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廉颇蔺相如列传》,文中有节略。纸本,纵32.5厘米,横1822厘米。(包括装裱部分34.3 x 2178.4 cm)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约翰.克劳弗德藏。卷尾无书写纪年和史款,约书于绍圣二年(1095年)。卷内钤有“ 内府书印”、“绍兴”连珠印、“内省斋”、“秋壑图书”、欧阳玄印”、“项子京家珍藏”、等印鉴,还有项元汴跋。《式古堂书画会考》、安歧的《黑缘会观》等书均有著录。
今藏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黄庭坚草书长卷《廉颇蔺相如列传》(以下简称《廉蔺传》),是一件传世草书名迹,也是2013年上海博物馆举办《翰墨荟萃——美国藏中国五代宋元书画珍品展》中的第一“明星”级书法展品。我曾经多次独自或陪友人近距离观赏过此卷,古艳生香,醉心悦魄。不禁想起赵孟頫之言:“黄太史书如高人胜士,望之令人敬叹。”
翁万戈尝云:“此卷无黄庭坚之款印,但其为真迹,从无疑问。全卷草书(狂草)203行,约1700字,为黄氏现存书迹最长之卷。此卷创作年月约为1094—1097年,即宋哲宗绍圣(1094—1098)时期”(见翁编《美国顾洛阜藏中国历代书画名迹精选》,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年)。徐邦达也在《古书画过眼要录(二)》(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中有云:“此卷书法近怀素,都是晚年的精作,顾复《平生壮观》中说有伪款,到吴升、安岐时则说:'后不书款’(现在确实无款),可能伪款在早先又给人去掉了。山谷往往草书前人诗文,自行书作后跋,后世大都把它一分为二,所见如仅存后跋的原《懶残和尚歌》、《为张大同书韩愈赠孟郊序》;有本文无后款的除了本件外,还有《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诗》、《浣花溪图引》等。”
李万康或许是第一个怀疑《廉蔺传》之人,他在《编号与价格:项元汴书画收藏二释》(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一书中说:“这件黄庭坚《书廉蔺传卷》属于精心制作的伪本,作伪者应该就是在卷后题跋的张大千。”此说实误。此卷是谭敬(区斋)收藏在先,而张大千购藏并出售在后(约出售于上世纪60年代初期)。张珩在《张葱玉日记》(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的1939年7月12日日记中有云:“访谭敬,出示山谷大草书《廉颇蔺相如传》长卷,真而精。予见山谷草书卷凡三,此当列第二。”虽然当年谭敬与汤临泽等人高仿伪赝古书画,名闻海内,但想要骗过张珩的“法眼”,几无可能。另外,谭敬与张大千当年并无“交集”,他们不属于同一圈子中人,所以也不存在谭、张两人合作伪赝此卷的可能。因为在当年上海书画鉴藏界,只有张珩尚能入得谭敬之眼,誓以一决雌雄,争夺第一把“交椅”。但谭敬究竟是从何人(即此卷“上家”)手中购得此卷?我遍查资料,仍暂时无考。
2013年8月12日,上海《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周刊发表了曹大民《黄庭坚草书〈廉颇蔺相如传〉质疑》的长文(以下简称曹文)。曹文从文字错谬、章法失误、笔势乖谬、用笔线质特点迥异于黄书、鉴藏印章等六七个主要方面论述,从而得出自己的结论:“鉴定书画。关键看书画本身,著录、题跋、印章等只是辅助手段,仅作为旁证。此卷传为黄庭坚草书,从书法本身的水准来家已经能够说明问题,再加上一些辅助证据,则大体上可以判定此卷非黄庭坚真迹。至于是什么时代何人所仿,还有待进一步研究。”他最后还说道:“米芾给这类书画以'伪好物’之称,但是这卷传为黄庭坚的草书相距'伪好物’是否还有一定的距离呢?”曹文认为《廉蔺传》似乎连“伪好物”都算不上,几乎就是低仿之作。通读曹文,看似论据详实,分析入理,但其中颇多脱离史实和先入为主之见,以及一些“正确的废话”。如果《廉蔺传》是一件拍场之物,曹文或许会引起“围观”或哄传效应。但是曹文刊出后,学界不置可否,几无反应。
曹文中列举的《廉蔺传》中部分有异议之字(右上第一字“氣”非本卷中字)
一星期后,《艺术评论》又刊登了章汝奭老先生的录音采访文章:《若没有人质疑〈廉颇蔺相如列传〉,那才该遗憾》(以下简称章文)。章文力挺曹文的论点,章老还说:“再看张大千的这个题跋,莫名其妙,这个题是什么题?什么文字?如果是赞赏那就赞赏,不是赞赏的你就说明问题,至少主旨要清楚,他这个就模棱两可,故弄玄虚,究竟是想让别人知道看出什么?”后面说了张大千以往的“劣迹”,并还用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一书中某些内容来支持自己的观点。文中还有一些颇为发噱的老年人“童话”,几乎令人忍俊不止。
张大千在《廉蔺传》卷后跋记云:“丙申重九,江户借屋(居),展曝行箧所携书画,对之惘然。忆五年前为人篡去之《伏波神祠卷》,何时始为延津之合耶?”张大千在此跋中讲述了自己平生最大的一个“哑巴亏”。他收藏的黄庭坚《伏波神祠卷》(也是谭敬旧藏,今藏日本永青文库),居然被好友、日本著名古董商人江藤涛雄的遗孀“吞没”。所以,当他后来在观展《廉蔺传》卷时,不禁又想起此事,故而对之惘然,感慨万千。详情见黄天才著《五百年来一大千》(台湾羲之堂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8年)一书,此不赘述。章老是上海著名书法家和文化老人,但他却不知《廉蔺传》和《伏波神祠卷》均曾为张大千收藏过,却指责“张大千的这个题跋,莫名其妙,这个题是什么题”?这似乎像是一场自娱自乐的“二人转”。所以读者也大多一笑了之,看过即忘。
张大千在1956年跋记中提及了一段“辛酸”往事。张大千一生行走江湖,但从未吃过如此大的“哑巴亏”。
《廉蔺传》卷究竟是否是黄庭坚的晚年之作?此说最早见清初人顾复《平生壮观》卷二:“山谷诸长卷,强半学怀素,皆绍圣二年(超注:即1095年)谪于黔州,获见《自叙》(超注:即怀素《自叙帖》)以后之作,晚年书也。”山谷享年六十一岁(1045—1105),如此似可将其五十岁以后定为晚年。顾文中“强半”应为大多数(或一半以上)之义。但问题是:《廉蔺传》卷可否列为“强半”部分中的“晚年书”?草书《诸上座帖》卷也无年款,但有“山谷老人书”名款,且跋中有受书人“吾友李任道”上款。根据黄庭坚文集中有关诗篇可知,李氏是山谷在元符二、三年间(1099—1100)贬谪戎州时的友人,而此时山谷五十五、六岁左右。故定《诸上座帖》为晚年书,无可疑义。可参阅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二)》。
但有问题出现了:如将《廉蔺传》与同为“晚年书”的《诸上座帖》比较发现,两者确有所不同,而且亦如曹、章二文中所指出的,《廉蔺传》中有某些“章法失误、笔势乖谬、用笔线质特点迥异于黄书”之处。但也未必如曹文中所说:“其中明显突出的失笔错谬和丑俗之书几达200字,占全部字数的七分之一强。”比如“氣”字,曹文认为“米”字少上部二“点”,成为了“木”字。但孙过庭《书谱》中“氣”字上部也少了二“点”;等等,有些字似有商榷之处。如将之与“标准件”的《诸上座帖》相比,《廉蔺传》疑似“伪作”。因为同是晚年书作,两件作品不可能会有如此大的差异。这几乎是一个鉴定的基本常识。
其实,黄庭坚自己在《山谷题跋·书右军〈文赋〉后》中就已经说过:“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着痛苦之语,但难为知音者。”山谷在绍圣二年(1095)贬黔州,当三四年后在戎州“见旧书多可憎”,而且十字仅有三四字稍微满意(“差可耳”)。不妨由此推论:古今人定《廉蔺传》为山谷“晚年书”,似自由心证。这应是五十岁以前(或左右)之作。它与《诸上座帖》同出一人手笔,只不过笔势、字法等尚未像“晚年书”那样精绝而已。水赉佑曾将山谷草书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早年):嘉祐六年至元丰三年(1061—1080);第二阶段(中年):元丰四年至元祐八年(1081—1093);第三阶段(晚年):绍圣元年至元符三年(1094—1100)。(详见《书法研究》1986年第一期)故应将《廉蔺传》定为山谷中年之书,虽也似自由心证,但感觉比将之列入“晚年书”较为合情合理。
再换一个角度来简单讨论黄庭坚的书学理念。北宋中期,书家们在师承晋唐的同时,开始尚意求韵,不是再单纯地追求章法程式,而是从“字外求法”,寻求有个性的书风。黄庭坚尝云:“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题《乐毅论》后)“学书端正,则窘于法度。”(《论书》)当时书家推崇“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的理念。山谷在《跋东坡水陆赞》中有曰:“或云东坡作戈多成病笔,又腕著而笔卧,故左秀而右枯。此见其管中窥豹,不识大体,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颦,虽其病处,乃自成妍。”将书法中的错笔或病笔,也视之为一种病态或残缺之美。在这种开天下风气之先的审美观下,怎么还可能再以固有的传统书法标准程式,一笔一划地去约束他们?
所以,曹文中指责《廉蔺传》“章法误失”、“笔势乖谬”等说法,脱离了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而是以今天的审美标准去评判宋人,岂非缘木求鱼乎?至于曹文中批评的“结体低俗丑陋”,难道不正是山谷所刻意倡求的“虽其病处,乃自成妍”?而苏、黄、米等人对晋唐书法的某些叛逆和颠覆,历来就曾屡受批评和非议。所以,曹、章二文中的诸多观点,几乎就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况且《廉蔺传》还是黄庭坚一件书风未臻颠峰之作,其中诸多的粗疏错谬,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呢?而黄庭坚草书中的某些习弊,后来还被元代书法家鲜于枢贬低得一无是处:“张长史、怀素、高闲皆名善草书。长史颠逸,时出法度之外;怀素守法,特多古意;高闲用笔粗,十得六七耳;至山谷乃大坏,不可复理。”(《论草书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安岐在《墨缘汇观》中也说过:“每见涪翁大草书,其间虽具折钗股、屋漏痕法,然多率意之笔,殊不满意。”在山谷诸体书法中,草书争议最大,毁誉参半,几近霄壤之别。
《廉蔺传》卷中的鉴藏印问题。全卷有自南宋绍兴内府至当代顾洛阜的历代鉴藏印数十方,但可能其中某些古印的真伪有异议。李万康《编号与价格》中说:“本卷包括项氏印记在内的诸多印章,如卷首'绍兴’和'项子京家珍藏’印等,虽然咄咄逼真,但每印皆有伪造痕迹败露。当属精仿伪印。”他还认为《大观录》、《书画记》、《墨缘汇观》著录过的《廉蔺传》似真迹(?),但已“佚”;而今藏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者“疑伪”。我也认为卷后项元汴跋中“明项元汴珍秘”,似后人之书写口吻,否则与古人署款体例不符。翁方纲尝云:“古人书迹,未有于年号上著朝代者。”同样,古人书迹中,也未有于自己姓名上著朝代者。有谁见过像“明董其昌”或“清翁方纲”的自署名款?有者必伪也。
又,曹文中也认为诸多印为伪印外,还有些印钤印的位置和排列“诡异反常”。并说:“明言之就是南宋、明清藏鉴者为民国时期的张大千、谭敬预留了钤印的位置。其中清代亲王永瑆的两方印盖得尤其局促拥挤,明显是因为缺少了空隙而挤在了一起,但是后来者张、谭的印反倒布排在靠上居中,周遭疏朗,其他印章似众星拱月一般围绕四周。张固是作伪高手,已众所周知,谭敬则与民国时期上海某书画作伪集团过从甚密。”曹文的言外之意:那些南宋、明清鉴藏印皆疑似张大千或谭敬的伪赝。这几乎是心中疾多的疑神疑鬼或杯弓蛇影。古今哪里有后人印不可盖在前人印的四周或中间之说?难道鲜于枢草书《石鼓歌》(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卷后,三方被古人印章“包围”的谭敬之印,也是事先“预留”了位置?像这种“无厘头”疑问将永远无解。曹文只不过是想为张、谭伪赝古印寻求某种疑似“证据”而已。
《廉蔺传》卷末左侧“石渠宝笈”印下、“安仪周家珍藏”印上,为张大千、谭敬各二印
另外,不可以随意用某一方印去证明钤在别处的印文相同之印的真伪。谁又能保证某一方印只曾经刻过一方?如果曾先后刻过二方或二方以上的同一印文之印,先刻是真,而后刻则伪?印章不应设定唯一“标准件”,否则就往往会误入歧途。鉴藏印在书画鉴定中只是诸多的辅助内容之一,鉴藏真印许或能证明作品的流传和收藏等情况,却无法证明作品本身的真伪。
如果暂不考虑《廉蔺传》卷上历代鉴藏印之真伪,则此卷大致递藏链如下:南宋内府→贾似道→欧阳玄→顾禄→(?)→项元汴→安岐→乾隆内府→成亲王永瑆→姚颐(卷上无印章)→李廷敬(或曹子文)→曹子文(或李廷敬)→(?)→谭敬→张大千→顾洛阜→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上述中(?)指明初至明末、乾(隆)末嘉(庆)初年间至民国时期。虽有乾隆内府印,但《石渠宝笈》诸编未著录,当是因已赏赐成亲王永瑆之故。吴湖帆《吴氏书画记》(见《吴湖帆文稿》,中国美院出版社2004年)卷一《宋黄文节草书太白忆旧游诗卷》后有永瑆跋记中云:“余尝收文节(超注:黄庭坚谥“文节”)墨迹二卷,一为《书刘宾客〈伏波神祠诗〉》,今在诸城刘文清公(超注:即刘墉)家。一为《廉颇蔺相如传》,归泰和姚雪门先生(超注:即姚颐)处。”吴所藏是伪本(真本今藏日本有邻馆),卷后另还有翁方纲、刘墉、梁章钜等人题跋。《伏波神祠诗》卷首有刘墉“石庵”朱文印;《廉蔺传》卷末与《伏波神祠诗》卷首均有“永瑆之印”和“诒晋斋印”两方相同白文印。李廷敬是乾隆年间人,曹子文生平不详,故暂将之置于乾嘉年间。从历代印鉴上看,此卷可谓流传有绪。对一件古书画有真伪争议,实属正常。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则不应轻易鉴定《廉蔺传》是“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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