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BE文《青云不坠》by慕思在远道

民国BE文《青云不坠》by慕思在远道

首页角色扮演青云神绝更新时间:2024-07-30

第一章

  民国十九年,上海。
  黑色的轿车停在唐家公馆门口,司机停稳车辆,管家上前打开后车门,毕恭毕敬的喊了声小姐。
  唐意清从车里出来,朝司机和管家微微点头,迈着步子进了家门。
  “夫人,三小姐回来了。”唐家佣人周嫂笑盈盈地朝楼上喊道。
  徐珂扶着楼梯,缓缓地走下来,身穿一件长至脚踝的黑色旗袍,勾勒出曼妙婀娜的身段,领口与袖口处绣着精致的花纹,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大方得体。
  唐清意见她下来,亦是莞尔一笑,“母亲。”
  徐珂牵着她坐到沙发上,轻声细语地道:“昨夜我与你父亲商讨,想请位女教师到家中,单独教授你钢琴,你觉得可好?”
  唐清意低眉顺眼,很是乖巧:“母亲决定就好。”
  “那便这样定下了,今晚我同你父亲讲。”徐珂笑着拍拍她的手背,侧头吩咐周嫂:“让小吴做些好菜,老大晚些回来。”
  唐清意闻言,神色间添上了几分激动,“哥哥今晚回来?”
  “是啊,你们兄妹二人许久未见,这次倒可以好好说话了。”
  周嫂在旁边提醒:“夫人,大少爷说会带朋友一同回来。”
  “对对,维书特意打电话回来说的,瞧我这记性,都差点忘了这事。”她笑得光彩照人,细细地叮嘱:“让小陈做些西式点心,维书的朋友也是留过洋的,我们不可失了礼。”
  “好的夫人。”周嫂转身去厨房。
  “你先上去休息,待会儿我让阿芳叫你。”徐珂起身,高跟鞋踩着地板,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想到儿子马上要回来了,她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我去厨房看看。”
  唐清意也站了起来,目送母亲转弯出门,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往楼上走,阿芳拿过她的小包,跟在后面。
  “不用跟进来,哥哥回了再叫我。”
  “好的小姐。”阿芳将小包递给她。
  唐清意接过包包,进了自己的房间,阿芳替她关上门。
  屋里很宽敞,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将里面映的透亮,唐清意把包包挂到门口架子上,坐在了梳妆台前。
  她的父亲唐同年轻时赴日本留学,回国后经朋友推荐入职度支部,母亲徐珂是富商之女,自小生活优渥,学文习画。
  哥哥唐维书大她五岁,留学于美国,去年回国供职于陆军部。
  唐清意本还有位姐姐,在两岁时病故了,母亲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直到查出*才缓过来。
  徐珂将她看做上天赠予的礼物,唐同视她为掌上明珠,都对她分外的疼惜。
  唐清意也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从小便表现出了在戏曲与书画方面的天赋,待长大一点,开始同母亲学习穿着与礼仪。
  今天哥哥要带朋友回来,礼节方面需多加注意,不然母亲会责怪的。
  她的目光在镜子中停了一停,随即转到桌上,拿起了那些崭新的小盒子,从脂粉到香水,全是母亲带回来的法国货。
  刚整理好仪容,听见有人在敲房门,阿芳的声音传来了:“三小姐,夫人喊您下去。”
  “我知道了。”
  父母虽疼爱她,但在管教方面向来严格,才艺表演不能疏忽,言行举止不可出错,甚至连用餐时间都有规定。
  唯有哥哥唐维书,从不多加约束,总是想尽办法偷偷带她出门游玩,逗她开心。
  唐清意以为是哥哥回家了,下楼梯的步伐都忍不住加快了。
  “慢些走。”站在大厅的徐珂提醒:“不久前刚教过你如何走路,这么快便忘记了。以后在外面可不能这样,会让人笑话的。”
  “是。”唐清意挺直腰身,放缓脚下的动作,走到沙发旁,并未瞧见哥哥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维书还未回家。”徐珂看出了女儿的心思,笑着摇摇头,让佣人把东西拿过来,“刚才忘记将衣服给你了,这是我请红帮裁缝替你做的,去试试。”
  徐珂把旗袍递给唐清意,领处缀着三粒纽扣,用珐琅装饰,衣缘绣着精美的蝴蝶图案,美不胜收。
  她平时着素衣与平底鞋较多,这种谈不上不喜,只是在学校念书不必如此装扮。
  “母亲,我在学校......”
  “不是给你在学校穿的,下周黄老板举办五十岁生辰宴会,你已与你父亲说好,允你随我一同去。”
  “哪位黄老板?”
  徐珂未来得及回答,便听见周嫂喊:“大少爷回来了!”
  唐清意顾不上手里还拿着衣服,笑意盈盈往家门口跑去,一头扑进男人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腰,“哥哥你回来啦!”
  所有人同时怔在原地,时间仿佛在此凝固。
  耳边传来刻意的咳嗽声,唐清意也感觉不太对劲,慢慢地抬起脑袋,撞入一双陌生,漆黑的双眸中。

第二章

  身后传来徐珂加重音的话语:“清意,不可无礼!”
  唐清意慌忙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低下脑袋,一时紧张的连抱歉都忘记说。
  “抱歉,小女不懂事,唐突了。”徐珂用眼神暗示儿子。
  唐维书立马介绍:“我的朋友,傅怀言。”
  唐清意理清思绪,重新抬眸望向他,轻声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傅怀言穿着笔挺的西装,留着美国式较为随意的发型,与唐维书不同的是,身上透着股斯文儒雅的气质,看上去格外的亲切舒服。
  她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想着这么儒雅的男人大概不会介意,面上保持优雅的笑容。
  傅怀言的视线从始至终都在唐清意身上,见她望过来,颇为礼貌地回道:“无事,唐小姐不用介怀。”
  她略一颔首,傅怀言将目光转到迎面走来的徐珂身上,谦卑有礼:“唐夫人您好。”
  徐珂在待人接物方面最是擅长,客套两句后,把傅怀言领进屋内,问他喜欢咖啡还是茶,吩咐佣人做事。
  唐维书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许久不见,长高了。”
  唐清意朝他眨眼,压低音量,故意说:“哥哥长黑了呀。”
  唐维书满眼宠溺的笑了两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走到傅怀言身边。
  唐清意落在最后面,不知怎么了,情不自禁的看向傅怀言的背影,想着方才撞入他怀里的画面。
  实在是失礼至极的举动,等他离开后免不了会被母亲批评。
  随即,她又想起对视时的他清亮漆黑的双眸。
  哥哥竟然会认识这样的朋友,不像军官,倒像是位读书人。
  大约不是在队里认识的吧。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侧过脑袋。
  四目相对。
  唐清意脚步一顿,看见傅怀言微微勾起唇角,冲她笑着。
  她点头致意,不自然的垂下眸子,跟在他们后面到达用餐的地方。
  用餐的长桌上早已摆好烛台,上面各插摆着五支蜡烛,头顶的灯映着高脚玻璃杯,杯中的红酒缓缓摇晃。
  菜未上来,徐珂与傅怀言闲聊着。
  “我叫你怀言,可以吗?”
  “理当如此。”
  徐珂笑得大方得体:“你与维书是朋友,叫我一声伯母便好。”
  他喊道:“伯母。”
  佣人端上菜肴,平日里在家用餐,徐珂是不允许他们讲话的,但今天有客人在场,便闲聊了两句。
  “怀言是维书在美国的同学?”
  “不是的,伯母。”傅怀言解释:“我是陪父亲游历欧洲时认识的维书,前不久刚刚回到国内。”
  唐维书接过话:“怀言父亲的朋友在美国教书,他此前是跟着父亲过去增长见识,明年会去到美国理工学院学习。”
  “那可巧了。”徐珂看向旁边的小女儿,“明年清意也会跟着她父亲到美国游学。”
  “父亲要带妹妹游学?”唐维书皱皱眉头,“我怎不知?”
  “你不在家,当然不知。”
  “可是妹妹......”
  唐维书想说“可是妹妹不愿意出去”,话讲到一半,瞧见徐珂不悦的眼神,识趣的没有说完。
  母亲从小对妹妹严格,学昆曲,学舞蹈,学绘画,学英语,如今又想让她学钢琴,学礼仪。他不赞同,妹妹对这些也并无太多兴趣,只是父亲工作忙,他又劝不动母亲。
  饭桌上沉默了片刻,徐珂继续询问:“不知怀言的父亲在何处任职?”
  “家父傅康裕,供职于上开大学。”
  傅康裕,前财政部次长、政治部次长,现为上开大学创始人兼校长,妻子是建筑富商之女。
  徐珂闻言,音量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可有婚配?”
  话音一落,桌上三人皆是一愣,傅怀言最先回过神来,回答:“尚未婚配。”
  徐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两声掩饰尴尬,而后重新扬起大方得体的笑容:“也是,听维书说你比他小,不必如此着急。”
  唐维书及时转移话题:“母亲,家里换了位厨师吗?”
  “还是你的嘴厉害。”徐珂笑着说:“前不久顾夫人到家里做客,介绍了一位扬州的厨子,你父亲爱吃,我便留下了他。”
  “确实是父亲会喜欢的味道。”
  一直低头不语的唐清意在想着母亲刚才的话。
  她今年十六,已然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龄,前些日子同班的女生,因为家里订了婚约,退学回家成婚了。
  自打年初,唐家便开始有上门求亲者,只是徐珂宠爱女儿,眼光十分高,看不上那些人。
  傅怀言家境优渥,自身条件也深得徐珂的心,先前问婚配情况,怕是已经中意了他。
  趁母亲和哥哥聊天时,唐清意抬眸扫向斜对面的男人,恰巧傅怀言也在望着她。
  短暂的相视两秒,唐清意连忙垂下眼眸,安静用餐。
  “唐小姐。”耳边忽然响起他的声音。
  唐清意被吓得手一抖,险些没有拿稳叉子,定了定神后再次迎上他的目光。
  徐珂和唐维书也停住话语,视线同时落在他身上。
  “不知唐小姐明年几时去游学?”
  他唇边漾起笑来,停顿片刻后,接着问:“可否做个伴?”

第三章

  唐清意有点懵住了,徐珂笑盈盈地回答:“这倒是个好主意,你们做伴,可以相互照顾的呀。”
  傅怀言礼貌的笑着,眼神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他等待她的回答。
  唐清意斟酌过后开口:“游学是父亲安排的,我也不知何时出去。”
  没有表明自己的意思,只委婉的告诉他,两个人的出国时间可能不同,无法做伴。
  徐珂问:“怀言是毕业后去美国吗?”
  傅怀言的视线微微一转,点头道:“是。”
  “时间差不多的。”徐珂很喜欢傅怀言,也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表现的格外热情,“我同她父亲讲,让他带着你们过去,路上能省心许多。”
  “给伯父伯母添麻烦了。”
  “你是维书的朋友,不必与伯母客气。”
  傅怀言重新拿起手边的刀叉,感觉有人踢了一下自己,偏头看向旁边的唐维书,他眼神中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满。
  唐维书了解母亲,她问出是否婚配这句话,虽然有失礼数,但并不意外。倒是好友傅怀言,平日里对谁都不上心,家里给他介绍的贵小姐也全然被他拒绝,今天的所言完全出乎唐维书的意料。
  “维书。”徐珂注意到了他们无声的交流,语气稍稍加重了:“吃饭。”
  简单的两个字,让唐清意和唐维书瞬间懂了母亲的意思,这是已然认定了傅怀言。
  唐清意并不反感傅怀言,可是......
  她抬起脑袋,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晚餐结束后,徐珂一直送傅怀言到门外,还想拉着他问些什么,被唐维书打断了:“母亲,您先进去吧,我来送怀言。”
  徐珂不悦地瞧了眼儿子,当着傅怀言的面不好发作,只笑道:“下次再来伯母家吃饭。”
  “谢谢伯母。”
  站在她身后的唐清意微微一笑:“傅先生再见。”
  “唐小姐再见。”
  出于礼貌,她们目送傅怀言和唐维书出门,唐清意正欲收回视线时,他又忽然回头朝自己所站的方向看。
  只匆匆一眼,便被唐维书搂住肩膀,往右前方去了。
  等走出家门,唐维书才开口:“你今天是怎么了?”
  傅怀言明知故问:“我表现的很失礼?”
  唐维书蹙起眉头,语气里含着警告的意味:“我可就只有这么一位妹妹,从小当宝贝养着。”
  “我何尝不知。”他与唐维书虽相识不久,但甚是投缘,经常能听他提及自家小妹。
  傅怀言笑了笑,缓缓道:“我也是第一次.......如此主动。”
  唐维书清楚好友的为人,家境又好,自己也熟悉,如果妹妹要嫁人,嫁给傅怀言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当然,最重要的是妹妹愿意,如若清意不愿,谁也不可强求,哪怕是他的知己好友。
  “我母亲对你是满意的。”唐维书看着他说:“清意的想法我捉摸不透,只是她最不喜的,便是被母亲安排。”
  傅怀言沉默两秒后道:“我明白。”
  “你明白?”
  “她打自出生便是伯母安排全部,所以不愿连婚姻都是被安排的。”
  傅怀言听唐维书提过妹妹的事,知道她不爱奢侈华丽的衣裳,喜欢素雅的短袄长裙,不喜宴会场合的繁文缛节,爱跟着哥哥到郊外游玩。
  只是徐珂瞧不上,也并不在乎她的喜欢。
  唐维书闻言露出点笑意来,停住脚步,“我不送了,注意安全。”
  “嗯。”
  唐维书正打算转身往回走,傅怀言出声叫住他:“等等。”
  -
  回到家中,唐维书瞧见唐清意穿着一件蓝紫色旗袍,绣着精致华丽的花朵,红色蕾丝花边镶边,配上别致精巧的盘花扣,颇显韵味。
  徐珂在旁边打量着她的姿态,满意的直点头。
  听见推门声,唐清意朝哥哥投去求助的目光,唐维书立马上前询问:“母亲,这是在做什么?”
  “你回来正好。”徐珂拿起另一件粉色的旗袍,“这两件,你觉得哪件更好?”
  “都很好。”他说:“但不适合妹妹。”
  在他看来,妹妹更适合穿素雅简单的短旗袍。
  “下周黄老板举办生辰会,其他家小姐都穿红帮裁缝做的衣裳,你让清意穿素雅些?”
  “有何不可?”唐维书走到唐清意身旁,轻轻刮她的鼻子,“我家小妹天生丽质。”
  “天生丽质同样需要漂亮的衣裳。”徐珂见他给不出意见,直接定了:“穿粉色的。”
  而后询问:“你觉得可好?”
  “母亲决定便好。”
  唐清意不在意生辰会,也不愿与其他小姐比较,再则,母亲向来仅是询问,不理会她的意见。
  唐维书看出妹妹的心思,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肩膀上,“母亲,我带小妹出门一趟。”
  徐珂见到他的动作,微微蹙起眉头,不满道:“提醒你几回了,不许这样搭着妹妹。”
  “难道在家也要让小妹挽着?”
  徐珂平日里对唐维书放纵些,言行举止方面没有特别的要求,瞪了眼儿子,问:“带妹妹出门做什么?”
  “买炒糖栗子。”唐维书知道母亲不会同意,顺势搂住唐清意的肩膀,跑出家门。
  身后果然传来不悦的声音,他摆摆手,回道:“母亲放心,我有分寸。”
  徐珂只好叮嘱:“早些回家,清意的钢琴老师晚间会来。”
  唐清意跟着哥哥小跑出大门后,脸上终于扬起了笑容,挽住唐维书的手臂,问道:“吃哪家的糖炒栗子?”
  “自然是你最爱的。”唐维书宠溺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两个人路过一座座小洋房,穿过窄窄的巷子,眼看要到路口的糖炒栗子摊了,唐维书忽然停下来,伸手摸摸口袋。
  “怎么了?”
  “出门急,没有拿钱。”唐维书抽出手臂,“站在这里等着,我回家一趟。”
  唐清意说:“我同你一起。”
  “你出来趟可不容易,别怕,哥哥很快回来。”
  唐清意听他似哄劝小孩的语气,不由得笑了声,有意道:“哥哥快些回来,可别想丢下我。”
  唐维书笑着揉揉她的头发,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
  唐清意望着哥哥的身影消失后,才收回视线,落到不远处的摊位上,师傅正操着长柄铁铲,卖力的炒栗子,街边的喧闹声落入耳内,好生热闹。
  她扬起唇角,正想抬脚往前时,瞧见摊位旁多出道身影,穿着西装的男人微微弯腰,付钱买了包糖炒栗子,朝她走来。
  他站定在自己面前,轻轻地唤道:“唐小姐。”
  唐清意有些吃惊,“傅先生怎会在这里?”
  “因为......”他停顿两秒,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身上,“想尝尝唐小姐最爱吃的糖炒栗子。”
  傅怀言将手中的炒糖栗子递过去,她摆手不肯接,“这是傅先生......”
  他捉住她的手腕,唐清意话音骤然止住,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
  傅怀言把那包糖炒栗子放入她掌心,随即松开手,微微笑着:“这是傅先生为你买的。”

第四章

  唐清意感觉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掌心传来栗子的温热,惊醒了她,轻声道:“谢谢。”
  “我与你哥哥是好友,同我不必客气。”
  唐清意笑了下,垂着眸子,不知该讲些什么。
  傅怀言不觉得尴尬,也不着急,抬头看向天空,唐清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并无异样。
  “傅先生在看什么?”
  “今天的云朵很白。”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慢悠悠地笑道:“唐小姐可否陪我走走?”
  前言不搭后语,却让唐清意没有忍住,笑出声来,而后下意识想起母亲讲得礼仪规矩,努力憋回笑意。
  “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想笑便笑。”傅怀言指指装着栗子的袋子,“想吃也能吃。”
  唐清意确实因为他是陌生男人,顾忌一二,只道:“有些烫手。”
  “我替你拿。”傅怀言走到她身边,接过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板栗放到她手心。
  母亲向来不允她吃街边的小摊,觉得低雅,次次都是唐维书偷偷带她出来。
  唐清意起初是不自然的,后来渐渐放开了些,察觉到傅怀言并未看着自己,第一次在除去哥哥外的男人面前剥板栗。
  他问:“唐小姐可有吃过东街的栗子粉蛋糕?”
  “未曾。”唐清意的眼眸亮了亮。
  家中有专门做西式糕点的厨师,手艺很不错,只是在家用餐大多重形式,繁琐的过程和规矩让她记不得蛋糕的味道。
  “他家的栗子粉蛋糕名气不小,待唐小姐无课时,我叫你一道去。”
  唐清意听见无课二字,神色黯然许多,“你大约不知,我平时里极少能出门。”
  傅怀言安抚:“无事,我去到唐家,伯母多少会给三分薄面。”
  他停了一停,又问:“不知唐小姐会不会应允?”
  母亲肯给面子,是看中他的家世,她如若应允便是应了亲事。
  唐清意淡淡道:“母亲应允的事,我是不能拒绝的。”
  他不假思索,回答:“那我便等你自己应允。”
  唐清意怔了一瞬,继而感激的朝他笑笑。
  傅怀言带她走到大街上,卖报的,等公车的,沿街开着各式店铺,好生热闹。
  “唐小姐如有喜欢的,可以同我讲。”
  傅怀言猜想她会谢绝,徐伯母不会允许她随意接受其他男人的东西,自小耳濡目染的习性,一时定然改不掉。
  谁料,唐清意却在一家门前停了下来,很认真地答:“有的。”
  傅怀言愣了愣,偏头望向店铺,是一家很小的服装店。
  唐清意从店内出来时,已然脱掉了华丽的旗袍,穿着普通的蓝色学生装,脸上挂着明显的笑意。
  傅怀言打量两眼,笑着说:“唐小姐这身很是不同。”
  “与你今日见到的旗袍相比,的确大有不同。”
  他说:“这身更适合唐小姐。”
  此话正得唐清意的心:“谢谢。”
  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下了徐珂选定的旗袍,唐清意身上少了些拘谨,变得随意自然许多,陪同他走到河边。
  形色各异的行人从身边路过,不远处传来商贩的叫卖声,夕阳的余晖落在清澈的河水上,波光粼粼,倒映出二人的身影。
  “衣服的钱,我会让哥哥还与你。”
  “我原以为,唐小姐不会开口。”
  唐清意解释:“是你说,你与哥哥是好友,同你不必客气。”
  她生怕自己此话显得热络,又连忙补充一句:“既是好友,也如同哥哥。”
  傅怀言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全当是我赠予唐小姐的。”
  他稍稍停顿,“只是,我可不愿当唐小姐的哥哥。”
  唐清意听懂话里的意思,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许久后抬起眼眸,正想讲话时,瞧见不远处的唐维书。
  “哥。”唐清意快步走过去,“回家拿钱怎这么久,是母亲有话说?”
  “寻你费了好些时间,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唐维书转眼看向身后的好友,语气意味深长:“原来是遇见怀言了,难怪不听我的话。”
  唐清意不傻,哥哥忽然道身上未带钱财,傅怀言出现在巷子里,拿着她最喜欢的糖炒栗子,怎会是偶然。
  偏偏这二人戏瘾极足,假装是偶遇的互相慰问着。
  唐清意无可忍耐的打断他们对话:“过街不远处,有家戏院,哥哥是想过去?”
  唐维书笑了两声,揉揉她的头发,“有你在家,哥哥还需去戏园?”
  “我可不爱唱。”唐清意话里有些娇嗔。
  “好,只盼我家小妹高兴。”
  三个人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唐维书和傅怀言讲了许多国外的趣事,逗得唐清意直发笑。
  天渐渐黑了,唐清意望着亮起的霓虹灯,心生几分不安,“哥哥,回家吧,母亲该不高兴了。”
  “家里有英国老师等着你,你愿意?”唐维书是有意在外面逗留的,一来是能让好友与小妹接触,二来便是知晓小妹不想学习钢琴。
  唐清意沉默不语,随后道:“其他家小姐都有学,母亲是为我好。”
  唐维书叹了口气:“也罢,哥也只能帮你躲一时。”
  “一时已经很欢喜了。”唐清意微微笑着,转头望向傅怀言,“今日,多谢傅先生。”
  “如此小事,不必挂怀。”
  唐维书说:“明日得空,去家中找你。”
  “好。”
  他们道了再见,朝家中方向走,身后忽而传来轻缓的一声:“清意。”
  唐清意回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傅怀言站于昏暗的街灯下,眼眸专注,低声说:“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

第五章

  唐清意回到家中,免不了被母亲苛责一番,尤其是瞧见她身上的衣裳,像是看到脏东西一样,露出嫌弃的神色,连带着将唐维书也说教了。
  “清意很喜欢,也很适合,怎就不许了?”
  “无论她是否喜欢,是否适合,只要还在唐家,就是不许。”徐珂的态度十分坚硬,不容反抗。
  唐维书还想说些什么,唐清意伸手扯他的衣角,示意别再讲话。
  徐珂朝阿芳扬扬下巴,“带小姐去换衣服,钢琴老师一会儿来。”
  “是。”
  最后,她换下的衣服交给阿芳处理了,多半是被扔掉。
  唐清意又过上了母亲安排的生活,学习钢琴,练习礼仪,唯有不同的是,傅怀言第二天送来一封书信。
  书信里讲了他在美国游学时遇见的趣事,以及最近读的书,看的文章。都是些不要紧的琐事,却常常逗得唐清意失笑。
  他书信送的勤,篇幅也长,唐清意没有他那么多有趣的经历,隔两三天才回一封,内容也少。
  傅怀言便在后面的书信提到了此事。
  【昨日收到唐三小姐的书信,满心欢喜的打开,里面竟只有两排字,我来回数了五遍,确定是46字。唐小姐可是钢琴练得太勤,不愿再写字?或者是觉得我讲得事无趣的紧?如若是前者,望多注重休息,钢琴可不学,别伤了自己。若是后者,我便只好再写长些,多试一试,总能碰到唐小姐感兴趣的故事。】
  唐清意看到最后一句话,掩唇笑了出来,拿过旁边的纸章,正打算提笔回信时,听见敲门声,阿芳在屋外道:“小姐,费女士到了。”
  是教授她钢琴的老师来了。
  唐清意只好放下笔,把书信搁在一旁,下楼学习钢琴。
  谁料,这一耽搁便忘记了回信,直至隔天回到家中才记起。
  唐清意没有直接回房间,看向站在楼梯口的阿芳,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说道:“今日未曾收到傅先生的书信。”
  “你确定?”
  唐清意有些讶异,他天天派人送信来,怎会今日突然不送。
  难道是因为自己未回信,气恼了?
  他不似那样小肚鸡肠的男人,再则,信中并未看出生气的迹象,莫不是出了事情?
  “确实并未收到。”阿芳提议:“小姐如若担心傅先生,可以给他打电话。”
  唐清意脸色顿时一红,收起思绪,小声道了句“不必”,噔噔噔上楼了。
  接连三天唐清意都未收到傅怀言的信件,心里惦念着这事,又不好意思打电话过去询问。
  晚间,徐珂同唐维书打电话,她让母亲将电话交给自己。
  “哥哥,你近日可好?”
  “都好。”唐维书笑着问:“你钢琴学的如何?累不累?”
  唐清意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轻咳两声,徐珂立刻懂了意思:“同你哥哥讲话,还需避着我。”
  说罢,转身到厨房去了。
  徐珂的背景刚消失在视线中,唐清意便换了语气:“哥,学钢琴好累,你何时能回来带我出门。”
  “哥哥近日很忙,没有时间回家。”唐维书说:“但我知晓怀言有空,不若叫他带你出门游玩?”
  唐清意不答应,也未拒绝,旁敲侧击着:“傅先生近日可是出了事?”
  “是。”
  “何事?”
  唐维书笑道:“小妹担心,不如亲自问他?”
  未来得及回话,对面便传来很轻的一声:“清意。”
  仅是这轻轻地一声,唐清意心跳莫名加速,假装镇定地问:“你近日出了何事?”
  他反道:“怎会这样问?”
  唐清意舔舔唇,答:“因为......许久未见你的信。”
  “唐三小姐连信都不愿回,还会在乎我吗?”
  “不是。”她急忙解释:“我没有不愿,只是你知晓的太多,而我不懂,不知该同你说什么。上回是需下楼练琴,将回信搁置了,我不是不愿。”
  唐清意说了一大段话,初次见她如此模样,傅怀言不由得笑了两声,故意说:“所以唐小姐是愿意的?”
  她脱口而出:“自然愿意。”
  话落,脸颊都红了起来,垂着眸子,有些别扭地又问一遍:“你究竟出了何事?”
  “手指受伤了,这段时间不能写字。”
  “严重吗?”
  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手指不严重,不能为唐小姐讲故事,很严重。”
  唐清意听到后半句话,不自觉的弯起唇角:“无事,你无事便好。”
  “近来都在下雨,不便出门。”他说:“待云朵再变白时,我买来栗子粉蛋糕,带你出门游玩,可好?”
  唐清意笑着点头:“好。”

第六章

  上海,南楼饭店。
  黄老板五十岁生辰宴会在这里举行,说是庆祝生辰,实则只是借个名头,邀请了众多商场中的风云人物和国民军官。
  唐清意穿着那件徐珂找红帮裁缝做的旗袍,从小汽车上下来,挽着母亲的臂弯,款款踏入宴会厅。
  厅内鱼龙混杂,不乏三教九流之辈,甚至能瞧见不少外国人的身影。刚入内,徐珂便附在唐清意耳边,介绍着到场的达官显贵。
  大厅前方,杨家四小姐杨晚凝正在表演钢琴,引得众人围观夸赞。
  徐珂望了眼被人群拥簇的杨晚凝,颇为满意的感慨着:“这杨家四小姐倒是个大家闺秀,不知许给了哪家。”
  唐清意与杨晚凝同校,她们的父亲又同在度支部任职,二人的私交甚好。
  “晚凝未有婚配,她很欣赏哥哥。”唐清意悄声对母亲说。
  “此话当真?”
  唐清意点头。
  “我去找杨家太太打探一二,待会儿带你去见黄先生。”徐珂脸上扬起笑容,不忘叮嘱:“我不在身旁,你的言行举止千万注意分寸。”
  “我明白。”
  杨晚凝看见好友,迈步朝这边走来,步伐不紧不慢,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一瞧便知平日时常在家中练习。
  “清意。”杨晚凝喊了声,下意识往她身后瞧。
  唐清意解释:“哥哥有事情要处理,没有来。”
  杨晚凝露出点失望的神色,随即重新笑起来:“我听母亲说,唐伯母给你请了位英国老师,来教授钢琴?”
  “是啊。”
  “学的如何?”
  “不难,只是我连仅剩的空余时间都失去了。”唐清意抱怨一句。
  杨晚凝对母亲安排的课程,向来都是坦然接受,理解不了唐清意,安慰道:“暂且忍忍,你聪明,定能学得快。”
  唐清意轻轻地“嗯”了声。
  杨晚凝无疑是今晚宴会的焦点,唐清意跟着母亲出席过宴会,也识得不少人,两道靓丽的风景线引来众多宾客的注意,纷纷笑着过来问候。
  一位外国男人单手负在背后走到她们面前,礼貌的弯腰伸出手,杨晚凝依照西方的礼仪,让他亲吻自己的手背。
  唐清意下意识往后面收了收手,幸而外国男人并没有同她讲话的意思,笑着望向杨晚凝,“这位美丽的小姐,你的钢琴弹得非常动听。”
  “谢谢。”
  他从背后拿出一朵漂亮的玫瑰花,“请允许我将它送给你。”
  杨晚凝不自觉的稍抬下巴,准备接过玫瑰花。
  男人忽然扬唇一笑,丢掉手中的玫瑰,一把小刀从袖口滑出,他拿在手中指向杨晚凝,动作快的众人来不及反应。
  杨晚凝吓得惊慌失色,连连后退,尖叫起来:“啊——”
  整个宴会厅的宾客都望了过来,恶作剧的外国男人收回小刀,仰头大笑,目光里带着满满的鄙夷,用英文说着:“原来中国人的胆子这么小!”
  周围仅有几人听懂了英语的意思,低头窃窃私语着。
  杨晚凝又气又羞,脸色变得难看极了,瞪着面前捉弄自己的男人,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是想让杨晚凝难堪,而是想让在场所有中国人难堪,所以选中了今晚最出众、最耀眼的女人。
  唐清意心里生出几分不悦和怒意,簇起眉头,十分冷静的回头扫向身后众人,走到一位军官面前,抽出他腰间的手.枪,举起来对着外国男人的脑袋,同样快的让人毫无准备。
  外国男人哪会料到有人敢拿枪,被她的架势给震住了,下意识举起双手,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能打死我,我是英国人。”
  宾客们也都屏气凝神,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的景象,徐珂在不远处急得直跺脚,想让女儿住手,又不敢喊。
  唐清意在众人的视线下,唇角弯起弧度来,放下手中的枪,笑得十分无害:“抱歉了,回您一个小玩笑。”
  而后,提高音量,用中文道:“原来外国人也不过如此嘛。”
  这句话从小女生口中说出来,带着点稚嫩的意味,刚才的举动也更像是玩笑了。
  外国男人落到这样一个结果,不好意思再停留,挥了下手,转身走出宴会厅。
  “清意。”徐珂这才敢出声,着急的小跑过来,“你,你怎能......”
  “母亲,已经无事了。”唐清意安抚的朝母亲笑笑,再次走向那位军官。
  周围的宾客立马将徐珂围住,一言一语的夸赞着——
  “原来是唐太太的女儿。”
  “能有如此漂亮又聪慧的女儿,唐太太真有福气。”
  “不知唐小姐今年多大?可有婚配?”
  “......”
  唐清意把枪还给军官,“抱歉,未经过允许拿了您的枪。”
  “无事,唐小姐胆识过人,令在下敬佩。”军官收好枪,礼貌地询问:“可否邀请您跳一支舞?”
  唐清意心里是不愿的,但方才做出那样失礼的举动,不便再拒绝别人。况且,她也不想回到母亲身边,听太太们的夸赞。
  她正在思忖该怎么办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清意。”
  唐清意回头,看见了傅怀言,他走到自己身边,笑得很是宠溺:“不是约好要陪我跳舞的吗?”
  “是,我记得。”唐清意望向军官,再次道歉:“我与傅......阿言已有约。”
  军官做出一个请便的动作,傅怀言牵着她到了宴会厅中央,什么都不做,目光落在她脸上,盯着瞧了许久。
  唐清意在他的注视下,不自觉的脸红了,垂下眸子嗔道:“不是来跳舞的嘛?”
  “是。”傅怀言微微弯腰,非常绅士的伸出手,笑道:“可否邀请唐小姐跳一支舞?”
  唐清意将手放上去,“是我的荣幸。”
  他扶住她纤细的腰,在灯光下慢慢地晃,若无旁人。
  唐清意看出了他不会跳舞,干脆跟着他的步伐胡来,小声问:“傅先生是何时来的?我哥哥来了吗?”
  傅怀言不答反道:“再喊一次阿言,我告诉你。”
  唐清意心跳陡然乱了,和他相握的手心在出汗,酝酿许久后又喊了声:“阿言。”
  “再喊一次。”
  她抬眸望向他,目光中带着些许嗔意。
  傅怀言笑了起来,那笑声落在耳畔,低低缓缓的,唐清意脸颊越发羞红。
  “维书有事,英国人给杨四小姐送玫瑰花时我便来了,清意真令人刮目相看。”
  唐清意回答:“我只是做了理应做的事情。”
  起初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在中国的土地上,怎能容许他人肆意妄为。然而举起枪的那一刻,她自己也有些懵住了,强撑着讲出后面的话。
  “好一个应该做的事情。”
  音乐声落下,傅怀言停住脚步,手却未松开,只问:“跳舞你可会?”
  “会的。”
  “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唐清意默了两秒才答:“我希望有。”
  傅怀言眉眼间蕴着暖意,缓缓地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落下轻柔的一个吻。
  “会有的。”
  他说:“以后跟着我,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谁都不能再强迫你。”

第七章

  宴会结束后,唐清意的事迹一时传为上海的佳话,唐家更是被踏破门槛,纷纷前来打探她是否有许配人家。
  如今风头正盛,徐珂让唐清意在家休息几日再去学校,顺带瞧瞧有没有适合的名门公子。
  唐清意听到后半句话,有些焦急,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只问:“母亲不是钟意傅先生吗?”
  “怀言的确不错,家世好,又与你哥哥相识。但他现在并未有任职,待出国留学回来已是三年后的事情。”
  徐珂脸上露出笑来,接着道:“顾家和陆家的长子去年从美国回来,现如今在陆军部供职,且都未曾有婚配,也未尝不能考虑。”
  唐清意对母亲的这番话毫不意外,神情淡淡的,像是位旁观者。
  “母亲更属意谁?”
  “顾少昂仅两年便当上少校,又是林先生的学生,相较之下,自然是顾家。”
  徐珂自顾自地忧心着:“只是这顾少昂非大太太所生,不知是否受顾老爷的喜爱。顾老爷有五位儿子,如若不受宠,在他的仕途上定然不会用心。”
  唐清意不想再听下去,站起身来,“母亲,我先回房作画了。”
  “去吧。”
  她进到屋子里,坐在桌前想着傅怀言。
  母亲又属意顾家长子的事要不要写信告诉他?
  告诉,好像自己急于想嫁给他,不告诉,万一顾家来人提亲,母亲也许会答应。
  唐清意纠结了片刻,拿起桌上的笔,写道:近日我家频繁有人上门,你可知晓?
  而后摇摇脑袋,揉成一团丢在旁边,想了想,又写下一排字,仍然不满意。
  最后,只留下六个字:【你近日在何处?】
  她装进信封,让阿芳送到傅家,交给傅怀言。
  接连两日,都有太太前来探访,唐清意在楼上听见她们与母亲的笑声,心里生出不安,几次想下楼去瞧个究竟。
  “今日来的是谁?”她问站在房门口的阿芳。
  “是顾家太太和赵家太太。”
  “顾家?哪个顾家?”
  “夫人属意的顾家。”阿芳说:“来的是大太太,她好似是为顾家二公子来的。”
  二公子是大太太所生,这倒不奇怪,只是什么顾家长子,二公子,她并不在乎。
  唐清意咬咬下唇,询问:“傅家有来人吗?”
  “未曾。”
  “你确定?”
  阿芳抬眸看了她一眼,小声回答:“我一直留意傅家,从未见到有人来过,连书信都未有一封。”
  她有些气恼的关掉房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再不来,再不来她就......
  她又能如何,终究是自己多想了吧。
  唐清意坐到桌边,打开窗户,望着院子里的树发呆。
  忽而,听见窗外响起口哨声,她并未在意,直到又传来声音,唐清意站起身,倚在窗边朝下面看。
  傅怀言负手站在后院的香樟旁,在午后的柔软的阳光下微微笑着,看向她的屋子。
  唐清意心里松了口气,面上摆出生气的模样,不善地道:“傅先生竟有空来我家,可真是稀奇。”
  “你写的信,我收到了。”
  收到了竟耽搁三天才来,他不担心自己被许配出去吗。
  唐清意不说话,气恼的瞪着他。
  傅怀言往前走两步,离她的窗口更近了些,唐清意扭过脑袋不看他。
  “维书昨日回来过,你可知晓?”
  “不知。”
  这两日除去用餐时间,她都在屋子里面作画练字,多数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胡思乱想。
  唐清意问:“哥哥回来又如何?”
  “顾家长子顾少昂在外养了小妾,二公子喜去风流场所,维书应当将这些说与伯母听了。”
  唐清意漂亮的眸子里顿时添上了些许喜悦:“当真?”
  傅怀言颔首:“去年顾老爷的八姨太与男同学交往甚密,被他活生生打死,前不久又强娶了书寓里的女子,做自己的九姨太,这顾家的风流名声一问便知。”
  “顾老爷如今已年过五十,八姨太怎还有同学?”
  “他的八姨太同是强娶的,仅十七岁。”
  唐清意露出厌恶的神色,庆幸哥哥把消息带回来了,否则母亲因为家世背景,草率订下亲事,才真是糊涂。
  傅怀言接着解释:“前两日我向父母提了婚事,他们都听说了你在宴会上的事迹,想见你一面。父亲今日才得空,便耽搁了两日。”
  唐清意的怨气早已消散了,自言自语般道:“伯父伯母想见我?”
  她忽然意识过来,“他们现在在楼下?”
  傅怀言笑了笑:“自然是的。”
  唐清意慌神了,低眸瞧自己身上的衣裳,母亲订制的旗袍都有些花哨,不知伯母伯父是否喜欢。
  “无需担心。”傅怀言似是看出了她的担忧,笑着安抚:“我家清意如此全能,母亲与父亲定然会喜欢你的。”
  她因我家二字红了红脸颊,垂着眸子,静静地相视着。
  片刻后,唐清意开口询问:“你说顾家的风流名声在外,那么傅家呢?”
  她常听哥哥提起傅家,全然是好听的话,还从未曾听外人提过傅家,不知又是怎样的名声。
  “父亲早些年有位夫人,生病去世了,未留下子女,母亲是续弦,生了我与弟弟。”他稍稍停顿,“至于我......”
  他看着趴在窗户口的身影,忍不住轻声笑起来,低沉的男音传入唐清意的耳内,很是动听。
  傅怀言眼眸专注,说道:“我只要清意一人,足矣。”

第八章

  民国二十年。
  近日来,外面发生不少事情。
  唐清意常常站在窗户旁,望着远处的街道,隔着好远的距离,依旧能够听见喧囔的声音。
  自九月救国会在《申报》刊登了宣言后,便掀起一场场抗日救国的宣会与游.行活动,工人罢工,学校停课,学生请愿,声援黑龙江的将士,驱逐境内的日军。
  父亲因为此事,多日未曾回家,哥哥和傅怀言也参加了宣会,唐清意几次想出门,被徐珂拦在家中。
  国家危难之际,她学习的礼教书画毫无用处,竟只能留守在家中。
  正出神时,忽而听见楼下传来声响,阿芳兴奋的在门外喊道:“小姐,是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唐清意闻言跑出房门,慌慌张张的下楼梯。
  徐珂端坐在沙发上喝茶,见状不满道:“好生走路,讲过多少次,你都不晓得改。”
  “我会注意的。”唐清意迈着步子走到唐维书身边,“哥哥,你回来了。”
  唐维书揉揉她的脑袋,唐清意压低音量,语气里带上了点撒娇的意味:“哥哥怎今日才有空回家?我好想你。”
  “是想哥哥。”唐维书停顿了两秒,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还是想哥哥带回来的东西?”
  “自然是想哥哥。”话音一落,唐清意伸手将他手中的信抢过去,捂在怀里露出得意的笑。
  唐维书愣了一瞬,随即失笑,宠溺的点点她额间,“你呀。”
  唐清意拿着信回到楼上,徐珂望着她急切的背影摇了摇脑袋,笑道:“起初还不愿答应这门亲事,现在倒是迫不及待的想嫁过去。”
  唐维书听到此话,并未出言调侃,眼底隐隐带着几分忧虑。
  “怀言母亲前天同我打电话,说世道太乱,想让他们去美国前先将婚礼办了。你父亲好些日子未回来,我都没个商量的人,你觉得如何?”
  傅怀言和唐清意于数月前完成学业,本该乘船前往美国留学,谁料唐同有事耽搁了。
  “母亲。”唐维书没有回答,神色有几分凝重,“怀言同我说,不去美国留学了。”
  “为何?”
  “他说自己所学的知识救不了如今的中国,唯有上前线,站在敌人的对面,用枪支和身躯阻止他们的侵犯。”
  “胡说!”徐珂气得直接站了起来,“他要去做什么?”
  唐维书回答:“报考航空学校。”
  “航空?”徐珂以为自己听错了,音量都不由得提高了。
  傅怀言出生于名门望族,父母怎会同意他去航空学校?谁都知道,当飞行员只有死路一条。
  “是的,母亲。”
  徐珂忽然想到什么,抬眸望向儿子,“维书,你是不是也......”
  唐维书点了一下脑袋。
  “我不允许,绝不允许!”徐珂又急又气,激动的大喊。
  “抱歉,这次我不能听您的话。”
  “你与杨家四小姐有婚约在身,不可如此!”徐珂又自己做了决定:“等你父亲回到家中,我便告诉他此事,让你尽快与杨四小姐成婚。晚间我与傅太太通电话,如若傅怀言执意报考航空学校,立刻取消他与清意的婚约。”
  唐维书十分冷静的瞧着她,“母亲您还是同父亲讲,取消我与杨小姐的婚约吧。”
  徐珂气愤的指着他,“你还当我是你的母亲吗!”
  “您永远是我的家人,然,先有中国,而后才能有小家。”唐维书带有歉意的微微鞠躬,转身走出宅子。
  唐清意回到房间,坐在桌前,拆开哥哥带回来的信封。
  是傅怀言的字迹。
  给我的清意:
  近日上海市民抗日情绪高涨,你应当听过一些事,其实何止上海市民,他们只是中国的一个缩影。而今正是国家危急存亡时刻,我知晓你心中焦急,想做些什么,不必内疚,你已极好,为协会翻译的文章他们很满意。
  不久前,我与维书参加了朱先生举行的大会,决定报考航空学校,不再同你去美国留学。此事我已考虑多时,本该即日启程前往南京,可你是我爱的人,你的意见于我十分重要,理应写此信告知与询问。兹事体大,无论你同意与否,切记给我回信。
  我想你,很想很想。
  怀言
  九月二十六日
  唐清意反复读着第二段的几行字,脑子乱成一团。
  她清楚飞行员是多危险的职业,随时可能牺牲,尸骨无存。
  家国大义前,他不该被小情小爱所牵绊,只是一想到未来可能见不到他,自己就忍不住......
  唐清意几次拿起桌上的笔,又几次的放下,安静的坐在椅子上,透过窗户,望着院子里的那棵香樟树。
  这样一坐,便是半日。
  “小姐,该用餐了。”阿芳在屋外唤她。
  唐清意并未回应,阿芳又敲敲门,喊了声:“小姐?”
  “知道了。”唐清意回过神来,双眸落在面前的纸章上,重新拿起一旁的笔,写下字。
  阿言:
  你想为国家尽忠,我懂。想去便去,我在上海等你回来。
  我永远是你的,想你。
  清意
  九月二十六日

第九章

  唐清意把书信交给阿芳后才下楼。
  徐珂已坐在饭桌上,沉着一张脸,很是不高兴。
  唐清意没有看见唐维书,估摸着哥哥已经将阿言想报考航空学校的事情说了。
  果不其然,菜刚端上来,徐珂便开口询问:“你可知晓怀言的事情?”
  她点点脑袋。
  “不止怀言,你的哥哥也要去当飞行员。”徐珂的态度很强硬:“我绝不同意,已将此事告知你父亲。如若维书执意如此,我便当从未生过他。”
  唐清意听到前半句话,惊讶的瞪圆了双眸,“哥哥也想学飞行?”
  “连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真不晓得他们二人被谁给蛊惑了,一个个竟赶着送死。”
  唐清意攥紧小手,盯着眼前的盘子,耳边又传来母亲的声音:“方才我同傅太太打电话,她说怀言确有此打算,她劝不动,如若唐家想取消婚约,随时都可以。幸而我现在知道了,再晚两日便来不及......”
  “母亲取消婚约了?”唐清意急忙打断母亲的话。
  “是。”徐珂皱着眉道:“我不允许你去当寡妇。”
  唐清意神情激动:“母亲你怎能不经过我允许,随意取消我的婚事!”
  “因为我是你的母亲!”徐珂用力的拍桌,吓得旁边的佣人们都低下脑袋,“你只有你们兄妹二人,你们一个想当飞行员,一个要嫁给飞行员,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唐清意毫不胆怯,对上母亲的视线,“那您可有想过我们的感受?”
  徐珂微怔,唐清意接着道:“我不喜戏曲,您偏要我学,我不爱穿花哨的旗袍,您却看不上我眼光,如今我有了爱的人,您又取消婚约,您有一次考虑到我吗?”
  “我是为你好。”
  “是,您总认为是为我好,只是从不问我到底要什么。”唐清意眼睛里泛起了泪光,起身朝楼上跑去。
  关掉房门,她放声哭了出来,把这十几年来隐忍的所有全部倾尽。
  因为这场争吵,唐清意与徐珂三日未讲过话,听阿芳说,前日傅怀言来过,被母亲赶走了。
  她昨日想出门,也被管家阻拦了,说是夫人有命令,不许她踏出家门一步。
  接连几日落泪,竖日起床时,唐清意的眼睛有点红肿,她站在窗边,远处又传来民众的呐喊声,偶尔能看见高高举起的旗帜。
  不知这里面是否有她的阿言。
  “小姐,你醒了吗?”阿芳在屋外问。
  “醒了,何事?”唐清意轻声道。
  “大少爷方才回来了,让我把这封信交于你。”
  唐清意打开房门,拿过她手中的书信,低声问:“母亲呢?”
  阿芳瞧见她红肿的眼睛,惊呼:“小姐你眼睛怎么了?我待会儿给你拿药来。”
  “无事,不用拿药。”
  唐清意又看了她一眼,阿芳会意:“哦,夫人本约了陆家太太,可大少爷回来后又与他吵架,现下正在生闷气。”
  “可是住在西街的陆家?”
  “是。”
  “我知晓了。”
  唐清意关上门,坐到桌前拆开信封,里面有两封书信,有一封是哥哥的字迹。
  唐维书告诉她,自己会与怀言一同前往南京,父亲已同意此事,希望她在家照顾好母亲。另,他知道母亲取消了与傅家的婚约,想让她嫁给陆家长子,如若愿意,便忘了怀言,若不愿,绝不要从。
  唐清意读完后,拿出另一封信,打开一看,只有短短的三个字。
  【看窗外。】
  她连忙又去瞧信封,确定未有第三封信。
  唐清意放下书信,站起身望窗外,香樟树旁站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眉眼温柔。
  傅怀言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跳下来。”
  “跳下去?”
  “我接着你。”
  她的房间在二楼,虽然不高,但终究离地面有些距离。
  “别怕,我会接住你的。”
  唐清意踩着桌子站上窗户,闭着眼睛,往下面跳去,感觉心跳不停地加速,失重感吓得她差点尖叫出来,随即稳稳地落在男人的怀里。
  她未缓过劲,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清意,睁眼。”耳畔传来轻轻地一声。
  她颤着睫毛睁开双眸,撞入傅怀言带笑的目光中,唐清意气恼的瞪过去,“吓到我了。”
  “无事,我在呢。”
  傅怀言何尝不知这样会吓到她,只是徐伯母不再允许他们的婚事,将唐清意关在家中,连唐维书都没有办法。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见到她。
  “放我下来。”
  “想这样一直抱着你。”
  唐清意害羞的垂下眸子,打他肩膀,不够解气,像撒娇般的又打一下。
  傅怀言笑了出来:“心中可舒坦了?”
  唐清意嘴硬道:“没有。”
  “那给你买糖炒栗子吃?”
  “我如此好哄?”
  傅怀言把她放下来,牵起手放在嘴边,“那我只能将自己交于你,你想如何便如何。”
  唐清意抽出手,小声道:“我又能奈你如何。”
  “唐小姐可不许小瞧自己。”傅怀言微微俯身,抵住她的额头,“你牵连着傅先生的一举一动。”
  讲完,逗得唐清意脸颊浮起红晕,偏过脑袋,“尽会说些好话。”
  “好话只说给你听。”傅怀言抬手抚摸着她的脸,带着无限的眷恋,“我不久后就要离开,别再与我怄气了。”
  唐清意闻言再次对上他的目光,“何日动身?”
  “三日后。”
  “何日回来?”
  “不知。”
  “飞行......”唐清意低喃一声,微微抬头,看向天空。
  洁白的云朵在蓝天中慢慢悠悠地漂浮,不知想去往何处。
  “守卫疆土,为国尽忠,是我之所愿。”
  他说:“等我回来,我们便成婚。”

第十章

  傅怀言和唐维书离开后,唐清意如丢了魂般,没日没夜的望着后院的那棵香樟树发呆。
  徐珂对于儿子的擅自离开,难过又气恼,过了两日,唐同回到家中,两人因为此事大吵一架。
  唐同不喜陆家,不同意女儿与陆家订亲,更担心女儿继续跟在她身边,得不到良好的教育,几日后就带着唐清意前往美国。
  踏上开往西雅图的邮轮后,唐清意才得知,此行另有一女子,是位作家,看模样大抵三十来岁。
  父亲不说,但唐清意已然猜到女子与他之间的关系。
  船上有许多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他们互相都认识,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谈。
  唐清意独自倚在船栏上,海风徐徐地吹过,她看着逐渐远去的城市,心里更多的竟是释怀。
  城里牵挂的人都离开了,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聚。
  “唐小姐?”一位男人走到她身旁。
  唐清意偏头望过去,竟是在宴会厅里碰见的军官。
  她微微颔首,男人自我介绍:“我姓顾,此行是来送我家弟弟,未曾想能遇见唐小姐。唐小姐也是到美国留学?”
  唐清意不想解释的很清楚,敷衍道:“算是吧。”
  “是独自前去?”顾先生观察了她好半天,不见唐清意身边有其他人,才上前搭话,“如若唐小姐不介意,可与我弟弟他们做个伴,他们皆是燕大的学生。”
  唐清意摇摇头,拒绝他的邀请:“不必了。”
  顾先生愣了愣,而后也倚在船栏上,“一年前在南楼饭店见到唐小姐时,脸上虽未有欢喜之意,却落落大方,惊艳四座。仅隔一年,为何在这船上黯然伤神,闷闷不乐?”
  唐清意垂着眸子,淡淡道:“仅隔一年,国将不国,家不成家,何乐之有。”
  顾先生未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又站了片刻,似乎是觉得无趣的很,离开船板。
  周围恢复了安静,唐清意微微抬眸,视线落在天空的云朵上。
  今日天气很好,一团团白云缓缓飘动,鲜亮的蓝色从云间的缝隙中透出来,很是漂亮。
  不知在云端之上,是否会有他飞过的痕迹?
  -
  唐清意在欧洲各国游历了一年多,直到父亲身边的女子查出*,才决定返回上海。
  唐同只回家了一次,告知徐珂已经安排女儿到原先的女中续学,婚事希望她不要自作主张,便又离开了。
  徐珂全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笑盈盈地对唐清意说:“陆家长子仍未娶亲,听陆太太说,他曾在宴会上见过你,至今忘不掉。”
  唐清意皱皱眉头,“母亲难道忘记父亲说的话了吗?”
  “管他做甚。”提到这事,徐珂颇有怨气:“你们的事向来是我操心,他何曾在乎过?当初如若不是他支持,维书也不会忤逆我。”
  提及哥哥,唐清意又想到父亲身旁的女子。
  他们即将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而母亲对此毫不知情。
  “母亲......”
  唐清意正想讲此事,徐珂打断她的话,语气很是不悦:“你几次拒绝,莫不是还惦念着傅家?”
  傅家,傅怀言。
  到美国不久后,唐清意收到他的书信,说已经与哥哥通过入学考试,成为航空学校的学员。学校12月会迁到杭州,后面附带了新的地址。
  后来,他的学习忙,自己又没有固定居所,通信便很少,上回收到他的信已是三个月前。
  徐珂见她不吭声,生出几分怒意:“无论你是不是惦念他,都趁早打消念头,你们之间再无可能。”
  “母亲,我累了,先上楼歇息。”唐清意不再管徐珂,小跑着上楼回到房间。
  她走到书柜前,从书里拿出一封封信。
  去欧洲的路途遥远,带着这些信件怕会有损,她离开前特意夹进书里,这是最不容易被母亲发现的位置。
  唐清意坐到椅子上,重新打开书信,将上面的内容一字一字地重读,又如同珍宝般收起来。
  上回给他寄信时,已告知了自己即将回到上海,如若再写信,可直接寄往家中。
  唐清意特意叮嘱阿芳,收到杭州来的信,不用诉母亲,给她便好。只是回来许久,从未等到杭州来的一封信。
  这一等又是两个月,唐清意本就心里不痛快,回家后母亲又爱讲与陆家的事,她听着更提不起精神。
  午后,从学校出来,唐清意低垂着脑袋,往熟悉的方向走。司机每日都会在固定的地方等待,像以前那样,负责接送她上下学,同时充当母亲的眼睛。
  忽而,面前有道身影挡住她的路,唐清意下意识避开,往右边挪了两步,谁料前面那人也跟着挪步,似是故意的。
  唐清意有些烦躁,抬眸看向那人,脑子顿时变成空白,怔在原地。
  傅怀言弯下腰,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我的清意傻了?”

第十一章

  唐清意不顾还有同学看着,扑进他的怀里,把脑袋埋进胸膛,小声控诉:“你为何不给我回信,让我好生担心。”
  傅怀言抱住她,在耳边轻轻柔柔的解释:“信件被我同学收了,他忘记交给我,半个月前我才知晓你已回到上海。”
  唐清意揪着他的衣服,过了许久才又开口,跟撒娇似的:“不管,怨你。”
  傅怀言闻言微微失笑,轻声哄着:“是,怨我,全都怨我,定然不敢再犯。”
  抱了好半天,唐清意突然想起,司机就在不远处,肯定会将此事告诉母亲,她松开手,看向停车的方向。
  “无事,维书也回来了。”傅怀言看出她的顾虑,“我过来时,他便去找司机送他回家。”
  “哥哥要回家?”
  “毕竟是家。”
  说完,傅怀言不知想到什么,牵住她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便知。”
  傅怀言牵着她走过两条街,到了一栋公馆前,里面绿草茵茵,草丛间点缀着花朵,修整的很是漂亮。
  “这里是?”
  “这是我家。”
  门口的管家难掩兴奋之意,喊了声“少爷”,打开大门,“您回来了,我这就派人通知老爷太太。”
  “先不必。”
  傅怀言没有带她进屋,而是穿过右边的草坪,到了公馆的后院。
  “那是我房间的窗户。”傅怀言指向二楼的房间,笑道:“我原本是住三楼。”
  “为何搬到二楼?”
  “你猜猜?”
  唐清意盯着二楼与三楼的窗户看了很久,都未能看出区别,她想到自家的二楼与三楼房间,好似也相差不大。
  仅有的不同是,窗外的景色......
  唐清意转头看他的窗户对面,这才发现,竟也种着一棵香樟树。
  傅怀言的目光在树上停了一停,随即回到她脸上,目露笑意:“你我窗户外,看到的景色是相同的。”
  唐清意闻言笑起来,再次望向他的窗户,“只可惜你如今常年不在家。”
  “这又何妨。”傅怀言说:“待我回到学校,在宿舍窗户外种上一棵。”
  “说的好似学校是你开的。”唐清意打趣他。
  傅怀言笑了声,牵着她进到屋子里,保姆们瞧见他回来,身边还带着位女子,都神色激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唐清意。
  他向她介绍家中珍藏的字画,唐清意看得认真,等回过神时,才发觉他在凝视自己,目光里是化不开的浓情。
  “你是第一位来我家的女子。”傅怀言的掌心贴着她脸颊,缓缓靠近,在额间落下吻。
  唐清意垂着眸子,脸红的发烫,听见他在耳畔温柔地说道:“我很高兴,清意,很高兴你能来我的家。”
  她害羞的点点头:“我也很高兴。”
  傅怀言取下脖间的吊坠,戴到她的颈脖上,“这是我自小戴的玉坠,送给你,我今后的妻子。”
  唐清意摸了摸胸口的坠子,想到自己因上学,并未佩戴任何饰品,无法回赠。
  “不若我们......”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若我们将今后,变成今日?”
  只是母亲那边不会同意,很多流程怕是要省了去。
  傅怀言没有回答,望着她好一会儿,“你赠我一张照片,如何?”
  “我的照片都在母亲那里。”
  “那便现在去。”
  傅怀言又带着她到照相馆,二人换上西装与旗袍,拍了照片。
  从馆里出来后,天渐渐黑了,傅怀言给唐清意买了糖炒栗子,沿着河边慢慢地走。
  唐清意捏着栗子,想到他方才未回答结婚的事,故意道:“母亲想为我订下与陆家的婚约。”
  “你......你是如何想的?”傅怀言希望她能拒绝,可自己如今这般模样,怎好意思说出口,更不敢同她结婚。
  唐清意见他犹犹豫豫的样子,狠着心说:“还能如何,自当是听母亲的。”
  傅怀言忍不住握紧拳头,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我知晓不该这样,我应早些放手,给你自由。可我说服不了自己,自私的想将你留住......”
  他整个人像泄了气般:“也罢,不论你如何决定,我自当尊重。”
  唐清意神色淡定的瞧着他,只问:“何时能再回来?”
  傅怀言抿抿唇,道出两个字:“不知。”
  “我不愿听从母亲安排,方才是有意想气一气你。”唐清意不悦地嘀咕:“谁叫你拒绝我。”
  他脸色缓了过来,拉住她的衣袖,“怪我不好。”
  “我只再等一年。”唐清意说:“一年后,你回来娶我。”
  “好。”
  接下来的一年里,他们经常通信。
  傅怀言想在宿舍后种香樟树,遭到学校阻拦,给唐清意写的信里满是委屈,她看得禁不住失笑,让他就此作罢,别再坚持。
  唐清意从女中毕业后,想要从医,傅怀言十分支持她的决定,她便不顾徐珂的阻拦,私自去了医学院。
  唐同不用任何的说辞与借口,直接将身边那位女子迎进家门,让她单独住在后院,三月后女子生下一男孩。
  徐珂为唐清意与陆家订亲了,唐同知道后大发脾气,到陆家取消婚约,不许徐珂再插手女儿的婚事。
  一年后,唐清意收到他的来信。
  清意:
  我已顺利从航空学校毕业,成为正式的飞行员。
  八月回来,极是想你。
  阿言
  六月二十六日
  唐清意的指尖落在“八月回来”四个字上,禁不住弯起唇角笑。
  他说过,等他回来,他们便成婚。
  他答应过,一年后,回来娶她。
  他不会食言的。
  唐清意写了封长长的回信,让阿芳快些寄往杭州,而后翘首企盼,祈祷他的书信能早点到。
  如若不出意外,每半个月便能收到一封彼此的书信,这一年来都是如此,有时稍微晚些,有时早些,但总不会超过一个月。
  可这次,直到八月底,唐清意都未收到他的书信。
  傅怀言没有回来娶她,连书信都不回复。
  隔着距离,她不知实况,但心底又失落又担忧,提笔给唐维书写了封信,也未有回复。
  就这样盼到了年底,终于等到来傅怀言寄来的书信。
  相隔半年,唐清意迫不及待的打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张残缺的照片。
  是他们当初一同照的,傅怀言撕掉了自己的半边,只寄来了有她的半边。
  唐清意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急忙拆开信件,是他常用的纸章,他的笔迹,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却如万箭穿心般刺痛着她。
  请忘记我。
  傅怀言

第十二章

  唐清意近日过得很是恍惚,早上懒得起床,上课的内容也多半听不进去。
  她常常独自坐在宿舍的床边,脑袋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想,偏偏心口像是被东西堵住了,难受的不能呼吸。
  唐清意转过脑袋,窗外找不到熟悉的香樟树,更没有他的身影。
  前些日子在学校碰见杨晚凝,她说已有半年未收到哥哥的来信,问是否出了事情。
  唐清意不知原因,也害怕知晓原因。
  家中并未收到杭州来的电话,也没有军官上门,这大概算是个好消息吧。
  自从有了二太太和小儿子后,唐同回家很是频繁,几次瞧见唐清意静坐在花园里,默默地望着香樟树,喊她名字都没有反应。
  二太太性格温和,知书达礼,深得他的喜爱,而徐珂近年来性格越发暴躁固执,惹人生厌。
  尽管唐同对徐珂已无感情,但特别疼爱唯一的女儿,不愿见她如此痛苦,决定送到国外散散心,安排她进入美国女子医科学校。
  唐清意知晓后,想都未想便同意了,乖巧木讷的模样让唐同担忧又心疼。
  “我知道你心里挂念他。”唐同轻声在她耳畔道:“先前我解除你与陆家的婚约,一来是不喜陆家,二来是想替你们多争取些时日。”
  他微微叹气:“如今他与你分手,也是为你好,既然你们的缘分已尽,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顾家向来风评不好,本不该考虑,但顾家小少爷我在船上见过一面,是个良缘。”
  唐清意听完这番话,仍然没有多大反应,只道:“我想先完成学业,回国后再结婚。”
  “嗯。”唐同答应了:“这样也好。”
  唐清意最终听从父亲的话,先与顾家小少爷定下婚约,互留通信地址,两年后待她回国便结婚。
  听闻杨晚凝拗不过父母,与陆家次子订婚了,年底将会完婚。
  初识至今,已有五年,到头来,她们二人只等来一场空。
  去往美国前,杨晚凝来看她,早已没了宴会厅里杨四小姐的骄傲自信。略施粉底也遮挡不住憔悴的面容,眼睛红红的,定是在家哭过许久。
  “怎会走的如此匆忙,不能等年底参加我的婚宴后再离开吗。”
  “学校那边催得紧。”
  杨晚凝点点头,一副认命的模样,自嘲着:“罢了,这婚宴也没什么意思,听说陆高昂同样是被父母逼婚的,不知这日子能过多久。”
  “我曾在宴会上见过陆高昂,言谈举止斯文儒雅,是个不错的人。你既答应成婚,便与他好生过日子,别再想其他。”唐清意低垂着眸子,淡淡道:“待我回国,也应如此。”
  “你无需骗我。”杨晚凝看出她的心思,“你答应唐伯父回国后结婚,无非是想再等傅怀言两年。”
  听到他的名字,唐清意睫毛微颤,不做声。
  杨晚凝劝道:“清意,别再犯傻,该放下了。”
  唐清意望向她手腕处的白色镯子,那是唐家祖传的手镯,母亲叫哥哥送给心仪的女子,是定情之物。
  也不知她的那句放下,到底是劝自己,还是劝她的。
  杨晚凝离开后,唐清意坐在沙发上出神,直到电话铃声打破寂静。
  她走过去,接通电话,听见对面传来轻轻地一声“小妹”,眼眶顿时红了。
  “近日过得可好?”
  “哥哥......”唐清意抑制不住情绪,放声哭出来。
  唐维书轻声细语地哄着妹妹,哄了许久她才止住眼泪。
  “家中一切都好,你如今在何处?可安全?为何不回我的信?几时能回家?”
  唐维书失笑:“小妹问题这么多,我先回答哪个?”
  “逐个回答。”
  兴许是今日得空了,他耐心的逐个解答,说现在已不在杭州,所以未能收到她们的信件,等安定下来,会主动寄信回来。
  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唐维书都用的“我们”,而不是“我”。
  唐清意告诉他:“哥哥,晚凝与陆家次子订婚了。”
  “陆家次子,陆高昂吗?”唐维书自言自语般低喃:“虽并无多大才智,但人不坏,陆家可保她一生衣食无忧,也挺好。”
  “那你呢,哥,你当如何?”
  唐维书沉默了,唐清意也没有讲话,过去良久,她道:“我也要结婚了。”
  “谁家男子?”
  “顾家小少爷,顾先辰。”
  “顾家?可是你自愿的?怀言他......”
  唐清意脑子仿佛嗡的一下,连忙提高音量打断话:“哥!他......别再提他,别再提他了好不好。”
  唐维书沉默两秒,应了声:“好。”
  她悄悄松口气,这才认真回答:“父亲与母亲并未强迫我,我是自愿的。”
  “哥,我累了,好累......”
  对面忽而换了人,熟悉的声音传入耳内,低沉而平静:“祝贺唐小姐喜得良缘。”

第十三章

  两年后。
  唐清意下了船,回到上海,远远地,便听见前方游.行集会的声响。
  她去欧洲游学那年,日军曾进攻上海守军,轰炸民宅,袭击市民。晚凝当时的来信中有提到此事,许多普通民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直到5月签了停战协议。
  上月,唐清意从医科学校毕业,唐同在信中讲了国内战事,让她先别回来,在美国躲一躲。
  她学医就是因为书画礼仪在如今毫无作用,现下国家有难,无论过程多艰辛,都必须回到祖国尽一份力。
  唐清意回到家中,瞧见徐珂正在收拾行李。
  “母亲。”
  “你回来的正好。”徐珂神色焦急的拉住她手臂,“上海要打仗了,你与我一同离开。”
  唐清意皱起眉头,将腕处的手扯开,“母亲这是要逃?”
  “虽说他们不会打进来,可谁知日后会不会发生变故,还是先离开的好。”
  唐清意望了眼已经打包好的行李,转身往楼上走,“母亲要逃,便自己逃吧。”
  她走到房门口,阿芳毕恭毕敬地喊:“小姐。”
  “你不跟着母亲?”
  阿芳摇摇头,“我跟着小姐。”
  “嗯。”
  她笑了笑,推开房门,两年未归,阿芳将里面收拾的很干净。
  唐清意先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朝外面看,后院里的香樟树还是那样茂盛,好像一切从未变过。
  战争突然爆发。
  上海民众抗日救国情绪高涨,随之而来的是物资短缺,有钱人与普通民众过上了天囊之别的生活。
  没有了徐珂的阻拦,唐清意可以随意出门,捐赠家中的钱财物资,竭尽全力救助难民,配合文艺界的演出。
  前方的战况越发吃紧,每日报纸上刊登的新闻她都会一字一字的看,在心里祈祷着胜利。
  可往往得到的消息是又有城市沦陷,军队也开始慢慢撤退。
  不知为何,明明是初秋,此时的上海却让唐清意感觉到一丝刺骨的寒意。
  她倚在窗边,望着香樟树,明明隔了几条大街,仿佛都能听见远处的嬉笑声,吵闹不已。
  父亲忙得焦头烂额,连家都没有时间回,更没空管她的婚事。这两年顾家小少爷寄来不少书信,她只回了几封,内容也简短。
  杨晚凝也来过信,她与陆高昂相处的不错,半月前生了一位男孩。
  别再犯傻,该放下了。
  原来这话,真的是在劝她。
  飞机从天空中飞过,唐清意微微抬头,目光追随着它,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报纸上有时会刊登飞行员的新闻,击落多家敌军飞机的英雄,以及英雄在战争中光荣牺牲。
  她从来没有看到傅怀言的名字。
  唐清意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吊坠,回忆起过往的种种,忽然感觉心里痛的厉害,像是有根无形的细针扎了进去。
  阿言,你如今身在何处,可曾有想起过我?
  日子一点点过去,转眼到了春天。
  二月时,唐维书送来家书,报了平安,说在不久后会回来一趟,只是有任务在身,不能待很久。
  三年未见,唐清意很是想念哥哥,不知他是否也会回来?听闻傅家一直在为前线捐献物资,为抗战做了不少贡献。
  这天,是很平常的一天,唐清意刚从医院回来,阿芳跑上楼敲她的房门,语气里的庆幸大过于兴奋:“小姐,少爷回来了!”
  “知道了。”
  唐清意没有急着下楼,而是走到窗边,看向窗户外面。
  后院里空无一人。
  她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
  以前哥哥回来时,他会偷偷地跟着哥哥到院子里,在她的窗户下等着。
  早该想到,他压根不想见自己。
  唐清意拉开房门,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喊了声:“哥。”
  她走到沙发旁,忽然停住脚步,远远地和唐维书对视着。
  他穿着整齐的军装,怀里抱着一件干净的衣服和军官帽,薄唇微抿,没有讲话。
  唐清意清楚那代表什么,一时目眩眼花,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身子微微一晃,险些倒在沙发上面。
  “清意。”唐维书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扶住她,“清意,你感觉怎样?”
  唐清意拉住他的衣袖,眼泪忽然落下来,抬着眼眸,目光里隐隐含着期待:“哥,是我胡思乱想的......是吗?”
  唐维书心疼的望着她,张了张嘴,没有勇气将后面的话说出口,“你先坐下。”
  唐清意不愿意,只死死地盯着他,等待回答。
  兄妹二人对视良久,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书信,“自三年前从学校毕业,我们亲历了一次战场,越发清楚飞行有多凶险。再则,不满二十八岁,是不能结婚的,怀言不想耽误你,便只能让你忘记他。这是他最后留给你的信。”
  唐清意颤抖着手接过那封信,听见耳边传来唐维书清晰的声音:“第三中队队长傅怀言,不幸遇难。”
  唐清意手里捏着信,忽然推开唐维书,发疯似的往外面跑。
  “清意!”
  “小姐,外面危险。”
  她全然不顾身后的喊叫声,跑出家门,跑出院子,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
  哪里都找不到阿言。
  在那条他们一同走过很多遍的河边,唐清意停住脚步,抬头看着天空。
  风温柔的吹过脸庞,耳畔依旧有小贩的叫卖声,许多行人来来往往,还是那个热闹的街道。
  今天的云朵很白,飘浮在空中,像画一样美丽。
  他再也见不到了。
  她爱的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在别人一句话中走了。

第十四章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竟是唐三小姐带头的。”
  “哪个唐三小姐?”
  “上海的唐三小姐还能有谁?自然是唐同的三女儿唐清意啊。”
  “据我所知,那些工商大户的家属们,也是唐三小姐亲自去劝说的。”
  “真是没有想到啊,她能有这份心。”
  “这么多年了,唐三小姐还未嫁人?”
  “是啊,也不知道为何。”
  “......”
  阿芳拎着从小贩那里买的糖炒栗子,站在街边听车站的路人谈论唐清意,什么话都未说,回到家中。
  坐在沙发上的唐清意正在看一张旧报纸,阿芳知道那张报纸,上面有短短的一句话,是介绍傅家少爷的。
  【在祁口战役中,击落敌机2架,击伤敌机2架,在协助撩机迫降时,不幸遇难,享年25岁。】
  “小姐,买来了。”阿芳把糖炒栗子递过去。
  “放桌上吧。”
  “嗯。”
  阿芳把东西放下,站到旁边,担忧地看着她。
  这些年来小姐时常如此,让她到街边买一袋糖炒栗子,或是东街的栗子粉蛋糕,买回来只是放在桌上,从来不吃。
  那年傅家少爷遇难,他们在河边找到小姐,带回家后她就抱着傅家少爷的衣服哭。晚间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张旧照片,小姐看过后竟伤心的哭晕了过去。
  醒来后,小姐去了趟傅家,没有进门,只是盯着后院的香樟树看了许久。
  小姐也很爱看自家的香樟树,成日靠在窗边看,这么多年,周围的人家陆续搬走,老爷也带着二太太和小少爷到国外定居,只有小姐哪都不肯去。
  四年前,大少爷也在任务中遇难了,是位军官到家中告知的,他说少爷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小姐应当为少爷的殉国感到骄傲。
  小姐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木讷般点了一下脑袋,连眼泪都没有掉,之后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阿芳。”唐清意唤她。
  “嗯?”
  “我们去趟杭州吧。”
  阿芳愣了两秒才缓过神来,“小姐你愿意出门了?”
  “是啊。”她笑了笑:“突然想去杭州看看。”
  “好,好。”阿芳连连点头:“我这就收拾行李。”
  唐清意十几年未离开过上海,如今终于愿意出门,阿芳可高兴坏了,很快收拾完包裹,去买了两张前往杭州的火车票。
  回到家时,瞧见唐清意手里拿着一件普通的蓝色学生装,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很是眼熟。
  “记得这件吗?”唐清意转过脑袋,“说起来,还需感谢你。”
  阿芳记起来了,这是当年太太让她处理掉的一件衣裳,她知晓小姐喜欢穿学生装,便悄悄地留了下来。
  “小姐如此喜欢这件衣裳吗?二十年了都不舍得丢。”
  “是啊。”她拿起衣服,贴着脸颊,露出悠远的神色,“非常喜欢。”
  阿芳见到这副模样,都能猜到,定是又和傅家少爷有关系。
  小姐愿意出门,怕也是与傅家少爷有关。
  唐清意穿着那件旧布衫,踏上前往杭州的火车,到达时已是下午,阿芳说可以先找酒店入住,唐清意摇了摇头,叫车去往航空学校。
  如今学校已经迁往台湾,旧址仍然在使用。
  唐清意说明身份与来意后,守卫带她到了当年的宿舍楼。
  楼内不允许进入,她看着书信上的内容,走到宿舍楼后边,找到二楼右边第三个窗户。
  那是阿言住过的房间。
  她的视线微微一转,瞧见窗户正对面,种着一棵香樟树。
  他曾在信中说,学校不准他种香樟树,他如此冷静理智的人,为了她,这样任性了一回。
  唐清意走到香樟树旁,伸手摸了摸它的树皮,泪眼模糊。
  阿言,我很想你。
  你从窗外瞧见它时,是不是也会想起我?
  唐清意在杭州待了三日,走过航空学校周边的每条巷子,而后便又回到上海。
  她走进房间,坐到桌前,拿出信封里的一叠信。
  时隔多年,信件已然有些泛黄,但字迹依旧是清晰的。
  【今日第五大队的小林牺牲了,不知何时会轮到我,只望那时清意不会怪罪我。】
  【上海如今像是一座孤岛,很担心我的清意。】
  【清意说她订婚了,我不想祝她幸福,她的幸福理应由我来给......可我拿什么给?】
  【清意,我很想你,也很爱你,但我只能在这纸上对你说说心里话,你这一生定要过得自在快活。】
  【清意,我的清意,我深爱的人......】
  无数张信纸的中间,夹杂着他最后的一封信,是出任务前,写下的遗书。
  吾爱清意:
  我曾给你写过一封书信,叫你忘记我,现在想来实在可笑,我自己做不到的事,竟想让你做到。从电话里得知你要结婚时,我难过至极,又无能为力,你大抵不会相信,我居然有过回来抢婚的念头。后来我打消念头,因为梦见了战争,国土被侵,同胞遭辱,若人人只想自己,家国何时能恢复?国家危难时,总得有人去,选择当飞行员,我从未后悔。
  我曾想寻得净土,与你共度余生,可国已不国,又何来净土?我在天上时,看见过祖国的山川河流,很是漂亮,望吾辈今后能雪耻复仇,驱除日寇,还这人间太平盛世。此生我等不到这一天,你定能等到,记得要去看一看,走一走。
  误你多年,不知你怨过我吗?如果有来生,如果你愿意,我们再相见。
  祝你余生清净无忧,顺心如意。
  我爱你。
  阿言
  七月二日
  她合上信件,再次放进信封里,托着下巴,望向窗户外。
  院子里的香樟树随风摇曳着,今年好似开的格外茂盛。
  他飞过的云间,踏过的土地,守过的山河已无恙,这里的春秋年年如约而来,只是人间再无傅怀言。
  见此一人,负此一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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