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久安与霍夫曼
“轰隆隆······呜······”,伴随着车轮与轨道的撞击,一声汽笛悠扬响起,一列火车驶上了交错延伸的铁轨,穿过隧道、铁桥,向远方的车站驶去,车外两边的月台站牌、民居工厂、树木草地也悉数随之向后一闪而去······这不是哪列火车奔驰的真实场景,而是原华西医大英语教师张久安同儿子、朋友一起,花了5年时间,在成都温江亲手打造的“火车庭院”。随着火车模型的抵站,参观者似乎也完成了一段时光倒流的旅程。
木工房
今年八月,关于“六旬老人打造火车庭院”的视频、短文频繁刷屏,不少网友为这个不跳广场舞、不打牌的退休大爷叫好,然而,人们只将火车模型看做玩具,却不明白其中的数理奥秘与魅力;只见到了场景布置生动有趣,却疏忽了建筑模型的文化意义;只羡慕父子二人以梦为马,却不知道他们为此付出了什么。就让我们一起参观下这座私人的火车庭院吧!
为爱好一掷千金,百万造价火车庭院
一走进张久安家的院子,无人不被地面上纵横交错的微型铁轨、有序排列的建筑模型所深深吸引:水塔、煤塔、水鹤、点火房的出现让人恍若隔世,仿佛置身于蒸汽机车的时代。63岁的张久安指着一排黄墙黑顶的小房子说,“这是车库的模型,六扇库门都是自动控制。所有的车都能通过这里驶上轨道。”
看过车库模型,他带记者来到真正放置火车模型的房间,“这是我们真正的车库,因为不可能将模型放在室外风吹日晒。”只见屋子四周都是一米高的柜子,透过玻璃柜门,可以看到几条平行轨道蜿蜒在柜底,被擦得锃亮的G型火车模型一列列整装待发,一旦接通电源,接到指令,它们便会有序出动。
曾经的车库
而控制整个火车微缩世界的关键,则在庭院中一个小二层的建筑中。张久安的儿子张驰告诉记者,“这栋小楼的木架构基本都是我父亲和我一同手工完成的。这些对于我们玩模型的人来说,都是小case。何况基础建设时,我们捉襟见肘,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小楼一层是木工房,一面墙上挂满了手工工具,工作台上还摆放着未完成的手工制品。二层就是总调度室,虽然只有一台小小的电脑,但是可以对全院的火车模型进行调度。张驰说,“我们模拟的是现实中的火车调度,分毫不差,不像旁人想得那么简单。”走出调度室,来到观景平台,便可以俯瞰庭院,近四分之三的轨道状况皆可纳入眼帘。
极目远望,张久安指着稍远处说,“其实我们目前只完成了拟定计划的三分之一,还有许多细节没有完善填充。之后还会细化,直到完整呈现出火车庭院在我们心中的样子。”
眼前这片错落有致的火车庭院动工于2013年,按照1:22.5的比例建造,室外轨道目前铺设300多米,沿途景致大致有10多处。“这个比例是火车模型界中的最大比例,只能放在室外,作专门的Garden Railway,一般只出现在公园、博物馆。现在我们时间紧任务急,且经济状况有所好转,所以能买则买。”张驰接着说,“轨道两旁的建筑有些是直接买来按需求做二次加工,有些买不到的,只能自己动手做。”而在他看来,现阶段的“自己动手”也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匠人手作,“利用电脑进行绘图,一些重复操作交给机械。”据他估算,每做一个建筑模型大约需要上千个小零件,整个庭院的工程量还是很艰巨的。
问及造价,张驰说,“300多米的轨道在1:22.5这个比例中就算是比较长的,而且又要考虑室外因素,就要求很多部件的可靠性能,便注定只能买最好的。”接着他耐心地一项项进行了解说:“好多火车模型买不起,有的模型是帮别人改装时送我们的,但拿回来还需要二次加工;控制设备只能从国外购买,其中还走过弯路;道岔要防水、防紫外线抗老化,也只能从国外买;轨道每铺设21.6米,就要花费7500元。”再加上铁轨两边的景致修建,以及杂七杂八的费用,“一百万元造价不是夸张。”
车库中的动态模拟沙盘
张久安父子坦言自己不是土豪,并打趣道,“我们初期建设的时候每天中午就是干啃烤馒头。不过人总得有所追求吧,各有所好,我们不过是为爱好一掷千金。”
将私家车赶出车库,做当年全成都最大的火车动态模拟沙盘
谈及父亲张久安对火车模型的这份痴爱,时光还需要倒流至24年前,那时张久安还在澳大利亚留学。有一天行走在街头,张久安被一家卖火车模型的商店所吸引,看着玻璃橱窗内精致的机械小火车行驶于轨道之间,他被这种新奇的玩法所惊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张久安依旧难掩兴奋的神色。离开之前,他乘坐火车进行环澳旅游。途中遇到一位画家,谈话间,张久安得知对方曾在铁路系统工作,双方聊得十分投机。他笑称“这次谈话是我第一堂火车及铁路知识的启蒙课”。
回到国内,张久安拜托朋友从美国寄回来一辆火车模型。“那是我第一辆车,只不过后来儿子也玩上火车模型,被他耍坏喽。”张久安接着说,“回来之后,我也有机会去到美国,发现那里玩火车模型的人比比皆是,自然而然就更有兴趣了。”
然而国外制作的火车模型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2002年,张久安惊喜地发现国内也有专门生产火车模型的品牌。可好景不长,第二年该品牌就因为销售业绩不理想要撤出成都市场。由于没有了购买渠道,张久安便致电该公司在上海的总部,希望咨询其他购买方式。对方回复道,“虽然在成都的销售点撤了,但货物还没有运走,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全部买下来,我们允许你做一个代理商。”
张久安和他的火车庭院
在2003年,火车模型大概是一百多元一节车厢,三百五十元一节车头。当时经济并不充裕的张久安没有考虑太多,借了两万元,再加上自己的五千元,将柜台上所剩下的模型全部买下。张驰回忆道,“大约买回来一百多节车厢,四五十节车头,还有一些轨道、小人。我父亲当时就是担心以后买不到,或者不方便买,所以借钱也要买下来。”
这些模型被张久安妥善放置在一个十平方米的储藏室内,他有空就拿出来把玩一番。而成都的火车迷也不在少数,就在他们以为成都难以买到火车模型的时候,意外得知张久安这里还有一些存货,就登门向他购买,生意就这样渐渐做起来了。
2007年,为了建造一个动态模拟沙盘,张久安将自己的私家车赶出了二十平方米的车库,反而让这里成为了火车模型的天下。六平方米的动态模拟沙盘几乎容纳了所有铁路元素:涵洞、隧道、交叉搭扣一应俱全,铁轨旁的草地、树林、池塘、公路应有尽有,还有不可或缺的火车站与机务段。
张久安回忆道,“那个沙盘是我历时一年根据宝成线成都至西安段的部分实景,按照1:87的比例进行复建的,候车站台是重现了之前的青白江火车站。由于资金短缺,那时我是能自己做就自己做。涵洞、隧道、路基都是用泡沫一点一点雕刻出原始模子,随后在上面按照石头的形状浇上石膏,再上色、贴草皮,力争都和铁路边的景物一模一样。”
张久安坦承自己并未学过设计与规划,只是凭借着照片资料以及自己的记忆,一段段慢慢做再拼装起来。沙盘完成之后,张久安以自己的居住地,为其中的车站起名为“中央花园站”,该沙盘也成为当年全成都最大的火车动态模拟沙盘,吸引了不少火车迷前来参观。
德国友人加入,三个人各司其职作业流水线
2009年,正在成都工作的德国装配工程师霍夫曼恰巧在网上看到了张久安所制作的动态模拟沙盘,同为火车迷的他没有想到能在中国与火车模型再续前缘。他请妻子致电张久安父子,“我丈夫也爱玩火车模型,不知可否前去参观一下?”张久安立即应允,没想到两人一见如故,不久就成了朋友。
张驰解释道,“在火车迷的圈子中,外国人往往玩大比例模型,比如1:22.5的,而中国人由于资金、场地等因素的制约,普遍都玩小比例的,比如1:87的。霍大爷在德国时,玩的正是大比例火车模型。”
正巧同年,张久安在成都温江买了一处150平方米的房子,附带300平方米的院落。彼时这里还非常偏僻,张久安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在这里建起一片火车庭院。但与霍夫曼的相遇,让他开始对建造大比例动态沙盘心动了。当他拿到温江房子的钥匙,张久安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在院子中踱来踱去,准备大干一场。
而一同加入这个队伍的,还有德国友人霍夫曼,以及张久安学计算数学与应用软件的儿子张驰。
大学毕业后,张驰的工作经历并非一帆风顺。求职时,常有公司问他是否会编代码。学过基础数学与软件工程的他,就只能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只会一点,我主要学理论的。”尽管难以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张驰也不愿意放弃学了四年的专业。做什么能用上自己的专长呢?他立即想到了火车模型调度这个行业。
但当他向一家德国企业投出简历后,对方以“中国玩火车模型的氛围不强,恐怕你很难读懂我们的设备说明书”为由,企图拒绝张驰。在张驰看来,对方的拒绝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火车模型调度绝非常人所想的那样简单,而是与火车真实调度的情况比较贴近,也要考虑道岔怎么联动,如何安排控制线,以及闭塞空间等一系列问题。
霍夫曼了解到张驰的困难后,用自己的人格为他进行了担保,请该企业主管让这个年轻人试一试。“之后对方给我发了一个技术文档,也就是操作手册,我印象很深刻,一共两万八千字,”张驰回忆道,“里面是一些简单原理,让我译成中文。”两个月后,翻译完成,张驰不仅提交了手册的中文版,还一并附上了自己在原文中所发现的错误对照表。如此,张驰发现了能让自己有所作为的领域,用他自己的话说,“与其为大众重复,不如为小众创造。”
在张驰看来,父亲、霍大爷与自己三个人各有分工,各司其职,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手工匠人,更像是一条流水线。每天早上,三人便齐聚在工作室,一边喝咖啡,一边探讨工作计划。往往先由霍夫曼提出模型修建的标准,之后再由张驰根据这一标准,电脑辅助绘出草图、三维图、三维爆炸图,在此基础上来论证标准的可实现性,并辅之考虑加工、装配的困难程度。论证无误后,张驰再拆分出零件加工图,送至工厂生产模型零件。最终由张久安负责组装。
而这种流水线式的流程,张久安透露,“霍夫曼功不可没。他是德国一个世界五百强钢铁集团的援华专家,退休前级别很高,专门负责验收装配。有了他,我们不仅进度更快了,设计可靠性也得到了提高。而张驰的加入,更让我切身感受到火车模型领域中科技的魅力。”
火车庭院其实并不简单,希望懂的人来看
有人将张久安的火车庭院称为是现实版的多多岛,张驰认为这并不确切,“尽管二者比较相像,但多多岛设计的初衷是为了让孩子观看,而我们设计的火车庭院其实希望是懂的人来看。外界总会把我们的庭院想的非常简单。”
可实际上,火车庭院的每一处都耗费了设计者的心血。比如泊车转盘,张驰介绍道,“蒸汽机车只有一个车头,转盘也是为了节约蒸汽机车停泊时的占地面积,装配好后,转盘可以实现自动对位,精度是0.5毫米。”而与之配套的车库设计标准就更高,绘制图纸大概就花费了他600多个小时。
“车库我们做的是一个弹性设计,”张驰解释道,“它长度可以调节,左右也可以任意添加车库单元。只要有场地,就可以装配成360度或者270度的大车库。”也因设计的难度大,那一年的春节,他几乎就是在霍夫曼家度过,“电视上放着春晚,我们低着头改图纸。”张驰如是说道。
在三个人的齐心协力之下,眼前的火车庭院初具雏形。而这其中所附带的经济价值也日益凸显,张驰解释说,“我们这里就是一个火车调度的试验场。所产生的实际经验以及科学成果,都可以作为商用场景以及相关教学的参考。”
就拿铁轨来说,国内能够调度几百米的轨道就算难能可贵,而张驰已经接触过好几公里的铁轨调度,深知铁轨在火车调度中的关键性,而目前全世界可靠性最高的轨道就是由他们向国内同行进行提供。
火车模型亦如是,“一个火车模型生产出来之后,只是一个车壳加一个直流电机。买来之后,我们会先给它添加一个控制部件。该领域国内比较薄弱,中国公司目前还无法与国外公司抗衡,”张驰继续说道,“尽管中国高铁已经走向世界,但那是刚需,有整个国家作为后盾。一些领先技术,我们民间既不可能有渠道购买,也不可能承担得起。而火车模型调度行业在国外已有近百年历史,三十多年前就制定了行业标准,相比之下,国内起步晚,市场需求小,发展较缓慢。”
当谈到未来的发展时,张驰满怀激情地介绍了目前正在着手进行的两个项目:可以逆向测绘的文化古建模型,采集火车的声音。对于前者,他坦言灵感来源于德国,“二战时,纽伦堡的许多历史建筑被毁,档案馆也不复存在,但他们根据民间的照片、模型,复建了一些古建。所以,二战后,兴起了建筑模型行业,通过精确测绘历史建筑,生产模型,销售给大众,实际是将古建的尺寸藏于民间。有朝一日,如发生不测,那么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整座城市都不会被摧毁。”
轨道局部图
而他最想复建的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哥特式的火车站——青岛老火车站,成都当地的地标——华西坝的老钟楼,以及自己父亲的出生地——成都陕西街147号民区。张驰吐露心声,“青岛老火车站早已被拆除,而成都位于地震带上,万一老钟楼坍塌,是否还有复建的可能?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至于采集火车的声音,他说,“这是最为急迫的,今年我国将退役三款火车,这就意味着我们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张驰并不同意普通人对火车声音的怨声载道,在他看来,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产物,“影视作品中的火车声音难道就是真正火车的声音吗?有没有人想过不同型号的火车,所发出的声音也是不一样的?随着无线电成为趋势,有谁还会了解在无线电产生之前指令与声音的关系?我们没有想过,不代表国外没有人思考。比如英国、意大利,就已经基本完成了自己国内所有车型声音的采集,那我们是不是也该有所行动?”
也有人对这对父子的想法嗤之以鼻,“不过是一个玩的东西,何必那么较真?”对此,张驰挠挠头,“我现在以此为事业,全身心都扑在这上面。我父亲说,人就活一次,对所爱好的能较较真,也是一种幸福。”
供图/张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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