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做人有两条路:一路太顺等于一路滑坡,云里雾里;一路不顺又等于终将世故,云里雾里——显而易见,韩寒属于前者,然而他把新片《四海》拍得倒不是云里雾里,而是直接拍进了海里。
很简单,豆瓣5.6,估计还会低,故事也很简单:一对迫于生活从岛上出走的青年男女,在来到广州后,相互为对方牺牲自己而天人永隔——当然,这样的概括是在我删除了大段交代男孩和父亲、和岛上兄弟、和摩托骑行的芜杂情节后。之所以可以删除,是因为并没交代出个所以然来,更遗憾的是,倘若把对上述的那句对故事的概括删除,这部影片也足足长达一个小时有余,更更遗憾的是,还毫不妨碍被视为另一部片子。
至于票房口碑双失利——大过年的人们接受不了“悲剧”是体面的第一借口,当然万灵的,是还可以打张“无法和庸俗喜剧争夺观众”的无奈牌,只是理由总是廉价的,既然拍成这样,倒不妨实事求是,先来看看“放之《四海》皆不准”都“不准”在哪里?
之一:失焦的小岛。
四部曲之四,依然是岛,选景组应该熟门熟路,然而此番岛上的交通却神秘莫测——男主他爸登岛坐的轮渡,显得此岛路途晦涩、一座困城,因而数年也不见他登岛一次;随着男主和女孩离岛是坐筏子并驮着摩托车,再次认证了其唯有水路可为;然而,警察和讨债的要前去广州找男主的,却轻松一辆顺风车搞定,且“聊了一路,相谈甚欢”——既然公路交通这么行云流水,那男主为何不骑车带着女主离开?哦,等掌握了全片的基本逻辑你就会明白:交通攻略没所谓,要紧的是能姑息那个一叶孤舟,漂向茫茫城市的镜头,还有,必须要能插的上那个杠上顺风车的梗。
是的,就是这么随性,当然了,这又算不算对小岛生活的一种不拘泥,必要的“抽象”云云?
那就不妨往远了翻翻戈尔丁《蝇王》里的岛,往近了翻翻三岛由纪夫的《潮*》——前者用抽象的故事把人性的逼真写得一干二净,后者则是作家按捺了作家一贯的曲折华丽,用浪花边缘泡沫般灰白而潮腻的笔触写了岛,以及岛上的青春之恋。
至于《四海》的“岛”么——用画鬼的笔法真的画了个鬼,那就真的是画给鬼看了。
不准之二,必然是人物,而其中最好分辨的标志就是,对于人物的原生家庭一概用极简方案:男主父亲离岛再婚,男主就是无根之子,女主和哥哥相依为命,也是父母双亡(留下一张海上经营许可证),至于男主的车队朋友,当然也是萍踪侠影无来无往,当然,关于人物,更值得看看韩寒一以贯之的对女性人物的审美关键词——
苍白(美):刘浩存无论观众缘如何,个人以为,都是韩寒的天作之选。除了海边长大的她得以倔强保持了导演执念下的煞白之外,阳光的UV也绝不能晒透她的纯洁感,从外形看来,这样一目了然的清白姑娘才配得上男主一腔孤勇地为其还债。
脆弱(蠢):这样外表白净的姑娘还必须配上才艺上的白净,例如匹配上“服务员”的身份、“没有一技之长”的特质,并在除非圣贤才可以保持两小时不看手机的当下,就是偏不知道酒店“含早”的意思是含“早餐”,更能因不知道房卡如何刷开,在酒店门口坐足一夜。是啊,从内在看来,这也是个抹防晒霜抹得连对脑细胞保持苍白也不曾落下的人设。
文艺(胡言乱语):美丽的姑娘在海边仰面告诉男主,“你会不会对着星空问问题?”然而就其之后所问出的问题来看,我倒觉得既然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问题,就不建议她拿星空当淘宝客服这么聊。
是的,全片之中,众生平等:都是韩寒的符号,只不过以女主为甚罢了。而在拍女性已经大咧咧就拍得出《爱情神话》的国产片当下,《四海》对女性人物的态度与其说不友好,不如说漠然和落伍。
如果说韩寒至少把自己现实中喜欢的赛车孤岛情节兄弟情英雄主义甚至那本封面字号硕大的《麦琪的礼物》一股脑塞给了男主以外,那他几乎就把一个想象程度仅限在初中男生视角的女生人设给了刘浩存,然而这一次,又因毫不走心,还加送了一股中年大叔的异性审美媚俗——《四海》里的女主,本质上和(中年)油腻男性典型审美下的“白瘦幼”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套了个文艺滤镜罢了。然而,恰也正是因为苦凹出来的青春茶汤上漂着一层薄薄的油花,让全片人设又陷入了既不够纯又不够村的尴尬现场。
很难想象,一个对人物失去除符号和梗之外的想象的创作者,如何开展创作?一个对女性人物只有浅白理解,更像是网购了一个手办的导演,又真的该去涉足一个和“爱情”有关的故事?
不准之三,就是对日常生活的认识和理解的完全失控,以男女主到达广州为例:广州在韩寒眼中,等于什么?等于面试官必然隐形歧视女性,等于老板必然要求女主陪男客户喝酒,等于女主寻寻觅觅也只能找到服务员的工作——如果说这是韩寒对小人物艰辛生活的仅有想象,其实大可建议他留意新冠患者底层流调轨迹——会有谁在这般为异乡生存必然已经一地鸡毛的时候,不选择为解决基本生存问题抱团取暖,而是俯瞰一番霓虹灯,感慨几阵高楼大厦间的风,然后挥手说“等我找到工作了,我们再到天桥见面”?会有谁在妙不可言的巧合下得到工作,预支工资后,面对巨额债务和基本吃穿住行问题,先给对方买一条项链并且塞进汉堡里?
上了现实主义的山神庙,却最终只能在青春伤痛文学中落草,能看到的,只有韩寒的全面失焦但又困兽犹斗。
然而,拍成这样并不意外,因为这是一场属于命运宠儿的必然危机,早已到来也必将到来:不关心小人物而拍小人物,不了解真实世界而传递世界观,明知山有虎,或就真的不该去明知山——虽然资本其后,愿赌服输,只是大多数生活优渥者的老路,就是招安自己的同时又欺骗自己:谈商业的时候聊情怀,该真诚的时候谈买卖。
于是,更令人不安的是,片子里面流露出一种对票房的半推半就,却又随着拉来一票喜剧明星以及撒盐般撒梗,堆积喜剧元素并把沈腾全面剪进预告片而昭然若揭,更显出世故的气质来。
提到“世故”二字,是因韩寒已经处在了自觉已然“理智”的年龄。只是理智和世故的界限一线之隔,只是大部分成年人常将后者混淆成前者,并以此为傲——如果说前者指向更高处的思考、更深刻的意义,那后者则唯以客观环境的趋利避害是瞻,只可惜,放大在了《四海》中,更加剧了真诚的全面退潮和想象力的逆水行船,结果商业上也全面崩坏。
在这一点上,韩寒拿世故当理智,拿聪明的余晖当开悟的霞光,其实是任何一个生活的幸运儿在成熟期都容易踏进的境况,就像饱食终日者,日渐鼓出来的从来是腰围而不是肌肉一样,倒也无关他是不是个创作者。
但换句话说,他又毕竟是个创作者,只不过显然卡在了心满意足的个人生活和粗粝不堪的真实生活之中,骆驼穿不过针眼也未必那么想穿过针眼而已。
至于创作者如何突破智力优势的问题,以我看来,个人的一生就算穷尽,也带宽极窄,因而大量阅读保持阅读,对于人自身的深度和广度极其重要,游历各地的眼界亦然。但是摸爬滚打,上阵与生活短兵相接也要紧得很——但是,发出这两种动作的,往往是两拨人。
而这两拨人,在岁月蹉跎之下又将各自画地为牢,更会以为各自虎踞龙盘了全部世界,掌握了生活的真正真理,只是本质上殊途同归,都是一回事:都固化了。
固化了,无论是因为忧患的磨损还是闲适的宠溺,总之都是习惯了,都是经验谈,说穿了,也就是“舒适圈”的变体:对生活不再有发自内心的兴趣,对他人他事亦然。只是韩寒错判了天赋和2022年的电影水平的时差问题,也就有了《四海》的格格不入和全面脱轨——
对于创作来说,要么谈谈变化,要么谈谈永恒,最好是在变化中谈谈永恒,但就是不要谈谈文艺,因为没有上面两点,文艺这个东西除了矫情之外,一无所有。
然而,要当造物的宠儿,难免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但是比起韩寒笔下试图去创造的那些人间百态的真实处境,这已真算是奢侈至极的烦恼了。更何况,世间又有多少天花板不是loft层高,而是天高地远的大师?
这么想想,他走老路,自己跟自己致敬,倒也算了,只是八十三,这个今年春节档的高票价定价策略,放之《四海》,显得更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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