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想悔婚。
未婚夫二话没说,亲自送我出了城,临行前还承诺会等我回来。
几年后我回来了。
得知他娶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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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京城的夏夜,雷雨轰鸣,闪电几乎要将天劈开。
十五岁的太子殿下顾不得这样大的雨,求了皇后拿到开门御令,匆匆拢了件披风便催促宫人驾驶马车,向宫外的季国公府疾驰而去。
今夜,季国公夫人要亲自为嫡出小姐季杏娇缠足。
缠足的风气是从先朝开始的,据闻当年周贵妃能够宠冠六宫就是因为她那一双三寸金莲,尖尖的从青裙里探出,走路摇摆之间若隐若现,只看一眼便能勾得男子失魂落魄,引得女子嫉妒泛起。
小脚从那时开始风靡宫城,先是嫔妃私自缠足,求一双纤纤妙足得幸于君王,传至宫外后,各家也纷纷效仿,要求妻女缠足,以小脚为灵巧秀美,天足为笨拙丑陋。
萧云敛在去往季国公府的路上时无数次地后悔,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让季杏娇如旁的闺秀一般只读《女戒》《女则》,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教她纵横道教她御人术。
在这深宫大院里,她被他养得像一只无法无天的野鸟,拒绝缠足,拒绝绣花,拒绝琴棋书画,一心只对奇门诡道感兴趣。
可她终究不是野鸟,她是国公府尊贵的嫡出女儿,她本不应该长出一双可以飞的翅膀。
萧云敛到的时候,场面已经难看得无法收拾了。
季杏娇撕了缠足的白绫,掀了铜盆里的热水,赤足站在地上,一个人对峙着一屋子的仆从下人和她的母亲,银亮锋利的剪子抵在脖颈上,“我不缠足,让我缠足,我就去死!”
一向端庄持重的季国公夫人鬓发凌乱,被几个婆子扶着,歇斯底里地冲着季杏娇喊,“这是为你好!”
她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泪流满面地望着季杏娇苦苦哀求。
“世家女子谁没有一双纤纤小足,只有粗使婢子才会长一双大大咧咧的天足,你是季家尊贵的嫡女,莫非要自甘下贱同那些女使相比?你年纪小不懂事,但阿娘不能不为你打算,日后你长着一双粗笨天足被人嘲笑嫁不出去时便要怨怪阿娘此刻未曾逼你一逼了。”
季杏娇比她的母亲冷静得多,瞳仁幽黑,再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不会缠足,死也不会。”
仿佛是从阎王爷那儿借来的一股子劲儿,发狠朝距离她最近的一根大柱上撞去。
萧云敛刚进门便看见这一幕,心跳一滞,飞快上前挡在季杏娇面前,承受了她用尽全力的一击,萧云敛吃痛,闷哼一声。
季杏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吓到了,怔怔地停在萧云敛的怀中,一时不再有动作。
季国公恨铁不成钢,跺脚痛骂,“孽女!孽女啊!家门不幸,哪个世家女子不裹脚,怎么偏就到她这不行了!原指望她在皇后娘娘膝下多少熏陶些贵气,却不想养出这一身臭毛病来!”
萧云敛将季杏娇护在身后,目若冰霜,“舅舅,慎言。”
季国公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一番话是在责怪皇后将女儿给他养歪了,只得掩面长叹。
“殿下,臣托大一句被您称一声舅舅,有些话便是知道不当讲也得说了。臣知道您与娇娇一起长大情谊甚笃,但这不是真的心疼她,往后她若因此嫁不出去在心中怨怼殿下,这才是真的伤了情分。”
“我不会怨怼太子哥哥,不管哥哥来与不来,我都绝不缠足。”
季杏娇从萧云敛身后站出,幽幽道,“我还要骑马,还要去塞外,还要考科举,我绝不要变成依附男人宠爱而活的娇花,如果是这样,我宁愿终生不嫁。”
季国公冷笑,“好啊,你想带兵打仗,你还想考科举?我告诉你,可以,只要你自请离族,日后与我季氏没有分毫关系,我就不管你,否则你在我季家一天,我季家就容不下你这样丢人现眼的女儿!”
季国公夫人被这番话吓到,哭着拉住季杏娇的袖子,“娇娇儿,快向你父亲认错啊,告诉他你知道错了,你以后会听话的。”
季杏娇眼神漠然,“如果父亲真觉得我丢人,那女儿愿意自请离族。”
季国公暴怒,“你!”
眼看季氏父女的关系就要无法挽回,萧云敛立刻出来打断,“舅母,舅舅正在气头上,先扶他去歇息吧,我来同娇娇好好谈一谈。”
2
季杏娇安静地坐在锦凳上,侧脸腻白如瓷,等到房中人都出去后,她才问出一句,“哥哥,你难道和他们一样,也要劝我缠足吗?”
她忽然抬起头,面对雷霆之怒也平静无澜的眼睛此刻蓄满眼泪,像两颗水淋淋的紫葡萄,看得他心都软了,“哥哥,你知道,那会毁了我的。”
萧云敛叹息一声,“真不知当初教你那些,到底是对是错。”
他半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全天下我拿你最没办法。”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的东西递到季杏娇手中,“舅舅着急是怕你日后嫁不出去,只要你有了一个他无法说不的归宿,他们就不会逼你了。”
季杏娇惊讶地抬起头,“这是?”
“我求母后写下的赐婚懿旨。你知道,我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顶着我太子妃的名头,你要做任何事都不会再受到限制。”
萧云敛顿了顿,“舅舅那里,我会去说的,”
季杏娇开口想说些什么,萧云敛已经将手指抵在了她唇边,“娇娇儿,我不愿逼迫于你,但求你,也为我想一想,没了季家嫡女的身份,你要怎样嫁我为妻?娇娇,你要离开我吗?”
这一番话,将季杏娇堵得哑口无言。
萧云敛将她的头抵在自己心口,安抚性地拍了拍,“好了,相信我,我会将这件事处理妥当的。”
萧云敛费尽唇舌,软硬皆施,将东宫的尊贵威势与子侄的求情讨好相结合,总算是磨得季国公与季国公夫人松了口,答应季杏娇不缠足,日后便教养在皇后身边,等到年纪一到,便嫁给萧云敛为东宫太子妃。
眼看要到黎明,萧云敛总算是能坐下来好生喝了口茶,等着侍女去给季杏娇收拾东西,天一亮就跟着他回凤仪宫。
萧云敛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疲倦了一夜,上下眼皮拼命打架,他便撑着手半阖眼睛,浅眯一会。
厅堂内很安静,他几乎就要沉浸入梦时,耳旁响起了一声呼唤,“哥哥。”
萧云敛惊醒,睁眼看,只见季杏娇一身粗布麻衣站在他身前,正望着他笑。
季国公皱眉,“你就穿成这个样子进凤仪宫?”
萧云敛几乎一下子就明白季杏娇想做什么,他猛然站起来想拦住她,季杏娇已经插烛般跪了下去,唇角含着笑,大声道,“女儿不愿入东宫。”
季国公震怒,一巴掌扇在季杏娇脸上,“我老来得女,对你多有纵容娇惯,却不想将你教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罢罢罢!索性今日打死了了事,还能得个门风严谨的名声!”
“不可!”萧云敛立时挡在季杏娇身前,季国公夫人也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护着季杏娇,“快向你爹爹认错啊!”
季国公那一巴掌打得很重,季杏娇剥壳鸡蛋般白嫩的脸上即刻便起了五条鲜红的印子,她连身子都歪了半边,但她马上重新跪好,唇角还是含着笑。
季国公愈发来气,“殿下,您别拦着,叫我打死这个孽女,季氏族中还有更出挑的女子,哪个不比她听话?这孽女是断断不能留了!”
萧云敛一言未发,只是站在季杏娇身前,沉默地表明了一切态度。
季杏娇忽地笑了,“爹爹要门风严谨,又不想得罪太子殿下,女儿倒有一妙宗。”
季杏娇直视季国公的眼睛,“爹爹将女儿逐出家门,族谱除名,往后,任女儿自生自灭就是。”
季国公几乎要仰天大笑,“好!好!好啊!我真是养了个狼心狗肺的好女儿,来人,取族谱!”
季国公下了铁一般的决心,不管季夫人如何求情,他皆冷着一张脸,绝不松口,季夫人见劝他无望,又哭着求女儿服个软。
奈何爷俩骨子里是一模一样的倔性,都紧绷着嘴,一言不发。
季夫人哭肿了眼睛,嗓子都喊哑了也无法改变父女俩任何一人的心意,她实在无望,扯住了萧云敛的衣摆,“殿下,劝劝娇娇啊。”
萧云敛扯出一个苦笑,微微摇头,“锦姨,我何曾劝得动她呢。”
季夫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将幼女的名字从族谱上狠狠划去,而后冷着一张脸,站到女儿身前,“从此以后,我没你这个女儿。”
季国公顿了顿,还是狠心道,“既不是我季家的儿孙,从此之后自然是不能再姓季了。”
季杏娇叩头拜谢,同样漠然,“民女明白。”
而后季国公转身离开,吩咐府中总管将季杏娇的头发剪下,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割发以还父母恩情,从此之后,再不相干,婚嫁大事,听凭自由。
季杏娇沉默地拔下挽发的木簪,鸦青长发垂下,黑亮得像面镜子,她跪在那,不言不语,任由人剪去了自己曾经最是爱护的长发。
青丝蜿蜒垂落一地,往日云鬓高挽的额头上只剩一片秃癞的头皮,季杏娇却极松快地站起身来,给季夫人行礼,“夫人保重,我,这便去了。”
萧云敛一直送她到城外,路上却一言不发,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一双眼黑亮若琉璃,闪着异常兴奋的光芒,想要挽留的千言万语涌到唇边了都说不出口。
他甚至不知道季杏娇是什么时候与塞外的马队讲好了价钱,让他们带她一起去塞外。
到了约定好的地方,季杏娇拎着一只小包裹就要跑入他们的队伍里。
萧云敛还是没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千万句话只剩下一句,“你一个女儿家,往后该怎么活?”
季杏娇转身,回眸对他一笑,“哥哥,你不信我吗?”
她站在喷薄的朝阳下向他挥手,“等我回来,便助你开创乾坤天地,将一个盛世东秦送给你。”
她那么年轻,笑意蓬勃生动,玫红的光晕像是宫妃脸上涂了一层一层的胭脂,裹挟着她的身影,夜夜入梦。
她真是个小骗子。
她明明一直都没有回来。
3
他二十五岁时,东宫仍然没有太子妃,更没有子嗣。
太子25岁时,东宫仍然没有太子妃,而他等的心上人再没回来
前些年母后张罗着要替他选妃,他犹疑着选了沈家的小女儿,他知道沈氏身子弱,平时自然也有借口不歇在她那里,她嫁入东宫三年,并无所出。
沈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治不好的那种,她病逝后他便借口没有再娶,膝下自然没有子嗣。
外头言官闹得厉害了,他才勉强点头同意纳了两宫侧妃,但日子里不过好吃好喝地养着,偶尔点卯应付了事。
但他的皇长兄萧云临膝下已经有了第三个儿子,萧云敛无法再逃避了。
萧云临的母家当年牵涉谋逆大案,早已衰败,因而他前些年并不起眼,恭敬谦和,是个任谁都无可指摘的庶长子。
这些年他不显山不露水,慢慢经营了起来,朝内外皆是夸赞,既有实绩,又有官声,逐渐走近皇帝视线内,恩宠渐盛,隐隐有了要与太子比肩的盛况。
萧云临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日渐挑衅,不再避让,开始悄悄伸出自己锋利的爪子,时不时甚至会在他面前拿出长兄的架子。
其实如果萧云临品行能担大任,他也很愿意退位让贤,但萧云临早年被刻薄寡待,他太清楚萧云临隐藏起来的暴戾,他只是在未上位的时候有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一旦登上帝位,天下将大乱。
不但他这个前任东宫尸骨无存,想必当年慢待过他们母子的宗室也将一人不存。
关于这一点,母后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过。
“你父皇虽说是补偿萧云临,但他还不算糊涂,到底是没有打算动你东宫的位子,可你若还不肯续弦,膝下无子嗣,你叫你父皇怎么安心把江山交给你?”
舅舅听闻他不愿娶妻还特地到东宫拜访,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弯子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若是殿下放不下,族中倒有几个还生得有些相似······”
他当时不是很能明白,等到第二日母后喜气洋洋地将他叫入宫中,他看见低眉顺眼跪在下首的几个族妹,这才恍然大悟。
那些女孩子,眉眼都生得有几分像季杏娇。
他谢过舅舅好意,没坐一会儿便借口跑回了东宫,与詹事讨论这届春闱的新进士。
他刚提了一句,“有个叫李凌云的,我对他印象很深,此人文章务实扎实,并非一般徒有其表之辈,所说经世之道也都可以具体实行,你可多多关照······”
詹事们听得心不在焉,敷衍地一垂手,“殿下说的是,这些事都有属下处理,殿下还是好生听从娘娘的意见,早日娶一位新的太子妃才好。”
他拿着进士名单,一霎时没了言语。
萧云敛只觉得心烦意乱,索性都抛开,跑出宫到樊楼喝酒。
他酒量差,没喝几杯酒气就上了头,脑子开始有些混混的不清醒,随从都劝不动也不敢劝,便将闻玉找了来。
闻玉一边在随身药箱里翻解酒药,一边絮叨他,“别跟我讲那些虚的,你就说你是不是忘不掉娇娇儿吧!搁这喝闷酒有什么用啊,你去把她找回来啊!”
闻玉生在公卿之家,自小却只喜爱药理,闹死闹活地拗进了太医院,与他和季杏娇是自小的玩伴,普通太医不敢说的话,闻玉却说得毫无顾忌。
萧云敛闷闷道,“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找过,她存心躲着我,我岂能找到她。”
闻玉没搭腔,配好了药,不客气地一步上前,掐住他的下巴,“快,喝了!”
萧云敛喝一口就想吐,皱眉,“好苦。”
但他还是喝完了,他是东宫太子,不能醉得太久。
萧云敛喝完苦药,站起身到窗前透气,樊楼有三层,他站在最上面的天字号,支起窗撑,能看到日暮降临在整个京城上方,渐黯的天幕下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商贩开始叫卖,瓦舍开始营业,人声渐至鼎沸。
初夏傍晚的凉风吹在萧云敛脸上,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街上行人,忽而,他凝神不动了。
他感觉有一把实心的大锤狠狠敲在他心上,震得他几乎五脏俱碎,他来不及告诉任何人,抬脚就追了出去。
夜风吹起了一个白衣女子的帷帽,她秀美的侧颜,与每夜出现在他梦里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4
萧云敛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上了马车,他急得甚至忘了叫暗卫去追,自己奔去马厩亲自驾了马,一路狂奔,情急之下还拐错了方向,但总算在她下车之时追上了。
总有人说太子殿下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心思难猜难测如古井幽波。
但此刻,萧云敛觉得那些评价都是错的,他就像个普普通通的愣头青,忘了礼数忘了教养,狂喜之下,一把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腕,“你回来了!”
那女子吓了一大跳,周围的婆子丫头也都吓到了,“何处来的狂徒!这般无礼,还不快快退下。”
她被围上来的丫头婆子挤去了后面,容貌隐在帷帽之下,却很是爱笑,“这位公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萧云敛有些急了,“你不认识我了吗?娇娇,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她嗯了一声,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萧云敛的话,而唇角又漾开了笑,“没有,妾身小字心娘,并非郎君口中的娇娇。”
她这样有些若即若离的态度,实在叫萧云敛抓狂,但他强行定了定神,“那你将帷帽掀开,好歹叫我认一认你。”
她的贴身侍女要呵斥他,被她拦了下来,“这位公子想必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寻人心切罢了。叫他看一看也无妨。”
柔弱无骨的一只手轻轻拂开了半边帷帽,露出了她的脸,只一眼,萧云敛就明白,她确实不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她的眼神清明柔和,是一双很美的眼睛,也很像那个人,却没有那个人眼中的桀骜、倔强、野性难消。
更何况,方才她行走时,裙衫摇曳间一双三寸金莲若隐若现,步履款款,似柳扶风。
季杏娇宁死也要逃开缠足,怎么可能这样回来。
但他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又另一个念头又疯狂地冒出了头,他不假思索地开了口,“你,愿不愿跟我走?”
她真的很爱笑,听见他的话又笑了,微微福身,“公子,妾身已嫁,如今小儿都快周岁了。怕是要辜负公子美意了。”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你,成亲了?”
萧云敛几乎不敢相信。
萧云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樊楼,闻玉跟在他身后,看到了发生的一切,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挑火,“历代帝王也不是没有强娶臣妻的先例,你大不了先登基再······就是这个保密措施一定要做好,你得选些可靠的人手······”
萧云敛一个眼风横过去,闻玉闭嘴笑笑,“好,好,我知道,咱们东秦的太子殿下是正人君子,是断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情的。”
萧云敛声音变得低沉,“闻玉,你不知道,她真的很像她,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真的动了以势压人的念头,想强行将她带回东宫,哪怕我知道她不是娇娇。但如果我这么做了,娇娇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闻玉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将手放在他肩膀上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只是太想她了······”
萧云敛默坐半晌,叫人进来吩咐,“去查那心娘的底细,一针一线的小事也要叫我知道。”
“你不是已经确认那不是娇娇了吗?这是在怀疑什么?”闻玉问道。
“这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明明能够确信她绝不是娇娇,却能在她身上察觉到那份熟悉的感觉,我不信这是巧合。”
“也许,娇娇已经在我身边了,只是我还未能察觉到。”
萧云敛最后一句几乎微不可闻。
闻玉只当他是痴狂了,摇摇头走了。
5
上位者就是这样,不管眼里心里是怎样的波涛汹涌,表面上也永远都是平静无澜,萧云敛宿醉后再清醒,已经恢复平时的冷静。
今日是新科进士的鹿鸣宴,萧云敛换了常服,没有惊动人,轻车简从地去了,他想在暗处看看这一榜进士是否有可用之才。
此次的鹿鸣宴布置在已经致仕的李阁老的桃园中,庄子建在山腰上,因而虽然已经四月了,还有簇簇粉红桃花挂在枝头上,一路行来,曲径通幽,亭台楼阁掩映在其间。
绿荫中人头攒动,笑声阵阵,新科进士与往届进士斗文说诗的热闹场面,隐隐还会传到萧云敛耳中,但他不过笑笑,没有细听,随着李阁老的内仆到了芳菲阁,能将院中一切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
他长于宫中,自然有一套自己的识人之法,看中几个文思敏捷又不酸腐的,叫人记下名字,派人上门示好。
虽有看得过眼的,但始终没有能叫他惊艳的,萧云敛不能不感叹,这一榜的尽是些庸碌之才。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忽见打东边来了个青衣少年,俊秀风流,一路分花拂柳而来,淡然自若,似闲庭信步,富贵财帛在他眼中竟如浮云一般。
萧云敛未同他相交倒是先起了三分欣赏,他今日特地将鹿鸣宴设在桃园,就是存了试探之心。
桃园是李阁老从岳母凤鸣长公主处继承而来,是皇庄,又住了两代名相,修缮装潢自是不一般,虽也有出身富贵之家的士子,但难免落了刻意骄矜。
唯有眼前这个少年,不卑不亢,目入富贵只见坦荡欣赏,不怨愤不艳羡,方有古君子之风。
萧云敛起了兴趣,叫来身边人问,“那个青衣少年是谁?”
随从答道,“是这榜的探花郎,徽州的李凌云,殿下之前还问过。”
“很好。”萧云敛兴味渐浓,视线随着李凌云的脚步行进,想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李凌云看起来人缘不错,见他靠近,便有进士拉了他一同作诗论文,自有人将这些士子做的诗文递来给萧云敛看。
旁人的萧云敛只是略略翻一翻,独独在李凌云所做的诗文上停留了,这人的诗文做得极是干净利落,言义简白,即使幼童老妪亦能读懂,并无过多矫饰。
倒是人如其文。
萧云敛暗暗赞赏。
日到晌午,诗文相斗基本告一段落,玫衣白裙的侍女鱼贯而入收拾茶盏,士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准备一起用午膳。
萧云敛刚准备下楼,亮出身份见一见众人时,堂上突然起了冲突。
“狗奴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小爷也是你能随便糊弄的吗?”
一紫衣公子破口大骂,脚下跪伏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婢女,不住向他磕头,“韦爷饶命。”
有八面玲珑的士子出来打圆场,拉住紫衣公子,“好了,这大好的日子,韦兄消消气。”
萧云敛知道这是谁,随国公的第五子韦风,仔细论来,要叫李阁老一声叔叔,虽无功名,但依仗着亲戚关系,他能出现在这里倒也不奇怪。
韦风两颊通红,醉眼朦胧,竟是喝醉了,此刻倔劲儿上来了,捉住那小婢女的手腕,打横一把搂在怀里,“爷今儿就是想要你,小爷倒是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拦!”
小婢女惊得七魂没了六魄,不住地哭泣,浸满泪水的双眼无助地望向厅堂内众人。
但满堂士子哪个不是聪明人,明知韦风与东道主有亲,又有谁肯为了一个婢子坏了韦风的好事。
萧云敛蹙眉,那婢女眉眼还青涩得很,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韦风向来喜欢幼女,玩至兴头上弄死了的不计其数,实在是有些伤阴德。
萧云敛刚要吩咐侍从去给李阁老报个信,却见一人跨步而出,抖开折扇,挡在了韦风身前,正是李凌云。
李凌云身姿如松,笑如朗月,“君子不强人所难,韦公子多少国色天香的美人寻不到,何苦为难一个小小侍婢呢?”
韦风见有人拦,立时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以为今日高中日后仕途便定然顺畅吗?连小爷都敢······”
韦风眯着眼,上上下下看了李凌云好几眼,连连冷笑,“好啊好啊,竟是你,在徽州叫你侥幸逃脱了,在京城还敢舞到小爷身前来,今儿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当下韦风连怀中美人也顾不得了,甩手一扔,唤上随从家丁,将李凌云围了个团。
眼见韦风就要招惹出不好收拾的祸事来,萧云敛不再袖手旁观,在他的示意下,侍从现身,大声喝道,“太子殿下在此,谁敢放肆!”
满堂寂静,韦风听得一句太子,登时腿脚都软了,酒醒了一半。
在众人跪拜之下,萧云敛缓缓下楼,直走到众人跟前才道,“平身吧。”
自有机敏的仆从搬来桌椅,沏好热茶,又将狼藉的厅堂打扫过后请了萧云敛居首坐下。
萧云敛带有威势的目光缓缓从两人身上扫过一遍后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韦风定了定神,迈步上前,大声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此人诱拐我妾侍出逃,还卷走我家二十万两银票,臣只是一时不忿,这才失仪了。”
萧云敛听完韦风的话后未置可否,只以眼神示意李凌云,该他辩解了。
李凌云面对韦风的指责不慌不忙,浅浅而笑,“韦公子说我诱拐您的妾侍出逃,可不能空口无凭,李某虽为一介布衣,却也并非能任人宰割的。”
韦风强横道,“你这贱人最是口齿伶俐,一年前你假作女儿身,说得可怜求我怜惜,叫你入府给你口饭吃,小爷心好,真将你迎入府中,谁知竟是个假凰真凤,将我打晕在洞房后卷了我银子携了我妾侍私奔去了!”
李凌云失笑,“韦公子这话便奇了,听您所说明明是位女子做下的事,怎的要赖到小生头上?小生一年前便有举人功名,正是备考春闱之时,岂能分身有术,分神出来做这事?”
“你你你!就你这副样子,化成灰我都识得!”韦风指着李凌云道。
李凌云笑道,“原来韦公子并无证据,只因一副相貌相似便凭空指认小生,天下相貌相似之人太多了,岂能空口白牙污人清白呢?”
周遭都是新科进士,对苦读岁月自然共鸣颇深,又见李凌云气度高华,无论如何不像能假扮女装的模样,当下看韦风的眼神都变了,只觉他是为李凌云出手拦他而折辱于李凌云。
韦风见众人都不信他,急了,“我说的是真的啊······”
李凌云却不待他说完,突然跪下,手中高举一封血书,“我这里倒有正经一桩冤案,求太子殿下做主。两年前,随国公世子韦风看中徽州梁家女儿,意欲逼良为妾,梁家姑娘不从,他便买通徽州官场,给梁家父子按上罪名,吞没梁家家产,逼迫梁家满府入他韦家为奴。”
“这,殿下,我没有,我真没有,那梁家女儿是主动卖身于我做妾的,反倒是这小子,这小子他诱拐了我家美妾出逃。我什么秉性,殿下还不清楚吗?”韦风语无伦次。
萧云敛眼风凌厉,“你什么秉性,我自然清楚。”
韦风被这一眼看得坐到了地上。
李凌云叩首再拜,“晚生所说句句皆有梁家人亲笔画押的口供为证,一应物证俱全,求殿下做主。”
萧云敛身后自有人接过口供物证,萧云敛略路翻过几眼就知李凌云所言属实,绝非诬赖韦风,他沉声吩咐,“将这些东西交给大理寺卿,让他好好断一断公道。”
鹿鸣宴后,李凌云主动来拜谢萧云敛,“多谢殿下还拙荆家中公道。”
萧云敛瞧着他似笑非笑,“你倒是艺高人胆大,是特地选了今日将此事捅出的吧?”
李凌云不躲不闪,坦荡承认,“是。小生势微,官场行走难免会再遇见韦家的人,与其日后被人无声无息地弄死,不如此刻主动出击,求殿下一个庇护。”
萧云敛笑,他自然明白李凌云的心思,他本也有意将李凌云收归麾下,现下他主动靠拢过来,将这个施恩的机会给他,他倒也不妨给他个恩典。
不过,还有一事他觉得甚为有趣,戏谑地看着李凌云俊秀的脸庞。
“却不知你扮上女装是怎个绝世倾城,竟叫韦风都猪油蒙心,被你诓了过去。”
这话李凌云当然不能答,但笑不语。
6
鹿鸣宴后下雨了,李凌云在京城根基尚浅,无人来接,既然已经施恩,萧云敛便索性做到底,让李凌云上了自己的马车,亲自送他回府。
李凌云到府了,自有人来接了,萧云敛原本端坐马车之中,忽闻一声娇俏女儿声,“夫君回来了?”
他掀帘去看,胃里像吞进了凛冽碎冰,扎得鲜血模糊,尖痛麻木。
替李凌云撑着伞将他迎回府中的,正是心娘。
那张与娇娇一般无二的面孔笑颜如花地依偎在李凌云身旁,纵使知道那人不是季杏娇,他也难掩心痛。
这些年他寻了多少地方,娇娇真真是半分踪迹也无,也许,她就是这样,在这天下的某处地方,这样贤惠温柔地当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妻子。
他派去查心娘的人很快有了结果,顺带着连李凌云也有了结果。
他们俩的确是土生土长的徽州人,户籍放在当地官府十几年未动,梁家与李家也是早早便约为婚姻,倘若不是韦风横插一杠子,逼得梁家李家几乎倾家荡产,也许心娘此刻还在徽州侍奉公婆,教养子女。
他派去的人查遍了李家与梁家的关系网,始终没有找到他所挂念的那个人的下落。
萧云敛不能不承认,也许他此生都找不到她了。
他甚至突然对李凌云起了三分厌恶。
或许不是厌恶,是嫉妒。
但他仍然保持了一丝理智。
吏部尚书来询问他有关新科进士官职安排时,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李凌云留在京城,放去了重中之重的户部。
李凌云是可用之才,应该为国为民发挥他的价值。
不过萧云敛很快就后悔了。
李凌云的确精明强干,非常适合户部,但他一律公事公办,半点没有初见时的狡黠圆滑。
户部这样的地方,多少关系盘根错节,他这样的处事方式自然给萧云敛惹了不少祸事。
当今陛下有位皇叔,三朝元老,地位超然,他的儿子自然是昂着脑袋走路,京城大街上吃喝何曾给过半分银两。
这位世子爷到处打秋风惯了的,今日拖了这位尚书出去吃酒,明日邀了那位侍郎出来听曲,享受完毕,屁股一拍,立马走人。
钱,当然是不给的,给也不会自己给。
京城下等官员早看他不顺眼了,但老王爷还在,谁也不敢不给这位世子爷面子。
也是算他倒霉,这次一脚踢到了铁板上,竟敢跑去户部打秋风。
为了百来两银子得罪老王爷独子这自然是不划算的,因而户部捏着鼻子就准备忍下了,准备拨一笔款请这位世子爷到外面酒楼去撮一顿,把他糊弄过去算了。
这时李凌云表示由他来接待这位世子爷,其他人没多想也就同意了。
李凌云吩咐人按平日里御史当值的饭菜给他准备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便将他打发了。
身娇肉贵的世子爷当然不满意,当场便摔盘子摔碗,甚至将伺候的仆从吊起来打了一顿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其余仆从十分慌张地找到李凌云说这可怎么是好,李凌云干脆利落道,“把他也吊起来打!”
世子爷真被李凌云吊起来打了一顿,完事之后还将他身上的几千两银票搜刮充公了。
其余户部官员知道此事时几乎吓得昏厥,直言李凌云这是惹了大祸了。
李凌云不慌不忙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他研磨铺纸,给老王爷写了一封信,信里表示,“王爷您向来讲究艰苦朴素,竟有人敢冒充世子爷的名头上御史台打秋风,已让我好好教训一顿了,现下将人发还给您,听凭处置。”
这件事老王爷虽然忍下了,但不代表他会放过李凌云,隔天,李凌云就因为旁的事情被叫进了明政殿,险些丢了官职。
萧云敛将李凌云从明政殿中领出来的时候,连连苦笑,“若说你愚笨,你倒还知道写这么一封信去,若说你聪明,这哪是一个初初入仕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李凌云却是挺直了脊梁,理直气壮地回答,“臣身为户部官员,但库银乃国之根本,岂可挪为私用,连户部都监守自盗,长久下来,国朝岂非再无可用之银,日后也无可战之兵!”
萧云敛看他半晌,沉默后一叹气,“罢了!”
雪后的宫城空气分外爽朗,朱墙红雪,抬头是万里湛蓝晴空,他领着李凌云出宫,这一路上李凌云倒是非常听话,低眉顺眼跟在他身后,半个字都没多言。
快出宫门时,他突然问李凌云,“你行事这般耿直,也不怕孤恼了你,将你弃了自生自灭?”
李凌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长叹一声,“微臣幼时曾随马队四处游历,见遍民生艰苦,大灾之年,百姓颗粒无收,饿殍遍地,最残忍时,只能互相交换儿孙食肉,如此方得存活。”
“朝廷救济的官粮呢?”
“是啊。”李凌云轻声道,“朝廷救济的官粮呢?殿下,您眼明心亮,不会不知道如今的东秦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还好,实则早已腐烂到了根子里。天子脚下都有人敢仗势欺人,何况各级地方。”
萧云敛知道他所言不虚,就像是一艘百年大船,航行久了,已经是沉疴难愈,他很多时候有心要清理,但就像在沼泽池中寻藤蔓根系一般,千头万绪,阻力重重,不知从何下手。
“官场上诸多讲究,有人做谏臣,有人做忠臣,有人做孤臣,有人做奸臣。谏臣大多为君不喜,忠臣死无葬身之地,孤臣晚景凄凉,奸臣遗臭万年。”
“那么你呢?想如何选?”萧云敛不动声色问道。
李凌云正视萧云敛,“微臣寒窗博得功名不易,只愿做能臣,愿做殿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手段荤素不忌,为殿下荡平糜烂污秽,辅佐殿下做出一番功绩,以期殿下开创清明盛世。”
他话说得极为痛快坦荡,连一丝遮掩也无,像是将一颗心剖出,赤裸裸捧到了萧云敛面前。
“哪怕你真是这么想的,你也不该就这么说,倘若今日换了个人听到这些话,你倒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了。”萧云敛无奈道。
“我既已决心追随殿下,我心中如何想的,自然便如何全盘告知殿下,我对殿下一片赤忱,有甚必要遮掩,反倒露了下乘。”
李凌云不以为意。
他双眸极澄澈,让人不得不相信,他说的全是真话。
萧云敛心下一软,忽然发现他这些日子对李凌云的芥蒂都消散不见了。
7
萧云敛发现他其实和李凌云很谈得来。
李凌云早早有了举人功名,却并未急着考春闱,而是跟着家中掌柜四处游学。
他见惯民生疾苦,深察王朝弊端,对隐患知之甚深,往往能够一针见血,比那些尸位素餐的朝廷大员不知高出多少。
萧云敛对他所说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常常有意见不合之处,但却越辩越明,说到兴处时,有时甚至忘记吃饭,两人撸起袖子,铺开纸张,提笔将所思所想全都记录下来。
笔走龙蛇,唯恐下一秒便忘记了。
萧云敛从来少年老成,少有这般酣畅淋漓的时刻,他渐渐很难将李凌云当做一个普通的臣子或是下属,他对李凌云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某日他们敲定近来准备颁下的告缗令细节,谈得痛快,豪情壮志之下,都喝了个半醉。
李凌云喝醉酒后,眼眶红红的,鼻尖脸颊浮起一团霞晕般的醉红,平时一丝不苟束起的头发松散了,几绺头发跑到额前。
嘟嘟囔囔的像个孩子,让人忍不住想要怜爱他。
他左摇右摆地走到书案前,右手抓笔,左手按纸,想写什么,但那几绺头发总是碍着他的视线,他掀了左边,右边又倒了下来,他像是恼了一般,手在虚空中乱抓,一本正经地警告头发们,“听话!”
萧云敛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替他将碎发捋到耳后,他也真就这般乖乖地任他动作,头甚至不自觉在他指尖上蹭了一蹭。
素来有棱有角的李凌云在他的触碰下乖得像只猫咪。
萧云敛忽地酒醒了。
他知道那股熟悉从何而来了。
李凌云某些不经意流露出来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像极了季杏娇。
他旋即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竟然觉得,李凌云,是娇娇。
这念头将萧云敛吓了一跳,他缩回手,落荒而逃。
他虽然逃了,但那个疯狂的念头却在他的脑海中生根发芽。
他没有任何依据,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告诉他,李凌云就是季杏娇。
改换姓名,伪造身份,悄然出现在他身边。
闻玉知道他有这个念头,吃惊大呼,“你疯了?”
萧云敛苦笑,“或许是吧,但还是想让你解一解我心头疑惑,替我探查一番李凌云身上是否有人皮面具的痕迹,你自小精通奇门诡道,这对你来说不算难事。”
闻玉连连摇头,“你是真疯了。”
安排好闻玉这边的事宜后,萧云敛便进凤仪宫见皇后,松了口,道自己愿意选太子妃了。
皇后大喜过望,立刻将世家适婚女子的名册拿来,笑眯眯地叫萧云敛瞧瞧有没有他喜欢的。
“一切都听母后的,母后觉着好,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当日李凌云照惯例到东宫的书房向萧云敛交代近日的政务要事,一踏进去便觉氛围中洋溢着喜气。
李凌云不禁莞尔,问了一句,“今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一名詹事笑呵呵地答话,“殿下总算松口,答应娘娘要娶太子妃了。”
萧云敛肯大婚,届时生下孩子,萧云临自然没有理由留在京城,只能远远就藩,如此这般,太子掌政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东宫的属官自然高兴。
萧云敛坐在上首接受众人恭贺,眼神却犀利地盯住李凌云,他想看看李凌云是什么样的反应。
但他失望了,李凌云闻言眉眼俱笑,而后竟真心实意到他跟前垂手道贺,“恭喜殿下了。”
萧云敛陡然觉得好没意思,淡淡应了一声便叫他起来了。
闻玉悄然问他,“还要试吗?”
萧云敛点头。
东宫用膳的规矩是不同的菜肴配以不同的美酒,上到第七道菜时,李凌云将将尝了两筷子,便面染红晕,他直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站起来要说什么,却倒葱似的栽了下去。
萧云敛笑,“瞧瞧李大人这没出息的样子,才品了几杯酒便晕过去了,拿些解酒汤,兑些黄连在里头,也叫他吃些苦头。”
众人笑声中,侍从搀扶着李凌云下去了,没过一会儿闻玉也借故从席上撤下。
萧云敛此刻也有些酒醉,他心砰砰跳得很快,他像是体会到举子看榜的心情,萧云敛深呼一口气,脸上带笑,找了个借口便脚下生风地去了后殿。
他到时,闻玉刚好掀帘出来,脸上神色莫测,萧云敛心一下凉了大半,倘若结果如他所愿,那么现下闻玉脸上应有喜色才对。
但他还是不死心,“怎么样?”
“云敛,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听我一句劝,放下执念吧。”
萧云敛失魂落魄地走了之后,帐帘后的那人才出来。
闻玉头也没回,幽幽叹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下联合起我来骗他,待到来日他若知道真相,该是何等心伤难过。”
“他若知道我的身份,定会娶我入东宫,可我还不想嫁人。”李凌云站到闻玉身旁,顿了顿道,“我费尽心思才跳出内宅,游历大好河山,好容易得了功名,我不能一分成就都没有就又被束缚回后宫,哪怕那个人,是太子哥哥。”
“哪怕你刻意瞒他,我也替你遮掩,但难保他不会再次探查,届时你的女儿身如何瞒得住?”
“这个你倒不必担心,梁家伯父早年与西洋商贩做生意,得了一对灵珠,将想要变化之人的血滴入灵珠之中,含在咽喉处,便能完全变化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轻易不会被人识破。”
闻玉便也知道,为何萧云敛之前怎么都查不出李凌云身份的破绽了,因为李凌云确有其人,也确实是梁心的夫君,但韦风一祸,至使真正的李凌云早逝。
季杏娇正是顶了李凌云的身份,带着他的妻儿上京来。
他冷笑,“你倒是思虑周全。”
两人半晌无话。
闻玉凝神去看她,“云敛向来以你为重,未必会逼你。”
李凌云正视闻玉,“我自然知道哥哥不会逼我,可若他得知了我的身份,便有了软肋,这是为君大忌。”
闻玉轻扯嘴角,“恐怕你的打算不止如此吧,有些话李凌云说得,季杏娇却说不得,一旦云敛得知你是季杏娇,定然不会再娶旁人,你也不能劝他大婚了。”
“是。”李凌云坦荡承认,“他膝下一日没有子嗣,便一日坐不稳这江山。”
“娇娇,有时我真怀疑,你对云敛,究竟有几分真意?瞧着他另娶旁人,衍嗣绵延,你心中,当真半分酸意也无?”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便多思无益。”李凌云答非所问,“闻玉哥哥,你会帮我的,对吗?”
闻玉深深叹了口气,“对。”
8
李凌云本以为萧云敛接下来便能对找到季杏娇这件事绝望了,却不想,他伤心之下,竟瞒着所有人,向皇帝请旨,去西北巡防了。
皇帝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竟也答应了。
等到东宫心腹与皇后反应过来的时候,萧云敛早在西北了。
李凌云本来想着就让萧云敛跑去西北发作一番,兴许回来就疏了气,好了呢,但她忽略了一个人。
萧云临。
萧云临可并不打算叫萧云敛活着回来。
在京城的时候,萧云敛是威严不可冒犯的太子殿下,去了西北,那地方长年有小波马匪*扰,还有西夏偶尔打劫一番,实在算不上太平,太子殿下倘若“意外”亡故,谁也查不到他的身上。
等李凌云得知消息时,后背已经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叫人备马,甚至等不及收拾行装,昼夜兼程赶去了西北。
李凌云日夜奔驰到卫城的时候,此处已然得了消息,十室九空,几乎所有能走的百姓全都走了,来不及走远的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
逃难的人少见如李凌云这般齐整的青年,便有人开口劝道,“公子莫再往前走了,鞑子就要打过来了,怕是要不好。”
李凌云礼貌谢过之后便驱马继续赶往甘州。
甘州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不但地处要塞,还是东秦面临鞑子铁骑南下最坚实的一道防线,甘州一旦城破,之后的城池再无一战之力。
她到甘州拿着令牌表示要入城时,守城的士兵只当她是个疯的,现下谁不逃难,居然还有自投罗网的。
萧云敛见到她时也惊讶极了,“你怎么来了?”
李凌云一切都顾不得了,见到萧云敛便立时跪下,“殿下,萧云临通了外贼,甘州兵祸,并无援军,此处已是孤城,求殿下跟臣走吧。”
萧云临实在是好毒的心计。
为了将萧云敛永远留在甘州,他不惜勾结鞑子,引得他们南下攻城,最近的援军自然是朔州,但朔州总兵正好是萧云临的人,这点也是李凌云近日才查清楚的事情。
竟是不知萧云临布置了多久才叫安下了这样一颗棋子在西北,只等着关键时刻给萧云敛来上一刀。
萧云敛听了李凌云的话,思考半晌,最后道,“孤不能走。”
李凌云急了,萧云敛抬手,制止了她想说的话,“甘州是整个西北最坚实的一道防线,这点鞑子知道,萧云临知道,百姓更知道,来不及远走的百姓全都逃至甘州城内了,你叫孤如何弃这一城百姓不顾?”
“何况,就算孤随你逃走,难道萧云临便没有后招对付孤了?”萧云敛淡淡道。
这便是萧云临另一个狠毒之处了,他深知萧云敛秉性,萧云敛绝非是会弃城逃走之人,但他若被忠心下属强行带走,少了他的指挥坐镇,甘州在鞑子铁骑之下便如入无人之境,整个城池将会沦为屠*的炼狱。
萧云敛但凡后撤一步,甘州城内四十万百姓的命便将尽数泯灭,这四十万条性命,往后将时时刻刻记在萧云敛的头顶上,提醒天下人:这是一个不战而逃的主君,届时又有谁能相信,萧云敛有为君之才。
“殿下,您所说的我在路上全都想过了,但此刻,没有比殿下性命更重要的事情。我来时已经派人去大同府报信了,只消十日,援军必至,只求殿下,随臣走吧。”
萧云敛站在舆图前,负手而立,“李大人何等聪明通透,细细计较一番下来,难道不明白吗?倘若孤走了,甘州能撑过五日吗?”
李凌云面上死灰一片,知道她是无法说服萧云敛的了。
接受现实后,有些事做起来反而简单了。
李凌云是在深夜悄然离去的。
当时鞑子已然来攻,萧云敛调兵遣将忙得脚不沾地,无人注意到李凌云的离去。
等到第五日时,城内已无可战之兵,萧云敛只能死守城门,但随着伤耗增多,难民不断涌入,城中医药粮草齐齐告急,萧云敛头痛欲裂,却实在无解。
到了第七日,绝望已在城中弥漫开来,无人说笑,甚至无人奔跑,所有人都已经有气无力。
萧云敛已经做好与甘州城共存亡的准备,他亲披战甲,站至城门,手中银枪擦得发亮,他已然下定决心,哪怕城破,他也要战至力竭而亡。
“来了来了!殿下!来了!”
一斥候忽然欣喜若狂地大叫,“援军来了!”
萧云敛顾不得形象,扑到城墙,不是斥候眼花,黑底金龙的东秦王旗当真出现在了所有人眼下!
李凌云一身戎装,风尘仆仆,领着军队走在最前。
大同的援军来的当然没有朔州兵快,但朔州总兵是萧云临的人怎么办——
李凌云的手段极其简单粗暴,埋伏在那总兵回府路上,一刀结果了他后,假传圣旨,领着朔州军前来解救甘州之困。
援军已至,甘州之危自解。
但李凌云却身陷囹圄了。
等到甘州城内恢复正常秩序之后,圣旨一封,降临到了李凌云头上。
假传圣旨,劫*朝廷命官,着除去功名,免掉官职,抄没家产,不牵连妻女族人,流徙三千里。
面对萧云敛不可置信的目光,李凌云倒很是平静,“臣初入仕途之际,便对殿下说过,愿做殿下手下能臣,手段荤素不忌,只要能助殿下成事。臣既劝不动殿下,便只能竭力将殿下所愿之事做好。”
萧云敛要写折子辩解,李凌云拦住了他,“且不说殿下如今在外,大殿下在朝,单是凭殿下与臣一番猜测,便能定一个正二品朝臣与一个皇子的罪吗?萧云临此人心计何其歹毒缜密,殿下凭空指认他与外勾结,只会被陛下当做情急之下,胡乱攀咬人。”
这些萧云敛又何尝想不到,他只是此刻心急,一时失了分寸。
李凌云被差役带走的那天,看着萧云敛的眼神,认真道,“臣希望殿下记得臣今日为何走,臣便不负此一遭了。”
她还交给萧云敛一沓纸张,“这都是臣近来所想,若殿下具行实施,当是百姓之福。”
那一刻她只庆幸,还好,萧云敛不知她身份,否则今日她如何走得掉。
9
她身份暴露,是在去岭南的第二个春天,萧云敛的婚事已经推无可推,他心下烦闷,深夜不打招呼便出现在了闻玉府中。
其实萧云敛也没听到什么,他只是听到闻玉低声吩咐侍从,送些医药到岭南去给李凌云,那边潮湿闷热,莫要染了毒气瘴气。
闻玉与李凌云从无过多深交,吩咐的却是最亲近的小厮长随,聪明人有时无需知道太多,这一星半点的也就够了。
他嘶哑着嗓子问闻玉,“是她?”
闻玉默然半晌,只得点点头。
萧云敛那一瞬只觉自己险些疯了。
他日夜兼程,赶去了岭南。
他只是想见她一面,只是见她一面。
她流徙到岭南,他没敢特意关照她,这两年萧云临盯得实在紧,她被安排到采石场工作。
萧云敛到时,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整个采石场无半点荫蔽,她瘦了好些,清秀的脸上糊满污泥,一条腿不知何故腾挪艰难,吃力地扛起石材,嘴上却努力扬起笑容,仿佛她扛的不是石块,是金块。
下工时,他给了监工的二两银子,走到了她跟前。
李凌云忽然瞧见他,乍然一惊,“殿下?”
他默默地瞧着她,眼泪无知无觉地淌下,李凌云瞧见他的神情,明白了一半,苦笑一声,“早叫闻玉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他不听,被发现了吧。”
萧云敛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
他好恨她,恨她瞒他,恨她这些年杳无音讯,却又忍不住心疼她。
萧云敛觉得,现在自己的心头就像是一有把针在细细密密地扎着,很疼。
李凌云回抱他,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萧云敛一言不发,坚持要将她送回住处,李凌云要抗拒,萧云敛便问她,“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李凌云无法回答。
她的腿上生了毒疮,半条腿水肿得不成样子,岭南终年闷热潮湿,伤处已经化出恶黄的脓来,哪里还能勉强做工。
住处也是无比狭小阴暗,光都透不进来,被褥都散发着一股子霉味。
见萧云敛眼睛都红了,李凌云反倒笑着安慰他,“这些年什么地方都住过了,这地方倒也不算坏。”
萧云敛腾地站起,一声不吭地要往外走,李凌云忙叫住他,“你去哪儿?”
萧云敛不理,大步要往外走,李凌云知自己这样是拦不住的,不顾一条病腿,翻身下床,“殿下!”
萧云敛回身,眸中隐忍水色,吓了李凌云一跳,“我只是想去给你拿些药来。”
李凌云心下又暖又涩,放缓了声音道,“殿下,我只是流放的人犯,您不该对我这样好。您有您的战场。”
萧云敛袖中的手紧紧握拳,风似的冲上前去,将李凌云抱在怀里,她骨瘦嶙峋,萧云敛只觉心都被硌得生疼。
他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后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
萧云敛消失在宫城后的几天,帝后急疯了,满天下地找他,但萧云敛很快便奇迹般地自己回来了。
且这次回来,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皇后的安排,迎娶了清河崔氏的二小姐为东宫太子妃,崔氏嫁入东宫后,江南世家门阀开始改变中立的态度,渐渐在明面上支持起太子。
崔氏太子妃贤淑温柔,得东宫上下一众喜爱,且很快有孕,顺利为萧云敛生下嫡子。
萧云敛抱着新生的孩儿,常常走神,但总的来说,局势又开始偏向于他。
萧长烬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不行了,他已经年迈,近来两年总是缠绵病榻,萧云敛时常跪侍床边,亲尝汤药,表现出一个太子应有的孝顺忠厚。
在外他以雷霆手段监国理政,常常睡在书房,通宵达旦地与幕僚下属谈论政事,颁下一条条利于民生的新政。
朝中上下慢慢习惯了由太子理政,送入明政殿的奏折不过是照例走个过场。
在一个盛夏的傍晚,天雷滚滚,正是山雨欲来,统治了这个王朝近四十年的帝王垂暮了,他终于要不行了。
萧云敛十分平静地在下人的服侍下换上了进宫的衣服,推开寝殿的门,坐到自己父亲的床边。
萧云敛看着床上的老父,他已不复年轻时的威严庄重,眼珠浑浊,见萧云敛进来,眼神很慢地亮了一下,朝他伸出手,“云敛啊,过来。”
他听话地走过去坐下,聆听他最后一番教诲。
萧长烬是真的老了,说话说得很是吃力,前面嘟囔了一些什么萧云敛其实都没有听清,直到最后一句,“云敛啊,别怪阿爹。”
寝殿内有种坟墓般的安静,他们都没再说话,但都心照不宣,这番道歉,说的是什么。
“你从小是毫无争议的太子,性格纯良,太过重情重义,阿临······”萧长烬缓慢地闭了眼,“阿临,就当是给你的一个锤炼吧。”
若没有这个人的默许,怎会捧出萧云临天大的野心,本应是与他相互扶持的同胞兄弟,却被自己的父亲当做瓷罐里的蛐蛐,斗到两败俱伤,择优选取。
“这是皇家,朕要对天下负责,朕不能在百年后交给社稷一个软弱无能的主君,但朕始终对不住你,更对不住阿临,若是可以,饶阿临一条性命吧······”
龙床上垂暮的老人低低地哀求,萧云敛唇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父皇说的是哪里话,皇兄始终是皇兄,云敛自会多加照顾。”
萧长烬看了他一眼,很无奈地笑了,长叹一声,“罢了,你现在是个合格的帝王了。”
萧长烬看着头顶金碧辉煌的九龙藻井,“朕只是不希望你重蹈朕当年的覆辙,不过,那个季家的小丫头,倒是很能耐,原也不必朕替你们操什么心······”
萧长烬握着萧云敛的手,闭了眼,“去将她接回来吧。”
李凌云在京城两年,若没有这个人的默许,她不可能安安稳稳呆了这么久,那李凌云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萧云敛默然,一滴眼泪打在父亲布满老年斑的手上,所有的爱恨都随着人的流逝烟消云散了。
他打开门,走出明政殿,手下重臣已然带兵将整个宫城围得严严实实,一见他出来,便肃然跪下,山呼万岁。
萧云临自然是再也掀不起一点风浪,被顺利俘获,连候审也不必,造反实据一应俱全,萧云敛甚至没再见他一面,只看了三司会审呈报上来的结果:本人腰斩示众,妻女没为官奴,宽赦九族。
他觉得甚合情理,便毫不犹豫地盖章定论。
萧云临的血奠定了新朝,让所有的臣子都看到,这位新君,并非可以轻易搪塞糊弄之人。
新皇继位后私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闻玉前往岭南,将她接回来。
他很想她,但他还正常地上朝下朝,处理政事,颁布政令,他希望她回来能看见她理想中的那个君王。
萧云敛很耐心,他一步一步地试探朝臣的底线,让他们尝到甜头后再慢慢推进自己的计划。
他要削掉老牌门阀的爵位,收回采邑,轻徭薄赋,给寒门子弟创立族学,开拓上升渠道,这些条条款款不知动了朝中多少人的利益,前路极难,但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那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夙愿。
他希望她回来的那天能看到他们理想中的王朝已经有了雏形。
她回来的时候还是穿着那身青色绣文竹的衫子,比前几年更瘦了,精神却还好,眼中的光被岁月打磨,愈发成了一块圆润透亮的美玉,她盈盈笑着站在那里,张开手拥抱他,“哥哥,你做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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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云敛向她提出,他想娶她,不出所料,李凌云断然拒绝,她告诉萧云敛,他应该将她当成普通可以遣用的臣子,而不是别的任何什么。
他在两道圣旨上犹豫良久,一道是下旨恢复她的女儿身,纳她为妃的;一道是册立她为户部尚书,加封抚远侯,掌管天下财政民生的。
最终他还是在抚远侯那道圣旨上盖上了玉玺。
他想,她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有了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的资格,不是要被他折断翅膀关入金丝笼中为玩物的。
这些年国运算不上好,前两代都算不得什么勤俭朴素的皇帝,东秦这些年又天灾内乱频繁,向外还会与突厥等小国发生冲突。
萧云敛早有心理准备他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因而一登基他便勒令地方大小官员速速清理历年欠朝廷的旧账。限期三年之内如数补足,如限满不完,定行从重治罪。
因为东秦国库已经实在亏空到最多只能支持到今年冬季,倘若西夏不稳,率兵来攻,偌大的王朝将毫无还手之力。
萧云敛知道这一点,李凌云更加知道,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审计地方账目,追缴亏空。
她主动向他提出成立了一个新的中央机构,会考府,组织了一群新进官场的进士一同查账,最终核定户部库银共亏空了259万2937两8钱2分。
非常精准细致的数字。
这数字一出,扎准了各级官员的心窝子,叫他们都慌了起来:敢情这李凌云是玩真的啊。
甚至连皇后都惴惴不安地表示:“李尚书这般查账会否太过刻薄?”
萧云敛当时正在皇后宫中用膳,听完这话,他不慌不忙地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过嘴,净了手,慢条斯理道,“李尚书此举皆是出自朕意,倘若他查不清,朕自会另派他人,倘若仍然查不清,朕便会亲自来查。”
最后,萧云敛抬眸看了一眼皇后,“若是皇后母家有任何牵扯,便趁早将银子还上,朕也不想做得太难看。”
这番话下来,满室寂然,皇后跪伏着行礼,大气也不敢喘。
萧云敛在清缴亏空这件事上给了李凌云十足十的信任,她也不负所托,夜以继日地将账目理得清清爽爽,甚至向他提出了新的税收方法,能够减少地方各级官员在这上面动的手脚。
萧云敛大手一挥批准后将这些事全权交给了李凌云。
不是没有人劝过萧云敛,明里暗里,直说委婉,翻来覆去不过是说他太信任李凌云,中央财政的一切都交由李凌云主理,权力会滋养野心,谁又知道李凌云是否品行端正地足当这般重任。
这样的话他听多了也就烦了,有一天甚至连闻玉都劝他:树大招风,他给李凌云的恩宠与权力太过,不若避避风头,徐徐图之。
他一时心烦便轻车简从逃出宫,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李府,未叫人通传便进了李凌云的书房。
他站在书房外看她,其实他们每天上朝都能见面,但他总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端详过她了。
落满竹影余晖的书房,她站着,一边轻咳,一边翻着手中的公文,眉头皱得很深,咳起来整个身子像是飘零的残叶,但她又似是愉快的,眉梢眼角带着平和安宁。
她注意到了他,朝他笑笑,并不吃惊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萧云敛向她走过去,“那些公文并不是要你即刻看完的,你每日到底睡了几个时辰?”
“我左右也睡不着,便看看公文打发打发时间。”
萧云敛从背后圈她入怀,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那年将你从岭南接回,闻玉便说过,你不宜操劳,应该好生养着,这些话,你是全都忘了。”
她笑笑,“就是因为知道我身子已经不大好了,所以才要在意识还清醒的时候,把可以做的事情都做完。”
萧云敛低笑,“你还想做些什么?”
李凌云回身,目光与他相遇,“先帝恩宽,对宗族清贵多有纵容,但近年宗室已渐成皇室一个大大的负担,冗余太过,需要裁减。”
萧云敛深深看她,“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怕我猜疑你,旁人大权在握的时候,都要想方设法地避嫌,你倒好,还主动往身上揽事。”
李凌云毫不在意地笑了,疏朗清阔,如霁月清风,“那你会猜疑我吗?”
“不会。”萧云敛毫不犹疑地回答,“你若请辞,那才真是伤了我的心。”
伤了我对你全心全意的信任与支持。
他们对视中,所有一切都不言而明。
11
萧云敛登基的第三年,徽州大发水患,殃及周遭四五个县城,灾民无数,有许多还向京城涌来,眼见局势难以收拾,萧云敛亟需派出心腹大臣前往稳定局面。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派李凌云去。
哪怕李凌云主动提出,他也毫不犹豫地驳了回去,“满朝文武大臣,难道就没有一个能替你出面行事的吗?”
李凌云漆黑的眸子露出些笑,“若是能有另一个深得你信任又能力出众的人,哥哥你还在为难什么呢。”
“可你的身体!”萧云敛这句话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知道,李凌云其实从岭南回来身子就已经不大安好了,倘若她肯安安分分地养着,不是没有痊愈的可能,但这些年,她过的何曾是一个病人的日子。
她腿上生的毒疮,至今也没有好利索,从前站姿如松的人,现在哪怕久站都会疼得满头大汗。
李凌云像是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样,说,“哥哥,你知道的,整个朝中,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民生民情,派我去,我会将这些事情都为你料理得清清爽爽。”
“我从不担心你会处理不好那些事,我只是,你的身体······”
李凌云不等他将话说完,已经抱住了他,“哥哥,你会知人善用的对吗。”
萧云敛长叹一口气。
他拦不住她,他永远拦不住她。
萧云敛同意李凌云亲往徽州赈灾,同时给闻玉封了个户部侍郎,要他务必全程随行在李凌云身侧,将李凌云全须全尾带回来。
但他知道,其实没什么用。
他都拦不住李凌云,闻玉更拦不住。
她坚持拖着一身病体,亲自带人勘探地形,疏浚河道,没日没夜地跟民工一起泡在洪水中,上岸后还要查账、分发朝廷救助金,盯着下面各级人不许缺斤少两。
最后徽州水患当然顺利解决了,但李凌云是躺着被送回来的。
闻玉很是生气,马车一到李府他就甩手而去,“她这是积劳成疾!天王老子都救不活了!”
他走进内室去看她,心娘替她收拾了一番,人看着其实倒还清爽精神。
她取下了咽喉处含了多年的灵珠,变回昔年容貌,她说,“临死前,我想变回女儿身。”
她坐在梳妆镜前,梳起了许久未曾梳过的女儿发髻,穿了一件银红绣缠枝莲纹的挑线裙子,扑了胭脂,看着面如桃花,仿佛新婚少妇,格外娇美。
她缓缓向他走来,一路轻纱帷幕被风扬起,她笑颜浅浅,仿佛依然她是那个要他庇护要他求情的小女孩,只是风吹起时,她忽然就长大了。
掠过这些年的岁月,猛然跳到他眼前。
她说,“死前,我想为哥哥再穿一次红妆,再做回一次娇娇儿。”
萧云敛觉得自己该要哭的。
他知道,她现在的精神还好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她就要永远离开他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将他胸腔的肋骨活活拆除,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像水一般流逝了,他看着,却无能为力。
可是他又很为季杏娇高兴,她寻求半生所得的结果,到底不算辜负,她实现了她幼时的宏愿,走出内宅庭院,走来与他并肩,与他一起看了这盛世天下。
她死后不会是史书上姓名模糊的季氏皇后,李凌云三个字将永远与他写在一起,成为后世称颂的君臣佳话。
她生命最后的傍晚,他陪她在小时候消暑的碧溪别苑,他们躺在能看见月亮升起来的地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季杏娇弥留之际,伏在他的膝头,低低道,“哥哥,你有没有在心里怪过我,只因我任性出走才致使你我此生无法相守,倘若十三岁那年我肯留下,你我是不是就有不一样的结局了。”
萧云敛答道,“怨过,但我从来拿你没有办法,最后还是爱你更多。”
季杏娇听得此话,唇角含笑,讲起一段往事。
“不知道哥哥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总在一起,一起念书习字,一起游园玩耍。谁都告诉我,我和哥哥,是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我也一直以为,我总能和哥哥在一起,直到十一岁那年,哥哥开始在校场练习骑射,而我却被拘在绣楼。”
“我问阿娘,‘若我想帮哥哥,我能做些什么呢?'
阿娘说,‘为他添衣,为他洗手作羹汤,照顾他起居,为他打理妾侍子女。’
‘这样就没了吗?’
‘还可以,嗯,替他生个胖胖的娃娃。’”
季杏娇忽地揪着他的衣襟哭了出来,“哥哥,我不想像姑母和母亲那样,只能看着你在前奔赴乾坤天地,我只能留在你身后,我是想同你站在一处的。”
萧云敛的手覆住她的手背,轻声安抚,“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
季杏娇最后喃喃道,“希望我来世,能生在哥哥治下的清平盛世,到时女子也可入仕为官,也可经商治学,那时,我再穿上,穿上嫁衣,嫁给,嫁给哥哥······”
萧云敛强忍眼泪,“我会做到的。”
季杏娇唇含笑容,满足而去。
尾声
神武帝一生励精图治,他在朝时,吏治清明,国家强盛,内无良民之冤,外无强大外侮,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作为一位乾坤独断的帝王,神武帝圣心独裁,强制开辟女子恩科,建立女子闺学,允许女子与男儿同朝为官。
即使阻力重重,即使陈朽的观念深入人心,天下响应者寥寥,他也坚持着未曾退让转圜半步。
不恋女色,锐意革新,宵衣旰食,将一个走向衰亡的皇朝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他最后给后来者留下的,是一个吏治清明、税收高效、国库充盈的清明山河。
他一生所为,无愧于神武二字。
曾有不识相的臣子裹了幼女足弓,想以纤纤妙态得幸于君王,却不想神武帝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说,“有违天性,丑陋且矫揉做作。”
神武帝的后宫嫔妃,除了先太后挑选的继后崔氏,无一例外,都是天足。
神武一朝,缠足风气渐熄,天下女子免受荼毒,无数人家日夜自愿替神武帝供奉长明灯,以祈国运昌隆,以盼君主安康。
神武帝膝下子嗣不多,但个个教育得极好,再无夺嫡惨烈,老迈之时,他早早退位给了太子,自己独居在碧溪别苑。
闻太医伺候神武帝一生,新君唯恐旁的太医侍候不够周到,将闻太医一同送到了汤泉别宫,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父亲的起居。
辛劳半生的神武帝退位之后再不问政事,像普通富贵人家的老太公一般垂钓、下棋、散步,爱吃些甜软食物。
天气晴朗时,新帝会带着年幼的小女儿来看望神武帝。
神武帝很是喜欢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公主,时常带着她在别苑里放风筝。
小公主爱跑爱闹又淘气机敏,活泼起来的时候掌事女使领着七八个宫人都拿她不下。
神武帝总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随她闹吧。”
闻玉知道他在透过小公主看谁。
那个永远无法无天,永远明亮灿烂,叫人恨得牙痒痒,又不能不爱,不能不怀念的人。(原标题:《不为笼中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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