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有意护仙花 枯洞窟中藏异士 无心防骗子 喇嘛寺内失寄书_七剑下天山_梁羽生 小说在线阅读
五个月之后,北天山脚下,有四个青年男女,满面风尘,凝望着天山上空的云海。这四个青年男女就是凌未风、张华昭、冒烷莲和桂仲明。
他们随朝志邦到了西藏拉萨之后,住了半个多月,达赖活佛的使节红衣喇嘛也回来了。他说起京师中被凌未风大闹数场之后,满朝文武都发了慌,皇帝对凌未风等假借活佛车仗,救出易兰珠之事,大为震怒,幸而皇帝也见过这些侠客的本领,深信车仗关文是给盗去的,这才不责怪于他,只是皇帝却对他说,恐怕那些”叛贼”入藏,要派兵来替他们搜捕。红衣喇嘛只好推说,要问过活佛的主意,才能答复。那时西藏虽属中国版图,却形同独立,政教都在达赖班禅两个活佛的手中,满清皇帝未得同意之前,也不敢贸然出兵,远到穷边,这事就暂时挡过去了。红衣喇嘛另外还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吴三桂日暮途穷,已在衡阳开府称帝,满清大军因此加紧进袭,他离京时,听说大军已进湖南,看来很快就会平定。吴三挂之不能成事,早在满汉大臣的意料之中,所以清兵大捷,并不怎样引起注意;可是随着吴三桂的挫败,满清在四川却有了意外的收获,清军配合了吴三桂的叛军,竟把川滇边区李来亨的部队击破了,听说李来亨因陷入重围,不肯投降,自缢而死。他的弟弟李思永却不知下落。另一个消息是:听说皇上在各省选拔武土,并整顿大军,有攻略回疆西藏之意。
凌未风听了红衣喇嘛带来的消息后,心中很是不安,他既惋惜李来亨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基业,被毁于一旦;又悬念着刘郁芳,尽管他对刘郁芳不肯揭出本来面目,可是在他心灵最隐秘的地方,还是深藏着刘郁芳的影子,地老天荒,怎样都忘怀不了的。
张华昭对易兰珠的思念也不亚于凌未风,而且因为他年轻,这份热情就更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显示出来。比凌未风那种深藏的感情,更令人容易触觉,令人替他难过。
凌未风眼见着张华昭一天天憔悴下去,想起对他的诺言,加上他对易兰珠的那份如同父女的感情,也催他赶快寻找。于是他向红衣喇嘛告辞,要带张华昭到回疆去,红衣喇嘛知道他在回疆,是自杨云骢死后,最得牧民爱戴的人物,尤其和哈萨克人有极深的关系,因此也就顺便托他代为联络,准备清军万一来攻时,有所应付。
桂仲明这两年来,对凌未风如同对大哥一样,可以说凌未风是除了冒浣莲之外,他最情服的人,凌未风去回疆,他也一定要同去。凌未风想带他们去历练一下也好,于是一行四人,穿过大戈壁,越过大草原,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险旅程,终于来到了天山脚下。
雄伟壮丽的天山玉立着,绝世的英雄在它的前面,也会觉得自己的渺小。凌未风等站在山脚,只见蓝蒙蒙的云弥漫天际,雪山冰峰矗立在深蓝色的空中,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这时朝阳初出,积雪的高峰受到了阳光的照射,先是紫色的,慢慢地变成红色,映得峡谷里五光十色,壮丽斑斓,任是最奇妙的画工,也画不出这幅“天山日出”的景色。桂仲明看得目夺神驰,连连赞叹道:“我只道剑阁绝顶,已经是世上最险要的地方了,如今看到天山,高出云表,万峰错杂,这才真是雄奇险要呢!”
凌未风道:“我的师父就住在北天山的最高峰上。飞红巾的师父住在南高峰上,两峰相距大约有七八百里。我想先谒见我的师父。”桂仲明等久仰晦明禅师的大名,自然是欣喜莫名。凌未风笑道:“以我们的脚程,要攀登至天山之巅,大约要三日时光。浣莲姑娘,你还要多着一件皮袄。”张华昭奇道:“那时你抱着易兰珠上天山,她还只是两三岁的年纪,如何耐得寒冷?”凌未风笑道:“天山之麓,有一种黑泉水(按:即石油原油,以前的人不知,称为黑泉水),可以点火,我到天山之时,时当盛夏,我用大皮袄包着她,每晚就点黑泉水给她取暖。后来晦明禅师发现了,将我们接引上去。”凌未风又讲了一些和易兰珠上天山的情形和学剑的经过,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登山的第一日大家还没有觉得怎样,第二天已是在峭壁险峰之间行走了,高峰上经常有雪水汇成的急流冲泻下来,越往上走,寒气越浓,急流里的冰块也越来越多,冒浣莲牙齿震得格格作响,幸得凌未风早有准备,将晦明禅师采天山雪莲配成的“碧灵丹”送一粒给她咽下,又教她调气呼吸之法,这才不感寒冷。桂仲明和张华昭功力较高,倒还顶受得住。
行了半天,忽见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挡在面前。这座山峰,好像一头大骆驼,头东尾西,披着满身白色的绒毛。冒浣莲从未见过冰峰,拍掌叫道:“好玩呀!”凌未风道:“可惜我们为了赶路,只能从这座冰山的旁边绕过,这山峰上的景色才美呢,上面有一个冰湖,还可能有雪莲,据说是木什塔克的主峰移植下来的。”冒浣莲问道:“什么叫做木什塔克?是山名吗?”凌未风道:“可以说是山名,但本来却并不是特殊的山名,‘木什塔克’是一句维族话,‘木什’是山,木什塔克,便是冰山,本来回疆高原上所有的冰山,都可以称做木什搭克,但因我匀目这前这座冰山,它的主峰最高,比我师父所居的北高峰,据说只低一千多尺,所以‘木什塔克’便成了它的专名,你看这座斜插出来的骆驼峰也很高了。”凌未风刚刚说完,忽然峰顶上雪块滚滚而下,有如巨石,发出轰轰之声,凌未风等左右趋避,过了好一会,声势才减弱下来。凌未风皱了皱眉头,冒浣莲问道:“凌大侠,你在想什么?”凌未风摇了摇头,冒浣莲抬头望上峰顶,忽见有一丛红花,一丛白花,在积雪中挺露出来,极为可爱。冒浣莲道:“啊,我真想上去,摘两朵下来!”凌未风忽然说道:“我给你们说一个故事好不好?就是关于这个骆驼峰的故事。”冒浣莲拍手道:“好呀,故事里也有这雪中的鲜花吗?”凌未风笑道:“有的。”他指着山峰说道:
“相传在好几百年之前,山上没有冰,也没有雪,满山是绿茵茵的草地和闪着光芒的宝石,在山顶上有股清泉,透明的泉水里滚动着五光十色的珍珠,泉边丛生着奇异的花草,有一丛像朝霞一样的红花,有一丛像月光一样的白花,就是山脚下的行人也可以闻到花香。据说拿这两种花调冰嚼下,年老的可以变成年青,年青的会变得更美。那时山下住着一个勇敢的塔吉克的青年,他将要和一个漂亮的牧羊姑娘结婚,青年想摘几枝神仙的花朵赠给他所爱的人,于是带着足够的粮食和马奶爬上山去,爬了七天又七夜,终于来到了山顶的泉边。正巧守护花草的仙女睡着了,他便摘下一束红花,一束白花,当他走到山腰的时候,看花的仙女醒了,仙女看见青年手里拿着放出彩霞的花朵,便命老雕来夺,老雕被青年打败了。仙女又命人熊来夺,人熊又被青年推到悬崖底下去了。最后,仙女自己变成了一个狰狞的巨人,拦住青年的去路,青年知道战不过她,便和她说:‘我要把这两束花带给我所爱的人,如果你不放我过去,我便抱着这两束花跳下悬崖……’仙女的心软了,就允许青年把这幸福的花朵带到人间,但是仙女却因为让仙花落到凡人手里而犯了天条,被永远困锁在山顶上。她流下的眼泪结成冰,覆盖在巍峨的山岭,山上的积雪,就是她在苦难中熬白了的头发!”
凌未风说完了,冒浣莲赞叹道:“这故事真美!”张华昭道:“那个青年真勇敢,为了他所爱的人,他什么危险都不怕。”这时,一阵风来,吹来一股清香,冒浣莲看着那两丛鲜花出神,桂仲明忽道:“你喜欢那红花和白花吗?我替你去摘?”张华昭也道:“易兰珠最爱花,可惜她不在这儿,要不然我也陪你上去!”冒浇莲道:“你们两个真孩子气,赶路还来不及,你们却嚷着要去摘花。”凌未风忽然笑道:“君子坐言起行,你们既然都想上去摘花,就上去吧,我和冒浣莲姑娘在这里等你们。”桂仲明极爱那些花,问道:“凌大侠,你不是说笑?”凌未风道:“我几时和你说过笑来?”桂仲明大喜,拉着张华昭往山上便跑,冒浣莲奇道:“凌大侠,你怎么也这样孩子气了?”凌未风笑而不答,双眼注定山顶,目光中似含有深意。
过了一阵,骆驼峰上忽然传出几声怪啸,摇曳长空,骇人心魄,跟着是桂仲明呼喝之声,磨盘大的雪块又滚滚而下,冒浣莲惊道:“那上面还住得有人?”凌未风道:“快上去看!”拉着冒浣莲腾身便起,攀上山顶。这座冰山极高,但斜插出来的骆驼峰,离凌未风立足之点,却不到百丈,两人手足并用,没多久便上到山顶。
且说桂仲明和张华昭攀登上去摘花,两人两样心情,桂仲明像个孩子似的,远远望着“仙花”又笑又嚷,心想:摘了下来给烷莲,她不知要多高兴呢!张华昭却是默默无言,耳边响起易兰珠以前的话:“我死了之后,你愿意摘一朵兰花插在我的墓旁吗?”易兰珠现在是救出来了,但却横里*来一个飞红巾,把她抢去,这回若找不到她,她不会死,却要轮到自己憔悴而死了。
两人攀到上面,忽觉眼前一亮,山顶果然有一股清泉,透明的泉水中有闪光的冰块和零落的花瓣。桂仲明拍手笑道:“好美呀!那传说中的仙境莫非竟是真的?”那两丛“仙花”开在泉水之旁,张华昭跑去摘花,忽见花丛中有一朵极大的红花,竟有海碗那样大。张华昭用剑拨开花丛中的荆棘,忽然“咦”了一声,叫道:“仲明,你快来!”桂仲明学他的样,用腾蛟宝剑拨开荆棘,走进去一望,也惊奇地叫出声来!
花丛的后面是一面石壁,石壁上凿有一个窄窄的洞窟,洞窟里有一个人盘膝而坐,面容枯削,全无血色,就如一具骷髅一样!
张华昭走了走神,向石窟深深一揖,说道:“晚辈无知冲闯,惊动前辈,尚望恕罪!”那骷髅似的怪人仍是盘膝闭目,不言不语。挂仲明有点心怯,也有点生气。拉张华昭道:“咱们走吧!”
那怪人忽然张开双目,冷森森的目光直射到两人面上,张华昭停下步来,只听得那个怪人叫道:“你这两个娃子既然知罪,我也可放你们出去,只是你们得留下点东西!”桂仲明怒道:“你要什么?”怪人道:“把你的剑留下来!”忽地一声怪啸,也不见他怎佯作势,人已飞掠到桂仲明旁边,伸出鸡爪般的怪手,朝桂仲明当头便抓!
桂仲明大吃一惊,横里一跃,腾蛟宝剑刷地往上撩去,那人身法古怪之极,在方寸之地,竞自盘旋如意,桂仲明剑方刺出,手腕忽地一阵辣痛,宝剑几乎掉地,急得大吼一声,左掌猛的发出,那怪人身影一晃不见,接着是张华昭大叫一声,整个身子跌入了花丛之中。
原来张华昭见桂仲明猝被攻击,长剑一招“神龙入海”,斜侧刺去,那怪人本将得手,也顾不得再夺桂仲明的宝剑,身形略闪,闪到张华昭背后,一掌把他推倒,回过头来,桂仲明已施展绝顶轻功,跳过了花丛。怪人又是一声怪啸,跟着飞跃出来。
桂仲明这回学乖了,腾蛟宝剑一个旋风疾舞,护着身躯,展开五禽剑法中的精妙招数,紧紧封闭门户,那怪人在剑光中穿来插去,无法夺到宝剑。但桂仲明也感到掌风劈面,迭遇险招,越打越奇,竟不知这人的掌法是什么家数。
再说张华昭猝不及防,被怪人一掌推人花丛之中,忽闻奇香扑鼻,精神顿爽,一看那朵大红花正在鼻尖,急忙摘下,收进怀中,拨开花枝,跳出外面,只见剑光闪烁,掌风呼呼。桂仲明和那个怪人打得十分激烈。
那怪人打到分际,忽然双腿齐飞,连环踢出,桂仲明退后几步,大声喝道:“你这鸳鸯连环腿是那里学来的?”怪人一手抓去,桂仲明侧身闪过,那怪人磔磔怪笑,忽然说道:“你这娃儿是石天成的什么人?”桂仲明横剑当洞,紧密防备,问道:“前辈莫非是家父的同门?”怪人又是一声长啸,说道:“啊!原来你是石天成的儿子!你的眼力不错,你的父亲正是我的师兄!”桂仰明急忙抱剑作揖道:“那么你是我的师叔了?可否请示姓名,容晚辈请教?”那怪人忽然又是一掌劈出,笑道:“你既尊我为师叔,把你的宝剑拿来,你师叔要用。”桂仲明一个筋斗倒纵翻出去,朗声答道:“你虽是我的长辈,要强抢那可不成!”腾蛟宝剑霍霍展开,又和怪人恶斗。
桂仲明父亲石天成,二十多年前,曾三上天山,跟晦明禅师学剑,晦明禅师不肯收留,把他荐给自己的好友,武当名宿卓一航,学了九宫神行掌和鸳鸯连环腿两样绝枝,桂仲明虽没学过,但却知道。只是这怪人的掌法却又不是九宫神行掌,他虽然自称是桂仲明的师叔,桂仲明却还是不无疑惑。
张华昭见怪人如此不讲道理,甚为愤恨,又见桂仲明打得吃紧,不假思索,刷的一剑刺出,怪人忽地旋身,双手迎着剑锋便抓,张华昭剑锋斜划,往后一拖,用的是无极剑中攻守兼备的精妙招数,怪人微噫一声,身子一挫,不敢硬抓,转身又接上了桂仲明的招数。
张华昭是傅青主师侄,无极剑法也颇有造诣,只是刚才猝出不意,才给怪人一掌击倒,如今加意防备,虽然刺不着怪人,却也助了桂仲明一臂之刀。张华昭武功仅在桂仲明之下,两人联手合斗,那怪人顾此失彼,一时间倒奈何他们两人不得!
只是怪人的身法实在古怪,攻势连绵不绝,险招迭出不穷。桂仲明和张华昭仅能自保,无法进攻,时间一长,势必落败。正在吃紧,那怪人连连怪啸,掌法更见凌厉,叫道:“贤侄贤侄!为师叔的不忍伤你,还是把宝剑乖乖地献给我吧!”
桂仲明十分气愤,一招“鹰击长空”,宝剑反挑出去,那知正中了怪人诱敌之计,剑一刺出,露出空门,怪人一抓便抓到他的胁下!
桂仲明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翻出去,这一招轻功乃是川中大侠叶云苏当年模拟空中飞禽翻腾之势所创出来的,怪人一击不中,和身扑去,桂仲明已先落地,腾蛟宝剑一个盘旋,正待出走,忽觉背后有人一扯,桂仲明回时一撞,没有撞着,已给那人扯过一边。那怪人凝身止步,叫道:“你还有几个帮手?”桂仲明这时才认清背后来的人乃是凌未风。再一看时,冒浣莲也即将爬至山上,狂喜之余,又不禁面红过耳。要知高手搏斗,讲究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背后有人来到,自己尚未知道,岂不要糟?不过这也怪不得桂仲明,这怪人是他生平第一次碰到的强敌,比楚昭南好像还要厉害,他全神贯注在怪人身上,而凌未风轻功又比他高,他身然觉察不到。
凌未风道:“这是怎么回事?”桂仲明道:“他自称是我的师叔,却又要抢我的宝剑。”凌未风指着那怪人笑道:“你做长辈的不给见面礼也还罢了,怎么反向小辈要东西?”那怪人道:“你是什么人,替他出头?”不由分说,一楼头抓下,凌未风引身避过,叫道:“天山之上,岂容你这野人撒野!”左手一掌,强力还击。那怪人身形一矮,从凌未风掌下钻过,伸出三指,反扣凌未风脉门。凌未风骤遇怪招,却不慌乱,沉腕一截,左掌向上一挑,连消带打,怪人身形一晃,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倏地分开,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凌未风已撒招换招,使出“排山运掌”之式,怪人叫声:“好厉害!”不敢硬接凌未风的掌力,双臂一抖,平地拔起一丈多高,斜斜向西首一落。这个身法名为“黄鹊冲霄”,十分难练,凌未风见他用得如此精纯,不禁也暗暗佩服。
桂仲明在旁观战,看得目眩神摇,更是暗暗叹服,心想,凌未风毕竟是个大行家,自己骤遇怪招时,几乎哈了大亏,而他却从容化解,只这一份镇定的临阵功夫,就非自己可及。
凌未风大为奇怪,这人的身法掌法,从未见过,到底是哪一派的?而且天山之北,有自己的师父,天山之南有白发魔女,这两人武功盖世,他若与这两人没有渊源,又怎敢在天山之麓的骆驼峰上停留?若他是桂仲明的师叔,那么当是川中大侠叶云苏的门下,但叶大侠和自己师父可素无往来,难道是白发魔女的后辈?这样一想,凌未风倒不敢冒昧进招了,扬声喝道:“你是白发魔女的什么人?”怪人怒喝道:““什么白发魔女,看掌!”忽然手舞足蹈,如醉如狂,双掌乱打过来,看来似不成章法,其实每一招式,都含有极复杂的变化!凌未风凝神运掌,片刻拆了十数招,心念一动,恍然大悟,猛然喝道:“你好不要脸,把韩志邦的书骗了,在这里现世!我要捉你这个骗书的!”
凌未风以前曾听韩志邦说过失书之事,这时蓦然想了起来。原来韩志邦在入藏之后,一日与几个喇嘛到日喀则游览,当晚在西藏著名的扎布伦寺投宿,韩志邦午夜练拳,把从石窟中学得的掌法,一一操练。操练完毕,忽闻旁边有人笑道:“你的掌法很好,可惜没有学全!”韩志邦愕然回顾,只见一个清瘦老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的身边。韩志邦在云岗石窟小,因画像剥落,一百零八个招式,只学到十六式,耿耿于心,总想能够学全才好。听得这个老者如此一说,不禁狂喜,无暇问他是什么来历,便道:“前辈敢情是熟识这套掌法?如蒙不弃,弟子愿列门墙!”那老者笑道:“你何必求教于我,你怀中不是还有一本怪书吗?剩下的掌法、剑法,全讲得清清楚楚,你认不得字吗?”韩志邦大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一本书?”老人道:“我不但知道你有那本书,我还知道那本书是唐朝的无住禅师传下的,是不是?”韩志邦记起那本书后面的汉字小注,点了点头。老人继续说道:“老实告诉你,我就是元住禅师这一系传下的第四十二代传人。”韩志邦急忙拜下去道:“弟子学艺不全,万望前辈指点!”老人道:“我没有那么多工夫,但我可以教你照书上的方法练习。”韩志邦道:“那书上的文字古怪至极,弟子一个也不认得,如何练习?”老人道:“你把书拿出来,我教你好了!”韩志邦是个极老实的人,如何料得那老人使诈,当下把书取出,老人揭开几页,双目放光,大喜叫道:“是了!是了!”忽然冷笑一声,伸手在韩志邦胁下一点,点了他的麻眩穴,携书长啸,扬长而去。韩志邦后来靠喇嘛解了穴道,问起此人,全都不识,只知道他是前天来的一个香客。
那老者便是此刻与凌未风对掌的怪人,他说是元住禅师的第四十二代传人,倒是不假。原来他名叫辛龙子,乃是晦明禅师好友、武当名宿卓一航的弟子,他入门在桂仲明的父亲石天成之前,但石天成是带艺投师,年龄也比他大,因此卓一航要他叫石天成为师兄,武当派是从少林分出来的,少林派的祖师是南北朝梁武帝的时候,自印来华的高憎达摩禅师,韩志邦所获的那本书便是武学中著名的“达摩一百零八式”真本(作者注:根据正史,达摩本来不会武功,相传是达摩所著的“易筋经”和“洗髓经也都是后人伪作。但武侠小说似乎用不着那么认真考证,当裨官野史看可也)。这部真本自元代中叶起忽然不见,少林武当两派门人四觅无踪,于是代代传下遗言,要后世弟子寻觅此书,同时这一百零八式真本虽然失踪,但少林武当两派南北分支名宿,因故老相传,还大略记得几个招式。卓一航自达摩禅师算起第四十一代,石天成当年投他门下,因为急于报仇,只学了“九宫神行掌”和“鸳鸯连环腿”两样绝技,便跑回四川去了。因此辛龙子虽是二徒弟,却是卓一航的衣钵传人,知道“怪书”的来历。
辛龙子那年从回疆来西藏,扮成香客,去扎布伦寺进香,本来他听说扎布伦寺的大喇嘛精于西藏的天龙掌法,招数甚怪,因此想去窥探一下,看是否和达摩的掌法有相通之处,不料却碰见韩志邦午夜练掌,他认得有三个招式,正是自己的师父卓一航留下的达摩掌法,师父临终时说过:“达摩一百零八式”,在武当北支传下来的只有五式,虽然这几个招式无法连续运用,但还是要他精心研习。因此他一见韩志邦操练的掌法,立刻猜到就是达摩的真传,当下便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把书骗到手上。
再说辛龙子被凌未风一口喝破达摩掌法的来历,怔了一怔,猛然怒道:“你这小子懂得什么?那书本来就是我们遗失的东西,怎容外人拿去?”呼呼的接连几记怪招,楼头盖顶,捶肋捣胸,切脉门,按穴道,忽拳忽掌,忽劈忽戳,拳法掌法点穴法,纷然杂陈,看来似全无章法,但如极难应付。凌未风仗着功力深湛,闭了全身穴道,用天山掌法中的“须弥掌”,带攻带守,又挡了他二三十招,兀是无法占到便宜。凌未风心想:天山掌法剑法,是师父采集各家之长所创出来的,他这掌法虽然路道甚怪,但总不至于一点也看不出其中的变化趋势,他眉头一皱,忽地掌法一慢,只求自保,不求进攻,辛龙子大喜,如醉如狂一样乱打过来,但凌未风掌法虽慢,每一招都运足功力,掌风激荡,有如金刃挟风。辛龙子和他碰了几次,双方都给掌力震开,虽然没有受伤,也各自惊异。辛龙子有三十多年功力,和凌未风在伯仲之间,但功力悉敌的对手,攻方所用的力度,要比守方为大,凌未风只守不攻,无形中在气力上占了便宜。
辛龙子久战不下,把心一横,将达摩一百零八式全部施展出来,怪招连接不断,如波翻涛涌,咄咄迫人,凌未风仍是神色不变,冷静应付,拆到五六十招左右,凌未风竟给他点了两处穴道,幸好早有防备,早已闭穴,得以不伤。桂仲明在旁看得大为焦急,腾蛟剑刷的一指,正待上前,凌未风忽然喝道:“仲明,你不要来,他不是我的对手!”说罢掌法更慢,但门户封得更严。
辛龙子连连冷笑,掌法之中又杂着刀剑路数,把一百零八式几乎全用上了,仍打不倒凌未风。但见凌未风的脚步却是渐显迟滞。辛龙子大喜,心道:我第一遍扫你不倒,再使一遍,谅你抵敌不住。掌法越使越疯狂,不知不觉已把一百零八式使完全,正等从头来过,凌未风忽然大喝一声:“看我的!”飕飕飕,双掌翻飞,倏地撒开势子,猛如雄狮,捷若灵猿,一派凶猛犷厉,手脚起处,金带劲风,辛龙子刚想从头换掌,给他一阵强攻,被迫倒退几步。辛龙子大为惊异,趁凌未风抢攻之际,展开怪异身法,反扑他的空门。拳家有云:“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讲究的便是“制敌机先”的奥妙,因为敌一动,必是向己方某一点进攻,他的全部精神,就集中在一点上,若自己比他出手更快,避开了他的攻击点,便可以攻人他的空门,“达摩一百零八式”全部的精华,就是教人怎样攻击敌人的弱点,以变化复杂的步法手法。使敌人不知从何方防御。所以常能以弱胜强,甚至如韩志邦这样功力甚低的人,也可拔掉齐真君的胡子。因此辛龙子见凌未风猛烈攻击,虽然吃了一惊,可是随即就镇定下来,想道:你这一攻,空门四露,如何挡得我的怪招?
不料凌未风不但挡得了他的怪招,而且辛龙子每一出手,都感受到牵制,与以前大大不同。凌未风身法展开,倏进倏退,忽守忽攻,恰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真个是静如山岳,动若江河!辛龙子想攻他的空门,掌未到,而他已先迎上来,竟好像熟悉了他的怪招,预知他的出手一样!
你道凌未风何以一下子会反弱为强,扭转形势?原来他刚才的死守,正是存心要看辛龙子的全部招数。潜心细察之下,发现辛龙子的基本步法是武当派的,又发现他的怪招,虽然极为厉害,但却好似并不十分纯熟,在细微之处,变化并不自如,料知他偷书之后、只有一年多工夫,掌法刚刚练成,还不能心掌合一,因此在出手攻击之时,总露出一点痕迹,例如他想走右翼偏锋扑攻,肩头必先微微右倾,向左攻时,也是如此,凌未风乃是一个大行家,把他的路道摸熟之后,于是着着反制机先。
其实,辛龙子还有一点吃亏的地方,凌未风并不知道。原来“达摩一百零八式”,扎根基的功夫是“九图六坐像”,即韩志邦在龙岗石窟中所见的,画图中最前面的六种打坐法,当时韩志邦没有学,而辛龙子却无法学(因怪书中只有说明而无画图,扎根基的功夫是最精微的功夫,无法意会),因此达摩一百零八式虽然练成,却总欠缺一点火候,碰到武功极高的人,就被看出来了。
攻守势易,两人又拆了一百来招,旁观的人看得眼花撩乱,只见两人忽分忽合,打到疾处,犹如两团白影,打到慢处,却又像同门拆招,连桂仲明武功那么高的人,也不知道凌未风已稍微占了优势。忽然间,猛听得凌未风大喝一声,辛龙子身子飞掠出去,叫道:“一掌换两指,彼此都没吃亏!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后会有期,欠陪欠陪!”身形再起,翩如巨鹤,从花丛上掠过,凌未风叱咤一声,天山神芒电射而出,辛龙子半空打个筋斗,身子似流星殒石般向山下落去。
凌未风一掠而前,在花丛中来下一朵碗大的白花,交给张华诏道:“你好好收藏,对你也许很有用处。”张华昭将刚才所摘的大红花取出,与白花放在一处,红花如火,白花胜雪,清香沁人,尽涤烦虑,张华昭笑道:“这两朵花可爱极了,但不知还有什么用处,要请凌大侠指教。”凌未风道:“现在还很难说,等我见师父之后再问,我也拿不定是否就是这两朵花。”张华昭听得话中有话,甚为疑惑,但凌未风不说,他也不便再问,心想:“不管它有没有用处,拿给易兰珠看,她一定非常喜欢。”
桂仲明独自站在山边凝望,辛龙子的身影已沓然不见。桂仲明忽然说道:“凌大侠,敢情他真是我的师叔?”凌未风道:“谁说不是?”桂仲明道:“他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凌未风笑道:“我也不知道呀!”桂仲明道:“那你在他败逃之时,还用神芒打他做什么?”凌未风道:“我不许他采这朵白花!”顿了一顿又道:“你不用替他担心,他的武功极高,不会跌死的,我的神芒也并未打中他,只是把他吓走而已。这次对掌,幸在他偷来的怪招,还未练到炉火纯青,否则我也难于对付。”冒浣莲又问道:“他说的两指换一掌是什么意思?”凌未风笑道:“我被点中两处穴道,他也给我用大摔碑手劈了一掌,你们看不出来么?这次是打个平手,下次再打,他就没有便宜可占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翻过骆驼峰又向天山绝顶行进。到了第三天,北高峰已魏然在望,只见那座高峰如巨笔般矗立在云海中,朵朵白云在山顶峡谷问飘浮,真像成群的羊在草地上吃草。四人再行半日,黄昏时分,攀上峰顶。
山顶上豁然开朗,奇花异草,遍地都是,冒浣莲奇道:“想不到在天山绝顶,还有花草!”凌未风道:“这些花草都是惯耐霜雪的了,在五六月间,雪中还开出花来呢!天山绝顶,花草反而容易生长,你知是什么道理吗?”说罢向下一指,在北高峰稍低处,有一个小湖,湖光云影,景色清绝。凌未风道:“这便是著名的天池了!听师父说,那里原是个火山口,火山死了,化为湖泊,大气却是暖的,花草在死火山口旁边,又有湖水滋润,自然容易生长了。”四人边说边行,凌未风又向前指道:“这间石屋,便是我师父的住所了!”桂仲明、张华昭等一齐垂手肃立,凌未风道:“旦待我先进去替你们通报。”上前敲了几下石门,入门开处,走出一个僧人,喜道:“未风,你回来了?”凌未风道:“悟性师兄,你好,师父他老人家好吗?”悟性是服侍晦明禅师的香火僧人,却并非入室弟子,凌未风因他先自己上山,所以尊他为师兄。悟性摇了摇头,凌未风大急,问道:“师父云游走了!”悟性道:“师父正坐关呢!”“坐关”就是较长时间的打坐。晦明禅师已有一百一十二岁,他过了百岁之后,经常一打坐就是两三天,在打坐的时间,对一切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然更不能接见外人。
凌未风问道:“师父坐关多久了?”悟性道:“大约有两天了吧。”凌未风道:“我先到静室外面遥参。你替我招待几位朋友。”说罢走过弹堂,到了西首一间静室,忽然眼睛一亮,那室门并不关闭,师父端坐在正座蒲团之上,垂首闭目,慈祥如旧。蒲团下却跪着个红衣少女,似在低声禀告,凌未风大为奇怪,那少女忽然回过头来,面貌竟似曾相识,但怎样也想不起是哪儿见过的。少女手上持有一卷东西,凌未风想起辛龙子偷书之事,想道,难道她趁我师父坐关人走之时,来这里偷盗拳经剑法?于是双眸炯炯,看她怎样。那少女见了凌未风,盈盈一笑,行了出来,凌未风不敢惊动晦明禅师,退后几步拦在甬道上,那少女悄然到了身边,忽然低声说道:“凌大侠,认我过去。”凌未风一怔,那少女身形一拔,也不见她怎佯作势,身子已经飘飘地飞出墙,这份轻身功夫,竟似不在自己之下。凌未风凛然一惊,忽听得晦明禅师叫道:“徒儿,你进来!”
这红衣少女,不但凌未风不知她是谁,连悟性也不知道她偷入禅室。她来历如何,后文当再交代。且说悟性出了寺门,和桂仲明等见面,等待凌未风参拜回来,再作道理(未得晦明禅师允许,悟性不敢招待外人入寺)。其时黄昏日蒋,晚霞余绮,天山绝顶,高处不胜寒。冒浣莲有些抵受不住。桂仲明正在道:“为什么还不出来呢?”忽然“咦”了一声,问道:“晦明老禅师收女徒弟的么?”悟性道:“你说什么?”一个红衣少女的影子飘然经过身旁,悟性叫道:“不好!”他绝想不到有人这样大胆,晦明禅师方在入定,自己竟放外人入内,这把守门户不严之罪,可是不小。桂仲明听他大叫“不好!”急忙问道:“这是坏人吗?”悟性也有点像桂仲明,都是戆直的汉子,不假思索,点了点头。桂仲明把手一扬,三枚金环分打红衣少女的穴道。
红衣少女正在下山,身形飞堕,其势甚快,听得脑后风声,反手一抄,往斜侧一跃,脚步不停,已避开两枚,接下一枚,娇笑道:“哎哟!这样阔气,黄澄澄的金子都送给陌生的人,冒姐姐,替我多谢罢!”山风吹送,语声清晰。冒浣莲大叫一声,也想不起她是谁人。待发声相问时,山腰只见一个红点,再过片刻,连红点也不见了,冒浣莲道:“真是怪事,她怎认识我呢?”
正是:冰雪聪明难识透,红衣少女隐天山。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情孽难消 独上天山拜魔女 尘缘未断 横穿瀚海觅伊人_七剑下天山_梁羽生 小说在线阅读
“真是怪事,她怎认识我呢?”凌未风也是这样地想。他进了静室,参见师父之后,简略地报告了下山之后的经历。
晦明禅师手捋银须,点头说道:“你很好,不负我一番心血!”凌未风道:“还望师父教诲。”晦明禅师问道:“你已见着那红衣少女了?”凌未风应了一声。晦明禅师道:“她是白发魔女的关门弟子,若她在内,同你一辈共有七人,只余了石天成一人没有学剑。其余六人再加上易兰珠,你们七人倒可以称为天山七剑呢,只可惜你的师兄早死,骸骨也没有运回!”“天山七剑”之名连凌未风也还是第一次听到,正屈指细数,晦明禅师道:“我和白发魔女分居天山南北两高峰,卓一航则在天山一带游侠,居无定所。我们三人,传下的天山七剑,只你全部见过,其他的可没这福份了。”凌未风一算:“两个师兄杨云骢和楚昭南,再加上自己及自己替师授艺的易兰珠,同门的共是四人,白发魔女传下两个徒弟:飞红巾与适才所见的红衣少女;卓一航也传下两个徒弟,石天成和骆驼峰的那个怪人;除了石天成之外,果然是七个人。”他心念一动,正想师父何以知道自己见过卓一航的二徒弟?(他见过石天成之事,在报告下山几年的经历时已讲了出来。)晦明禅师已先自笑道:“闻你身上的香气,想你已到过骆驼峰了,辛龙子脾气古怪,你们大约交过手了?”凌未风这才知道那个怪人叫辛龙子,“嗯”了一声,说道:“我起先不知道他就是卓师叔的徒弟,后来虽然猜到,但已打到骑虎难下……”晦明禅师截断他的话道:“你应付得了他的怪招?”凌未风道:“侥幸打个平手。”晦明禅师沉吟半晌,慨然说道:“七剑之中,正邪都有,你的大师兄最得我心,可惜早死,你的二师兄中途变节,只有望你将来清理师门了。辛龙子介乎邪正之间,我早已闭门封剑,自发魔女不愿管他,也只有望你将来把他收服了。”凌未风心想:白发魔女嫉恶如仇,人又好胜,连师父她也要两次找来比试,为何却容得辛龙子在天山撒野?但他知白发魔女与师父颇有芥蒂,不敢发问。
晦明禅师啃然说道:“你承继你大师兄的遗志,总算不辱师门。天山剑法,全仗你把它发扬光大了!”凌未风垂手听训,晦明禅师又道:“白发魔女与我虽有过节,我却很推重她的武功。她这次派关门弟子来见我,大约这段过节也可揭过了。”凌未风道:“原来那红衣少女是她派来的,不知怎的却知道弟子名字?”晦明禅师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叹了一一声又道:“色空两字,真难勘破,我也料不到白发魔女年将近百,还记得少年事情,她派人见我,要问你卓师叔的遗书。”凌未风暗暗称奇,心想:莫非她和卓师叔是一对少年情侣?晦明禅师又道:“你卓师叔脾气也很古怪,他到天山几十年,从未对我谈过少年之事,临死之前,却忽然留下一个锦匣给我,说道:若有人取得骆驼峰上那两朵‘优昙花’前来见你,你可将这锦匣交他拿去见白发魔女。”
凌未风心念一动,问道:“这两朵优昙花是不是一红一白,大如巨碗?传说六十年开花一次,可令白发变黑,返老还童?”晦明禅师道:“有此一说,不过未必如此灵效,大约是比何首乌更珍贵的药材罢了。这种花六十年才开一次,有谁有此耐心守候?而且又不是什么仙丹,纵有奇人异士,也不愿花如许心机,去取这劳什子。”凌未风禀道:“弟子有位友人,此次机缘凑巧,倒取来了!”当下说了张华昭在骆驼峰上获得“优昙花”的经过,并代他们求见。
晦明禅师沉思半晌,说道:“我闭门封剑,已六十多年,本不愿再见外人,但我与你此次恐是最后一面了,见见你们年轻一辈也好。你就把他们引来吧!”
晦明禅师步出禅堂,凌未风已把桂仲明他们引进。桂仲明等人得见此一代剑法的大宗师,既兴奋,又自怯,倒是晦明禅师极喜有为的后辈,叫他们不必拘束,各练了一套本门剑法,桂仲明的是“五禽剑”,张华昭和冒浣莲练的是“无极剑”。晦明禅师笑道:“在后辈之中,你们的剑法也算是难得的了,五禽剑以刚劲见长,无极剑以柔取胜,各擅胜场。若能刚柔互济,在变化之间再精益求精,那便更好。”当下指点几处窍要,桂仲明等三人一齐拜谢。
晦明禅师取过桂仲明的宝剑,弹了几下,喟然叹道:“想不到今日复见此剑!”对凌未风道:“我年轻时曾是能经略的幕客,他取黑龙江的白金练剑之时,我也在场。”当下又指点了桂仲明几手使剑之法。凌未风忽插口说道:“他这口宝剑几乎给他的师叔夺去呢!”晦明禅师道:“是吗?”桂仲明道:“他一见我就要抢这把宝剑,后来明明知道我是他的师侄,他还要抢,不知是什么道理?”晦明禅师叹道:“辛龙子此人也是被你的卓师叔纵坏了,只是他的虔心毅力,倒是不错。‘达摩一百零八式’我虽未见过,但据古老相传,里面有掌法与刀剑等用示,其中的剑法尤其精妙,听说只有三十三个招式,但却可回环运用,变化奇绝,往往一个招式就可变出许多招式来,辛龙子想是练成了达摩剑法,但却没有宝剑,所以连师侄的剑也要抢了。”
桂仲明等人吃过斋饭,又和晦明禅师谈了一会,一轮明月,已到中天,晦明禅师忽然携了凌未风,带领众人出外。天山月色是大自然的奇景之一,唐朝的大诗人李白就写过“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样的绝句。这时眺望大山群峰,在云雾封琐之中,给月光迫时,好像蒙上一层冰雪,月亮又大又圆,好像正正悬在头顶,伸手可摘。众人沐在月光中沉醉赞叹,凌未风忽然觉得晦明禅师的手微微发抖。
凌未风悚然一惊,晦明禅师忽道:“人生百年,电光石火;本无一物,何染尘埃?随心到处,便是楼台,逐意行时,自成宝相。你若心中有我,不必远上天山。”凌未风似懂非懂,急忙说道:“弟子愚鲁,未解禅义,还望师父教诲。”晦明禅师道:“一落言诠,便非精义。”
冒浣莲心头一震,细味禅语,似是晦明禅师临别说法,点比愚顽,于是合掌说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人间魔障未除,又何忍自寻极乐?”晦明禅师口宣佛号,赞道:“善哉,善哉!冒姑娘妙解禅理,老纳承教了。只是佛以千万化身普渡众生,老纳拍掌来去,虽无化身却也还幸有几个弟子。”冒浣莲急忙跪下礼拜,桂仲明一点也不懂他们说些什么,瞪大着眼,看冒浣莲。凌未风和张华昭也跟着跪下,桂仲明却愕然不知所以。
原来冒浣莲细参禅意,猜度晦明禅师不久将坐化。因此她说“人间魔障未除”,劝晦明禅师多活几年,为人间除恶扬善。晦明禅帅却以“佛以千万化身普渡众生”为答,意思说即以佛祖那样的大智,也要圆寂,只能以佛经真理,遍传世间,等于以千万化身,普渡众生,我已过百岁,人无不死之理,留下的弟子,如能照我的话去做,生生不灭,那也等于我的无数化身了。佛经虽是一种唯心的哲学,但也有可采的哲理。凌未风跟着也悟出晦明禅师的意思,心中不胜惶恐。
晦阴禅师笑着将他们拉起,说道:“何必如此?”又对凌未风道:“天山绝顶苦寒,你将来愿否留此,听你自便,只是藏经阁里的书,有我的注解,还有一本拳经和一本剑诀,你必须替我保全。时候不早,还是早点安歇吧。”
这一晚,大家都没好睡,凌未风心想师父硬朗如常,他虽然留下遗嘱般的偈语,想也是一般老人的常情,未必在短期内就会圆寂。想不到第二天一早,悟性就匆匆赶来道:“未风,不好了,师父已经坐化了!”凌未风急忙赶到静室,只见晦明禅师端坐蒲团,垂眉闭目,一如平时打坐模样,不觉痛哭。悟性在旁道:“蒲团边留有两本书和一个锦匣,想是师父特别拣出来交给你的,你拜领了吧。”凌未风取过两本书来看,一本写看“天山剑诀”,一本写着“晦明拳经”,知是师父百年心血,急忙叩头谢恩。又取过锦匣一看,上面写道:“优昙仙花,一白一红,携同此匣,上南高峰。”又有小字注着:“领我遗命者,是我隔世弟子,可向辛龙子取我拳经剑诀,由辛龙子代师传技。一航。”凌未风知是卓一航遗物,要取得优昙花的人,携同此匣,上南高峰去见白发魔女。他一想:这匣我可不能携带。正想叫悟性去请张华昭,回首一看,张华昭和桂仲明等人已在静室外下跪参拜。
凌未风依礼答拜,冒浣莲道:“老禅师年逾百岁,勘破红尘,一笑西行,修成正果,凌大侠不必过份悲伤。”凌未风收泪与悟性将师父装敛,当日下午就在天山绝顶上为晦明禅师建起坟墓。丧事完了,将铜匣交给张华昭道:“这是你的事了,将锦匣与仙花交给白发魔女之后,再向飞红巾讨回易兰珠,功德完满。那时你若愿学武当拳剑,就去拜那辛龙子为师吧,有卓一航的遗命,他不能不收你。”张华昭道:“我只求能见得着易兰珠,心愿已足,我倒不希罕那辛龙子的技艺。”冒浣莲笑道:“学学怪招,倒不错呀!”凌未风心念一动,想道:“那书是少林武当两派传家之宝,辛龙子拿去倒还说得过去,只是他不该用诡计去骗韩志邦,将来我倒要替韩大哥出一口气。”
凌未风守坟三日,尽了徒弟之礼,并将晦明禅师留下的拳经剑诀,再练一遍。第四日辞灵下山,并与悟性握别。悟性道:“白发魔女脾气极怪,你们可得当心。”他又说起飞红巾并不与师父同住,而是住在南高峰侧面的天都峰,在拜见白发魔女之前,可以先见飞红巾,也可以不经过天都峰而直上南高峰。
林木迤逦,水川纵横,气候变化极大,在托克逊一带,壁上可以烘饼,鸡蛋可以晒熟,再走半日,登上俄霍布拉山口,又是严寒迫人了。冒浣莲叹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到天山不知世界之奇!”四人行了七日,见雪山插云,十多条冰河,镶在雪山谷中,就像星光一样,从山上向四面放射。凌未风指点着东侧的一座山峰道:“这就是天都峰了,飞红巾和易兰珠就住在那儿?”张华昭忽道:“我们先上天都峰好不好?”凌未风沉思未答,桂仲明道:“对呀,先找着易兰珠姐姐,然后再送花给白发魔女,不也一样?”凌未风怜张华昭的苦恋,慨然答允。
天都峰虽比南高峰为低,但已是原始森林、渺无人迹之地。四人花了三天功夫,攀登上去,时见兀鹰盘旋,雪羊竟走,这些禽兽见了人也不害怕。冒浣莲笑道:“大约它们见了我们,也觉得很奇怪,很有兴趣吧。”走上峰顶,迎面是四十几丈高的冰崖,就好像拉萨的大建筑一样,净明溜亮,正看得入神,突然从附近传来:“哒……哒……”的足音。
桂仲明等四下察看,却找不着踪迹,再往前走几步,足音又响了,凌未风笑道:“你们不必瞎找了,哪里有人?”话犹未完,“哒,哒……”的足音又在身旁传出,非常响亮。桂仲明睁大眼睛,满脸疑惑的神情,凌未风道:“你们听听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冒浣莲道:“呀!怎的这声音就好像在我们脚踏的石头底下。”桂仲明把耳朵贴在石隙上,只听见石下水流如注,叮叮当”当,类似音乐,间杂着沉重的“哒……哒”的声音,凌未风笑道:“我初来时也曾为这种声音疑惑过,后来才知道天山山脉一带,有许多巨大的冰山,由于地震,后面高山的岩石塌下来,把冰山压在下面。冰山一天天融化,岩石就一天天架空。岩石中空处,冰河流动,和人行的脚步声十分相似。”冒浣莲笑道:“原来如此,真把我吓死了。我们从江南来的人,冰雪都少见,哪料到大山底下,还埋藏有远古的冰山。”凌未风笑道:“你得小心,我们脚下就是巨大的冰山呢!只要岩石哗啦啦一散架子,我们就别想生还了?”
张华昭却独自出神聆听,忽然说道:“我不信,怎的会不是人?”脚尖一点,如箭离弦,疾跑出去。
张华昭在山崖峭壁上绕了个圈子,径自攀上了一个山头、没入林木之中。凌未风笑道:“他想得发痴了,让他自己去看看吧。”他话虽如此说,仍然带头上山,远远跟着张华昭。
张华昭这回猜对了,上面真有人的足音,他攀上山头,林中忽传出一阵清脆的歌声,歌道:“怕逢秋,怕逢秋,一入秋来满是愁,细雨儿阵阵飘,黄叶儿看看皱。打着心头,锁了眉头,鹊桥虽是不长留,他一年一度亲,强如我不成就。”这是北京附近流行的民歌,易兰珠在石振飞家中住的时候学会的,张华昭也曾听她唱过,这时一听,如获至宝,大声叫道:“兰珠!兰珠!”树林中人形一见,张华昭飞步赶去,只见一个少女左躲右闪,急急奔逃,张华昭又大声叫道:“兰珠,你不能这样忍心呀!”旁边一个人忽的从一棵树后转出身来,斥道:“小伙子,这是什么地方?不准你在这里乱叫乱嚷!”这人容颜美艳,却白发盈头,张华昭一见,又叫出声来:“飞红巾,你不准我见她,你就*了我吧!”发力一跃,忽然全身麻软,倒在地上,飞红巾身形一晃,霎忽不见,那少女的歌声,余音撩绕,尚自荡漾在原始的大森林中。
过了片刻,凌未风等人赶到,见状大惊,急忙替张华昭解了穴道,张华昭道:“我见着她了,飞红巾不准我和她谈话。”凌未风问知经过,叹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能闻我等所不能闻之音,也必能为我等所不能为之事。我们劝不动飞红巾,你一定能成。”
四人穿入林中,果然见着一间石屋,凌未风上前拍门叫道:“晚辈凌未风特来晋谒!”通名之后,久久不见开门。
且说那日飞红巾拼死打退楚昭南,抢到易兰珠之后,把她携回天都峰,悉心替她医治。易兰珠在天牢数月,精神肉体都给折磨得痛苦不堪,难得飞红巾像慈母一样爱护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不久就给调治好了。飞红巾一天晚上告诉她,她的母亲王妃已死。易兰珠木然无语,刚刚平复的心灵创痛又发作起来,飞红巾紧紧地拥抱着她,眼泪滴在她的面上,说道:“我以前很恨你的母亲,这次她临终时我在她的身旁,我才知道我以前恨错了,你的母亲实在是一个灵魂善良的好女人,我们的冤仇在她临终前的一瞬完全化解了,我们结成了姐妹,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易兰珠倒在飞红巾怀中,叫了声“妈妈,你不嫌弃我,我就做你的女儿!”飞红巾听了这声“妈妈”,心中如一股暖流流过,把易兰珠搂得更紧,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兰珠,我是你爸爸生前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吗?”易兰珠“嗯”了一声道:“那我见着你就如见着爸妈一样。”
飞红巾心中一阵悲苫,尘封了的记忆像毒蛇一样咬着她的心。二十余年前她是南疆各族的盟主,率领族人抵抗清兵,牧民们还特别为她编过一首歌,“我们的英雄哈玛雅,她在草原之上声名大”就是那首歌的开首两句。可是这位叱咤草原的女英雄,却一再受着感情的折磨,她和杨云骢志同道合,本来可以成为极好的爱人,不料在一场大战争中失散之后,再碰头时,杨云骢和纳兰明慧已订鸳盟,难分难舍了。飞红巾第一个爱人是个歌手,为了他暗通敌人,她亲手把他*掉,碰到杨云骢后,她以全副的生命爱上了他,不料他却又爱上敌人的女儿,但他和那个歌手是完全不同的人,她不能*他,又禁不住不爱他,后来她听得纳兰明慧和多铎成婚,再想去找杨云骢,而杨云骢的死讯已传来了,这种感情的折磨,使她一夜之间头发尽白!南疆各族抗清失败之后,她隐居天都峰二十年,在寂寞的岁月中,对杨云骢的思念愈甚。只要属于杨云骢的东西,她都有深沉的感情,如今得到了杨云骢的女儿,她是再也不肯让她失掉了。
她给易兰珠讲她父亲的事迹,讲他们两人当年并肩作战的英雄故事,讲她自己的悲伤和寂寞,她说:“女儿啊!我再也不能失掉你了,你答应永远在我的身边,什么人来叫你你都不走吗?”易兰珠劫后余生,心如槁木,张华昭的影子虽掠过她的心头,但对着飞红个的泪光,这影子也倏地消失了,她忍不住,抱着飞红巾道:“妈妈,我答应永远不离开你!”
张华昭哪里知道飞红巾已用感情控制了易兰珠,他随着凌未风大力拍门,久久不见人应,不禁怒道:“飞红巾到底是什么层心,这样不讲情理?再不开门我就打进去!”
张华昭话声未了,石门倏地打开,飞红巾现出身来,冷冷问道:“你说什么?”凌未风赶忙答道:“我们特来拜谒前辈。”飞红巾冷笑道:“不敢当,只怕你们要来拜谒的不是我!”桂仲明应声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许兰珠姐姐出来?”冒浣莲急忙扯他一下。飞红巾傲然对凌未风道:“他是什么人?这样没规矩!”桂仲明还想说话,却给冒浣莲止住。冒浣莲柔声说道:“兰珠姐姐和我们情同手足,我们不远万里而来,还求前辈准许我们见她一面。”
飞红巾不接冒浣莲的话,却转过头对凌未风道:“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凌未风愕然道:“我说过什么话?”飞红巾道:“在京中我和你说过,我若救得易兰珠就不准你管,有这句话吗?”凌未风想不到她把开玩笑的话当真,桂仲明忽然骂道:“好不害羞,是你一个人救的吗?你凭什么把她管住,她又不是你的女儿!”飞红巾傲然说道:“她就是我的女儿!”凌未风瞪了桂仲明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话。
张华昭悲愤填胸,亢声说道:“就是你的女儿我也要见,我有话要和她说。”飞红巾喝道:“你是她什么人?不准你见你就不能见。”凌未风再也忍不住,忽然迈前一步,用低沉的声调问道:“易兰珠是我从小把她抚养大的,我虽然不敢做她的父亲,但我对她如实有了父女之情,你准不准我见她呢?”
飞红巾怔了一怔,也低声说道:“好,你们退后十步,我叫易兰珠在门口见见你们,让她自己说,她愿留在这里还是愿随你们去。”凌未风无奈,和同来三人依言退了十步,飞红巾手掌拍了三下,一个少女轻轻地走到门前。张华昭大声叫道:“兰珠姐姐,我来了!”飞红巾抽出长鞭,指着张华昭道:“不准上来。”
易兰珠目光呆滞,叫了声“凌叔叔!”两行清泪籁籁落下。飞红巾赶忙拉着易兰珠问道:“他们要接你出去,你愿意去么?”易兰珠低缓地说道:“我愿意在这里陪你!”飞红巾推她下去道:“好了,这就行了,你回去歇歇吧,你的神色很不好呢!”易兰珠如中魔咒,竟然转身入内,张华昭大声叫道:“兰珠,兰珠,不要回去。”凌未风也大声叫道,“兰珠,你的爸妈虽然都死了,但你爸爸的志愿你还没有替地完成呢!你是你爸爸的女儿!只*了多铎还不能算是替爸爸报仇。”飞红巾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把易兰珠关在里面,她自己却站在墙头,高声说道:“凌未风,你可以回去了。”
桂仲明怒气冲冲,右手一振,倏的打出三枚金环,分打飞红中三处大穴,想把飞红巾打倒,破门而入。飞红中长鞭一卷,把三枚金环全都卷去,冷笑说道:“我念在你是晚辈,不和你计较,你再胡来,我就要还敬你了!”冒浣莲用力拉着桂仲明,凌未风上前三步,要与飞红巾理论,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起自身旁。
那苍老的声音喝道:“谁敢在天山撒野?”凌未风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不知是什么时候,竟然来到了他们中间,凌未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家师晦明禅师道弟子参见老前辈。”白发魔女“哼”了一声,问道:“你的师父好?”凌未风度然道:“家师日前圆寂,特来报知。”白发魔女一阵心酸,叹道:“从今而后,再也找不到对手研习剑法了。”凌未风不敢作声,过了一会,白发魔女又问道:“你们真是特意来见我的?”凌未风道:“是啊!还有卓师叔留下的锦匣,要献与你老人家。”自发魔女面色大变,叱道:“你敢在我面前说谎,我住在南高峰,你又不是不知,你来天都峰作甚?卓一航有东西给我,也不会叫你们拿来,哼,你敢戏弄于我?”凌未风正想辩解,飞红巾抢着道:“师父,他们联同来欺负我,要抢我新收的徒弟。”白发魔女忽地冷笑一声,凌未风、桂仲明、冒淀莲、张华昭四人,同时觉得一阵眼花,似有人影疾在身旁穿过,凌未风身子陡然一缩,闪了开去,耳中依稀听得有人叫一声“好!”转瞬间微风飒然,白发魔女又已在场中站定。白发魔女两手拿着三口宝剑,冷笑说道:“凌未风,你朋友的兵刃我拿下了,念你是晦明禅师的弟子,我不再惩戒你们了。你们给我滚下山去!”说罢携飞红巾入内,说道:“不要再理他们。”砰的一声,把石门关上。
凌未风这一惊骇非同小可,白发魔女竟于瞬息之间,连袭他们四人,除了自己之外,桂仲明等三人的兵刃竟全部给她收去。这真是武林绝顶功夫,怪不得她敢两次去找晦明禅师比试。
凌未风深知白发魔女脾气古怪,不敢逗留,带领三人下了天都峰,坐在山脚叹道:“触犯了这女魔头,易兰珠只悄不能再见着了。”张华昭神情颓丧,如痴如果。桂仲明心痛失了宝剑,也说出不出话。
过了一阵,冒浣莲忽然拍掌说道:“凌大侠,不必灰心,兰珠姐姐和我们的兵刃还可以回来,只是要张大哥冒一冒险。”张华昭道:“我有什么用?打又打不过人家,求情她们又不理睬。”冒浣莲笑道:“难道我还会叫你和白发魔女打架?你仍然捧锦匣,携同仙花,当作没有这回事似的,三步一拜,独自拜上南高峰去,白发魔女包管叫飞红巾将易兰珠放回给你。”张华昭愕然道:“你真行把握?”冒浣莲道:“我戏弄你作什么?而且除了如此,也无其它法子。”凌未风一想,懂得了冒浣莲的意思,点点头道:“还是你机灵,刚才我们都莽撞了。”桂仲明大惑不解,瞧着冒浣莲出神。冒浣莲“嗤”的笑出声来,用手指戳他一下,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傻瓜,比如我有些体己话要和你说,我会说给许多人知道么?”
冒浣莲机灵绝顶,白发魔女的心思她一猜就对了。白发魔女与卓一航少年情侣,后来因事闹翻,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密约,白发魔女听说卓一航有遗物给她,面色大变。但想起那个密约,卓一航绝无同时派几个人来的道理,因此又以为是凌未风故意调侃她。
且说凌未风等四人离了天都峰行去,到了山麓,冒浣莲道:“好了,你一个人上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你下来时发响箭为号就行了。”张华昭道:“白发魔女只怕还未回山。”冒浣莲道:“你不必管她回不回山,上去找她,总有好处。”
张华昭一人攀藤附葛,独上高峰,还要三步一拜,辛苦非常。南高峰景致又和北高峰不同,山上冰河甚多,张华昭行了两天,已接近原始冰河,冰河远望如白色的大海浪,从幽谷里流泻而下,行至近处看清楚那些“浪头”都是高可五六丈的大冰柱,起伏层叠,有的似透明的宝塔市的似巨大的手掌,形形色色,千奇万状。张华昭一来有凌未风所给的碧灵丹,二来入天山多日,也渐渐习惯山中气候,虽然奇冷彻骨,还能抵受得住。
沿冰河上行,过一如瀑布状的冰坎,面前豁然开朗,有一片长达几百丈的大冰坂,冰坂尽头矗立一座高约百丈的冰锋,独出于群峰之旁,有用坚冰所造的屋子,光彩离幻,内中隐有人影。
张华昭此际已在南高峰之上,那冰峰乃是峰顶的积雪堆成。张华昭心想这冰屋想来就是白发魔女所造的了。他跪下行了大礼,只听得苍老的声音道:“我饶恕你了,你进来吧!”
张华昭心想:白发魔女真是怪物,住在这样的地方。只见屋中点着无数蜡烛,烛光与冰墙辉映,耀眼欲花,坐在当中的正是白发魔女,张华昭正想参拜,忽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托起,白发魔女将自己接住,开声问道:“你真是卓一航遣来的么?”
张华昭取出锦匣,锦匣上用丝带系着两朵花,一白一红,周围虽用彩绸罩着,异香仍是透人鼻观。白发魔女双目放光,问道:“这两朵花是摘来的吗?”张华昭恭恭敬敬答道:“是弟子所摘,奉卓老前辈之命,送给你老人家。”白发魔女将两朵花取下,却仍放在丝囊中,并不拿出,喟然叹道:“七十年前的一句戏言,难为他还记得如此清楚。我今日刚好满一百岁,还要这优昙花来做什么?”张华昭瞠然不知所答,看着那满屋子的烛光,心想,原来今天是她百岁大春。正想措词道贺,却见白发魔女闭目静坐,面色沉暗,便不敢插言。
白发魔女悠然遇思,茫然若梦,七十年前旧事,都上心头。
七十年前,白发魔女还只是二十多岁的少女,可是却已名震江湖,是西北的剧盗;卓一航则是个贵家公子,他的祖父是个卸任总督,告老还乡时曾被白发魔女拦途截劫,并伤了卓一航的一位同门。也是合当有此“情孽”,后来他们竟因“不打不成相识”,而至彼此倾心。可是卓一航到底是显贵之后,爱意只是存在心中,不敢表露,更不肯入伙做强盗,白发魔女一怒而去,再过几年,卓一航已经成为武当派的掌门弟子,那就更加阻难重重了。他们经过几度悲欢,几番离合,最后一次,白发魔女上武当山找他,武当派的长老囿于宗派之见与门户之念,要把白发魔女驱逐下山,白发魔女性烈如火,动手伤了卓一航一个师叔,卓一航迫于无奈,也出手伤了白发魔女。经过这场大变,卓一航伤心欲绝,几乎发疯,终于辞掉掌门,远赶回疆,追踪白发魔女(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详见拙著《白发魔女传》)。
但卓一航虽经大变,还是颜容未改,白发魔女却不然了,那晚动手之后,心念全灰,一夜之间,头发尽白。她是最爱自己的容貌的,白发之后伤心不已,索性到天山隐居,什么人都不愿见了。
两人就是因这样一再误会,以致后来虽同在天山数十年,却总是避不见面,最后分手时,卓一航曾对她说道:“你为我白了头发,我一定要尽我的力,为你寻找灵丹妙药,让你恢复青春。”他知道白发魔女最爱自己的容貌,远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白发魔女就说过“红颜易老”话,那时卓一航就开玩笑地对她说过,愿替她找寻头发不白的妙药,想不到竟成谶语,如今她徐娘未老,竟已白发满头,所以最后分手时,他又旧话重提,又谁料得到这个许诺,竟然成了他数十年来未了的心愿!
此际白发魔女对着两朵优昙花痴痴出神,几十年间事情,电光石火般在心头闪过,她真想不到卓一航对她如此情深,生前一句戏言,死后仍然办到,她睁开眼睛又叹口气道:“这两朵花你还是拿回去吧!“随说随打开锦匣,抽出一张锦笺,只见上面写着一首七律:
“别后音书两不闻,
预知谣琢必纷坛,
只缘海内存知己,
始信天涯若比邻;
历劫了无生死念,
经霜方显做寒心,
冬风尽折花千树,
尚有幽香放上林。”
这首诗正是卓一航当年受她误会之后,托人带给她的。当时她火气正盛,还咀嚼不出其中滋味,如今重读,只觉一片蜜意柔情,显示出他的深心相爱。这首诗首两句是说分别之后不通喜讯,他已预测到一定有很多谣言了;三四两句说,只要彼此真心相爱,只要是知己尚存在世间,那就算人在天涯,也不过如隔墙邻舍一样;五六两句则表示他生死不渝的真情,说是越经过劫难,越经历风霜,相爱的心就越发显现出来;最后两句说纵然劫难像冬风一样,吹折了千树万树爱情的花朵,可是美丽的爱情花朵,仍然是放着不散的幽香!这些话当时读还不觉怎么,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卓一航死了,她也满一百岁了,卓一航的诗恰恰做了时间的证人,证明在这几十年间,卓一肮的心事正如他所写的诗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白发魔女将锦笺折起,放入怀中,静坐冰室之中,凝望天山外面的云海,久久,久久,不发一言。张华昭禀道:“老前辈,还有什么吩咐?”白发魔女如梦初醒,吁口气道:“辛苦你了,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办的么?我能做得到的,一定替你做。”张华昭道:“我想请老前辈帮忙,叫飞红巾把我的兰珠姐姐放出来。”白发魔女道:“哪个兰珠姐姐?啊!是那个女娃子是不是?”张华昭点点头道:“我和她已结同心,不愿如此生分!”白发魔女想起自己一生,点头叹道:“我们上一辈所错过的东西,你们小辈的是不应该再错过了。飞红巾若要收徒弟,天下有的是聪慧的女儿,她不应该要你的兰珠姐姐。”说着自笑起来,在头上拔下一根碧玉簪,交给张华昭道:“我这几天不想下山,你拿这根玉簪去见飞红巾,就说是我要她放的好了。”张华昭大喜叩谢。白发魔女又将那日所收去的三口宝剑拿出来,叫他带回去交还桂仲明他们,交托完毕,白发魔女道:“你远道而来,我没有礼物给你,传你一套轻功吧。”说罢随手一带,张华昭只觉腾云驾雾般地给她一手带出石屋之外,简直连她身形怎样施展也看不清楚。张华昭大喜,急忙谢恩。白发魔女演了一套独创的轻功,放慢招式,叫他仔细看清,再传授了口诀,张华昭练了半天,熟记心头,白发魔女道:“行了,你以后自己练习吧!”正是:八十年来如一梦,天山绝顶授轻功。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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