“对,但是不太一样,这个机器人,它怎么说,就是跟那种机器人好像不大一样,”他说得磕磕巴巴却语速很快,希望能在把程玖气走以前说清楚,“这个就是,没有那么高级,那他们一起相处不会觉得奇怪吗?高等生物生产低等生物,而且还是和自己一脉同宗的低等生物。”
“你没见过耍猴?”程玖来了兴趣,她很少有机会接触这些外来的和尚。他们生活的地方,还有他们当和尚的方式,都让她觉得十分新奇。所以她坐在露台上,晃荡着双脚打量这个外来的和尚,仔细对比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还有嘴唇,他长得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却实实在在来自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民族。他们那里的和尚不剃光头,也不吃素,甚至还能娶妻生子,实在是与她的认知大不相同。
那天程玖翻下露台离开寺庙之前对宁远说:“每个月杂技队都会来一次,下次我请你去看猴戏表演。”
宁远开始焦急的等待着杂技队的到来,以及那极不人道的猴戏表演。他向佛祖忏悔,出家之人本该心怀怜悯,但他却在期待一场猴戏表演。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实在是太想见到她了,并因此备受折磨。佛有大爱,比他更会怜悯众生,所以大概是会原谅他的吧。
没有机会说上几句话的表演让一切变得冗长且吵杂起来,宁远觉得没劲极了,以至于当他被坐在后面的蒸汽发电厂工人嘲笑时,甚至都觉得是佛祖对他过往诚心向佛的奖励。那几个工人是原住民,他们还不太习惯像宁远这样“不正经”的和尚以及他的同胞们。不仅抢夺他们的土地、体面的工作,还用从他们父母那里赚来的钱,娶走了他们的姑娘。
蒸汽发电厂的几个工人仍旧穿着被熏得皱巴巴的制服,手指乌黑塞满了黑色煤渣,脸也没有洗干净就急匆匆的赶了过来。杂技团虽然表演很烂,但这毕竟是附近为数不多的几项他们能够享受到的娱乐活动了。
不像那些有钱人,听说他们可以偷偷用走私来的电子屏幕观看旧时代的影视节目。一想到这,几个蒸汽发电厂的年轻人便将怒火倾泻在他们面前这个触手可及的上等人身上,他们故意重重的踢他的凳子,成心不让他好过。
“和尚也泡妞,真稀奇!”
“人活着活着什么天都能变,我小时候和尚别说娶老婆了,连女的正眼都不怎么敢瞧呢!”
“这算什么出家人,要尊称一声信仰贩卖商。”
当程玖利落的踹翻那几个挑事的人并拽着宁远的袖子逃出去后,宁远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如果宁远的脑子还有空余的话,他应当在一个肌肉只能说是精*女孩轻松干翻三个身强力壮的电厂工人后便心生疑惑,并旁敲侧击的询问对方是做什么工作的,家住在哪里。但如果你对一个人抱有好感,那么除对方本身以外,其他附加信息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所以整个晚上宁远只顾着高高兴兴的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无言的穿过辉光灯牌照耀出来的火海中,感受微凉晚风将耳朵、脸庞、手心吹得暖暖的。
后来他们一起分享过很多个像那样让人难以忘记的寻常夜晚。小和尚借着职位的便利,花了大价钱给庙里置办了胶片放映机和幕布,但是他从未和大家一起看完过一场电影。偶尔程玖会带着血腥味从墙脚跌跌撞撞翻进来,看着幕布上的模糊影像会让她忘记疼痛。
帮她处理伤口时,他通常会问,这又是去做了什么?偶尔她不说话,偶尔她宽慰道,只是和同伴们打闹罢了。打闹可不会让人浑身都是淤青和伤口。
有一天,程玖指着幕布上的海浪,问他:“还记得家乡的海吗?”
他不大记得家乡的海,每年冬天父亲都会带着他们飞到夏威夷度过几个月的寒冬。他那时候还很小,只能由管家带着在沙滩上堆城堡打发时间。他还记得他的那位管家,总是打扮成假面骑士的样子,或者说他只拥有假面骑士的皮肤外壳,不同世代的、各种各样的外装。
直到有一天,他郑重其事的告诉宁远,他不想再做假面骑士了,事实上他一直觉得奥特曼更酷。管家说得很认真,好像当时不过五六岁的宁远是什么大人物一样,需要他如此严肃的报告这一切。
没过多久万事万物突然天翻地转,父亲带着一家人和庙里的其他僧人远渡重洋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艰难寻找安身立命之所。然后,他们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父亲去世之前宁远也再没有去过夏威夷,更没见过其他海洋。
所以他老老实实的告诉程玖:“虽然我的家乡四面都是海,但我其实并没有经常去那里的海边。不过我还记得夏威夷的海,小的时候父亲常带我们飞过去度假。”
“海是什么样子的?”程玖没有看他,只是着迷的盯着泛黄幕布上的海浪。
宁远也转过头去,试图从粗糙的画面中找回曾经关于海的美好回忆。最后他不得不老实承认,自己对于海洋并没有那么多感触。
“也许关于海的图片和视频都很美,但是当你真的置身其中就会发现海边的太阳通常很毒,它会照得你睁不开眼睛,涂上油腻腻的防晒霜会让你更容易粘上砂砾。漫步在海滩上,要么会让砂砾磨得脚趾发痛,要么会不小心将一些小碎垃圾卷到脚底,”他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打从心里美化海边的生活,“总的来说,实际情况并不会比想象更美好,因为想象是不真实的,它省略了很多麻烦,而现实通常一丝不苟。”
“但是至少你还有认清现实的机会,我从来没有真的有机会见到海,”说着她低下头,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小时候我父亲总说等他忙完了,就会带我去海边抓小章鱼,他总是吹嘘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多么优秀的渔民,但是如果不让我亲眼瞧见的话,我是打死都不会信的。”
“别这么说,我相信叔叔一定没有撒谎。他现在也一定很后悔,没能亲自展示捕鱼技巧给你看。”他隔空摸了摸她的发丝,如此安慰。
程玖摇摇头:“后来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立刻展示给我看,但我没去。因为我觉得那不算。那样怎么能算他亲自钓上来的呢?”
说完她便不再说话,即使她心知肚明自己讲得话有多么矛盾,但她拒绝解释。过了很久,窗外开始溜进第一缕光,她揉了揉发麻的脚,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离开他们共同建造起来的秘密之所,走出了他们共同的梦。
“说实话,我有点受够了这块破屏幕。”她轻轻一跳,消失在了潮湿的晨曦中,留下宁远独自懊恼。他的痛苦开始了,他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她是原住民,他是外来者,他侵占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和资源。他还是个和尚,一个在她的文化里不应该和世俗沾染上什么关系的和尚。而且,她嫌弃那块破幕布和放映机,但是他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佛祖也不知道怎么改变这一切,除非沿海人从未启蒙,他们仍旧生活在电子时代,他便能轻易找寻到最新型号的全息放映机,哄她开心。但如果那一切从未发生,他又怎么有机会认识她。所以他庆幸灾难。
当宁远还在为分别痛苦时,程玖却出乎意料的再次来到他的身边。她对宁远的失而复得不明所以,晃着手里的袋子自顾自坐在地板上,满是好奇的观察宁远面部表情的复杂变化。
“我以为你不会再过来了,因为你受够了这块破屏幕。”宁远把蒲团塞到她的屁股底下,险些在光滑的地板上滑了一跤。
“的确,”她点点头不置可否,邀功似的从背包掏出一支大大的面罩式VR眼镜,宁远一眼便凭借久远的记忆认出了那是什么。当他住在家乡的小洋楼中做小少爷时,父母总会诱使他沉浸其中,好让他可以在该安静时安静,该可爱时可爱。
那个晚上他们轮流用旧时代的VR眼镜观看了许多部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影片片段,不可避免的他们从中找到了相交集的回忆,并分享着与之息息相关的童年。
程玖的童年与许多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拥有体面工作的父母,牺牲了陪伴换来了崇拜。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种崇拜将会伴随程玖的一生,即使长大后她也同时会觉得父母很愚蠢。只是当父亲从事最极端数字化行业,并且人类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新人类征服、抛弃并统领后,对于父亲的崇拜便完全转化为了怨恨。
她觉得父亲是导致现在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而她自然有义务替父亲弥补这个错误。所以她会竭尽所能,打败那些高傲的沿海人,让人类重回食物链的顶端。
面对程玖的豪言壮志宁远一时之间没有任何表示,他也许曾经有自己的看法,关于谁来主导这个地球,关于顺其自然还是念念不忘。但是现在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看法,所以他只是点点头,小声问:“你打算怎么做呢?”
程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突然说:“咱们去看点新鲜玩意。”
于是他们顺着路灯,踩着对方的脚步爬上了后山。程玖气喘吁吁的,用手指点着山下的灯火,告诉他,哪些是普通的路灯,哪些又是伪装成路灯的信号塔。她按亮电子屏幕,演示如何连接上最近的信号塔。
沿海人的电视台并不多,除了滚动播放作为通告或群体更新的新制代码外,就是通过画面实时转播居住在内陆的人类的生活。对于沿海人来说,观看这些枯燥而又出乎意料的日常是一种特别的娱乐方式。
作为被逐分逐秒通过镜头捕捉、观察的一员,宁远此前毫不知晓,事实对他的冲击远超所能接受的范围。因而他选择放任惊愕与疑惑,目光之河顺着程玖的操作毫无踪迹的流淌下去。屏幕上的画面很快切到了另一种UI构造迥然不同的界面,更精致的拟物现实,显现出人类的气息。
“这是叛徒们的内网,”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纷飞,耐心为这个一无所知的小和尚做着解释,“住在沿海的不仅有反叛成功的机器,还有人类。”
“你是说,真的人类?像我们一样的人类?”
“嗯,”她望向没有月亮的夜空,“有一些是,有一些只能算半人类。还有的只剩下或许十分之一不到吧,他们仅仅保留了作为人类的意识。”
“那么……”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斟酌着如何遣词。但很快他便又自嘲的笑笑,将话吞了下去。
“你想问我还剩下多少人类的部分?”
他摇摇头,诚恳的答道:“刚刚是想问的,但是现在我觉得那不重要。”
程玖轻笑一声,没有回话。很快宁远便感觉到她细腻的手指顺着他撑在地上的手肘,攀上了他的手腕。他顺着心脏的节奏鼓起勇气抓住了她跳动的手指,紧紧攥在手里,像害怕下一秒就会蒸发一样。
程玖又笑了,这个晚上的她笑得比从前所有加起来都多。她将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掌举了起来,让山下的灯光描摹着轮廓。她轻轻的在他手掌里挣脱着,慢慢将五根手指挤进他的指缝,并缓缓扣紧。
“要像这样。”她用力的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把知识传进他的脑海。
“要像,这样,”他跟着重复了一遍,微微放松又扣紧,练习牵手的肌肉记忆。
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只是做一个笨拙的学生,花费所有时间学习如何牵手。但是他的老师神秘而又繁忙,天亮时便会离开,去过他完全不能了解也无法想象的生活。好在每一回她都会留下点什么让他聊以度日,或许是回忆,或许是可以让他在牢里蹲上一辈子的违禁物品。
他把VR眼镜和控制屏幕裹在罩袍里,郑重其事的保证绝对不会随意连接沿海人设在附近的信号塔。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害怕,小心翼翼的问:“那我们……不会被发现吗?”
“当然不会,如果只是为了实时转播本不需要这么多的信号塔,好多沿海人也住在这里,网络是为了他们而服务的,这儿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巨型游乐园。正因如此,才让一切变得那么艰难,”下意识的她抠了抠下巴伤口上还未长全的痂,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她突然大声说道,“没事的哈,我保证。”
“我又不怕。”宁远小声嘀咕,收获了后脑勺一个轻轻的拍拍。
那天晚上惯例的互道晚安后他们便再次分开了,令宁远感到不舒服的是距离他们下一次再见面,中间竟然耗费了那么长的时间,长到他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数着日子过完的。在等她的间隙里,他为总共三百七十四个人念了大悲咒,在各种集会、走访中,吟唱了两百三十六遍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一百六十一遍药师佛心咒、四百四十二遍无量寿经……
人们密集的死去,密集的遭受苦难,但脸上却带着与死气沉沉的生活完全相反的狂热。宁远和他的寺庙在沉浮无依的年代大量敛财,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让他惶惶不可终日。那是山雨欲来前的闷热,让他喘不过气。令他感到宽慰的是,至少他没有在那些死者中见到程玖。
当砖块互相碰撞的那一秒,他便立刻冲了出去。果然,程玖狼狈的坐在墙头,伸着脚去够可以立足的地面。她看见了他,高傲的伸出手来,像一个公主等待有眼力的子民前来服侍。他很高兴的扮演起了勤勤恳恳的仆人,这是他半年以来最开心的一个晚上。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消失了那么久,所以他也没问,大约又是和同伴一起去哪里打闹了吧?程玖像出了个大远门的主人,细致观察起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他的房间里又多了什么少了什么。他跟在后面解释,为什么更换了墨水,为什么添置了药品柜,为什么卖掉了辉光钟……
最后她满意的坐下,抱着肩膀点点表示认可。宁远也很高兴,所以他们对着傻笑了好一阵儿。但没过一会儿,程玖便又拉下脸来,闷闷不乐的说:“父亲彻底抓着我了,可能以后咱们不能经常见面了。”
“为什么?”他急切的探出身去,将她的手攥住,忘记了正确的牵手方式,“他是沿海人吗?因为我不是沿海人,所以他不让你再同我见面了?”
她摇摇头说:“他没有禁止我同你见面,但是他要求我也像他一样成为沿海人,获得永生。但是,我不愿意,所以他很生气……”
“为什么不愿意?”他急切的打断了她,“如果你父亲希望的话,就按他说的做好了。沿海人的科技很厉害,在我小的时候他们就能做出与真正人类差不了多少的身体,现在应该远远超过那时了。所以这有什么不好呢?就按你父亲说得做吧,不然……不然他生气的话,把你抓起来不放你出来怎么办?而且,你之前不就是因为总跟纠察队挑衅要改造身体,所以才被通缉的吗?怎么现在又不愿意了?”
“你这笨蛋,我只是放狠话气他们罢了。你懂那是什么意思吗?完全的身体改造,只保留作为人类的意识,你觉得这样会好吗?”她狠狠的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被短短的头发刺痛了手掌。
“那有什么关系?”他替她揉着手掌,“而且,说实话,我之前就以为你已经是完全的沿海人了呢!反正我不在乎你是人类还是机器,是血肉的身体还是钛合金的身体、仿人皮的皮肤,都没有关系,只要你是你,就万事大吉。”
“真的是笨蛋。”
她抽出手来,揉搓着他的脸,上下打量着他这样一个天下少有的笨蛋。然后她问道:“你知道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宁远摇摇头,她离得那样近,以至于他的脑袋开始眩晕,什么也想不明白,什么也不想去想。她的呼吸缓慢扑来,让他的血液、他的心脏、他的呼吸陷入绝境,宁远觉得自己离死亡只差一步。然后,她轻轻吻上他的嘴角,一切静止在那一刻,一切都忽而平静下来。
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伏在她身上发抖。他笨拙的把箍在怀里进身体里,毫无章法的吻着她的下巴、眉眼和耳垂。然后他把自己埋进她的颈窝,一种无法缓解的燥热与挫败让他抖得更厉害了。他听见一阵轻笑。
程玖抽出被紧紧压住的双腿,圈住他的腰。她说:“要像这样。”
“要像这样……”他喃喃自语。
山雨呼啸而来,狂风扑打万物,由缓至急仿佛乱珠震鼓。人们互相拥抱着、颤栗着、等待着。直到上天收回成命,只留下耳膜兀自发响,也终究化作无物。
大雨过后,世间洗刷一新,抚平人们的狂躁。庙里又重新变得平静,宁远再不用不分日夜的为人们超度、祈福,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在同样的不为人知中消失不见。一起消失的,还有程玖。
那天晚上她一直待到了正午,阳光照在他们两个身上。程玖窝在宁远怀里,虽然他们醒着但谁也没有精神爬起来。直到饥饿迫使他们的胃奏起乐章,而程玖拒绝留下来一同享用午间的早餐。
“我必须得打定主意离开,吃了早餐就要吃午餐,然后是下午茶,然后是晚餐还有宵夜,没完没了。我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有些事必须要一鼓作气。”程玖从枕头底下摸出橡皮筋,狠狠的给自己绑了个马尾,气势汹汹的样子。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3月7号之前好吗?想和你一起过生日,我会把生日愿望送给你。”他从地上捡起她的T恤,试图展平上面的褶皱。
“我也不知道,如果顺利的话,很快。”
“很快是多快?”
她有些犹豫,话没说太满:“我会给你打电话庆生,用那个VR眼镜。不过,我会尽量赶回来。”
“如果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而且……而且是像我们这样的关系,许下的诺言是绝对绝对不能不算的。”这还是宁远第一次用这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对她说话。
“就像我们上次看的电影里讲的源内南和白井久美的故事那样对吗?”
“不……不是的,”宁远连连摆手,垂下头去语气变得失落起来,“我只是希望你能早点回来,平安更重要。”
程玖蹲在门口专心致志的为鞋子系上两个蝴蝶结,阳光勾勒着她的背影。宁远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所以他又重复了一遍,并大声告诉她,忘掉源内南和白井久美的故事,他希望她能平安。程玖轻轻点头,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就这样离开了。
一个月后,宁远照例躺在在后山的草地上,戴着VR眼镜仰望漆黑的电子夜空,像等待流星一样等待着程玖的消息。忽然之间,耳边传来一阵短促的音调,通知栏闪耀着红光,点开视频画面的那一刻,他怀疑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全息画面中,程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的望着镜头。过了很久,她才缓缓脱下了绣着金丝雀的白色浴袍。宁远看见尚未包裹上仿真皮肤的钛合金身体,在画面中闪耀着淡蓝色的光芒。
“这样也很好看,”他压下突然哽咽的喉咙,有些失望但仍旧语气轻快的重复了一遍,“这样也很好看。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有回话,伸出手关闭了镜头,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关于宁远师父的人生画面也截止在此处,我对着“聚灵盘”一筹莫展。其他师父们要我将收集到的回忆资料剪辑出五分钟的高光时刻,以备在后天的超度仪式上播放。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厉害的剪刀手也没办法在一长段爱情故事里剪辑出五分钟能代表本寺的高僧形象。
遇到棘手的问题时,我通常的做法就是随他去。就让明天的我替现在的我受罚吧,而现在的我将要痛快的睡去,并在睡梦中为我自己的痛苦,为是我那余震不断的破碎爱情而流泪。
第二天一早,我便收到了前女友发来的紧急求救信号,来电提示将我的手臂震得发麻。滑开手臂上的屏幕,随求救信号一起发过来的还有我的前女友充满痛苦的表情,我实在是无法想象她将会以这样一种扭曲的面孔迎接我,我怀疑她会得上面部神经失调。
本着僧人的职业道德,我一个轱辘从床上爬起来,赶去普渡一人。只是如果我的前女友能再体贴一点就好了,当我跟随定位准确到达商场的女厕门口时,还俗的愿望无比强烈。
“你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按理说你不应该再叫我来帮你充电。”
“我知道,”我的前女友满不在乎的舔着我买给她的甜筒,高级电流感应系统会帮她猜测味道,让她获得虚拟的快乐,而吃下去的东西会被好好的分解成可回收的压缩块,如果我们没分手的话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我帮她处理她堆积了好几个垃圾袋的压缩块。
但是我们已经分手了,所以我不会再走进她乱糟糟的房间,我们只会坐在街边,我为她处理紧急停电事件,给她买她觉得是她最喜欢的口味的香草冰淇淋,然后听她满不在乎的解释为何分手后还要不断的使唤我。
“我知道,”她又重复了一遍,“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和你们一样。”
“但是让几个好朋友知道真相也没什么关系,你不是也觉得他们人很不错吗?告诉他们真相看他们会不会变成另外一幅面孔,也算是友情的一次小考吧。”
“不行,你不明白,”她又把吃不下的冰淇淋塞给我了,自然得像我是天生作为她的垃圾桶而出生的那样,“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和你们一样,像你们这样生活,所以我不想让任何人把我当成……我。你明白吗?我想要的是你们的生活。”
“把你当成你,和拥有我们这样的生活并不矛盾。而且,什么叫我们这样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还在不断试验。”
“好吧好吧,那麻烦你下一次能不能好好做一下电量规划,不要每次都在外面玩到没电了又叫我来救火。”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小心的把充电箱隐藏在罩袍下。
“没办法嘛,”她撇撇嘴,像那些三流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委屈的很夸张,“昨天玩到太晚回家了,还没来得及充满电就又被叫出来逛街啦。本来以为能撑到回家的,没想到那个密室游戏太刺激了,耗电量简直惊人。你最棒啦,我会到你们庙里的网站上给你打五星的。”
她双手竖起大拇指,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我摇摇头,再一次忍住了想要告诉她,她学习人类这件事,有点用力过头。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所以我们陷入了沉默。要不是她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想我们可能会再次在那里浪费时间,直到她第二次没电。
我的前女友最大的优点之一在于,她总是能够用心的倾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所以我尽情向她吐着苦水,包括宁远师父的爱情故事给我的超度仪式“显灵”环节带来了多大的麻烦,我实在是没办法从中剪辑出一个符合庙里其他师父要求的版本出来。
听完了故事后,我的前女友问:“那么,宁远师父和程玖小姐后来有没有再见面呢?”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宁远师父后来的记忆杂乱无章、支离破碎,根本没有办法拼凑出任何片段。自从他决意要将大脑改造成转经轮,全心全意投入佛道后,他的人生似乎就只剩下了那浩如烟海的佛经。
“如果真如源内南与白井久美的故事,那可真是一出悲剧呀!”我的前女友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拔掉充电器后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因为她这样说,让我对源内南与白井久美的故事也变得在意。回到住处后,我赶忙跑进宁远师父的房间,将那部电影找出来,耐着性子用旧式胶片放映机看了起来。
千年以来,宁远师父的家乡流传着一个人人皆知的爱情故事。源内家的少爷与白井家的小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早早定下了婚约,原本真是一对璧人世间良缘。可惜的是,源内家在朝中逐渐失势,家道中落后白井家便想尽办法要毁了这桩婚事。奈何白井久美早已与源内南情定终身,宁死不愿另嫁。
身为哥哥的白井家主事便上奏举荐,推源内南为使臣出使邻国。临行前他威胁道,若是源内南无法于规定之日也就是二人婚期前赶回,便要取消婚约,让妹妹嫁入风头正盛的黑川家。
源内南向未婚妻保证,自己定会及时赶到。白井久美也发誓不等到源内南的话,宁愿自裁也不会嫁给他人做妻。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井久美每日在樱花树下等待源内南的归来,春秋不改。而源内南却连一封信都不曾寄回。流言蜚语传进白井久美耳中,人们都说源内家早已投敌,另娶他人平步青云。又有消息称,两国交恶,敌国怒斩来使,源内南恐怕早已客死异乡。
白井久美始终不为所动,直到婚期之日手持一把金剪身穿白无垢跪坐自宅,打定主意若是源内南无法按时归来,她便以死明志。正当千钧一发之际,源内南却穿越层层把守,堂堂走过白井家门厅,来到了白井久美面前。
白井久美又惊又喜,赶忙问,南从哪里来,为何浑身上下如此残破不堪。
源内南哈哈一笑,回道,他其实还未能归来,实际上他此刻还正关押在敌国的牢房里呢!
白井久美不得其解,源内南于是握住她的手,柔声解释起一切。原来他自囚禁之日起,没有一日不想着如何逃脱,只是戒备森严,根本找不到任何办法。眼见着约定之日越来越近,他突然想到“人行百里,魂飞万里”这句话,便狠下心自缢于牢中。现下,他只是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魂魄罢了。
影片的最后,白井久美日日诵经只为留下源内南的魂魄,而源内南也陪伴着白井久美直到百年之后,二人携手共赴黄泉。
真是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电影,如果我不是一个人看完的话大概会更有感触。而现下我只能怀着单身的自怜自弃,还有对几日后超度仪式“显灵”环节的担忧,忐忑的睡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我便从被窝里被拉起来,负责跑腿的小沙弥从我这里半是威胁半是抢的拿走了“显灵”资料盘,又打发我去帮忙处理宁远师父的遗物。按照传统,我们每人都能选择一件遗物,以作纪念。
等我赶到时,宁远师父那也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我东瞧西看,被转经轮旁的玻璃眼罩吸引了注意。捧着白玉章子满心欢喜的师兄告诉我,那是从宁远师父的身上拆下来的,人终究是肉胎凡身,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不能跟着生死轮回。
“转经轮好像打算做成标本,放到藏宝阁以供瞻仰。另外那个倒是没说,你最好趁早下手。”师兄提醒我后,便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一种很强的直觉,驱使我将那原本担当宁远师傅眼睛的玻璃罩子戴在了头上。冰凉的卡扣贴在太阳穴,放大了血管跳动的声音。短暂的载入画面后,一个脸很臭的女人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气势汹汹的问我:“你是谁?”
“我,我是……”
我被吓了一大跳,震惊使我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虽然和宁远师父的记忆有些出入,但能看出来她就是程玖小姐。
“算了不重要,那个小和尚呢?”她不耐烦的打断我。
“小……小和尚?”我反应过来她或许在询问宁远师父,于是不得不告诉她外面发生的一切,“宁远师父他已经死了,医生说大脑萎缩坏死,大概是大脑对转经轮结构的排异反应。”
“噢,这样。我有一点难过了,跟他聊天我很开心。”她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那你是来代替他的吗?”
“应该不是,”我摇摇头,自己也没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待在这多久啦?”
“我不记得了,至少有七分钟了。”
“七分钟?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到这里面来的吗?”
“不记得了,”她有一些茫然,但很快变得愤怒起来,“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多问题,太无礼了,你比小和尚差远了!”
“对,对不起,”我赶忙道歉,“那宁远师父是怎么做的呢?”
“宁远师父?”她歪了歪脑袋,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是谁?”
我试探着说:“就是小……和尚?”
“噢,就是你说脑袋坏死那个人吗?”她点点头,为自己清晰的记忆表示认可,“请节哀,您一定很伤心。”
“您也是,请不要伤心。”
“我为什么要伤心?”
“因为您和宁远师父很亲密?”
“是吗?我不记得了。”她使劲回忆着,突然又问了我一遍,“对了,你是谁来着?”
我将改装成义眼的VR眼镜摘下来,关闭电源后,独自在宁远师父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后来我将这幅义眼送到硬件工程师朋友那里,他检测后告诉我,那里面只有一小块意识段落,受存储空间限制,只能不断覆盖记忆大约7分钟左右的内容。
换句话说程玖小姐的记忆只有7分钟,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忘记并重新认识一遍宁远师父。但从她的言语中我大概能判断,至少在每一段新的回忆中,宁远师父都还挺招她喜欢的,他们似乎能相处得很不错。
我问朋友能不能想办法把意识提取出来,换个大一点的储存空间载体。朋友熬了一晚上,第二天顶着个大黑眼圈向我求饶,说实在办不到。他查了源代码,根本连当初这段意识怎么塞进这个里面的都不清楚,更别说要给弄出来了,他唯一清楚知道的就是,一旦尝试剥离,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意识会崩塌,程玖小姐会消失。
超度仪式那天天气不错,我的前女友也来了,她说她很好奇我像个大人一样工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显灵”画面片段师父们拜托其他师兄重新剪辑过了,我做的那份完全无法使用,当全息影像开始播放时我无心去看。
按理说我应该一丝不苟的学习一下那段新画面,以便下次遇上同样棘手的工作也能够有所长进,但是我确信不疑关于宁远师父的一生,最美好的片段都不是能够在超度仪式上播放出来并获得整齐掌声的版本。
我偷偷将存储了程玖小姐的VR眼镜也带了过来,并将它的代码资料同样传送到电子粉碎程序中。现在他们的代码毫无章程的混合在一起,并随着众人的念诵,一同被电子之火吞噬。
现在,程玖小姐与宁远师父一生中最美好的片段,就只能在我的大脑中找到了。百年之后,当我的记忆也于电子之火中焚烧殆尽,他们的故事便将正式终结。
仪式完成后,我的前女友邀请我一同走走。她夸奖我今天表现得很不错,没有又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像个大人一样,在这种场合里控制住了自己。
“谢谢,”我这样回答她,然后又没头没脑的胡言乱语了一通,“和你聊天很开心,和你现在这么走着很开心,和你坐在路边等充电很开心。这么一说感觉好像是道别一样,我没这个意思,只是突然这么觉得,而且很想让你知道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的前女友放弃了夸张的人类表情,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说:“了解。我不知道是不是开心,但是跟其他人比起来,更愿意和你聊天,更愿意和你这么走着,更愿意叫你来帮我充电。”
她的回答让我放下心来也获得某种勇气,因此我向她建议:“那么,如果你正好也没有进入下一段恋情的话,也许我们可以试着继续相处下去,介于我们彼此都对过去有着莫名其妙的怀念。”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很好的选择,”她又想了一会,“嗯,没错。就照你说得那样,咱们别继续分手了。”
说完我们两个相对着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沿着街道无目的的往下走。这种时候我总感觉到很放松,即使是浪费时间也不觉得心里有什么负担。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会懊悔这一生太短暂,但同时可以确定的是,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浪费这一生了。
走着走着我忽然又想起宁远师父和程玖小姐的事,如果程玖小姐也是过去沿海人中的一员的话,那么她为什么声称自己从来没有机会看见过海呢?还是说她为了生活在海边才松口让父亲将自己改造成永生的机器身体。那么,她又是怎么再回到那副眼镜里面的呢?
我将心中的疑惑告诉女友,她望着天空,却答非所问:“如果我们现在又重新在一起了,需要特别通知我们的朋友吗?我需要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吗?还有我的父母,你准备什么时候向他们介绍我,如果他们知道我是谁的话,能接受我吗?”
这些问题比程玖小姐的归宿所带给我的疑惑还要大,因此我绞尽脑汁的苦恼了许久,最后我自暴自弃的说:“别管了,就先这么着吧!反正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别让他们来搅和我们的快乐时光。”
搞清楚这个后,我们如释重负,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的朋友们才陆续察觉旧情复燃这件事,他们或是默契的选择闭口不谈,或是不怀好意的在各种聚会上打趣我们两个。至于我的女朋友是机器人这件事,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但是我们没有刻意隐瞒,可能他们知道了,在背地里谈论、嘲笑、讽刺、怜悯我们,也可能他们根本没发现,一如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但无论如何我和女友都不在乎了,我们发现对于其他人只要维持表面平静就很足够,真正重要的朋友,不会在意我们是谁,只在乎我们是我们。
父母那边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摊牌,也无数次告诉自己没有必要自讨苦吃。我预设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一定会大发雷霆,并开始怀疑我哪里出了问题,无端揣测一个人类怎么能和一个机器人保持恋爱关系。虽然我一直都挺奇怪的,但我也并不想让自己在父母那变得更加奇怪,所以我选择了撒谎。毕竟解释我们为什么不生小孩,要比我怎么能爱上一个机器人简单的多。
大合作时代里,人类与机器联系愈发紧密,科技进步也远超我们想象。一些人类选择成为机器,一些机器开始购置脑死亡的人类身体。我和女友等待着更加混乱却有序的未来,然后我可以向她求婚,称她为我的妻子。
在大合作协议签署50周年之际,联盟公布了新一批我们完全不知道的先驱者。原本我们都以为促进当年的内陆人与沿海人的握手言和,源自于双方精英的不谋而合,但直到现在人们才得知,原来有这样一批人类敢死队,是他们奉献出了生命才换来了今天的和平。
幸运的是,当年那批敢死队队员,都在科技的帮助下逐渐苏醒。到50周年庆典开始那一天,几乎所有敢死队队员都站在了镜头前,向大众挥手致意。在官方公布的名单里,只有程玖这两个字后面的括号里,写着“已故”。
在为这个伟大计划筹谋的途中,程玖小姐意外遇见了宁远师父,度过了很快乐的一段时光,却不足以快乐到让她抚平内心莫名躁动的灵魂。她一定是尝试过了,才发现自己的确做不到。
最终她仍旧选择为组织完全融入沿海人之中,然后她第一次穿越海岸线的守卫,把自己的脚趾埋在沙滩上,感受真正的阳光。她会不会想起宁远师父所说的,关于想象与现实的差异之言呢?但那时,她的机器身体或许没有办法好好的传达砂砾黏着在身上的粗糙感,以及阳光毒辣令人汗流浃背的恼怒。她去到了现实的沙滩,却仍旧如同想象一般感受着海边的美好。
她和他的同伴秘密打造的潜艇日趋完美,他们终于向着深海进发。当她与同伴耗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终于找到了沿海人建在海底的服务器时,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把人类赶到内地,为什么即使如此还要在海岸线上设下重重关卡。
这里是沿海人的命门,是机器们最大的弱点。敢死队队员们向各自的神、祖先、家人祈祷后,打开了十根手指上的接口,他们以一种人类的,可以说是伟大,也可以说是狭隘的高尚,源源不断的往机器们的服务器里传输着病毒。
据生者的回忆,他们无法预测自己的贡献是否能够得到成效,更不清楚他们未来的命运如何。海底服务器的位置极为隐蔽,而他们早在深入探寻的过程中与岸上的伙伴失去了联系,也耗费尽了潜艇最后一丝能源。
所以他们在传播完病毒后,纷纷进入设定好的睡眠加密程序,等待有一天同伴找到他们,再唤醒他们的意识。而程玖却没有那么做,她对其他队员们的逐渐睡去视若无睹,无惊也无喜的脸上透露着一种茫然。
“今天是几月几号?”她这么问身边的人。
“3月……6号?”最后一位仍旧清醒的队员这样回答她,却很久没有收到回应,于是他便也进入了意识休眠。
官方猜测程玖应该是在完成了这一人类壮举后,自愿进行了自我意识清除,也就是自*。毕竟她是公认的“人类至上”狂热支持者,或许对她来说,作为一个机器活着,比立刻死去还要难受。
但她究竟最后做了什么选择,我想我们大家都清楚。“人行百里,魂飞万里”这在科技时代也同样适用,更何况她正处于机器们最引以为豪的服务器群中。所以她一定是借助沿海人的网络,试图将自己完整的发送到宁远眼前。
这从一开始就是个坏点子,不然敢死队也不会选择意识休眠。她成功的在生日之前赶了回去,但却只能维持7分钟的自己,然后她的回忆被迫不断刷新覆盖,覆盖刷新。不到十分钟,她和宁远对于彼此来说,就成为了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幸运的是,他们两个很合得来,每一次重新认识,都像磨合过几百年一样合拍。回忆和未来对于他们不值一提,他们不需要那些东西来维持和修补彼此的感情。而且更棒的是,因为失去了回忆,也被夺走了规划未来的机会,程玖不再为躁动的灵魂所困扰。那对于她来说或许是坏事,也或许是好事。那对于宁远师父来说,是完全的好事。
至于宁远师父想要恢复程玖小姐的希冀,以及他自私的选择让程玖小姐那样继续活下去的小小不安,也许是促使他改造大脑成为转经轮,终生寻求佛道庇佑的直接原因。无能为力时,至少我们还能够祈祷,不管是向众神还是祖先,总有人慈悲的接收世间所有。
终于搞明白这一切后我迫不及待的跑去向我的女友献宝,我把程玖小姐与宁远师父的故事结局原原本本的转述给她。
最后我满怀着欣喜,向她宣布我对自我的一大发现:“我觉得,我最大的幸运就是我拥有享受简单幸福的能力。我不需要完成什么,成为什么,就能很快乐了,这可是极为稀有的天赋。”
听到我这么说,我的女友大叫一声,恍然大悟:“你终于解答了我的疑惑,这可能就是我为什么会被你吸引并留在这里的原因。”
我想就是现在了,现在就是合适的时机。所以我清了清喉咙,向她求婚:“既然我对于你来说这么优秀,那么我们结婚吧!一起度过最平凡而又普通的人生,等到生命尽头,我可以为你超度,用其他人都比不上的虔诚。”我思考了一下我们之间的身体构造差别,补充了一句,“前提是如果你愿意放弃永生的话。”
我的女友扯了扯我皱巴巴的领子,将它们抚平,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为什么不是你放弃作为人类的身体,跟我一起永生?还是说,我们相处的时间超过一定长度会使你感到厌倦?”
“当然不是。也不能那么确定啦。也行吧,”我一通胡言乱语,终于在压力之下理清了思路,“但是不管是完全的身体改造,还是之后一起租个线上服务器上传意识资料都不便宜。看来我还是逃不过要努力起来的命运。”
“努力起来吧!”未婚妻重重的拍着我的背给我鼓劲。
“行吧行吧,只要今天晚上以及之后的每一天晚上我都能吃到脆脆的土豆丝,就万事大吉,什么困难都打不倒我。”
“那你还是被困难打倒吧,我选择跟你一起死好了。”
“难道土豆泥就那么好吃吗?说实话,你只是故意给我捣乱吧,机器真的能吃出什么味道和口感出来吗?”
“你少瞧不起人。我要离家出走了!”
“你赢了。”
(完)
编者按
这篇作品虚构了未来人机战争之后一种特殊的世界秩序状态,塑造出一个新颖独特的人物形象——将大脑完全改造成机械转经轮的僧人,终其一生,在为转变了生命形态的恋人超度。故事具有强大的表现力,讲述未来人机融合时代的两段爱情,超越了所有现实因素,当中探究的“7分钟刷新一次记忆”的情感轮回,其命运残酷,哀伤凄婉,却又像梦幻般的童话一样美好动人。
——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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