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劈腿后,我报了个夕阳红旅行团。
大爷大妈们纷纷给我介绍对象。
啊这,这不是我前男友的导师吗?
1
520这天,江止跟我说,导师留他做实验,他不能陪我一起吃晚饭了。
我做了好久的攻略,好不容易计划好了三天的短途旅行,这下全泡汤了。
电话那边,江止有点儿歉疚:“对不起啊思思,我导师太严格了,要不你和室友一起去玩儿吧。”
江止的导师叫裴之樾,是个科研狂人,也是本校最年轻的博导。
他十五岁高中毕业,二十四岁博士毕业,还没到三十,就拿到了“海外优青”的头衔。
这样的成就,离不开天赋,更离不开勤奋。
据江止形容,裴之樾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
他们课题组节假日加班是常事,江止经常忙得不见人影。
我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导师太卷了,不通人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用道歉,你去忙你的吧。”
电话挂断了。
520,不能和男朋友一起旅游了,但我不想一个人郁郁寡欢。
我在“三个美丽单身女人和一条恋爱狗”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滴滴,今晚有人共进晚餐吗?
素质美女:无,我要陪我姐逛街。
抖森是我老婆:无,我减肥。
杨玉环在世:我!!!吃!!!啊!!!
于是,我和杨玉环就一起出门了。
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我们挑选了本市最出名的一家网红情侣餐厅,兴冲冲地去品尝情侣套餐。
这家餐厅是以能整活出名的。
这不,我和杨玉环正埋头吃饭呢,就听见中央的钢琴曲停了。
主持人站上了圆台,激情宣布:“下面,我们将选出两对情侣,来参加我们的情侣游戏,获胜的将获得我们饭店的500元充值卡一张!”
杨玉环说:“咱去吧!500块呢!”
我说:“等会儿,等我吃完这只小龙虾。”
主持人拍着手暖场:“没有人愿意参与吗?500元充值卡在向你们招手哦!”
对角线一桌有个女孩站了起来,俏生生的:“我们参与!”
说着,她用力拽了拽身边坐着的男朋友。
隔得有点远,我又有点近视,只能看见她男朋友好像不太乐意参加的样子。
我重新低头,继续和小龙虾做斗争,就听杨玉环的声音有点儿变了。
“思思,那不是江止吗?”
我猛然抬头——
被那女孩子连哄带劝拉上圆台的“男朋友”,可不就是江止吗?
明亮的灯光下,江止正和那女孩十指相扣。
他惯常清淡的表情,也看见女孩活泼的笑颜时,松弛了下来。
可他明明说今天被导师留在实验室加班。
并因此鸽掉了我精心策划的三天短途游。
我体谅他要搞科研,他却转身带别的女孩出来吃饭。
这是劈腿吧?这特么是劈腿吧?!
舞台上,主持人精神饱满地大喊:“好,有一对情侣上来了,还缺一对,还有没有人想参加的?”
我咬着牙,猛然起身:“我们想参加!”
主持人看向我,又看向我身边的杨玉环,为难:“这个……您一个人参加吗?您男朋友是上厕所去了吗?”
江止也看了过来,眼神顿时变得很慌乱。
我盯着江止,冷淡回答:“我男朋友死了。”
江止的脸都黑了。
2
主持人很尴尬,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杨玉环特别机智,立刻站了起来:“她男朋友死了,但女朋友还活着。怎么,百合不算情侣啊,不让上台啊?”
主持人擦了擦汗:“能能能,您二位请上吧。”
如果生活是场游戏的话,应该能看到我往台上走的每一步,都像是燃着熊熊火焰。
走到台上,我一个不小心,准确地踩了江止一脚。
八厘米的鞋跟攻击,江止忍痛皱眉,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把脚收回去了。
他身边的女孩子气不过了:“你踩着我男朋友了,你干嘛啊!”
我似笑非笑地盯着江止:“男、朋、友?”
江止避开我的目光,拉了拉女孩子:“清雅,没事,我不痛。”
主持人拍拍手,宣布游戏规则。
这个游戏叫做“数七”,四个人依次从 1 开始报数,每说到 7 的倍数就要跳过,如果没有跳过,就要罚真心话大冒险。
好极了,这个游戏很适合我。
我们四个人的排列顺序是:
杨玉环,我,江止,清雅。
从清雅开始报数,1、2、3、4、5、6。
轮到我了!
我气沉丹田,高喊:“7!”
主持人坏笑着让我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果断:“真心话!”
他还在那儿翻题库呢,杨玉环已经拿过话筒,向我提问:“如果你的男朋友死而复生,你最想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真姐妹,懂我!
我感激地看了杨玉环一眼,杨玉环冲我wink了一下。
我接过话筒,深情道:“如果他死而复生了,我会对他说,劈腿男不得好死,希望你再死一遍。”
底下哄堂大笑,清雅也不明就里地笑着给我鼓掌。
我身边,江止的脸色沉得快结冰。
呵,狗东西,去死吧。
真心话回答完了,游戏继续,又从 1 开始报。
这次,我又高喊出了 7 。
来吧,真心话大冒险!
眼看着话筒就要再次被杨玉环抢走,主持人连忙说:“啊这个这个,我来指定一个大冒险吧。请双方各派出一位代表,参加我们的含酒对视游戏,谁没有喷酒,谁就获得我们的500元充值卡一张!”
我和杨玉环对视一眼,果断由我来代表出战。
而另一边,清雅担心自己的妆会花,想让江止参加。
江止说:“我不想玩游戏了。”
清雅撒娇:“怎么了嘛,就最后一个环节了呀。”
我凉飕飕道:“可能有人做贼心虚吧。”
清雅瞪我。
我温柔道:“小妹妹,你们俩在一起多久了?”
清雅说:“一年了,怎么了?”
一年?!
江止你个狗日的玩意儿。
我和江止在一起一年半,他却和清雅在一起一年。
把我们俩当猴耍呢?!
我忍住内心的火焰,继续问:“他会不会在外面有别的女朋友呀?”
清雅瞪我一眼:“你瞎说什么呢?!”
我心里有数了,没再继续问,转身淡定自若地含了一口红酒。
那边,江止本想离开,禁不住清雅软磨硬泡,还是留下了。
主持人刚宣布游戏开始。
我就豪迈地喷了江止满脸的酒。
江止愣住了。
我笑着说:“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转身拿起红酒杯,泼了他满脸。
红酒从江止的头发上蜿蜒下滑,他狼狈后退,滑稽极了。
全场哗然。
我淡定续话:“——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其实我男朋友没死,他就站在我旁边。今天520,他跟我说他导师留他做实验,不能陪我出去玩,结果转身,就跟这个小妹妹在一起吃饭了。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全场都安静了。
大概是没想到出来吃顿饭还能收获一个大瓜。
原本在小声说话的男男女女们都向舞台投来了目光。
连主持人都震惊了,可能是没想到收视率能这么高。
寂静中,只听见一个男人的轻笑声。
不知是从哪个卡座里传出来的,仿佛是觉得这场面很有趣。
舞台上,面对众人或同情或兴奋的目光,我沉重地叹了口气。
“出门之前,我一直在心里骂他导师没人性;但现在,我想,如果真是他导师没人性就好了。起码,我不会发现我真心实意喜欢的男人,背着我劈腿了。”
江止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滴,闷头要往台下走。
诶,杨玉环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台阶。
他身边,清雅拽住他的胳膊,泣声:“江止,你说句话呀!”
我叹了口气:“他要说什么呢?许多个周六,许多个法定节假日,他告诉我导师留他加班,其实是去找你吧?他和我共度的时光,是不是也跟你说,是导师要他干活,他不能陪你?”
清雅抽泣:“不,我不相信……肯定是加班,江止!你说话!”
江止用力甩开她的手,用力推开杨玉环。
他就要走下舞台了。
不远处的卡座里,却突然有个人站起了身。
“我的课题组朝九晚五,从不加班,法定节假日统统放假——江止,我没说错吧?”
江止的身影僵住了。
我愕然地抬起了头。
那人身姿挺拔,穿着银灰色丝质衬衣,一派从容矜贵。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眉目深邃,五官立体,嘴角分明带着笑,却有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讥诮。
他是……江止的导师,裴之樾!
3
江止的谎话被正主当场拆穿,主持人都兴奋地看起了热闹。
我从他手里拿过话筒,脆生生说:“裴教授好,我是江止的前女友孟思思,谢谢您来辟谣。”
裴之樾挑了挑眉,嗓音清淡:“不客气,我只是讨厌别人撒谎,更不要说这个人还是我的学生。”
杨玉环大声喊:“裴教授,您今天的形象特别高大!我爱您!”
她又转向裴之樾身边的女人,笑眯眯:“不好意思师母,我就爱他一小下!”
满场哄笑。
裴之樾似乎说了些什么,但被笑声淹没了。
其实我知道杨玉环说的是真心话。
我们群的三个美丽单身女人,晚上经常盘点学校里的大帅哥。
裴之樾也是被盘点的对象之一。
什么天才归来啦,什么投身科研的富少啦,什么绝世大猛一啦。
各种乱七八糟的标签都有,我都没好意思多听。
满场笑声中,“绝世大猛一”裴之樾教授施施然坐下。
只有江止跟冰雕似的,动弹不得。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要走,低着头,快得跟飞毛腿似的,在一众吃瓜群众的手机摄像头下飞速消失。
那边,那个叫做清雅的女孩子被他抛下了,独自哭红了眼睛。
我有点儿于心不忍,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都没哭呢,你哭什么啊。”
清雅抹眼泪:“他是我的初恋……他怎么会还有一个女朋友的啊呜呜呜呜呜。”
杨玉环哄她:“别哭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下次换个更好的。”
清雅哭得更伤心了:“不会有了,男人都是骗子呜呜呜呜呜。”
我安慰她:“别这样,一个男人倒下了,千千万万个男人又站起来了。你要相信,错过一个臭水沟,你会收获一片海洋!”
刚好主持人走过来,把充值卡递给我们。
我把充值卡往清雅手里一塞:“你看,海洋这不就来了吗?”
喧闹中,我似乎又听见了一声轻笑。
我下意识偏头望去,却见裴之樾坐在卡座里,唇边带着浅淡笑意。
与我目光对视上的那一瞬间,他冲我扬了扬酒杯。
那姿态从容又优雅,看得我心都颤了。
我连忙抓过身边的酒杯,向他一举,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多谢教授插(江)(止)刀之恩,小女子先干为敬!
4
520过后,我本想删了江止的微信。
但我转念一想,他还没跟我道歉呢,凭什么删他!
于是我给他留言:速速给我道歉!
但没想到,我没等来他的道歉,反而等到了他妈妈的一顿臭骂。
陌生来电响起,我以为是外卖小哥,就开了扩音,接起。
电话那边传来厉声怒骂:
“孟思思你搞什么东西?你就是这么对我们家江止的?你凭什么泼他红酒?!凭什么把他的视频传到网上?还不快删了!”
什么玩意儿?什么视频啊?
身边,杨玉环飞速把抖音界面呈上——
画面里,我慷慨陈词,痛述江止劈腿男不得好死,下一秒,一杯红酒就倒在了他身上。
视频还录下了拍摄者的小声叫好:“好,渣男该死!”
我再一看,这条视频都有五十多万的点赞了。
评论区纷纷——
:小姐姐勇啊!
:姐妹们看过来,不做恋爱脑啊!
:建议以后抓出轨的向她学习,不做王宝钏,人人有责。
我看乐了,下意识给夸我的评论都点了个赞。
就听电话里,江止妈妈厉声怒吼:“孟思思你就是这么做人家女朋友的啊?你就这么抹黑江止?你快把视频删了!他导师都批评他了!”
裴之樾批评江止了?
我有一秒的走神。
那边,江止妈妈还在骂我:“当初你们谈恋爱的时候我就不看好,我就说你这样的女孩子太直太强硬,这下好了,闹得他导师都知道了,前途都坏了。你还不把视频删了!”
我平静道:“第一,视频不是我拍的,你找错人了;第二,我说的全是真话,哪来的抹黑?第三,与其质问我,不如问问你宝贝儿子是怎么脚踏两条船的,问问他导师为什么要批评他。”
我本想挂电话,可江止妈妈已经继续:“我问过他了!都是你性格不好,不够温柔,他才这样的呀。你一个女孩子,整天东奔西跑的,性格又那么直,都不像女孩子!但凡你性格温柔点,淑女点,他就不会这样了呀。说来说去,不都是你的错吗?!”
我愣住了。
什么鬼?
自己做错了事,还赖我身上?
虽然她是长辈,但我实在忍不了了:“性格直怎么了,谁说女孩子只能有一种性格的?我觉得我性格特、别、好!你们母子欣赏不了,是你们自己审美水平不够高,建议再进修进修,拜拜!”
我挂断了电话,并且把她的号码拉黑了。
杨玉环同情地看着我:“思思,你都气得手抖了。”
我说:“对,看在她是长辈的份上,我只发挥出了骂人功力的十分之一,好气哦。”
杨玉环揽着我的肩膀,我们一起“哈哈哈哈哈”了五分钟,然后她爬到床上去睡了。
夜深了,宿舍里的灯熄了。
我终于可以不用再伪装,沉默地把头埋在了臂弯。
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了下去,肯定不是眼泪吧。
我才不会因为这一年半的恋爱而难过。
也不会因为被批评性格不温柔而伤心。
我才不会,才不会。
5
第二天,我找了在旅行社工作的表哥,让他帮我约一个短途游。
“任何地方,任何队友都可以。越快越好,我只想痛痛快快玩一场。”
他说:“包在我身上,保准让你痛痛快快的!”
我拖着行李箱赶到大巴车,一看,好家伙,全是大爷大妈啊!
我表哥是这个团的导游,悄悄跟我耳语:“别看是夕阳红旅游团,全是高级知识分子,那都是退休的老教授,以后都是你学术路上的贵人。”
看着他得意的表情,我勉为其难地给他比了个赞。
表哥你是真不懂我啊,你表妹压根没想在学术圈里混啊!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嘛,都是大爷大妈,也没什么不好的,比如——
一上车,大爷大妈们就开始各种投喂我这个“没带零食的可怜蛋”。
“思思啊,来吃鸭掌!”
“思思啊,吃枇杷,阿姨老家种的,可甜啦!”
“思思啊,莲藕汤喝不啦?我老公早上新鲜熬的嘞。”
为了报答大爷大妈的热情,我到了景点就积极帮他们拍照。
“阿姨,把丝巾举高点儿,对对对,有敦煌飞天的感觉了,您简直是仙女在世啊!”
“大爷,皮夹克再往上点儿,哎哟,太帅了,周润发都没您帅!”
“来来来,我们拍合照哈,我说三二一,都别眨眼哈!三二一——”
阿姨们看着我给拍的人像照乐得合不拢嘴。
大爷则纷纷表示想举着鱼竿再来一张。
嗯,确实,咱也不知道……为何他们会带着鱼竿出来旅游。
表哥悄悄给我比了个赞:“你这丫头可以的,帮拎包帮拎行李箱,带着大爷大妈逛吃逛吃,服务意识杠杠的。”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不是尊老爱幼嘛。”
晚上,酒足饭饱后,大家唠起了家常。
阿姨A问:“思思啊,长这么漂亮,谈对象了没有啊?”
我沉默了一下:“谈倒是谈了,但他一次性谈了两个,被我抓住了,前天刚分手。”
阿姨们对视一眼。
“哟,是这男的没福气。”
“就是,这男的人品不好,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
阿姨们叽叽喳喳地安慰我,我点点头,突然有点儿好奇。
“阿姨,你们从一个长辈的角度看,我这样的性格,是不是不够温柔啊?”
阿姨B比较细腻,问我:“怎么突然这么问呢?”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对他们没什么好藏私的,就直说了:“我前男友的妈妈打电话来骂过我,说都是因为我性格不温柔,太直,所以前男友才会劈腿。”
阿姨A拍桌:“放他娘的狗屁!都2023年了,她当还是过去呢?我们从来教育女学生,从来不要把自己框死在温柔、贤惠之类的词语里,要勇敢,要追逐,要大胆发挥能量。她可倒好,糊涂虫一个!”
阿姨B也点头:“思思,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你的性格很好,我们都喜欢你这样直来直去、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不要因为一个养育出品德败坏的儿子的母亲的评价,就去怀疑自己。”
她鼓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暖意似乎传到了我心里。
旅程的最后一天,一个阿姨的手机被小偷摸走了。
我连追了小偷三条街,最后在一群正义路人的包抄下,把手机抢了回来。
带着手机回到广场的时候,那阿姨都快哭了,抱着我就不撒手。
“思思啊,阿姨刚才心里害怕的呀,手机不要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那阿姨可太担心了。”
我连忙哄她:“没事的阿姨,现在是法制社会了,不会有事的。”
她还是满脸感激:“这手机里啊,有我跟我老爹的视频和照片。他已经去世了,手机如果没了,那我也见不着他了。谢谢你啊思思,你看你想要什么礼物,跟阿姨说——”
阿姨A和阿姨B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哎,老许,你给思思介绍个对象呗!”
6
我本以为许阿姨只是说说。
没想到旅程结束后差不多一个月,她真给我打来了电话。
打着感谢我的名义,把我和她儿子都喊了来,根本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
本着“许阿姨那么美,她儿子肯定也不差”的原则,我欣然赴约。
一见面,我就愣住了。
包厢里,男人衣着简单,衬衣袖口被规整地挽起来,露出一截线条结实而流畅的小臂。
本该是让人联想起野性与力量的一个人,却偏偏戴了银框眼镜,神情淡漠而宁静,硬生生把肢体的张力给压制了下去。
何止是不差,与许阿姨相比,已经是青出于蓝。
裴之樾。
见我愣在门口,许阿姨连忙招手:“思思,这边坐!”
裴之樾也循声望来,轻轻颔首,算是招呼。
我局促地在他身边坐下,丝毫不敢造次:“裴教授好,真是好巧啊。”
他还没说话,许阿姨已经喜笑颜开:“哎呀,A大这么大,没想到你们也认识啊?”
我连忙拍马屁:“裴教授是青年才俊,科研教学两手抓,课讲得好,人也长得好,在学生中很有名。”
他忽然开腔:“你选过我的课?”
我一时语塞:“额,没抢到,但是我混进去听过。”
开玩笑,A大金城武的课,那是坐过道上也要抢着去听的好吧。
选课的时候,裴之樾的公选课真的是一秒没。
但好在我的室友们都是女强人,硬是在满满当当的教室里挤出空位,让我坐在台阶上听完了课。
其实讲的什么知识点全忘了。
脑海里唯一残存的印象是杨玉环和抖森老婆在争论,裴之樾的侧脸是像金城武更多还是像朱一龙更多。
此时此刻,我偷瞄裴之樾,隔空有了答案——
像金城武啊金城武!
裴之樾自然听不到我的内心戏,垂着睫,修长手指握着茶盏,轻轻放在我面前。
“喝茶。”言简意赅。
一旁的许阿姨笑得合不拢嘴。
“思思,喝,之樾很会泡茶的,我一年到头也喝不上几杯,你快品品。”
我连连点头。
许阿姨又说:“其实啊,你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早该请你吃饭的。就是之樾才出差回来,也就拖到了今天。”
这话里的意味很明显,是要撮合我和裴之樾。
她很高兴,我却有点儿沉重起来。
520 那天吃饭,裴之樾身边是坐着女伴的。
许阿姨该不会是不知道吧……
可许阿姨不知道,裴之樾难道也不知道吗?
如果他知道,那他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啊。
我越想越头大,借口去上洗手间,短暂逃离了这一团乱麻。
走出来的时候,裴之樾正在过道里打电话。
“按照实验室规章走,违反规定的该受什么处罚,需要我教你?”
顿了顿,他又吩咐:“今晚八点前把处罚情况通报发到大群,前因后果说清楚,让其他人引以为戒。”
语气清淡,话却严厉。
我一时不敢往前走。
他却注意到我投下的影子,抬眼望来,说:“我还有事,挂了。”
电话挂断。
我硬着头皮往前走:“裴教授好。”
裴之樾“嗯”了一声,目光中含有探究:“你看上去,很怕我?”
许是因为太热,他把衬衣纽扣解开了两颗,原本禁欲冷淡的模样,登时就有了一丝说不出的落拓潇洒。
灯光从头顶漫漫落下,照得他从鼻梁、下颌一直到锁骨的线条,分明清晰。
我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的锁骨上挪开,小声说:“倒是不怕,就是有点儿好奇……”
他倒是直截了当:“说。”
“您知道许阿姨有意撮合我和您吗?”
他微微挑眉:“知道。”
那你还来?!
我莫名有点儿生气,说话也大声了:“可是您是有女朋友的,您不觉得这样过来,对她很不合适吗?”
裴之樾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神情略微认真了一点儿:“谁跟你说我有女朋友的?”
“ 520 那天,花园餐厅,您是和女伴一起去的!”
他略略回忆了片刻,只是数秒,他答:“那是我堂姐。她被女朋友放鸽子了,所以喊我做个饭搭子。”
啊咧,女朋友?!
只见他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把手机给我看。
屏幕上,是备注为“裴辛瑶”的女生的朋友圈。
图片正是 520 花园餐厅的场景,文字则写的是:520 被鸽得好无奈,没想到跟着某堂弟吃了一口大瓜,哈哈哈。
的的确确是堂姐弟无疑了。
我拿着手机,不知所措。
裴之樾忽然笑了,语气戏谑:“孟思思同学,你好像很关心我有没有女朋友,嗯?”
7
那天,许阿姨借口自己要先走,让裴之樾送我回学校。
红绿灯路口,男人踩了刹车,才徐徐说明来意。
“我看到你们今年的挑战杯项目了,你准备做一个失独群体语音交互模型?”
裴大佬居然关注到我们这种无名小卒的项目了,受宠若惊是怎么回事?
我连忙说:“对。美国留学生失踪案发生后,我看到过对她父母的访谈,他们很痛苦。我就想,如果是我出了这种事,我爸妈肯定会特别特别难受,特别特别想我。刚好我有关注语音交互模型相关的文献,所以就想说基于微信语音条和视频,做一个语料库,再一对一训练模型,看能不能疏导失独群体的心理状况。”
都市的霓虹灯变幻莫测。
裴之樾的半张脸孔浸没在灯光之中,显得五官尤为立体深邃。
良久,他说:“这个想法很不错,出发点也很不错。”
我下意识客气:“没有没有,群策群力——”
就听见他说:“孟思思,你很不错。”
诶?夸我了?
这还是那个以严格和高标准著称的裴大佬吗?
绿灯亮起,车辆启动。
裴之樾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车流,像是没有意识到我的窃喜。
“有找到合适的语料库吗?”他问。
我有点儿汗颜:“还没有。起步阶段打算先用我自己的音频来训练一个,后续我们会再联系相关公益组织。”
不过,用我的音频训练,肯定跟目标群体是有差异的。
光是音频数量和日常对话范围,区别就很大了。
更不要说口音啊、方言啊什么的。
其实,能找到类似的群体,是最好的了。
只是现在模型还不成熟,公益组织肯定不会让我们去接触相关群体。
忽然听见裴之樾说:“可以用我外公的音频。”
我诧异望过去,见他微垂眼帘,语气晦暗:“我外公是意外去世的,我外婆和母亲到现在都很难接受。今天的饭局固然有我母亲想要撮合我们的因素,但她想要感谢你帮她追回手机,也是真心的。”
啊,我想起来了。
许阿姨曾说,那手机里有她亡父的微信语音和日常视频,对她很重要。
我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是真的。
夜幕低垂,车灯如星星般交汇。
车外充斥着呼啸声,车内隔绝了一切喧扰。
讲台之上、顶刊之中,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裴教授,正坐在我身边,语气寻常地说起对逝去长辈的思念。
他的神情分明平淡如昔,可我却察觉到空气中涌动的艰涩。
祖孙,生死,遥遥相隔,唯盼梦中相见。
鬼使神差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外公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呢,他会很为你骄傲的。”
他的体温从衬衣漫到我指尖,让我心口一颤。
我强装镇定地收回手:“……语音交互模型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又是一个红灯,车辆停稳。
裴之樾没有在意我的僭越,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孟思思,谢谢你。”
谢什么呢,这个模型,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
其实,是你帮我解决了语料库的难题啊。
夜太深沉。
万千星辰都落入他眼眸。
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清冷矜持的裴教授,竟有这样一双好眼睛。
摄人心魄。
8
路程的后半段,车里很安静。
我的微信却炸了锅。
被我拉黑了的江止,不断地给我发好友申请。
申请信息一句比一句离谱。
“思思,有事跟你商量,通过一下。”
“你去跟裴教授说那天是误会。”
“你就这么乐意看我被穿小鞋是吧?!”
“孟思思,没想到你这么心狠。”
什么鬼?
另一边,“四个美丽单身女人”群里,也刷屏成了99 ,杨玉环还艾特了我。
“裴教授赛高!”
“人贱自有天收啊,江止活该!”
都什么跟什么啊?
趁裴之樾还在专心开车,我迅速地扫完 99 ,总算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江止前天实验操作不规范,引发了实验室的小规模爆炸。
爆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财产损失也很小。
本来按照实验室规章制度,是要报上去严格处理的。
但实验室里,大家都是同学。
江止请大家吃了顿饭,大家就想着替他瞒一瞒——
毕竟,“没有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嘛!”
但谁知道,出差归来的裴之樾在抽查实验室监控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
他认为江止实验操作不当,已经算是犯错。
后续拉拢同学,企图瞒报,更是错上加错。
大佬一怒,雷霆万钧。
行政老师立刻拟定处分决议备交审查,同时也将一份情况通报书发到了学院大群。
江止不仅颜面扫地,还即将背一个处分在身。
看到群里不断涌现的新消息,我却有点儿走神。
所以……餐厅走廊里,裴之樾轻描淡写的那通电话,其实是在严厉处理江止?
这可真是……好爽啊!
微信又震动了一下,江止再次给我发送了好友申请。
“孟思思,恋爱一场,你别太歹毒!”
我登时就怒了。
这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啊?
实验爆炸的、欺上瞒下的,不都是你江止么?
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的好友申请,并回复:脑残是病,赶快去治!
9
可能是怕太过招摇,裴之樾没有把车开到我的宿舍楼下,而是停在了地下车库,陪我一起走上去。
眼看就快到了,我急忙说:“教授,要不您先回去吧,这里很安全的,哈哈。”
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您要是真送我到宿舍楼下,我明天就要登上校园论坛首页,被全校女生暗*了啊!
可能是我把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裴之樾的目光竟带了无奈。
“好,你去吧,我看着你上楼。”
我鞠了个躬,转身跑路。
忍不住回头看他。
路灯下,他的身影修长而挺拔。
隔得有点儿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似乎,他正在笑。
啊!孟思思!你给我停止花痴!
我扭回头,自我检讨,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江止。
他守在寝室楼下,一脸阴霾。
“孟思思,你去哪里了?”
我顿时笑意全无,冷淡:“关你屁事,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一下子变得很激动:“谁说分手的?我提过吗?你提过吗?谁都没提,怎么能算分手?”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没事吧?没被泼够红酒是吧?还要怎么分手?要不要我明天给你登个报广播一下你的劈腿事迹啊?”
江止顿时一窒。
也许是想到了我那天对他的全方位打击,他语气软和了一些。
“好,先不谈这件事。我就问你,你私底下是不是和裴教授说了些什么?你能不能跟他说,那天都是误会?他现在看我不顺眼!”
尽管我什么也没做,但他提到裴之樾,我就莫名有点儿心虚。
但很快,我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说什么啊?你自己小人,就把别人想的跟你一样小人是不是?你自己违反了规定还让别人帮你一起瞒,你做科研没什么本事,市侩算计倒是学得很像样嘛,你怎么不反思反思你自己啊!”
话一出口,江止的脸涨得通红。
他咬牙切齿地向我冲来,掐我的脖子:“你闭嘴!”
我艹,这里人来人往的,江止你是疯了吧!
我练过女子格斗术的,当下就想给他一脚。
却有个人影比我动作更快,重重一拳,打在了江止脸上。
砰——
拳头到肉的钝响。
我惊异望去:“裴教授?!”
裴之樾袖口挽到小臂,肌肉线条紧绷,领口随着激烈的动作歪向一边。
他站在路灯下,挡在我身边,比狼狈后退的江止高出小半个头,眼神冷淡,仿佛在看一堆垃圾。
10
“天呐!你没事吧!”我大喊。
江止揉着颧骨,缓慢抬头:“我没……”
我捧着裴之樾的手,心疼得无以复加:“教授,你疼不疼啊?”
这是发顶刊的手啊,这是神之手啊,怎么能用在区区江止身上呢?!
裴之樾抽回了手,淡淡说:“不疼。”
那边,江止脸颊红肿,眼神愤恨:“教授,裴教授,你承认吧,你这么对待我,根本就是因为你喜欢她。”
裴之樾平静地望着他:“你说这种话,我完全可以再给你一拳。”
宿管阿姨留意到门外的动静,正要走出来。
四周,已经有零零星星的路人举起手机,开始吃瓜。
裴之樾视若无睹,语气冷淡:“实验违规导致爆炸,是你的第一桩错;事发后企图贿赂隐瞒,是你的第二桩错;不思反省,把问题推到师长身上,是你的第三桩错。”
他的声音明明不大,却似字字千钧。
江止根本抬不起头来。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轻拂。
裴之樾眉心微蹙,做了最后的总结:“江止,你很善于包装自己,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完美无缺。但两年了,你始终把心思花在外在上,没有深入思考过自己真正要追求什么。你既然成了我的学生,就必须脚踏实地;如果做不到,我可以没有你这个学生。”
这话乍一听是在指责。
其实,语重心长。
我不知道江止有没有听进去。
他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弯下腰,隐藏了自己的表情,姿态恭敬而谦卑:“谢谢教授指点,我知道错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裴之樾抿唇,语气疏淡:“你还要跟孟思思道歉。动手打人,简直不知轻重。”
江止死死咬着嘴唇,向我弯腰:“对不起,孟思思同学。”
他走远了,可我的手机却连续收到几条短信。
“对不起,孟思思同学。”
“很久之前,我想,我是真的喜欢过你。但后来,你的强势让我无法呼吸。”
“就好像520那天,你可以选择更温和的方式解决,却偏偏要让所有人下不了台。”
“又或者是今天,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却偏偏要羞辱我一番。”
“你像一块铁板,太硬太冷,我喜欢不了你了,但,估计没什么人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
“我挺后悔跟你在一起的,真的。”
我的初恋,承接了我对于爱情的所有甜蜜期盼的初恋,曾经认真地告诉我他非常非常喜欢我的初恋,现在把每一句话往我心口捅过来。
我面无表情地把这个未知号码拉黑。
可明亮的路灯,怎么就突然晕成一团了呢?
裴之樾还站在我面前,我努力压下一瞬间泛起的泪意,垂着头,跟他道谢。
“谢谢裴教授,很晚了,您早点休息吧。”
耳边是宿管阿姨的大嗓门,驱赶围观路人。
站在我面前的人,却丝毫没有挪动脚步。
快走啊,裴之樾。
再不走,我的眼泪鼻涕都要掉下来了。
风吹过树梢,我听见一声叹息。
“你一直都这么逞强的吗?”他说。
一张纸递到了我面前。
拼命想憋住的眼泪,顿时刹不住车了。
我拿纸蒙住脸,小声道歉:“不好意思,我没想哭的,我……”
江止说的全是屁话。
我不应该往心里去。
我应该狠狠骂他,然后转身,继续做我的科研。
可是为什么,那些积攒已久的委屈,叫嚣着不肯退下。
我真的那么差劲吗?
女孩子一定得温柔吗?
反击一个伤害过我的人,是不被允许的吗?
大概是有自习结束回寝室的女生,窃窃私语地从我身边路过。
好奇的目光一束束,落在我身上。
然后我的手腕被攥住。
裴之樾握着我的手腕,带着我大步往前走。
穿过各色探究的视线,穿过短信里弥漫的恶意,穿过层叠摇晃的树影——
他的掌心,温暖有力。
11
从天台往远处看,无数霓虹灯都缩成光点。
不远处的高架桥上,车流来来往往,被拉成红白光线,呼啸着向遥远的黑夜驶去。
我用掉了最后一张餐巾纸,终于止住了眼泪。
裴之樾始终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没有问我为什么哭,也没有问短信里写的是什么。
过了很久,他轻轻开口。
“我以为我不会来这里了。”他说。
我一愣:“啊?”
他侧过脸来看我,脸庞被淡淡的月光勾勒出清晰好看的轮廓。
“我刚念大学的时候,年纪太小,又被新闻媒体捧得太高,同学们出去吃喝玩乐都不带我,久而久之,我就被边缘化了。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常上这个天台吹风。”
“后来有一次,有个同学想抄我的课程作业,我不给,他就跟我吵起来了。我还记得他说的是什么,他说,裴之樾,你不要仗着有几分天赋就自以为是,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不配。”
我渐渐忘记了我的烦心事,情不自禁和他共情了起来。
“靠,他怎么能这么说,尊老爱幼懂不懂啊?如果我是你的同学,我肯定会跟你交朋友,保护你的。”
裴之樾笑了起来,“嗯”一声:“我相信,如果你是我的同学,肯定会是个好同学。”
他明明是在正儿八经说话,我却莫名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特别是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看向我时,眼底分明有亮光闪闪。
我偏头躲开他的视线,低声说:“但你熬过来了,你不仅在学术上做到了同年龄段的top,而且在生活里也很受大家喜欢。”
同一处天台,同一处风景。
曾经有个十五岁的天才少年,经历了无端的恶意与漠视,无处诉说,也无法理解。
他独自走上天台,在无边的黑夜中遥望远处的星火。
少年人的智商超乎寻常,而生活经验却不足以让他明白,那些恶意的背后,并不是他错,而是嫉妒使然。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叹口气。
“裴教授,你小时候好可怜。”
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不过我觉得你现在比较可怜。”
我瞪他,凶巴巴:“你胡说!”
裴之樾笑而不语,伸手过来,拇指擦过我眼下泪痕。
像是有触电的感觉,痒痒麻麻,一直漫到心尖。
我一怔。
裴之樾抿了抿唇,平静地放下手,目光落在远处的车流。
“孟思思,你比我坚韧多了。”
“少年时期,我遇到过当面指责和羞辱,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反驳。花园餐厅那天,我原本不打算开口声援你,可是我想,总要有人告诉你,你的勇气是值得赞美的。”
花园餐厅那天,我发现江止脚踏两只船,气急上台,怒骂了江止一顿,还兜头泼了他一杯红酒。
江止用“导师逼我们加班干活”为理由敷衍,本可以做壁上观的裴之樾,忽然站了起来,笑说“我从不让你们加班”。
我以为是裴之樾人品好、很正直。
原来在他眼里,是对十五岁孤立无援的自己,完成的一次援助吗?
我仰起头。
满天星辰渐渐扭曲变形,顺着我的眼角滑下去。
“裴教授,谢谢你告诉我,我的勇气值得赞美。”我努力微笑,却依然忍不住哽咽,“就在你这些话之前,我被人反复批评性格不够温和,不够柔软。我知道我很好,可是你知道……有些时候,人需要一点点支撑,才能坚定地相信自己。”
世界辽阔有如汪洋大海。
人不过是行驶在海面的一叶孤舟。
黑夜中,船只交汇时泛出的光亮,是告诉对方“我与你同在”的信号,也是“你并不孤单”的指引。
人很脆弱。
被真心付出过的情感伤害后,就能体无完肤。
人也很坚强。
只需要一点点温暖,就可以继续走下去。
天台上依旧有风在吹,无边无际的黑夜像是能吞噬一切。
但有裴之樾坐在我身边,轻描淡写地将不为人知的少年时代和盘托出。
于是黑夜也不那么可怖了。
12
挑战杯校赛日期将近。
我们把许阿姨手机里的音频都提取了出来,建了个简易语料库。
同时搭建模型,将chatgpt接入,做成对话模型的“大脑”。
为了保证模型的语气和用词更接近本人,我们也请来裴之樾,请他对模型训练提出建议。
他几次过来,不仅帮助训练了模型,还顺手调了几个bug。
我的队友们简直不能更崇拜了。
“为什么一个脑科学方向的教授,居然在计算科学方面也这么厉害啊!”
一个队员肃穆地望向他的背影:“可能这就是天才吧……所谓冰川上的高岭之花啊高岭之花!”
我默默傻笑起来。
裴之樾才不是什么冰川上的花呢,他特别、特别温暖。
……
这天下午,许阿姨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们下午有没有空,说想请我们大家吃晚饭。
“裴之樾哦,非说你们忙着学习,不让我打扰你。那我心想,学习是要学的,休息也是要休息的嘛。今天是周六,不忙的话,阿姨请你们吃晚饭?”
我还没说话,团队里的小伙伴纷纷:
“好啊好啊。”
“谢谢阿姨!”
“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于是,我们一帮人捧着那台外星人笔记本,就直奔饭店去了。
我中途去了个洗手间,回来就发现裴之樾已经到了。
而且不知道是哪个八嘎,居然把我的座位挪到了裴之樾旁边。
他像是从哪个会议上下来,穿着比较正式的衬衣,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戴着金丝眼镜,浓浓的禁欲斯文气息。
几天没见……裴教授帅出新高度啊。
我窘窘地在他身边坐下,小小跟他打声招呼。
他向我颔首,目光中透出些许疑惑:“你很热吗?”
谢谢你个大直男,坐你身边谁能不脸红啊?
队友他们已经把模型调了出来,让许阿姨跟模型里的“父亲”对话。
她那么乐天开朗的一个人,此刻攥着衣角,轻轻喊一声:“老爹。”
电脑里清晰地响起一道苍老矍铄的声音:“哎,乖女,吃饭了没有?”
许阿姨愣了好久好久,声音带了些哽咽:“我吃过了,你呢?”
电脑答:“我吃炒豆芽么,还有煎鸡蛋么,两碗大白粥,日子好过得很哦。”
老人家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来,尾音还带着点戏谑。
一瞬间,我也有些恍惚,仿佛这里并不是什么餐厅,而是人家院子里。
许阿姨也并不是在和冷冰冰的电脑对话,而是坐在槐花树下,听着老父亲慢悠悠数着晚饭菜色。
她眼角有晶莹闪烁。
我冲小伙伴们比了个手势,大家会意,纷纷往外走。
我又拉扯裴之樾的衣袖,我甚至什么手势什么眼神都没给,他就反握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往外走。
包厢门轻轻合上了。
合上前,听见许阿姨的最后一句话是:“老爹,虽然知道你不是真的,但我们很想你。”
电脑发出了老人家爽朗的笑声:“你管他真的假的嘛,活人最重要了。”
然后门彻底关上。
AI的这个回答,令我都有些意想不到。
我们靠着墙站着,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显然都非常受触动。
许久,裴之樾低沉的声音响起:“学界时有争议,AI的存在,是否会令人类受到威胁。但你们的项目给出了一个很好的答案——无论真假,活着的人最重要。”
人群中,他准确地看向我,目光带着赞许:“你们做得很好。”
13
我们的项目入围挑战杯国赛决赛的时候,江止的处分也正式下来了。
杨玉环去他们学院串门,路过了公告栏,顺手就拍给了我。
嘶,记大过处分,不算轻。
是要记录进档案里,跟着他一起送到用人单位的。
他之前野心勃勃,非名企不去,这下好了,名企是不会要这种人的。
教研室里,杨玉环问我有什么感想。
电脑上的模型还在调试,一排排数据比江止的八卦更有吸引力。
我随口答:“自作孽,不可活。”
她哈哈笑了一分钟,点头:“确实,当初他追你的时候,我就感觉这人不太踏实。”
我键盘不停,回她:“哟,大师您还会看相呢?那您看谁面相踏实啊?”
杨玉环果断:“裴之樾踏实!搞科研专心的人,谈恋爱肯定也专心,超配你的。”
我扯了扯嘴角:“我配个屁我配,人家是天才,我是什么玩意儿。”
杨玉环哈哈大笑,勾着我的脖子:“哎,你别自暴自弃嘛,我看裴教授对你格外不同啊……”
说话间,她的手机震了一下,杨玉环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我艹,谁特么搞事情?!”
表白墙里多了一条投稿。
短短五分钟,就已经点赞破三百,转发破一百。
评论区每秒都有新增评论,风向无比一致——
“围观学术妲己和学术纣王。”
“学术圈权力寻租666”
“原来我的学术成果,就是被这种人拿走的啊,牛马的命不是命?”
……
这则投稿,是一条视频。
将各种路人偶遇到我和裴之樾的画面剪到了一起。
有研讨室、实验室这样正式的场合,也有地下车库里,我和他从车上下来的场景。
很多画面我都熟悉,并非只有我和他,而是和项目组的小伙伴一起。
但视频剪辑手法太高超,有些角度,直接把其他人排除在外,仅剩下我和他。
其实只有这些画面倒无所谓,截至一分十秒,视频上的弹幕写的还都是“养眼”“般配”这样的字眼。
但很快,画风一转——
夜色中,裴之樾在女生寝室楼下,狠狠揍了江止一拳。
而那时,我站在他身后,满脸惊惶。
然后画面消失,跳转到了江止学院的公告栏。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江止受记大过处分一次。
并排列着的,是我们学院的公告栏。
三好学生表彰名单和国家奖学金获得者名单里,都有我。
然后是前两天出的挑战杯国赛名单,我们的项目,入围了决赛。
一行大字出现在屏幕上:
挖墙脚的学术纣王,仗势欺人的学术妲己,配,确实很配。
……
视频发布还不到十分钟,浏览量已经破五万,点赞和评论数还在蹭蹭往上涨。
精心剪辑过的视频,巧妙润色过的语言,很快就把评论区导向了发布者期待的方向。
“天啊,那是生命科学学院的裴之樾教授吗?”
“这女的挺厉害啊,劈腿?”
“这不就是女的把男的绿了,还带着奸夫打人吗?”
“劈腿无所谓,但用自己的权力打压男的、送奖给女的,有点无耻了吧?”
杨玉环也看到了这些评论,很恼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字反击。
“什么鬼!江止挨处分是自己做错了,导致实验爆炸;江止挨打,是因为他先动手打人;孟思思拿国奖,是因为她勤奋刻苦,每天学到凌晨;裴教授跟思思往来,讨论的都是挑战杯项目。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诋毁别人?”
她说的完全是实情。
可人性是不愿意相信平实、乏味的真相的。
他们更愿意相信那些夺人眼球的、刺激的、充满爱恨纠葛的故事。
很快,杨玉环的这条评论就被攻陷了。
“孟思思上大号说话。”
“你也想做妲己是吧?
“乐,又开始写小作文辣!”
杨玉环都快气哭了:“他们怎么这样啊!”
与此同时,不少跟我熟悉的同学们都给我发来了消息,有询问实情的,有义愤填膺问要不要帮忙控评的。
评论区里,我项目组的小伙伴们纷纷po出照片原图,力证裴之樾和我,只是指导和被指导的关系。
但都是徒劳。
这些消息很快被更多嘲讽的评论刷上去,几个为我辩解得厉害的,甚至被人加QQ骂了。
与此同时,我的微信疯狂提示新消息。
每隔几秒,就会有人来加我好友,好友申请全是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约吗?”
“贱人滚出A大!”
“是睡上去的吧666”
我的微信号,被泄漏了。
我气到手都在抖,感觉脖颈被人掐住了,让我无法呼吸。
我几次想要打字反击,但手指颤抖得厉害,根本敲不出完整的音节。
咚咚咚——
教研室的门被轻轻敲开。
裴之樾倚在门口,笑容戏谑:“听说有个公司看中了你们的项目,有信心谈合作吗?”
我茫然抬头看他,满耳朵都是神经高度紧张的嗡鸣声,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裴之樾看清我的神色,一怔,随即大步向我走来。
“孟思思,你怎么了?”
我狠狠咬住嘴唇,逼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没事,我,呃,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处理。”
裴之樾冷静地看着我,眼眸漆黑沉凝,声线是从未有过的和缓温柔。
“孟思思,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不用逞强。你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告诉我。”
我猛然低下头去。
手机还在不断震动,许许多多人不分青红皂白,把莫须有的脏水往我身上泼。
但此时此刻,我面前站着一个人,按着我的肩膀,让我不要逞强。
这操蛋的世界啊,为什么幸存一丝温柔。
让我恨不起来。
14
裴之樾有个微博账号,是很早之前,学校宣传部邀请他开通的。
他每个月定期转发一两条学术前沿动态,跟机器人似的。
但基于他的超高颜值和超高天赋,他的每一条微博都会有人在底下评论打卡。
“明天生物考试了,学霸保佑。”
“论文送审啊啊啊,接心软盲审专家!!!”
“月老你看好了,我就要这样式儿的对象。”
如此,他也积攒了几十万的粉丝,成为了互联网上的许愿池。
但就在刚刚,他居然发布了第一条原创微博。
文案很简洁:纯属造谣,已报警。后续请勿再传谣,否则后果自负。
配图一共四张。
第一张,是表白墙那天发布的造谣视频。
第二张,是派出所的立案通知书。
第三张,是署名为江止的道歉信,清清楚楚写着,自己不应该因为一时冲动,捏造是非,去表白墙投稿造谣视频。
第四张,是A大表白墙运营者的手写道歉信,说自己不应该审核不严,煽动情绪,以后一定严加改进投稿审核机制。
很快,A大表白墙把那则造谣视频删除了,同时更新了置顶动态。
置顶内容,正是两封道歉信。
杨玉环一边刷裴之樾微博的评论区,一边刷表白墙的评论区,乐开了花。
“两极反转啊,表白墙快被人骂死了,裴教授那边全是夸他的。”
另一个室友也很激动:“哎哟,还有人把那天裴教授揍江止的原视频放出来了,这下大家都知道,是江止先动的手,还倒打一耙了。”
杨玉环问:“女主角,请问你对裴教授英雄救美,有什么感想?”
我:“……呃,裴教授配享太庙?”
另一个室友兴致勃勃地翻着评论,说:“你这话太生疏了,大家都说裴教授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哎,你别说,这里还有个知情人士,看见你和裴教授一起去的派出所?”
是的。
那天我突然被网暴,茫然无措到了极点。
裴之樾得知始末,二话不说,带我去报了警。
身为A大教授,他可以选择更温和委婉的方式解决这件事情。
但他选择了最刚的一种。
不给所有人面子,一定要为我讨个公道。
面对警察的询问,A大表白墙运营方很快就供出了视频投稿者。
江止也承认了是他*。
原因——
“就是气不过,为什么我挨了处分,她却能过得那么好?更何况,如果不是因为我,我导师根本不会认识她,也根本不会指导她的项目!”
那天,面对激动的江止,裴之樾神情冷淡。
“你听好了,这话我只跟你说一次。”他垂睫,冷冰冰地看着江止,“做错事不懂自省的人,配不上一切美好事物。你配不上孟思思,也不配做我的学生。”
裴之樾不同意和解,江止不仅被关了拘留,还被A大开除。
表白墙事件之后的很多天里,我时常会做噩梦。
梦见微信又被轰炸,无数污言秽语向我涌来。
可风波尘埃落定后,我再做同样的梦,梦的最后,却有人替我挡下了一切。
他告诉我,不要悲哀,不要自伤,要站起来,昂首挺胸。
那是裴之樾。
长夜里,我拥着被子坐起来。
室友们还在沉睡,只有我一个人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心跳扑通扑通,我凝视着微信对话框里,和裴之樾最后的对话。
他说:晚安,做一个好梦,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裴之樾,裴教授,此刻你应该睡着了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确做了一个好梦。
梦里面,我好像是喜欢你的。
15
江止被开除的那天,是挑战杯国赛闭幕式。
闭幕式上,我代表团队上台介绍我们的项目。
这次展示,我没有使用PPT,我把模型搬到了众人面前。
宽阔的舞台上,明亮的灯光下,问答模型里传出了裴之樾外公的声音。
“外公。”我拿着话筒,轻轻喊他。
“哎,丫头,你又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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