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妾良娣李氏,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安康祥泰,万福金安。」
「免礼,赐座。」
「妾叩谢太后娘娘。」我微弓着身子只挨着小半木椅,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太后。
许是上次向二姑娘投诚的缘故,今日入宫请安,只在殿外候了小半个时辰,就得机会可面见太后。
「听珠姐儿说你病了,哀家便召你入宫看看,身子可好些了?」
「谢太后娘娘关心,吃过几日药后都好了。」
「说起来也是哀家的不是,竟忘了你还跪着,人年龄大了,难免容易忘事。」
「太后娘娘所言,妾如何敢当。」我立刻起身跪下,「妾卑贱之躯,能为太后娘娘祈福祝祷是妾的福气,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呢。」
「不过是说几句话,何必如此,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我微微颤抖着,做出极力压制惶恐但仍难掩惧色的模样,怯生生抬头。
「模样倒是讨喜,怪不得太子宠着你。」
「妾承蒙太后娘娘传召,才有幸入宫侍奉,若没有太后娘娘,妾绝无福有今日,请太后娘娘再受妾大礼。」我恭恭敬敬给太后磕头,听到她出声才停下。
「你这孩子,知恩又懂进退,哀家也喜欢。皇帝宫里人不多,几个公主都已成婚,哀家身边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以后你常进宫陪哀家吧。」
这是想把我支走,找机会给太子身边安插新人?
太子承诺生下孩子就给我请封侧妃,就算多个新人也无妨,常来侍奉太后还能给自己扯张虎皮,只是太后实在不好相与。
「能侍奉太后娘娘左右,是妾的福气。」我心知自己没有拒绝太后的权力,只能答应。
以后会与太子渐行渐远吧,等新人多了,可能几个月都见不到一面。
我心里有些难过,但仅限于此,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也早已接受。只要能顺利生下孩子,太子信守承诺抬我为侧妃,这一生也就圆满了。如此就更要博得太后的好感,换取她的庇护。
太后不是善茬,否则,皇帝怎会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又怎会多年无子。
「只要你好好侍奉,哀家不会亏待你的,若是以后生个一儿半女,哀家也好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
正与太后闲话家常,宫人来报太子求见。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妾见过太子殿下。」「快起来,你事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哀家?」
太子先扶我起来,然后才说:「孙儿有几日未曾向皇祖母请安,听说静姝也在,便来看看,她素来身子孱弱,怕是伺候不周。」
「你对她倒是尽心。」太后似是带着指责,我登时跪下请罪,又被太子有些强硬地扶起来。
「李氏侍奉一向勤勉,孤自然要尽一份心,父皇也并无异议,还请皇祖母体谅。」
太后面色不善,气氛瞬间僵硬起来,还是身边的嬷嬷暖场:「太后娘娘,用午膳的时候到了,不知是否传膳?」
「自从你迁居东宫,好些时候没陪皇祖母用膳了,今日便留下用午膳吧。」
「是啊,太子殿下,厨房的刘总管知道您过来,特意备了您最喜欢的桂花牛乳糕。」
「皇祖母盛情,孙儿却之不恭。」
待宫人摆好膳,太后并太子才入座,圆桌正对着摆了两张椅子,没有我的位置。
我是妾室,理应侍奉主家,在东宫时,太子不介意俗礼,当着太后的面,却不敢放肆。这也是太后对我的敲打,连太子都挑不出毛病。不过是站着侍奉长辈,别说我只是良娣,就算是太子妃也不能违逆。布菜倒酒,太子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该做什么,太后见我谨小慎微,也开口夸了几句。小腹一阵抽痛,隐隐有下坠感,我强撑着不让人看出端倪,待两位贵人用过膳,又伺候着太后净手漱口。
身下涌出一股暖流,机会来了!
「当啷」一声,金盆从我手中掉落,水溅了满地,连太后的衣服都被沾湿。
我捂着小腹顺势倒下,眉头蹙起,眼神发直,几欲昏厥。
「奴婢不是有心的,请太后娘娘赎罪!」我挣扎着跪下,向太后磕头请罪。
「哀家才夸过你,你竟如此不堪,如何侍奉太子?」
「静姝身子不好,还请皇祖母多担待。」太子亲自起身扶起我,却见我虚弱的脸,当即大惊。
「呀!良娣的裙子上怎么有血!」我身后一个宫人惊呼道。
殿中顿时乱起来,就连太后都有些慌了:「快,拿着哀家的牌子去请院判,扶良娣去偏殿歇
息。」
「良娣已有孕两月,留在宫中只怕多有不便,孙儿先带她回东宫,还请皇祖母体恤。」太子沉吟片刻才开口。
「什么?有孕了?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还这么费心伺候哀家。阿弥陀佛,此时挪动恐伤了胎气,还是留在慈宁宫吧,哀家自会命人照顾好她的。」
「小辈琐事,怎好打扰皇祖母清修,侍奉皇祖母本是应有之责,自该尽心竭力。若因此有失,也是孙儿无福,皇祖母不必挂怀,保重自己身子要紧。」太子将我打横抱起,快步离开慈宁宫。
「身子不适怎么不说一声,即便是在皇祖母面前,孤也能护着你。」上了马车,太子温声道。
「太后娘娘是殿下的祖母,更是天下万民之母,若殿下因妾与太后起了冲突,旁人定要说殿下的不是。妾虽读书不多,却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想让殿下为难。倘或孩子真的保不住,也是妾无福……」
「胡说,有孤宠着,你怎么会无福,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当着皇祖母的面不好发作,孤心里是很在意你的,也在意咱们的孩子。」
「妾知道,殿下贵为储君,心里想着天下万民,对妾与孩子自然会更好。」我小心地和太子拉开距离,唯恐衣裙上的血渍脏污了他的袍子。
太子察觉到我的小动作,强硬地把我按在怀里:「孤说过会护好你,这次若是……」
路上太子神色莫名,久久不语,我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也不再活动,免得他烦心。
才下马车又上软轿,一路抬到寄春院正屋门口,太子边抱我进屋边吩咐茂明:「去请常太医。」
常太医是近日为我请脉的太医,也是他诊出我似有孕相,但还未确诊。
常太医拎着药箱急匆匆赶来,行过礼后隔着帕子把脉,正要开口被太子打断,「父皇与皇祖母都很重视良娣的身孕,这胎一定要保住,明白孤的意思吗?」
「这……这……微臣才疏学浅,殿下不如再请专精妇产千金的同僚,与微臣一同问诊。」
「自然是会请的,只是现在,孤要先看你开的方子。」
「……是,微臣遵命。」
隔着手帕,我能感受到太医的手在发抖,良久才请完脉。
「禀殿下,良娣有孕已过两月,近来心神不宁累及胎儿,亦使母体受损,才有出血的症状。只是微臣才疏学浅,还请殿下召太医院同僚前来一同诊治为好。」
「孤自会请的,你先开方子就是。」
常太医推脱不过,给我开了固孕保胎的药方,一日内,先后有数位太医为我诊治,其中也包括院判,口径全部一致。
宫中皇帝,太后,贵妃都派人询问,送来补品药材,太子以我动了胎气需要静养为由拒绝探望,寄春院更是守得铁桶一般,一连几日都飘着药味。
屋里点着艾草,我斜倚在床上,一方软枕垫高腰腹,保胎药像是不要钱似的一碗碗往下灌,但出血还是止不住。
三日后,院判亲自为我诊脉,沉痛宣布孩子没有保住,同时,以年老无能为由自请辞官,太子和皇帝挽留无果应允。
孩子没了,我的药却没停,连着喝了七日,直至「痊愈」。
14
要不是我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初二的生物课就学过相关知识,还真被一大波太医唬住了,把葵水硬说成小产真是难为他们。
进宫请安前几日,我就隐隐觉得小腹酸痛,那时就想自己八成没有*,太医说「似有孕象」或为误诊,盖因排卵期也能诊出滑脉。
我年龄尚小,之前又斋戒半月,营养摄入不足,葵水迟上大半月也属寻常。
于是我想赌一把,赌皇帝、太子想寻时机削弱太后势力,一个本不存在的孩子就是最重要的棋子。
若我因侍奉太后过于劳累以致小产,会如何呢?
结果比我预想中还要好,竟然这么巧,我在慈宁宫,当着众人的面「小产」了。
太子希望我小产,那我便是小产,做戏要做全套。
这几日饮食清淡,我看着瘦了些,许是补药里添了东西,我常常神思倦怠,白日也睡着。
太子倒是常来看我,劝我保重身子,但他未曾告知事情真相,即便眼见着我因小产垂泪神伤,也守口如瓶。
他在谋划大事,不能出任何差错,东宫还有太后的眼线,若是太后知道小产是假,难得的机会便要付诸东流。
理智上我理解太子,换作我是他,也会做同样的决定,但感情上总会有些失望,不过仅有一点。
他不爱我,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爱是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连互信都做不到,更遑论相爱呢?还好,我也不爱他,所求的只是他的宠爱,这一点他做到了。
小产后,他待我更好,平日赏赐不断,也常陪我用膳说话,还答应我等我身子好了以后,再带我去骑马。
春桃面露忧色进屋,打发走下人后,才凑到我耳边小声说:「良娣,昨日陛下赏了两个丫鬟,已经住进流芳院了。」
「殿下那边可有动静?」
「随意赏了些衣料首饰,倒也没见她们。」
「昨日才住进来,若是殿下立即宠幸,反而落人话柄,你也去寻些花瓶摆件给她们送去吧,说我近来身子不适,无力招待两位妹妹,请她们自便。」
我刚小产,不能侍奉太子,皇帝给太子塞丫鬟也是合理,太子身边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但我还是压不住心里的怨气。
这些天,我喝了许多苦药,太子虽不能与我共苦,但也不该如此快活。
「你再去厨房问问有无鲜蟹,若是有,捡几只肥的给我蒸着吃。」现在正是吃蟹的时候,从前在
国公府占着厨房的便宜,也能捞一二只解解馋。
「良娣,这蟹可是寒凉之物,良娣才小产,不宜食用啊。」
「我一定要吃,快去。」
春桃反驳无果,只得前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太子匆匆赶到。
「愈发胡闹了,这个时候吃蟹,也不怕伤着身子。」他目露愠色,但没有真的生气。
「妾一时嘴馋,不想惊动殿下。」我起身欲行礼被太子阻止,我抬头看他,眼波流转,楚楚可怜。
「你还吃着药,碰不得寒凉之物,还是等身子好些再吃吧。」太子顺势坐在床边,柔声细语。
「妾已经好了,只是精神有些不济,不要紧的,只吃一只,就一只,过了这时候,蟹就不好吃了。」
「那便等明年,明年任你敞开了吃。」从前,我的撒娇都是无往而不利,这次却不管用了,见状,我也并未坚持,改口身子好了以后想去马场骑马,太子欣然应允。
「妾还有一事相求。」我靠在太子怀里,一手轻抚着他的指节,好像瘦了些,是近来太过劳碌吗?「为着不让你吃蟹,孤可是不能轻饶过去。」说着埋怨,太子脸上却挂着笑。
他对我应该是有愧的,我表现出完全相信他的模样,相信自己小产,演出来的悲痛也很真实。为大局计,他不能告知真相,但会对我做出一些让步。「殿下天之骄子,何必与小女子计较?妾只想多陪伴在殿下身边,也想……给殿下生个孩子。」
「父皇关怀,孤不好推辞,只有一点,你要知晓,在孤心里,你是不同的,我们也一定会再有孩子。」我看出他有瞬间的迟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实情,但这样的安慰对我已是足够。
当晚太子宿在我院里,算上斋戒,「孕期」,到后来的「小产」,他与我已有一月多不曾同房。这一晚他像是把欠下的都要回来,在我有意纵容下,胡闹了整夜。
秋风起,天气渐凉,我画了一对球杆,差春桃找木匠制作。又让她编织一尺见方的球网,用牛皮缝制成球,再灌满沙子,在院里打起了球。
木制高尔夫球杆,微缩足球网,还有沙包似的沙球,共同组成一项不伦不类的运动,我管它叫沙球。
这次小产是假的,但我迟早会*生子,这个年代没有现代化病房,就只能加强锻炼,提高身体素质。
沙球活动量不大,挥动球杆的动作优雅,不影响形象,适合现在的我。
太子见了也喜欢,平日常来寄春院与我一起打沙球。东宫院子不大,玩不尽兴,他还在马场装了沙球,我也有幸能同去玩乐。
一次我「无意中」在马上挥杆打球,激励太子发明了马球,下人们不敢放开手脚抢他的球,反而是我大胆几分,虽然骑术不佳,也比旁人有意趣。
太子与我相处的时间更长了,白日在书房伺候笔墨,晚上夜夜宿在寄春院,即便不同房,也要与我在一处,赶上休沐,便一起去马场打球。
皇帝送来的两个宫女完全被太子当成空气,我一开始的期望只是太子的偏爱,眼瞧着变成独宠。
听春桃说,宫中纷传我「有类贵妃」,出身微贱,却独得盛宠,压得旁人喘不过气。没过多久,流言变了,说我与贵妃一般为太后所害。
贵妃是皇帝微服私访从民间带回的女子,那时,宫妃数次生育都是公主,皇帝膝下并无一子。
她进宫后备受宠爱,不过半年就荣升妃位,与皇后几乎同时有孕,先后诞下两位皇子,贵妃先皇后三日,也因此被封为贵妃。
只可惜,贵妃之子在襁褓中夭折,皇后难产伤及身子,不过一年便病逝,孩子也被太后带入慈宁宫抚养。
不多久,贵妃再次有孕,但生产时遭遇难产,最终产下一个死胎,险些搭上性命,之后再无身孕。
但皇帝对贵妃痴心不改,十几年如一日独宠贵妃,后宫形同虚设,妃嫔也再无所出。
皇后之子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又是中宫嫡子,不出意外被立为储君。
宫中早有传言,贵妃长子早夭是太后的手笔,甚至难产也和太后脱不了干系。只是那时太后势强,无人敢妄议,就连皇帝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这次,我在慈宁宫小产,也是太后所为,为的就是给娘家侄孙女铺路,未来太子妃诞下嫡子前,不许妾室生下庶长子,尤其是我这般受宠的妾室。
这时候距我小产已过去三月有余,快要入冬了,忽然翻案,又牵扯陈年旧事,背后必定有人推波助澜。
这一切因我而起,但和我一小小良娣也无干系,棋手是皇帝、太后、太子和贵妃,我只是一枚棋子,没人知道这枚棋子早有预谋。
我正在准备给太子的生辰礼,传唤来几个厨子提炼奶油,还有糖渍的草莓,桃子,杏脯等,蛋糕还没做成,就听说宫中有大变。
太后因身体不适离宫别居,去江南的行宫长住休养,彻底远离京城,也远离权力中心。成国公被罢了官,空有爵位,再无实权。
曾经是我主子的珠二姑娘也迅速与江南一位大儒的幼子定亲,这消息像是故意散出来的,定亲第二日,连我都知道了。
我不知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有多少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但一切都伴随着几道圣旨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或许后人能通过史书窥得一角,但没人知道良娣李氏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
不多久,又听说宫里下了旨,立文阁老孙女,翰林院文大学士嫡长女为太子妃。
次日,我被立为太子侧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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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大婚关系社稷,若是不急着操办,总要准备二三年光景。
我这个从良娣抬起来的侧妃也有诸多琐事,要计入宗室玉蝶,穿戴礼服入宫请安。
太后离宫,皇后早逝,祭拜过皇后牌位,我便去向代掌后宫的贵妃请安。
因着「有类贵妃」的传言,我对贵妃也更在意几分,膝下无子还得皇帝专宠近二十年,不得不说是一个传奇。「妾太子侧妃李氏,拜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千岁金安。」
「起来吧,赐座,今日是你第一次给本宫请安,本宫却常听人说起你,都说你与本宫相像。」
「若能有贵妃娘娘一丝风采,是妾之大幸。」
贵妃一声轻笑:「你可比本宫有福,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还真有几分相似。」
我抬头,只见贵妃榻上倚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眉眼处与我相像,只是多了岁月的痕迹,也添了几分哀愁。
长子早夭,产下死胎……如果我经历这些,只会比她更难过,或许会拼上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报
复凶手也说不定。「听闻你才小产,本宫瞧着倒有精神,看来恢复得不错。」「承蒙陛下、娘娘厚爱,有太医悉心诊治,自然好得快些。」「那就好,女人的身子是最经不起波折的,所幸你还年轻,太子也宠着你,一定还会再有孩子。
我们这样的人,外人看是风光无限,其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贵妃不知道我小产的真相吗?还是知道真相,却故意这么说,只为拉拢我?
毕竟她膝下无所出,皇帝在时,自然风光无限,若太子继位,光景就不同了,我是受宠的太子侧妃,此时与我交好百利而无一害。
我心里闪过万般算计,但还是更愿意相信她只是单纯的关心。
「你怎么哭了?」我哭了吗?似乎是流泪了,但我为什么会哭呢?
明明才被封为侧妃,太子独独宠着我,旁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我还有什么好委屈的?我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你们都先下去吧。」贵妃起身递给我一条手帕,「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若是传出去,恐惹人非议。」
「妾失态,请娘娘恕罪。」
「本宫若是责罚于你,只怕这凤栖宫就要被太子踏平了。」
「娘娘侍奉陛下多年,殿下对娘娘亦是敬重。」
「敬重?只怕在你入宫前多番叮嘱,要小心提防本宫。」
贵妃这话说得直白,我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入宫前,太子确实说过贵妃心机深沉,跋扈专宠,而我温婉谦和,性情纯良,千万要小心应付。
「不过是玩笑几句,罢了。」
我向贵妃行大礼:「娘娘,恕妾直言,各人自有各人苦,能遇上殿下是妾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妾很知足……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知足……本宫如何知足,若是本宫的女儿还在,约莫也和你一般大了,以后你若无事……还是算了,倘或你常入宫陪伴本宫,只怕太子要迁怒于你,倒是本宫的罪过。」
「娘娘,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妾曾是成国公府的丫鬟,那时候与妾交好的姐妹,有的被管事纳为妾室,又被正妻磋磨;有的犯了事,被主家驱逐出府;更有的白白累了一条性命……妾能有今日,已是上天庇护,每一分好都是万幸了。」
我与贵妃今日才是初见,便说了这么多,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我自己。
人都是贪心的,有了就想要更多,但我的身份和所处时代注定我只能承受别人的赐予。
我可以主动谋算,但决定权永远在太子,在皇帝手中,除了接受,没有第二个选择。倘或自己无法开解,就更过不下去了。
「是啊……」贵妃沉默半晌,又谈起马球,是太子将马球敬献给皇帝,皇帝与她说起。
千年后,人们探索马球起源,还能追溯到太子头上,或许也有我只字片语,「有妃嫔善打马球获宠」。与贵妃闲聊许久,我请辞离开,在宫门口遇见太子的马车。
「妾不知殿下在此,竟累殿下等候多时。」
「无妨,孤在车上看工部的卷宗,也打发时间。贵妃性子跋扈,可有为难你?」皇帝赐婚后便许太子入朝参政,在六部轮值,首处是工部。
「托殿下的福,娘娘待妾极好,说了好一会儿话,还有诸多赏赐。」
「她惯会拉拢人心,你莫要被哄骗了去。」
「妾醒得,殿下放心。」
太子不喜贵妃实属寻常,但在皇帝面前不能表现,议论后妃亦是不敬长辈,我的顺从让他能放心地把我当作情绪垃圾桶,讨厌同一个人向来是增进感情的利器。
当晚,太子躺在我身侧,说起从前的事,言语中难掩对贵妃的不满,其中甚至涉及皇帝。
他幼年丧母,一直养在太后膝下,与皇帝甚少见面,偶尔外出玩耍,也总遇见皇帝与贵妃在一处,自然对贵妃有成见。
我开始怀疑自己在凤栖宫是否太过冲动,那时也不知怎么,与一个初次相见的人交浅言深,或许是与贵妃境遇相似,心里积了太多情绪,想要一吐为快。
细想来,我并未有出格之语,即便传到太子耳朵里,也可以解释为被贵妃蛊惑,一时不察,说了心里话。
诚然,虽对贵妃抱有善意,我也绝不会在太子面前为她辩白。
上一辈的恩怨辩不清楚,可太子是全然无辜的,哪个孩子不希望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但帝王家难有这份温情。我支起半个身子,把太子揽在怀里,从前都是他环抱着我,这样还是第一次。太子没有拒绝,枕在我胸前,忽然沉默,里衣似乎湿了一小片。
他是储君,也是一个还不满二十的少年,在不幸的家庭中长大,又太早承担了太多,我两辈子加起来有三十多岁,与他计较什么。
这些天积压着的怨气好似忽然消散,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他对我已是足够好了。我抱着太子,就像是母亲抱着孩子,轻拍他的背,不多时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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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一直睡到辰时三刻才起,比平时晚了一个多时辰,我也维持那个姿势一晚上,手臂被压得发麻,后背也让床头硌得生疼。
「昨夜是孤孟浪,你今日好生歇息,孤……工部还有些琐事。」太子几乎是落荒而逃,从前也有孟浪的时候,一晚上下来比现在累得多,那时他只有得意,这一面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算不算太子对我敞开心扉?
要抓住一个人的心,但是身体上的吸引和精神上的共鸣是不够的,还要情感羁绊与依赖。
太子习惯了独自站在高处,又因童年经历导致内心缺爱,从前看重我也因为我能给他爱,但现在身份变了。
当我是妾室,他会与我论风花雪月,乐得享用我一片痴心。
当我是正妻,他会给我更多的尊重,也期待夫妻和顺,琴瑟和鸣。
侧妃算是半个正妻,距离太子大婚还有至少一二年光景,这期间我就是他唯一的妻子,我要让他尽快习惯身份的转变,以后即便不再宠我,对我也留有一分爱重。
太子适应的速度比我想象中更快,私下相处还提起工部琐事,把他这个太子当财神爷到处哭穷。
我笑着听他抱怨工作,不时还能帮着出出主意,忽略室内陈设与穿着,还真有些像下班回家和老婆抱怨下属的社畜老板。
又过年关,去年这时,我才承宠不久,太子回来便宿在寄春院。今年,我已是侧妃,可随太子一起入宫宴饮。
我第一次面见皇上,贵妃的位置几乎与他齐平,虽无后位,饮食待遇却与皇后无异。
男女宴席是分开的,皇帝、太子与大臣在一处,后妃、我与其他官眷在凤栖宫,由贵妃娘娘主持。
太子侧妃的分量不比宫中资历深厚,诞育公主的妃嫔,但贵妃还是把我安置在主桌,就在她身侧。
我一身荣辱都系在太子身上,他厌恶贵妃,我也只能与贵妃保持距离。贵妃似乎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坚持,最终我与几位王妃,世子妃同坐一桌。
「李侧妃有所不知,今日文家大姑娘也在,与贵妃娘娘一桌用膳呢,若是侧妃应了贵妃娘娘的邀,也能见见文大姑娘。」一位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掩着手帕轻笑道,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
「多谢告知,我一向仰慕文大姑娘才华,若有机会,自然要请教一二。」文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中流砥柱,父子二人都身居要职,教养出的姑娘自然是大家闺秀,堪当后位。
「李侧妃独得殿下宠爱,想来即便是文家姑娘有万般才情,也是力所不能及的。」「世子妃慎言,殿下的事不是你我可以说的。」「好了,私下说几句也罢,若是传出去,可不轻饶你。」
见我不是软柿子,最为年长又素有威望的康王妃忙打圆场,之后,又说起家长里短的琐事,倒没人再找我麻烦。
晚宴后,贵妃邀众人前往御花园赏灯,花灯前几日就点上了,一直到十五元宵。我随大流跟着人群看花灯,与贵妃保持一定距离,身边只有春桃。这几日,我总觉得身子疲惫,许是葵水要来了,自从「小产」灌了那许多补药,日子总是不准。我赏了会儿灯,在亭中歇脚,不多时,见瑞王世子妃引着一年轻女子过来。
「李侧妃可让我好找,这位是文大姑娘,想见你多时了。」
「方才在席间才说起文姑娘才情俱佳,不想今日有幸一见。」我起身观察这位文姑娘,也是未来
的直属上司。
来人削肩细腰,俊眉秀眼,不像是传统印象中的文人才女,反而多了几分锐气。
「臣女见过李侧妃,」文姑娘向我行礼,礼未毕就被瑞王世子妃扶起,「你可是圣上亲旨册封的太子妃,合该是她向你行礼才是啊。」
「虽有圣旨册封,但还未行婚嫁大礼,算不得身份,侧妃已计入宗室玉蝶,按规矩,该是我向李侧妃行礼。」
这席话让瑞王世子妃哑口无言,很快告辞离开,亭中只剩我与文姑娘。
「臣女虽在闺中,亦听闻李侧妃之名,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文姑娘谬赞,不过是运气好,得殿下几分宠爱,久闻文姑娘才名在外,得陛下亲旨立为太子妃,福泽深厚,我远不能及。」
初次见面,我对文姑娘表现出十足的恭顺,并未有仗着有大 boss 撑腰得罪直属上司的举动。这样的态度也让她满意,还邀我一起赏灯,我回忆着背过的古诗,挑出一句在合适的时机吟诵: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文姑娘目露惊讶:「不想李侧妃也有如此才情,倒是我小觑了。」
「不过是太子闲暇时候偶有指点,不比文姑娘,父亲祖父皆为大家,文采必远在我之上。」我可以向上司服软,但也要展现自己的能力和价值,不能让上司以为我软弱可欺。
「殿下得名师教导,有几分指点也是极难得了。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以为,女子应德才兼备,尤其是殿下身边的女子,一言一行更要谨慎守礼,断不能因一己私利有损殿下声誉。」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姐姐教诲妹妹铭记于心。」我向文姑娘行了一个妾礼,她并未拒绝。
「妹妹有如此觉悟,是太子殿下之幸,更是黎民苍生之幸。」
这一幕落在一些人眼中,不知怎么传到太子耳朵里,他有些不满文姑娘还未大婚就摆太子妃的架子,但终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心里怎么想就不为人知了。
这倒是正中我下怀,若是太子与太子妃夫妻和顺,恩爱美满,哪还有我这个侧妃说话的份?必定要貌合神离,只剩表面功夫,我才有机会争宠,太子妃也会对我示好拉拢。东宫两大 boss 交好我一个,多大的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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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酷爱马球,就连皇帝也在御花园中装了沙球,朝臣们上行下效,这两项运动不过半年就风靡京城。冬季风霜严寒,不宜出门,到了立春,京郊的马场零星出现打马球的年轻公子哥儿。
清明前后,康王妃组织马球会,给太子与我下请帖,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康王妃此举只为创造机会让太子与文姑娘见面,请我一并同去也是遮掩。
康王妃带着我在帐内歇息,太子、文姑娘并几个宗室公子、小姐在外打马球。
如今的马球也已有了赛场规则,还是皇帝亲自颁布的,一次球会分上下两场,约莫半个时辰。
哪知,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茂明匆匆而来,说太子召我前去。路上问起茂明,才知太子与林小将军的马险些相撞,好在林小将军技艺高超,稳住局面。
哪知太子还未说什么,一旁观战的文姑娘却先一步开口斥责林小将军,连带着场上几个宗室子弟都跟着吃了数落。
太子当场神色就不大对,直接托辞称累,回帐中休息,文姑娘还欲跟上请罪,被茂明带人拦下。
不拦着文姑娘,由着她去触太子的眉头,挨罚的就是他们几个了。
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文姑娘这是何意?在我面前摆太子妃的架子也罢,怎么在太子面前也是这副样子。
许多文人看宗室是酒囊饭袋,看武将是包藏祸心,看后宫是红颜祸水,只有他们是股肱之臣。文姑娘出身大家,世代清流,或受此蛊毒颇深。
今日此举说好听些是为太子尽忠,说不好听些便是越俎代庖,甚至是离间太子与宗室、武将。
皇帝为太子定下文姑娘,就是看重其背后的文官群体,却不想,两人还未成婚,文姑娘便有插手太子交际之嫌。
太子平时温润如玉,待人亲和,但骨子里容不得忤逆。
便是将他抚养长大的太后,开始暗中敲打并妄图左右他的婚嫁大事,他都绝不手软,几个月工夫就抓住机会,把太后逼离京城。
我不愿太子和未来的太子妃情比金坚,但也不想后院女子卷入政治斗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迟早会波及我。
掀起毡布,太子独自坐在桌前,绷着张脸,见我进帐,他起身快步走来,一把将我抱住:「还是你好。」
茂明很有眼色地退下,此时,帐中只有我与太子,我没问为什么,只轻拍着他的背,良久,他呼出一口气,平静下来。
「殿下今日累了,我差人备了蜜桃千层糕,还有八宝藕粉羹,不如用些,也歇歇。」
得太子首肯,春桃呈上吃食,又在我的授意下退出去,这时候,太子或许想说些心里话,不愿让人听见。
「今日本想与你赛上一场,恰逢瑞王世子相邀,孤推脱不过,不想那文氏女……成国公府多年经营,姻亲无数,朝中与之无关的家族寥寥,最有名望的便是文家,因此父皇才订下这门亲事,如今……」
「文姑娘有什么错处,改了就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还是殿下教我的。」太子与皇帝虽为父子,更是君臣,绝不能对君父有所不满。
「若是知错就好了,不提也罢,过几日,孤再带你去马场。」
「马场已去过多次,不如……我听闻殿下十二岁那年皇家围猎,猎到一头鹿,不知现在是否有这好本事。」太子的气也要撒出来,憋着只会伤身。
「自然是有的,你想围猎?这可是苦差事,不比打马球轻松。」
「我不怕,只盼着殿下有所斩获,否则,咱们辛苦一天还要饿肚子。」
「孤能让你饿着?」太子环着我的腰,收紧手臂,我嬉笑着倒向他的怀抱。
这一番笑闹,他心情渐好,也不再想先前的污糟事。但打马球的心思总归是没了,用过点心便早早回东宫。
太子围猎不是小事,定要封山戒严,谨防宵小作祟。
当日,太子为我准备马车,但我坚持纱巾覆面,骑着马与他同行,只落后半个身位。
我知道他喜欢这样,若是不喜,定会坚持要我乘马车。
猎场早被围得水泄不通,里面放了些野兔山鸡等猎物,太子身后还跟着一队二十人的侍卫,马蹄声嗒嗒作响,惊起飞鸟一片。
「你们在后面,不许跟着。」太子吩咐侍卫首领,转身向我伸手,「来」。
我一声惊呼,被他抱上马,紧贴在他胸前。
「驾」。
极品贡马飞驰而去,侍卫得了命令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坠着,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与太子两人。
前面是条小溪,太子没有转向的打算,反而加快速度冲去,骏马一跃跨过水面,稳稳落在对岸。
我一声惊呼,因为紧张攥紧鬃毛,太子握起我的手:「别怕,孤会护着你。」
搭弓,射箭,猎到一只狍子,却不急着收取猎物,甩不掉的侍卫自会做这些杂事。
太子不再控制方向,放松缰绳任由骏马疾驰,日落时分,带着我们去了一处满是映山红的半坡。
「便在此处扎寨吧。」太子放出信号弹,侍卫队很快赶来,带着猎到的袍子山鸡野兔,生火扎寨。
一起来的还有东宫最擅长烤肉的厨子,带着种种酱料,熟稔地处理猎物,架在炭火上烤得喷香。
许是在宫外少了拘束,也许是和太子熟惯,在他面前少了掩饰,我和他一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半醉半醒间,还唱起了歌。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还好,我尚存一丝理智,没有离经叛道的曲子,但即便是几句「青花瓷」也够引人侧目了。
太子也有醉意,没深究曲子来由,听了几遍,与我同唱起来。
到该歇下的时候,我却闹着要看星星,太子也依我,命人拆了一处帐篷半个顶,待我看够,再回主帐安寝。
第二日,我不出意外着了风寒,围猎也草草结束。
连着病了几日,刚一痊愈,春桃就来呈上文姑娘的拜帖,帖子原是清明马球会结束第二日下的,一直被太子扣下,后又病了,耽误半个月才见着。
太子许我见帖子,也是默许我插手此事,消弭误会,或许这就是他给我安排的身份,我乐于接受。
我借品茶的机会约文姑娘见面,她一来便向我行礼:「我当日莽撞,无意开罪太子殿下,还请侧妃替我美言几句,文家上下感激不尽。」「此事姑娘该去寻殿下才是,我怎能过问?」
「家兄也已向殿下投了拜帖,想登门致歉,只是殿下事忙,一时没空见他,除了侧妃,我真是无法了。」「姐姐既说了这话,我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殿下与诸位公子相交,既是私事,也是国事,不是你我该插手的。」
「我也是关心则乱,还请殿下体谅。」
「殿下自然厚待姐姐,姐姐也莫要违逆殿下的心思。」
「是,我知晓,谢妹妹指教。」
「不敢,不过是我早侍奉殿下些时候,对殿下的脾气秉性自然也更了解,姐姐日后有什么为难处,不妨先与我说说。」一时间宾主尽欢,气氛格外和谐。
文姑娘一进屋,就面露惶惶,用过茶点后缓和下来,不多久,又见踌躇,终还是开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面上还要挂着笑:「姐姐但说无妨。」
18
「我听闻前几日妹妹随殿下封山围猎,动用侍卫数百,附近百姓出行也多不便,如此劳民伤财实在不该,日后还请妹妹多多劝诫殿下。」
「这……殿下向来勤勉,放松一二也无不可,且只封山几日,怎算是劳民伤财?」
「妹妹有所不知,近年来常有旱涝灾害,陛下下令节俭,更是以身作则,足有五年不曾皇家围猎,殿下身为人子,理应效仿陛下。」
皇家围猎是什么排场,太子封山围猎又是什么排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正欲反驳,文姑娘却继续道:「更何况,一月前西南大涝,我与母亲、嫂嫂也抄了许多经书为国祈福,妹妹不该此时外出取乐啊。」
「西南涝灾很严重吗?」我顿时揪心,这个时代生产力落后,一场涝灾要毁去多少良田屋舍,有多少人丧生,又有多少人因此流离失所。
「前朝之事我不清楚,不过是父亲随口说起的,妹妹若有心,也该多劝诫殿下。殿下才入朝不久,又因封山围猎被御史参奏,于声名尤为不利,就连妹妹也受牵连……」
「孤家事,不容外人置喙,你逾矩了。」太子不知何时过来,见有客来访,便不许人通传,偷摸听墙角,方才终于忍不住开口。
「妾见过殿下。」我屈膝行福礼。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文姑娘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太子略过文姑娘将我扶起:「病才好,不好好歇着,管这闲事作甚?」
不是你让我管的吗?我内心翻白眼:「有些日子没见文姑娘,今日邀她品茶,不知殿下过来,没备殿下的份。」
这话把太子逗笑了,端起我的茶杯,坐在我的位置上:「无妨,孤吃你的。」
接着,他真吃我吃过的只剩半碗的茶,其间,也没有理会行跪拜大礼的文姑娘,仿佛这人不存在。
我观察着太子的脸色,收到微不可察的信号后,扶起文姑娘:「姑娘快些起来吧,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不妨留下用膳?」
「不、不敢叨扰太子殿下,侧妃娘娘,臣女先行告退。」文姑娘起身匆匆离去,都不敢抬眼看我与太子。过几日,怕又要收文姑娘的拜帖了,刚说受教立马犯同样的错误。
「真有你的,竟想出这样的借口,用午膳。」太子笑道,起身把我往怀里拉。
「谁让我天生蠢笨,也只能想出这笨法子。」我顺势倒下去,太子现在越来越喜欢抱着我了,我在他面前也越发地放肆。
腻歪了会儿,我说起正事:「西南的涝灾真的很严重吗?若是如此,勤俭些也是应该的。」
「旱涝年年有,今年河口决堤,才厉害些。」
「河口决堤!伤亡严重吗?」
「不要紧的,当地县令发觉水位有异,早命人撤离。只是今年的收成毁了,房屋也冲垮不少,父皇已派遣赈灾粮饷。你若心有不安,抄些经文送去白马寺,请大师诵读便是,不必挂念。」
念经有什么用?听见提前组织群众撤离,我心稍安,但储君怎能把求神拜佛挂在嘴边,这是要好好劝诫一番。
「那自然是好的,还记得幼时我常随父母拜村口的龙王庙,求风调雨顺,后来发大水,把龙王庙冲了,从那时开始,我就知拜神无用。」
「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倒有意思,求神拜佛不过求个心安,若是当真有用,世人便不必读书科考,父皇也不必勤于政务了。」
「正是,与其拜佛,还不如修河堤来得实在。」
「河堤年久失修者众多,若真要重修,只恐徭役繁重,国库吃紧,一时不是易事。」
「但却是极大的好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我起身去翻首饰匣子,找出不常用的贵重首饰和金银若干,装在绸缎包里交给太子:「我捐钱修河堤。」
「捐钱?」太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是啊,之前咱们打马球都引得京中众人效仿,这会儿带头捐钱,总有人愿意跟随。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重修河堤可救千万人,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可比抄经念佛强多了。」
「你是好心,却太天真,不懂人心凉薄,抄经不过是手上的功夫,丫鬟代劳也是有的,便是点长明灯,一年不过百千两,修河堤的钱远不止这些。且一旦开了先例,日后再遇灾祸,便有依据,天灾何时能断,还能要他们年年捐银不成?」
「……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年年都捐,那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成国公府养着戏班子,听管事说,每年置办行头都要耗银数万两,若是能将养戏子的钱捐出来修河堤,一来百姓不怕遭灾,二来朝廷也能省些赈灾银,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我知你心善,可从他们手里扣银子哪有那么容易,开场施粥已是极难得了。」
「我相信殿下,定能做成。」
「你给孤寻了个好差事。」太子笑道,对我的信赖很是受用,转而又问,「你从不过问政事,今日为何如此执着?」
是啊,我为何如此执着?我可以给人做妾,可以与其他女人分享男人,可以接受人与人生来不平等,但来自现代的灵魂并未被完全泯灭。
从前,身家性命都在别人手里,只能任人拿捏,随波逐流。
后来,即便名义上恢复自由身,但面对处于世界巅峰的皇权,我也不得不俯首帖耳,依照太子的喜好重塑自己,为他编织一场美梦。
现在,眼瞧着压迫我的敌人都已离开,太子待我也很是不错,没了生活压力,理想信念便又重燃。
从前,我不想未来,因为知道未来不由我做主,可如今,我可以直接影响到太子,间接影响到朝堂局势,还有何不敢想?
诚然,我不能推动大航海时代,不能带来工业革命,不能引领国民全面脱贫奔小康,但总能做些开天辟地头一遭的事情。
这时候的人们遵循祖制,先辈做过的事情,后人再做便有了依据。
现在威逼利诱朝臣捐款修河堤,日后便能用同样的方法修路、造桥、挖运河、凑军饷。
我来这世界,不想白走一遭。
当着太子的面,自然不能说这些,我略显为难地开口:「文姑娘曾教导我,凡做事定要有利于殿下名望,有利于天下万民,只可惜我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捐些金银首饰聊表心意。」
「文人多沽名钓誉之辈,就你没心眼,她不过是随口说说,竟还当真了。」
「其实当初……你并未*,只是孤急于扳倒太后一派,恰逢机会,便将错就错,那几日辛苦你了。」太子犹豫良久说起这桩旧案。
「那我的小产?」我的震惊不是假的,我已经接受他对我的隐瞒,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忽然坦白。
「自然是假,只是,那时候事关重大,皇祖母多年经营,孤承受不来一丝风险,只能狠下心,即便见你……」
「我不怪你,不怪你。」我环上太子的脖颈抱着他,「那时候我们都很难,好在现在都好了。」
「是啊,都好了。」春桃来报饭摆好了,太子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在绸缎包里捡了金银饼子,把首饰还给我。
「这些东西要么印着东宫的标记,要么就是御赐的,旁人一看便知,你还是收着吧。至于金银,你有这份心,孤就接着,定将事情办成。」
19
自从在我这儿立下「军令状」,太子忙碌起来,整日早出晚归,有时候一连几日都见不上面。
我没等来文姑娘的拜帖,反而收到瑞王世子妃的请帖,赴约后,不出意外遇见文姑娘。
或许是担心遇见太子的缘故,文姑娘未去东宫,反而请托瑞王世子妃做东,创造与我会面的机会。
除了老调重弹,她还提到太子近日上奏不忍百姓流离失所,欲亲赴灾区,以彰显天家恩德,被群臣上书反对依然坚持,想请我多劝劝太子。我不知太子是何打算,只能应付过去。
回宫向太子说起与文姑娘会面前后,他对文家的不满几乎写在脸上。
我与文家不同,不会插手太子的政事,即便有所表达,也要披上单纯无知的皮,不会如文姑娘那般以直谏为荣。
瑞王世子妃,康王妃都先后请我去品茶、赏花、听戏,最初还会去交际一番,后来便称病不出。
小满那日,我晨起便感不适,吃什么都没味道,还阵阵作呕,召常太医来请脉,确实有孕两月。
太子得了消息,立马放下手头的事赶回来,请数位太医为我诊治,都是同样的结论。
「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恰好能帮孤一个大忙。」太子轻扶我的小腹,对孩子十分期待。
「我也觉得这孩子来得是时候。」算算日子是冬天生产,相对不易感染,也好坐月子。
且我刚进成国公府时,主家给起的名字就是小满,这个名字伴随我两年多,与入东宫的时间也相差不大。
这个时候确诊有孕,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也说不定。
孩子不过两个月大,小腹平坦,还不显怀,但一想到腹中有个小生命,我便坐立不安,生怕任何活动伤着他。
太子也是如此这般,他分明是不信佛的,在我有孕后,还是沐浴斋戒七日,为我与孩子祈福。
他说先前为扳倒太后,咒了我与孩子,怕孩子知道后不愿托身在这户人家,所以去佛祖面前忏悔请罪,亲手抄录经书供在白马寺。我也想抄经以得心安,他却不许,不想我累着,便连同我的那份一起抄录。宫中皇帝、贵妃都赏了不少东西,连远在江南的太后也有赏赐。这是太子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十分尊贵,也会得到父亲与祖父全部的疼爱。
我私心还是希望自己生的是女儿,若是儿子,便是庶长子,我出身太低,在前朝又无势力,我的孩子绝无可能成为太子。
可长子这个身份太敏感了,更何况我还备受宠爱,难免有人想要借着从龙之功翻身,蛊惑我的孩子争夺储君之位,一旦有那天,我们母子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流芳院两位被太子晾许久的妾室得了机会,常来我身边献殷勤,今日绣小孩子的鞋袜,明日来陪我聊天解闷,就盼着哪日遇见太子,入得太子的眼。
主母孕期抬妾室伺候主君也是常事,她们两个名义上也是太子的女人,论理我不该阻止太子临幸她们,可我就是不愿。
凭什么我辛苦怀着孕,日后还要受生产之苦,太子却能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
且我心里也不想他与别的女人亲近,未来的太子妃那是没法子,太子妃不过一年就要进门,眼下是我与太子独处的最后时光,不想任何人插进来。
流芳院两位妹妹又给我送来亲手制的点心,对我的恭维话一句接着一句,坐了一个多时辰还不愿离开,终是等到太子过来。
「妾见过殿下。」两位美人福身行礼。
「妾见过殿下。」我半躺在榻上歪了歪,「妾有着身孕,怕是不能起身给殿下请安了,还请殿下恕罪。」
「你们先下去吧。」太子道,两位侍妾十分不舍,但也只得离开。
见太子过来,我让出些位置,他脱去外袍坐在榻上:「不过与孤说句话,就醋成这样子?」
「妾不敢,妾有孕,不便伺候殿下,好在还有两位妹妹分担,妾该为殿下高兴才是。」
「既然你如此大度,便叫她二人回来伺候午膳吧,如何?」
「不吃!」
「到了时辰,怎能不用膳?」
「不饿!」
「便是你不饿,也要替孩子考虑,饿着可怎么好?」
「你只在乎孩子,一点都不在乎我!」
方才太子脸上就挂着笑,听见这话笑得更厉害了:「又到吃蟹的时候,孤特意备下最好的给
你。」
「我不能吃蟹……」去年这会儿「小产」,今年*,都是碰不得蟹的,我抱着显怀的肚子暗自神伤。
「无碍,你且尝尝鲜。」
丫鬟鱼贯而入为我摆了一桌「全蟹宴」,有炸蟹黄小饺,蟹粉酥,百蟹羹……最主要的还是一道芙蓉蟹斗。
蟹黄蟹肉混合制成的蟹粉装入蟹壳,其上点缀鱼糜制成的芙蓉花,两相搭配,是为一绝。
「我,我……还是不吃了。」但凡有现代化病房,我就放心吃,现在还是算了。
馋归馋,还是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健康最重要。
「少吃些不要紧。」太子还在引诱我犯错,我连连摇头,异常坚定地拒绝。
「孤岂不知你有着身孕不能吃蟹,方差人请鲁菜师傅制出赛螃蟹,虽非蟹却胜似蟹味,你放心吃
就是,孤答应你的定会做到。」
「殿下……你待我真好。」他还记着去年说过的话,我以为只是哄我,没想到真的可以做到。
我知太子近来为捐银修河堤的事劳神,虽然赛螃蟹并非他亲手所制,但有这份心已是极难得了。
他永远不会对第二个女人这般上心,对文姑娘不会,对流芳院那两个妾室更不会,对以后任何女人都不会。因为他有更广阔的天地,永远不会像年轻时这样,有大把的时间和一个人相处,相知,相爱。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什么才是呢?被人爱重的感觉,经历两辈子,我终于感受到了。
20
太子终是把捐银的事情做成了,我不知他如何做到,连皇帝都从私库捐银十万两,东宫出八万两,康王、瑞王等亲王出五万两,其余的按爵位与官职摊派,共捐银超百万两,足够重修现有河堤,还能富余一部分。
我*月份渐大,许久不见的文姑娘开始频频上门,太子应是与文家达成某种协议,见了文姑娘也有个好脸,能说上几句话。
她没再拿太子妃的架子,反而将正妻大度做了十成十。对我是十分亲切,尤其是我腹中孩子,称得上关怀备至,还亲手绣了孩子的衣帽肚兜等物。
我极力调整情绪,安慰自己太子总要娶妻,熟悉的文姑娘总比其他人好。
且文姑娘已经改正,不再好为人师,我的孩子虽未出生,但她的态度已是明确,会将我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我该高兴的,可就是高兴不起来,仿佛我对文姑娘而言,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帮她生孩子的代孕母亲。
我的孩子也要唤她母亲,对她而言,我可不是个生育工具?
年关将至,我产下一子,因常打马球锻炼的关系,这一胎生产顺利。
孩子六个月大的时候,太子大婚,东宫有了真正的女主人。
妻妾有别,太子再不喜太子妃,也要常宿在她处,我因孩子的干系,每月也有六七日能见着他。
太子妃为显大度,给流芳院两位侍妾都抬了位分,太子也终于歇在流芳院。
孩子满周岁这年,东宫多了一位侧妃,她出身武将世家,父兄手握重兵,太子少不得重视几分。
另一位侧妃也在太子妃之前有孕了,足月生产,产下一子,这是太子第二个儿子,他满月当天,太子妃便把我的儿子抱去抚养,还记在自己名下。
「这孩子记在本宫名下,便是嫡出长子,将来定能被立为太子,继承大统。你是他的亲生母亲,
要为孩子的前程打算。」
「是,有娘娘庇护,是他的福气。」
我已久不见自己的孩子,每每偶遇,伺候他的下人便会急着带他离开,我只能听着他的哭声逐渐远去。
又到年关,我跟随太子妃入宫请安,前一晚刚下了大雪,她依然把才满三岁的孩子带在身边。「娘娘,孩子还小,怕是受不得风,还是过几日再来请安吧,想来陛下也会体谅。」
「如今边关战事将起,赵氏父兄受陛下重用,她又育有一子,衡哥儿若不加紧,如何能得陛下宠爱,又如何立足?」
「可……」
「李氏,衡哥儿是本宫的孩子,你无权过问。」
「……是」
「今日念你是初犯,本宫暂且饶过你,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太子妃带着孩子去向皇帝请安,我没有面圣的资格,便在凤栖宫等待,等来的却是孩子落水的消息。御花园的湖已结冰,可孩子却不明不白地掉进冰窟窿里,捞上来已是面目青白,当天晚上就没了气息。
太子妃把孩子抱走时,他已经会叫娘了,也会叫自己的名字,衡哥儿是太子妃取的名字,我唤他安哥儿。
不过一年,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就变成膝盖高的陶罐,早夭的孩子不能下葬祭拜,只能装入陶罐去宫外埋了。
「殿下,殿下,是谁害了安哥儿,是谁害了我们的孩子……殿下……」
……
「静姝,静姝?」
我睁眼,看见烛光下太子担忧的脸。
「可是魇着了?」
……是做噩梦吗?
我被惊出一身冷汗,满面泪痕,这样的噩梦,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殿下,我害怕……」我紧抱着太子,从未像今日这般恐惧,他将我揽在怀里,轻拍着我的背。
从前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所以才敢赌,敢冒险行事,最差的结果不过是丢命,横竖这条命就是赚来的。
但以后我有自己的孩子,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任何苦难加诸他身上,都会让我更心痛百倍。
「别怕,孤明日就请白马寺的和尚,还有清云馆的道士来为你做法。」
「我不要和尚道士,我要……我要你一直这么爱我,我要你只有我一个!」
太子拍我后背的手忽然停下,连呼吸都顿住了。
我嚎啕大哭,把这些天难言的委屈,和梦中的悲怯全部发泄出来。
不去想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形象,不去想这样的要求会不会让太子不满,不去考虑后果,只是单纯地发泄。良久,太子说出一句话:「好,我答应你。」
21
我在太子怀里哭到几乎昏厥,不知何时睡过去,第二日快到午时才起。
「春桃。」我唤人帮我更衣,指节修长的手拉开床幔,是太子。
「殿下?殿下今日不去上朝吗?」
「你昨夜……叫我如何放心。」
「是我不好,我……」
「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应说出来就是,我自会为你做主,何苦憋在心里?」
「是我不好。」我靠在太子怀中,感受到熟悉的安全感。
那只是一个梦,不可能发生的,即便他有新人在侧,也不会对我全然无情。
只是,昨夜我完全被情绪主导,才做出许多不理智的事,还好太子没有生气,还愿意哄我。
一起用过膳,太子陪我散步消食后去书房处理政务。
我的身孕快七个月了,肚子越来越大,身子笨重起来不便见人,所有拜帖一应推掉,也安宁太平。
滋补的药膳每日吃着,我忧心胎大难产,一直坚持锻炼,八个月上下还顶着春桃忧心的眼神在床上做瑜伽。
腊月二十九,我忽然发动,羊水破了。早住在寄春院的接生嬷嬷忙扶我去产房,一应器具皆准备好了,太医也在旁以防万一。
太子正在宫中面圣,听到消息立马赶回来。
我下腹阵阵剧痛,还有下坠感,趁不痛的功夫,春桃伺候我服下参汤和催产药,渐渐地,疼痛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我要上麻醉!
我要无痛分娩!狗太子,要不是你,我能受这茬罪?
狗文氏,要是敢抢我孩子,老子他妈的一刀砍了你!妈的,万恶的封建主义!万恶的旧社会!
我……
天边泛起亮色,我疼了整夜,太子也在外等了整夜。
「侧妃娘娘加把劲,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接生嬷嬷的声音把我从昏厥边缘喊醒。
「侧妃娘娘用力,用力啊!」另一个嬷嬷按住我的肚皮,那力气像是要把我五脏六腑都挤出来。
腹中的孩子忽然踹了我一脚,肚皮撑起一片。
好啊,敢踢你老娘?
愤怒让我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不多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恭喜殿下,恭喜侧妃娘娘,是个小皇孙。」
「太子殿下,产房不洁,万万不能进去啊。」
庶长子,以后还有得斗。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皇帝亲自为小皇孙指了四个乳母,还派来四个有经验的老嬷嬷伺候我月子,每日除了逗逗孩子,什么都不用我操心。
生下孩子第二日出了奶,喂过孩子几次,传给他抗原后,我就开始喝回奶药,以后喂养孩子的事一应交给乳母。
母乳喂养容易导致胸下垂,我还需要这副身子讨太子的好,有太子的宠爱,我与孩子才能保全。
有充足的休息,每日补品不断,出月子后我容光焕发,多了几分少妇的韵味,长了些肉,身材也更好了。
我从衣柜最深处取出里衣换上,这是我画图纸春桃缝制的,用的都是制夏衣的绢纱。
呵,迷不死他。
太子果然也很受用,加之旷了许久,一夜花样百出,热水叫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日还不过瘾,起来就命人开库,所有花色的绢纱都给我送来一匹,意思很明确。
可苦了春桃春杏,贴身事物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好在这些里衣制作简单,每日赶件新的出来就是。
孩子的乳名还是安哥儿,太子依我的心意,我只想他平安长大,一生顺遂,不求其他。
安哥儿满月那日,文家还送来贺礼,文姑娘也亲自登门,为安哥儿戴上白玉制的长命锁,之后更是常来,只是近半月不见了,连个口信都无。
我让春桃去向茂明打听,才知文大人刚犯事。
去年科举,文大人是主考官,会试结束复核过程中发现考生作弊,提前贿赂本场考官,夹带私藏。
事发后,该考生被除名,受杖责三十,终生不得再考,收受贿赂的考官也被撤职查办。
此事与文大人本无直接干系,至多不过是失察之罪,只是被撤职的考官是文大人门生,文阁老六十整寿那年,还送了一方价值千金的宣德砚。
有些事不上称二两重,上称重逾千金,文家无大过错,可这一件件小事便是授人以柄。
近日,多有朝臣参奏文家父子及其门生,加之太子婚期将近,生怕出变故,文家上下十分低调,文姑娘从前还常受邀赴诗会、茶会,现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待嫁。是太子出手?还是皇帝?
文家势大,又是太子未来的岳家,未犯原则性错误,这些小问题不足以动摇根本,不过是借机打压罢了。想通此关节,我便不再对文家事上心,打压一番也好,至少文姑娘入门后好相与些,我绝不会让她将安哥儿抱去抚养。
事情却并未如我所料,不断有官员弹劾文阁老与文大学士,一些宅院里的隐私事也被挖出来。如文大学士曾频频出入如梦楼,还是花魁的座上宾,而朝中明令禁止官员出入烟花之地。再如文阁老胞弟曾看中某落魄官宦家祖传的字画,许以官位换来字画。
还有文家京郊的庄子上养着黑户,这些人多是灾年逃难来京的,朝廷赈灾后便要遣返回原籍。有些不愿回去的就卖身为奴,也能混口饭吃,价钱比有身份的奴婢便宜许多。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距太子大婚只剩不足三月,这时候忽然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文阁老以教子无方为由,自请退亲。
皇帝不许,文阁老并文大学士便在勤政殿外跪求。
皇帝依然不许,文家父子与有诰命的夫人都磕破了头。
皇帝坚持不许,文阁老上朝时当着百官的面,哭得涕泪横流,称文家女不堪母仪天下,还撞柱明
志。称皇帝若是不允,宁可让文姑娘出家为尼,也不配嫁予太子。
皇帝感激老臣忠贞,终是应下,但还是给文家两位嫡出的姑娘都指了亲事,文大姑娘指给康王次子,文三姑娘指给荣国公嫡幼子。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还未反应过来,原定的太子妃就成了康王的儿媳。
那还有谁可堪当太子妃呢?我心底生出一个念头,又不敢相信,会是我吗?可我什么都没有……
我明里暗里向太子试探未来太子妃的人选,他且笑不语,只说到时便知。直到安哥儿百日那天,宫里早早传了消息说有圣旨,要我准备接旨。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要落地,可我不敢去想,生怕美梦落空,徒留遗憾。
不多时传旨的公公到了,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吴公公亲自来传的旨。
「太子侧妃李氏接旨。」
我恭敬跪在蒲团上,向圣旨叩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侧妃李氏淑慎性成,温恭柔嘉,勤勉克娴,衍嗣绵延,着即册为太子妃,钦此。」
太子妃!太子妃!
我是太子妃了,我也能当太子妃!
「恭喜太子妃娘娘,贺喜太子妃娘娘。」
「臣妾领旨,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的声音颤抖着,眼前一片朦胧,但我不敢在圣旨面前失态,唯恐皇帝震怒,收回旨意。
尽管知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但心里还是没来由地害怕,就像是忽然得到一件比想象中更好的东西,自然异常珍惜,还时刻怀疑可能失去。
吴公公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连茶水钱都不领便告辞离开,我回过神来,就看见太子含笑的脸。
「高兴傻了?」
「我不……我……怎么会是我?」
「我答应你的,就一定做到。」
22
乍然受封,我的欢喜自不必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数月后的大婚。
绣娘要为我量体裁衣,未来居所也要重新布置。
皇帝赐婚后,内务府便为太子妃修整院子,眼下太子妃换了人,院子自然也要重修。
原本太子妃的院子在后院居中位置,与太子住所相隔甚远,现要搬去书房旁边,只隔着一道门,其中陈设也要换成我喜欢的。
*后,我专心养胎,无所事事很久,装修新家可是大事一件,必要亲力亲为。
前世找专人定制家具花费太多,且容易踩雷,今生倒是不怕了,一国手艺最好的匠人都任我差遣,极大激发了我的创造欲。
这时候的木椅坐久了极为不适,我画出明制太师椅的草图,扶手与靠背连成弧形,更符合人体工学。
椅面也换成竹片编织的,比硬木椅面更加舒适。
太子见了太师椅十分喜欢,命人多做几把放在书房,也进献给皇上。
我还仿照沙发的模样重新设计软榻,更贴合颈部线条的枕头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天忙得忘了时辰,直到绣娘带着制好的嫁衣来请我试穿,才知婚期将近。
我进东宫也有三年多,连孩子都生了,这时候才成婚。
嫁衣是正红色的,是只属于正妻的颜色,上面绣着金凤与彩色花朵,层层叠叠,每一面都十分精细。
除了嫁衣,还有太子妃制式的冠冕,主冠上有六只金丝凤凰,围绕着镂空花朵,镶满红宝石,珍珠,绿松石等各色宝石。
饶是我不在意婚礼仪式,见如此精致的嫁衣与凤冠都忍不住心动,最让我感动的还是太子的心意。
我初进东宫,是被一顶小轿从角门抬进来的,两个月都没见上太子。
后用计获宠,他给我补了纳妾礼,一院红梅彰显他对我的宠爱。
我在寄春院住许久,从良娣到侧妃,从假装小产到生下安哥儿,我与太子也互相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他答应我,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也只有我一个,不论是否能做到,但这就是他此时的想法。
他可以什么都不给我,而我除了讨好他别无选择;但他什么都给了我,他愿意给我。
他本可以有出身名门的太子妃,利用后院的女人拉拢朝臣,左右平衡,但他因为一个承诺就都放弃了。
我何其幸运,能穿越世界,遇上他这样爱我的人,或许我穿越世界就为遇见他。
来到这个世界许多年,这是我第一次感谢自己的穿越,如果有机会回去,我应该也舍不得吧,至少现在舍不得。
婚期到了,皇帝下旨许太子在宫中大婚,我前一日睡了整个白天,今日丑时便起身沐浴梳洗,绞面上妆,穿上繁复的嫁衣,戴好沉重的凤冠。
花轿自东宫而出,我与太子穿着婚服向皇帝、皇后牌位及太后从前住过的慈宁宫行三扣九拜大礼,再去太庙拜见列祖列宗,最后回东宫行夫妻合卺之礼。
吉时到,我与太子双双被送入洞房,这里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我设计安排的,凝聚着我的心血,是我的家,我与太子的家。
共饮交杯酒,结发为夫妻,从此生同寝,死同穴。
第二日晨起还要向皇帝请安,我与太子不敢孟浪,早早歇下了。
皇帝虽开恩可晚些请安,但我不敢才成婚就放肆,还是一早赶来。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与太子齐齐跪下。
「起来吧,快坐,你们昨日也累了,该好好歇息才是,怎么来得这样早?」
「儿臣谢父皇体恤,身为人子晨昏定省是应该的,不敢称累。」
「哈哈哈,朕可不需要你晨昏定省,儿女都是债,见着烦心,还是让太子妃烦心吧。」
「儿臣侍奉殿下是应该的,不敢称累。」我忙起身谢恩,声音忍不住地发颤,说话还有些卡壳。
封侧妃时,我曾进宫谢恩,但远远磕个头便退下,昨日大婚也戴着红盖头,这还是第一次直面皇帝,难掩紧张。「你不必紧张,你二人相遇也是缘分,走到今天实属不易,该好好珍惜。」
「是,儿臣受教。」
皇帝与太子说话,我在旁听着,适时说上几句。
皇帝比我想象中和善很多,不像威严深重的天子,更像是关心孩子的老父亲。
我不禁想起他与贵妃,能专宠一人的皇帝应该更有人情味吧,至少明白情之一字。
若无皇帝的配合甚至是暗中授意,文阁老绝无可能主动退亲,今日陪伴太子入宫请安的便是文大姑娘,这一幕我单是想想已觉心痛。
皇帝与太子谈了许久,快午时才出来,赶在午时前给皇后上了炷香。
这时本该回东宫,却不想贵妃差人来请我去说话,见太子面露不愉,我不想应下,但太子很快改口,说在宫门口等我,我便随宫女去了凤栖宫。
太子大婚,宫中节庆,各处张灯挂彩,凤栖宫却是个例外,甚至有萧瑟之感。
贵妃身着浅碧色衣裙,不施粉黛,头发被玉簪随意挽起,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落寞。
「妾参见……」
「坐吧,我想和你聊聊。」
话虽这么说,我入座后,贵妃却不开口,只盯着我看,良久才开口:「终究还是你有福气,得遇良人,诞育子嗣。」
「娘娘也是有福之人,这凤栖宫不就是陛下亲自主持,为娘娘修建的吗?」
皇帝继位后提倡节俭,在位二十余年从未修建行宫别院,唯一一处例外便是贵妃的凤栖宫。
「凤栖宫,呵,凤栖宫……若是让你用孩儿的性命换一座宫殿,你愿意换吗?」
不等我回答她又继续,「你不愿,我也不愿,身为人母,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可我还是换了,由不得我。」
「娘娘……」我又想起梦中的陶罐,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如何能安慰一个两次失去孩子的母亲呢?
「十七岁那年,我与陛下初相识,那时我还是渔家女,在河边浣纱,他泛舟而下,我从未见过那样气派的人。」
「他说他喜欢我,想带我回家,我不愿。我这样的人只能给他做妾,村里最貌美的姐姐给镇上的老爷做妾,第二年就难产死了,所以我不愿。」
「但父母为一锭金子把我卖了,我跟着他回宫,那时,我才知他是皇帝,是世上最尊贵的人。」
「他说他会护着我,我信了,生下第一个孩子,孩子死了;我又怀上第二个孩子,还未出生,也死了。」
「我的两个孩子被装进陶罐带出宫去,连个牌位都没有,连祭拜都不能。我知谁是凶手,他也知道,可他不能不孝,每到年节,我还要向*死我孩子的凶手跪拜问安。」
「眼下,太后已离宫修行,娘娘也不必再见了。」
「太后离宫是因害你小产,那日,太子在慈宁宫冲撞太后,阖宫都知道了,他愿意为你做到这等地步,叫我如何甘心……」
「太后最看重的便是权势,还有娘家,如今党羽被剪除,成国公府眼见着败落,算是得到惩罚,娘娘也能稍安心些。」
「她还享太后尊荣,娘家兄弟贵为国公,这算什么惩罚?算什么惩罚?」贵妃几乎是嘶吼出声,道尽她的血泪。
「娘娘,昨日之日不可追,多看来日,陛下待娘娘是真心,来日都会好的。」换作是我有她这般境遇,只怕一刀捅死太后的心都有了。
只要无所牵挂,便无所畏惧,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更何况是太后。
但我不能说这种话,若是传到太子与皇帝耳朵里,我这个太子妃算是做到头了,就连安哥儿也要受牵连。
「来日……我还有什么来日……算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我原是给你备了礼物的,呈上来吧。」十几个婢女捧着礼盒鱼贯而入,放下又去拿更多。
「娘娘,这太多了,也太贵重了,我不敢收。」「收下吧,这些首饰衣料都是我年轻时陛下赏的,如今我年龄大了,再穿小姑娘的颜色不合适,
倒是正合适你。我若是有女儿,给她也好,可我没有,便给你吧,总好过放在库里落灰。」「其实,我也算是娘娘的女儿。」我笑道,贵妃也笑了。
23
太子大婚后更忙了,因皇帝有出巡的计划,那时需太子监国,他要学的事务有很多。
安哥儿也满周岁了,皇帝御笔赐名,齐昭,昭如日月,是极好的意头。
他还不会说父亲母亲,但已学会叫妈妈,饿了要找妈妈,困了要找妈妈,醒来还要找妈妈。
这个年龄的小孩是最好玩的,长大些也更齐整些,白白嫩嫩的,眼睛溜圆,见谁都傻乐,十分讨喜。不像刚出生那会儿,丑巴巴像个红皮猴子。
匠人按我画的图纸制出木马、学步车等婴幼儿玩具,安哥儿最喜欢的还是木马,每次骑都有一群宫女太监围着,生怕这小祖宗不小心摔下来。
玩累了,我把他抱起来,我很少抱他,太累,不能因为心疼孩子就伤了自己身体。
「呜……妈……大大……」安哥儿盯着我发间的步摇,伸手要抓,他一蹬腿还真抓到了,揪下来就要往嘴里塞。
我眼疾手快夺回步摇,塞给他一块磨牙饼干,他坐在我大腿上啃起来,一会儿工夫口水流了我一身。
「抱下去吧。」这样就不好玩了。
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是真的亲,谁敢伤他,我定与那人拼命;可烦也是真的烦,这衣裳是今年新制的,所用贡缎一年才两匹,一匹给了贵妃,另一匹给我,就这么被他糟蹋了。
晚上,太子过来,逗了逗安哥儿便让乳母抱下去,这张床是我与太子夫妻两个的,没有齐昭的位
置。
「父皇说要出巡,贵妃随行伴驾,这期间由我监国,怕是会更忙,没时间陪你与安哥儿。」
「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呢。」
「我入朝时间尚短,堪堪轮转六部,不懂之处还有许多,父皇这时候让我监国……」
「父皇少年继位,那时,太后娘娘垂帘听政。父皇多年励精图治才有今日局面,你是他的儿子,也一定能做好。」
「我如何能与父皇相较,小时候,我总见不着他,还以为是贵妃从中作梗,长大后才知当初有多浅薄。父皇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控制,太后不行,贵妃就更不行了。」
「雏凤清于老凤声,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更好。」而且还有我尽力帮你。
皇帝出巡,太子监国,我给安哥儿写了许多小故事,还找画师作画,制出一本本小人书。
太子见了也喜欢,命人刊印成册,分发至各地书坊。
这也是我想做的,只是我现在的身份还不能直接下令,经太子之手就不同了。
除了小人书,木马与学步车等玩具也逐渐流行起来,不知不觉,我已给这个世界带来许多改变。皇帝几乎每日都会给太子写信,也会寄各地特产回来。
我从前还以为因皇后与贵妃的关系,太子与皇帝关系有些紧张,现如今才知想岔了,父子两个哪会有仇,更何况太子还是唯一的继承人。
皇帝偶尔还会写信给安哥儿,给他送各地的玩具。
安哥儿还不识字,这信只是一份体面,可小孩子不懂这些,倒是对玩具爱不释手。
贵妃也给我写信,说离开皇宫心里好受多了,我时常劝慰她向前看,她也能听进去些。
贵妃的最后一封信,告诉我皇帝要去江南,她不愿去可也必得去。
太后也在江南,若是不去,恐被世人非议不孝。
之后半月,贵妃再无来信,我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直到茂明急匆匆回来说太子气急攻心,忽然昏倒了,昏迷前让我带着安哥儿入宫,与他在一处。
宫门口已被禁军包围,宫内也是一片肃*,我的不安更甚。
太子刚从昏迷中醒来,太医才给他施过针,口中还含着参片。
「你们先下去吧,抱安哥儿去偏殿休息。」
殿内只剩我与太子两个人,他颤抖的手抓住我的小臂,满头冷汗,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世上
竟有如此愚蠢狠毒之人,当着数位官眷的面刺*皇祖母,事成后当场自尽……」
贵妃当众刺*太后!还自尽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无人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这确实是真的。
「你与贵妃有书信往来,她可曾透露过什么?」
「并不曾,所有书信我都留着,可随时给大理寺和刑部查验。」太子话中并无责问,我却没来由地心慌,刺*太后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太子即便不满太后的掌控,血缘亲情也是难以割舍的,更何况他自幼丧母,由太后一手养大。宫人纷传我有类贵妃,我与贵妃又素有交情,入凤栖宫拜见时,还收了好些礼物,规制远超贵妃应给太子妃的赠礼。
若是太子迁怒于我,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即便这件事与我并无半分干系,一旦他心怀芥蒂,我与安哥儿就要遭受无妄之灾了。
「陈氏就是得了失心疯,犯疯病!害了父皇……」
「陈氏多年无子,骄纵跋扈,贵妃之位实属不配,父皇抬举她,她却无半分感恩的心思,天下女子当以陈氏为耻。」在太子面前,我只能这么说。
贵妃对太后的憎恶我明白,换作是我也想*她,跪在慈宁宫殿外的砖石上,我便有了这份心思,可不会用如此决绝的方式。
当众刺*,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她事后自尽也说明自己根本不需要后路。
但一同断送的不只是她的生命,还有皇帝与她的千古名声,甚至是皇帝在位二十余年的政绩都会抹上一层阴影。
她那时已经完全崩溃了,我不能要求崩溃的人理智地分析利弊,只是觉得可惜。
生活固有许多不如意,可她本可以与皇帝白头偕老,成为史书上的一段佳话,现在只怕是一桩极大的丑闻,受万世唾骂。
也只有到我前世生活的那个年代,或许才有人看见她疯狂行径背后的煎熬,从无情的历史记录中猜到一个母亲流过的泪与血,才能理解她的歇斯底里。
现在,她只能是一个疯子。而我,也只能与她割席,谴责这个疯子。
24
贵妃去后,皇帝的身体迅速垮了,甚至不敢挪动,只能留在江南疗养,太医与名贵药材流水似的送去江南,可不出半年,皇帝还是崩逝。
一月前,江南总督的折子上就写了皇帝身子不大好,宫中早备下寿材,今日已挂满白幡。
茂明来报太子不见了,宫人们几乎把皇宫翻过来都找不到,我在一棵移植过来的千年老树的树洞里找到蜷缩成一团的太子。
他说过曾与皇帝玩捉迷藏,就藏着这个树洞内。
「静姝,父皇并未崩逝,他出家了,为了那个疯女人出家了,他……不要我了。」太子极力压抑着哭声,还是泄了出来,呜咽着像是失去双亲的小兽。
我无声地抱着他,这时候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陪着他,就算到世界尽头。
我眼前闪过贵妃与皇帝,他们曾相爱过,皇帝二十年的独宠比现在太子对我还要强上几分,可竟走到这一步。
那我与太子呢?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秋风起,夜微凉,我给太子披上披风,他紧握住我的手:「回去吧,有许多政务要处理,还有父
皇的丧仪……」见太子出来,茂明带着宫女太监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弯着腰低垂着头,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生
怕惹怒主子引来*身之祸。
借着烛火,我看到太子红肿的眼睛,察觉到我的注视,他想微笑却无论如何挤不出来,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踉跄。
茂明眼疾手快忙上前来扶,宫女太监乌拉拉跪了一地。
「你们这是做什么?」
「殿下饶命。」宫人们磕头哭求。
「起来!你们以为孤暴虐无道,为着微末琐事便要你们的命吗?」
「奴婢不敢,殿下饶命……」
「好了,你们都起来,殿下在冷风口里站了许久,不如上轿辇吧。」听了我的吩咐,宫人们稀稀拉拉起身,总算不再哭求。
「轿辇,我怎么把轿辇忘了,你才生下安哥儿不久,身子还没养好呢。」太子像是忽然回过神来,前言不搭后语絮叨着,「你来与我同乘。」
「好,不论去哪儿,我都与你一处。」这时候我选择性忽略了自古为人称颂的却辇之德,太子希望我陪伴他,我便一直陪着他。
我与太子未去勤政殿,而是回了东宫,回了我费尽心思装点好的家,他命乳母抱来安哥儿。
安哥儿已吃过奶睡下,这时候被吵醒很有火气,哭声响亮,太子抱着他时还被啃到脸。
「安哥儿再亲亲爹爹。」他把另外半边脸凑过去,不出意外又被安哥儿啃了一脸口水。
「殿下,小皇孙尚且年幼,只怕没个分寸,不如……」乳母恐被问责,惶惶开口。
「无妨,父子之间哪有什么分寸不分寸的,你们先下去吧。」见安哥儿后,太子才有了笑意,我不忍打扰。
安哥儿出了气,站在太子腿上一蹦一跳,咧着嘴傻乐,口水滴到他的袍子上,他却浑然不觉。他跳着跳着忽然停下,嘴一撇便要哭。
「安哥儿这是怎么了?可是我弄疼他了?」太子松开安哥儿让他坐在腿上,不多时袍子上印出一片水渍。
「这是……尿了,我去唤乳母进来换尿布。」
「先不叫。」太子像是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抱起安哥儿就要放在床上。
「别弄脏我的床!」我捞起安哥儿快步跑向软榻。
「童子尿可是一味药材,如何会弄脏床榻,再者被褥本就常换洗的,便是脏了也无妨。」「那也不能弄脏我的床。」见太子心情不错,我故作不满,实为撒娇。
「好好好,」太子接过安哥儿,「安哥儿,娘亲不疼你,不过无妨,有爹爹疼你。」「你若是疼他,就替他换尿布。」
「这有何不可?」屋里没有给安哥儿准备的尿布,太子便撕下里衣,亲手解开安哥儿的衣服给他换洗。
接着又捧着小人书给安哥儿讲故事,安哥儿开始学说话了,咿咿呀呀跟着说,连说带比画,时不时还能蹦出几个字。
太子脸上一直挂着笑,不时还笑出声,直到安哥儿在他怀里睡着,才让乳母抱下去。
「静姝,谢谢你给孤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孩子。」
「谢我做什么,安哥儿是我们的孩子。」
「对,是我们的孩子,以后,再多生几个孩子吧,我……没有亲人了……」
「我和安哥儿都是你的亲人,以后还会有更多亲人,等我们年老,安哥儿他们也长大了,会有更多孙辈,每到年节,还要找你讨红封,那时可不能小气。」
「我何曾小气过。」太子揽过我,手臂收紧将我抱在怀里,「若无你在身旁,这些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还好……还好……」
太后,皇帝先后崩逝,要守三年国丧,太子以月代年,守了三个月,之后便是新帝登基。他似乎从悲伤中走出来,也可能没有,但面上装作无事,忙于料理政务。
我与安哥儿暂时搬入勤政殿后殿居住,方便照顾,这不合规矩,但无人指摘。
新皇才失去两位至亲,又是如此惨烈的方式,朝臣都怕新皇一个想不开出意外,就只能立一岁多的奶娃娃。
太子一有时间,就去后殿找我与安哥儿,先帝出家,我与安哥儿就成了他唯二的情感依靠。礼部的动作很快,先帝丧仪结束后,宫中再次飘红挂彩,一片欢腾,迎接新主人。新帝登基,封后大典,太子要求同日举行,朝臣不敢违拗。
我远远见太子站在白玉阶最高处俯瞰众人,再一步步靠近他,最终登临巅峰,接受百官朝拜。借着宽大的衣袖,他握住我的手,我也回握他。我不是贵妃,也不会成为贵妃。我有安哥儿,以后还会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我爱这个男人,但我仍是自己,有自己的理想信念,也有这个时代能给女人的最大舞台。我会做一个出色的皇后,于他,于天下都是如此。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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