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评·旨评(五)
——品《脂砚斋评石头记》(五)
品旨评第五回:
先看本回首评
本回首评就一首词:
万种豪华原是幻,
何尝造孽,何是风流?
曲终人散有谁留。
为甚营求,只爱蝇头。
一番遭遇几多愁,
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旨评无论长短,无论文体,都在揭示《红楼梦》本旨:人生,无论贫富,无论贵贱皆梦幻一场,曲终人散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所以,造孽也好,风流也罢有何分别呢?笑世人,为了蝇头小利打破头,又是为谁营求?叹多情,为报滴水之恩,流尽一生泪水,换来一世悲愁。
再看本回身评:
芹文了结前回,新开篇章。旨评:“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确实如此。题诗“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业人。”业已言明。芹文:如今且说林黛玉。旨评:“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归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主角与配角天壤之别?芹文: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旨评:“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分可知。”这句话既说明宝玉是贾母的第一宝贝,又说明贾母对黛玉已经是最好的了,还说明宝黛一体,说一个必定带出另一个。岂止一击两鸣?芹文: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旨评:“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此句写贾母。”实写宝钗?脂砚斋不说真的被瞒过。都是写的贾母的态度。
芹文: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旨评:“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当然,所有情节都是围绕宝黛展开的,文章自然就多。芹文: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旨评:“此处如此写宝钗, 前回中略不一写, 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亦变体。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跋,似新出之一人耳。”这段评得妙!果然实写宝钗,二人世界好好的,硬生生插入一个宝钗,变成三足鼎立。芹文: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旨评:“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娇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这段评语表现出脂砚斋的不甘,以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做遁词。芹文: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旨评:“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不是难写,是脂砚斋心里难平。芹文: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旨评:“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此是黛玉缺处。”脂砚斋继续为黛玉不平,嫉妒心人人都有,黛玉也有,不必大惊小怪。又不得不承认这是黛玉短处。其实,旨评也没说在点子上。黛玉所谓嫉妒还是孤独的一种反应。试问,如果黛玉也是由娘陪着住在舅舅家,又会是什么情形呢?芹文:宝钗却浑然不觉。旨评:“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这就伏后来宝钗心机缜密之笔了。芹文: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癖,旨评:“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凡不利于宝玉之词,脂砚斋都似乎觉得在说自己,浑身不自在,故极不好。但就情节而言又是极好的,有利于瞒读者眼目,脂砚斋却教读者反着看。芹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旨评:“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马上找到证据证明宝玉不愚痴,是世人愚痴。芹文: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旨评:“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爱情是自私的,越爱对对方的要求越高,物极必反,隙与毁也就生成了。旨评总离不开“纲”“旨”二字。芹文:这一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语言冒撞,前去俯就,旨评“‘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脂砚斋反复这“又”不外乎说宝黛不止一次如此,或乃二人相处之常态,不然眼泪如何还得出?
芹文写宁府梅花盛开,贾珍妻尤氏治酒,贾母等人聚芳园游玩。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无啥新闻。旨评:“元春消息动矣。随笔带出,妙!字义可思。这是笫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随笔不随,大戏就在后头呢!芹文写宝玉在秦可卿房间午睡,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安妥的人。旨评:“借贾母心中定评。”可见秦可卿面子是绷得起的。芹文:而且又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旨评:“又夹写出秦氏来。”秦可卿口碑甚佳,本回主角,二府孽缘,必写。芹文:宝玉抬头先见《燃藜图》并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旨评:“如此画联,焉能入梦?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者正因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此画系仙人劝刘向读书的故事,宝玉极讨厌。对联又“世事”“人情”太俗气且是坏事的根由,脂砚斋最理解宝玉。芹文:秦氏笑道:“不然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嬷嬷嘴贱,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旨评:“伏下秦钟。妙!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的确是文笔高手。芹文: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旨评:“侯门少年纨绔,活跳下来。”言作者写得活灵活现。芹文:众人说笑着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旨评:“此香名‘引梦香’,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进房如梦境。”脂砚斋亦醉,这闺房是没见过的?芹文: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旨评:“妙图!”闺房春睡之妙。芹文: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旨评“艳极,淫极!艳极淫极,已入梦境矣!”艳极,未见淫极,想多了,倒是与前一副画联形成鲜明的对比。摆在外面的是给人看的,放在里面的才是给自己看的。芹文: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旨评:“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摆设就合着他的意。”这倒是实话,调侃耳。宝玉能识得,学问不一般。芹文:秦氏笑道:“我这房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旨评:“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脂砚斋说,这些设譬应非作者所屑,如此必有深意,自己也摸不者头脑。芹文: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旨评:“一个再见。二新出。三新出,名妙而文。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脂砚斋多次说不知作者如何想来。这些丫鬟的名字不俗吗?芹文: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旨评:“细极。”此处当评“极妙”。
芹文写宝玉恍惚跟秦氏到一所在。旨评:“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此梦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妙!”坦言不知作者用意,秦氏来历神秘,不在脂砚斋熟悉的人谱中?芹文: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旨评:“一篇《蓬莱赋》。”谓仙境耳。芹文:宝玉在梦中欢喜,……旨评:“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这时的宝玉确是小儿,对男女之情虽懵懂却有好奇。芹文: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旨评:“开口拿‘春’字,最紧要。二句比也。将通部人一喝。”春情萌发也。易逝也。警示也。芹文:宝玉听了是个女子的声音。旨评:“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言梦境如真,真境如梦。芹文: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此略)旨评:“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言整部故事由警幻仙姑导演。此赋有《洛神赋》风韵,可谓《警幻赋》,作者亦有深意,何不见长?芹文写宝玉口称仙姑姐姐,求携带。旨评:“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奇文、奇语、奇人。只要粘上“仙”字,便可奇幻至极,不奇反而奇。芹文: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旨评:“与首回中甄士隐梦景一照。”前后同一嘛!芹文: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旨评:“四字可畏。”指正副十二钗等,何畏只有?芹文: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只。旨评:“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人生如梦之寓意。芹文:宝玉听了,喜悦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旨评:“极细。”作者没忘。芹文: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旨评:“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作者倒未必是此意,风流冤孽聚处僧道自然不能入。芹文: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旨评:“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看来,脂砚斋是喜欢用这幻境来警醒情痴的。芹文写宝玉胡思乱想,魔入膏肓。旨评:“奇极,妙文!”谓领略情债。芹文谓领略情债。芹文: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旨评“正文。”本回正要写此。芹文:两边对联写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宝玉看了,便知感叹。旨评:“‘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宝玉悟性甚佳,一看便知。芹文: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旨评:“正文点题。”记得首回题《金陵十二钗》诗么?芹文: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有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旨评“‘常听’二字,神理极妙!贵公子口声。”宝玉憨痴,要追问确数,漏出贵公子口声。芹文: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后有几行字写着: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旨评:“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点明晴雯。芹文: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也有几句言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旨评:“骂死宝玉,却是自悔。”自悔倒是,何见骂了?袭人是也。芹文:又去开了那“副册”厨门。首幅画后书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旨评:“却是咏菱妙句。拆字法。”点香菱,菱、莲荷也,故拆字法。芹文:宝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掷下,再去取“正册”看。画后也有四句言词道是:可叹停机德,旨评:“此句薛。”堪怜咏絮才。旨评“此句林。”玉带林中挂,旨评:“此句林。”金簪雪里埋。旨评:“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脂砚斋一句一评,可惜没有说为啥钗黛合画合曲。按照士大夫的道德标准,宝钗重在德,黛玉重在才。然而都命运不济,一挂一埋。芹文:宝玉不解,再往后看,都是一画一诗。旨评:“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几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脂砚斋不信推背图之类煽惑愚迷,说作者借此法预言女子运数,以明本书只供饭后消闲,不干政事。芹文(仅录诗歌,解画略)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旨评:“显极!”点元春。芹文: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旨评:“感叹句,自寓。好句。”点探春。芹文: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未评,末句点湘云。芹文: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未评,是妙玉。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旨评:“好句。”是迎春。芹文: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旨评:“好句。”是惜春。芹文: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未评,首句点熙凤。芹文: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旨评:“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是巧姐。芹文: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旨评:“真心实话。”首句点明李纨。芹文: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未评,是可卿。正册阅完,脂砚斋却没有几处评语,甚为可惜。芹文: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旨评:“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这八字才是宝玉真相,世人愚钝哪里识得,脂砚斋明白。芹文:警幻恐他把仙机泄露,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旨评:“是哄小儿语,细甚!为前文葫芦庙一点。点醒。”全书关键词之一,葫芦,糊涂,葫芦提。芹文: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旨评“是梦中景况,细极!”是在梦中,所以恍惚。芹文: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真好个所在!旨评:“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前文已评过“元春消息动矣。”芹文: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旧景,旨评:“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谁氏”即“何人”,绛珠芹文: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旨评:“奇笔奇文。”芹文: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旨评:“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贵公子岂容人如此厌弃,反不怒而反欲退,实实写尽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来。若是薛阿呆至此,闻是语,则警幻之辈共成韲粉矣。一笑!奇笔摅奇文。作书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脂砚斋说宝玉全无纨绔气息,把薛蟠做对比。写宝玉珍惜女儿,作者何尝不是?脂砚斋本人也是情种一枚,不然如何有这多的眼泪?芹文: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旨评:“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警幻若非情痴,何当得了这情痴之首?芹文写警幻尊宁荣二公之灵嘱咐。旨评:“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一段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脂砚斋此评暴露了作者先祖系宁荣二公原型之一的秘密,不然这把眼泪是没来由的。用以毒攻毒之法令其醒悟,没可奈何之至矣。芹文写宝玉问警幻房中之香。旨评:“细玩此句。名‘群芳髓’。好香。‘群芳髓’可对‘冷香丸’。”脂砚斋自先玩一把,群对冷,差强人意,冷香丸是宝钗常服指药。芹文写此茶名曰‘千红一窟’。”旨评:“隐‘哭’字。”又玩隐字诀。芹文: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旨评:“是宝玉心事。”评得好,深谙心理学。若无生活积累,焉能梦得。芹文: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旨评:“女儿之心,女儿之境。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女儿之境,两句尽矣。”脂砚斋深得精髓,的确编故事不难,难的是这些精微之处。无可奈何,是多少人生之写照!警幻说酒名为‘万艳同杯’。”旨评:“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对得整齐,隐得巧妙。
芹文写警幻令演唱《红楼梦》十二支曲,刚一句刚一句开辟鸿蒙……旨评:“故作顿挫摇摆。”是说曲的节奏还是警幻插话。芹文写警幻说词曲人间无,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旨评:“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此语乃是作者自负之辞,然亦不为过谈。”脂砚斋一连串的问,实指知其妙者“个中人”也。作者自负,因知其妙也。芹文写警幻让宝玉先阅其稿。旨评:“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先翻阅角本,目睹其词,耳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陡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脂砚斋亦能文矣!
【第一支·《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旨评:“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愚’字自谦得妙!‘怀金悼玉’,大有深意。读此几句,翻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场付末等套,累赘太甚。”脂砚斋再确作者、石头、宝玉系三合一耳。整部书都是为了怀金悼玉,故判词合一,实指宝钗黛玉一体两面也。
【第二支·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旨评:“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写宝玉自然要泼撒。自创,指世上原无此北曲也。不忘木石前盟,到底美中不足。
【第三支·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无评,唱黛玉。好一个水中月、镜中花。芹文: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旨评:“自批驳,妙极!”不是自批驳,是道宝玉愚钝,终不能领会警幻真意。芹文: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旨评:“此结是读‘红楼’之要法。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言作者自己批评自己,其实是教读者读《红楼梦》妙法,不必追究隐寓,关注黛玉命运即是。
芹文:因又听下面唱道:
【第四支·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旨评:“悲险之至。”最贵的元春也逃不脱悲惨的结局。
【第五支·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旨评:“探卿声口如闻。”词曲就是远嫁的探春的哭声。
【第六支·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雄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旨评:“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堪与湘卿作照。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湘云不免失声,又是一曲悲歌。
【第七支·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旨评:“妙卿实当得起。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至语!”名至实归的妙玉。
【第八支·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旨评:“冤家上加一‘喜’字,真新,真奇!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嫁与无情兽的迎春。
【第九支·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旨评:“此比恰甚。末句、开句、收句。喝醒大众,是极。”遁入空门的惜春是也。
【第十支·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灵空。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旨评:“警拔之句。见得到。见得到,是极,过来人睹此,能不放声一哭!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脂砚斋为熙凤放生一哭。
【第十一支·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结局算好的巧姐是也。
【第十二支·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旨评:“起得妙!”指镜里恩情。说的是李纨被封诰命却身亡。
【第十三支·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旨评:“六朝妙句。深意他人不解。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六朝指魏晋南朝之六朝,金陵六朝古都,故代指金陵。作者写“皆从敬”句有深意,他人不解脂砚斋能解,宁国府箕裘颓堕从贾敬始。作者菩提心,也须秉刀斧笔写出原委。本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读者须逐字理解方可悟其本旨。秦可卿谐情可轻也,不过也是受害者一枚。
【第十四支·尾收·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旨评:“收尾愈觉悲惨可畏。二句先总宁荣。二句总宁荣,与“树倒猢狲散”作反照。将通部女子一总。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这段评语是说本曲在给宁荣打总结,也总归各女子命运。树倒猢狲散与食尽鸟投林正好成对。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岂止是贾府的结局?
芹文: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道:“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曲,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物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之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旨评:“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 自站地步。难得双兼,妙极!真极。‘色而不淫’四字,已滥熟于各小说中,今却特贬其说,批驳出矫饰之非,可谓至切至当,亦可以唤醒众人,勿谓前人之矫词所惑也。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不见下文,使人一惊,多大胆量,敢如此作文。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脂砚斋这段评语很长,有感于警幻之言,赞作者大胆批驳“好色不淫”之类的饰非掩丑之词。兼双,指兼黛玉、宝钗之美,绛芸轩代指大观园。多大胆量敢如此作文,大抵针对的是“天下第一淫人”之句。有人猜“淫人”谐音“胤仁”,是够大胆的。
芹文写宝玉听了对警幻说自己不知淫为何物。警幻讲到“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旨评:“说得恳切恰当之至。”指警幻对“淫”字解释得透彻。芹文写警幻继续道“吾辈推之为‘意淫’。”旨评:“二字新雅。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这个词确实新鲜,意淫一词大抵由此出。芹文写警幻道:“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旨评:“妙,盖指薛林而言也。”芹文写道警幻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旨评:“这是情之末了一着,不得不说破。”本段这一连串旨评,第一句肯定警幻不但实话实说且态度恳切。对“意淫”一词觉得新鲜贴切与宝玉心性相符。对警幻之妹的名与字觉得很妙,实际是宝玉潜意识的反映。最后点出梦的结束之必然之事。
芹文: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旨评:“如此方免累赘。” 此处少儿不宜,岂可细说。芹文: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旨评:“略露心迹。凶极!试问观者此系何处?”脂砚斋未指出“荆榛遍地,狼虎同群”的象征意义。芹文: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又无桥梁可通,旨评:“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特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句以消其念,可谓善于读矣。”此地无路可通的象征意义是作者对通向彼岸一事的绝望。芹文: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旨评:“机锋。点醒世人。”言回头是岸。芹文: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旨评:“可思。”可通,非迷津也,不可通,再次表达绝望。芹文: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旨评:“看他忽转笔作此语,则知此后皆是自悔。”自悔了么?未见“木居士”“灰侍者”之说吗?这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八字的隐寓。“芹文: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如雨下,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慌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旨评:“接得无痕迹,历来小说中之梦,未见此一醒。”甄士隐梦醒也无痕。这是警幻警醒宝玉的最后一招。
芹文: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旨评:“细,又是照应前文。”芹文: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旨评:“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何为雨?奇奇怪怪之文,令人摸头不着,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又何为雨矣?”原文无龙云作雨之言,有巫山云雨之句。这里指梦里可卿即秦可卿,像宝钗又似黛玉,说的是这个?芹文: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本段一连串旨评,从表扬作者运笔言简意赅起,所谓略露心迹者指宝玉潜意识中对自己与可卿的云雨之欢也有如坠深渊之感的愧疚,实际反映作者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有意思的是脂砚斋问读者这个时候站在哪里,读者站在观梦的位置最为恰当。
末看本回尾评
正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将一部全盘点出几个,以陪衬宝玉,使宝玉从此倍偏,倍痴,倍聪明,倍潇洒,亦非突如其来。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笔妙人。
尾评极简。问宝玉同谁近,看世人独我痴。警幻功夫成“四倍”,二公苦心化乌有。评宝玉一个痴,赞作者尽是妙。
品后凝思录
作为寻常人,也不过是一个少年一次正常的生理现象。但放在不寻常的人手里,就演绎出如此恢弘的一段故事,用诗、画、曲把一部《红楼梦》唱了出来。用了一干女子给宝玉做陪衬,这样的故事放在梦境里,无论如何荒诞,都是可以自洽的。这或许是许多作者喜欢把故事设定在一个神话的或魔幻的背景下的原因,唯有如此作者才可以卸掉伦理道德的伪装和违反现实的生活逻辑,恣意地游荡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即便写的是现实的生活场景,也可以把他放在幻觉和梦境里任意折叠拖拽,时空失去了平常的严整而成为作者手里的玩物。这种创作的意向张扬到极致便成了魔幻现实主义,比科幻更加无拘无束。
试想,一部《红楼梦》拿掉它的神话背景,没有女娲补天的石头,没有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没有太虚幻境,没有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这故事还有几分看头?在脂砚斋看来整部书的故事就是作者的一场梦,本回不过是梦中之梦。既然是梦,你能说它什么呢?托言的贾雨村也正是“梦”的别名,“梦”岂非“假语”?故事由假语皴染成岂非“假语皴”?真事被隐在梦中,即真事隐在假语里,那么假语皴的不就是真事隐的吗?其实贾雨村就是真事隐,用梦境与幻象装点起来的其实是真事,真事隐也是真事影,真事隐用的办法就是假语皴。这就是在魔幻或神话背景下的逻辑自洽——真实的故事可以被隐起来,让它扑朔迷离,让它真假莫辨,反正都能自圆其说。
通常的作者写故事,都要极尽曲折婉转之能事,生怕读者猜到故事结局。每回故事讲到最后,都要留下悬念,吊足读者的胃口,且听下回分解。只有这红楼梦,千方百计地告诉读者故事中各色人等的结局。一部《红楼梦》作者在第一回里就说了这是一部血泪写成的故事,就事先告知了一些主要角色的结局。作者还生怕自己说得不明白,还请一个脂砚斋做帮手,把自己用的隐语,打的哑谜一个个地揭露开来。还嫌不够,专门撰下这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把这些女子的命运“一命三叠”地反复交代。完全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但全书又都在说自己在做“真事隐”。
从金陵十二钗各册的判词,红楼梦十二支曲(掐头去尾)和尾曲都在说这些女子们的结局,根据判词和曲词的描述,似乎都可以写这部书后面的章节了。结局既明,这部书还有什么看头呢?作者的高明就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会认为曹雪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呢?原因就在于告诉你故事结局了,你还是手不释卷、欲罢不能,一遍不够,还要反复研读。以至于一部作品养活了一个群体,时至今日靠着红楼梦吃饭的还大有人在,被称为“红学家”的大抵就是。这就如那些被称为伟大的军事家的人,最高水平的军事家是什么人呢?那就是把自己的战略战术全都公之于众,告诉敌方“我就这样打你”,对方还是防不胜防,处处被动挨打。说到这里,人们很容易想到*的《论持久战》。打日本鬼子是这一套,后来打蒋介石也是这一套。
红楼梦中的众女子都是从富贵温柔乡来,到阴森阎罗殿去,结局都很惨,莫不让读者心疼。所以,脂砚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评论此书,眼泪似乎比黛玉还多。这心疼的眼泪便会促使人去反思:为什么???这一干女子也就熙凤喜欢算计,可卿有些淫荡,总体看来也都算不得大奸大恶,不过是在男人的世界里挣扎罢了。其余女子都是善良的、纯洁的、美丽的,正因如此,她们的遭遇才更让人同情和反思——究竟谁才是摧花凶手?这世道只容得下恶人么?像贾雨村、薛蟠之类不都活得风生水起么?一个世道如果只能无耻才可以活下去,这世道还算人的世道么?所以,脂砚斋把重要的话重复三遍:末世、末世、末世。末世的标志就是恶人才能活下去,善良的人只能悲惨地死去。这部书写的是贾府的末世,也是清王朝的末世,更是延续两千年的封建社会的末世。可惜的是早期的觉醒者只看到黑暗,看不到光明在哪里。唯一的反抗只有眼泪,作者泪尽而亡,黛玉泪尽而亡,脂砚斋亦泪水殆尽。一部控诉世道,满篇都是怨世骂时的文字却满篇都在声明自己没有怨世骂时。书中众女子和宝玉可怜,作者又何尝不可怜?脂砚斋又何尝不可怜?
作者选一个男子和一帮女子做主角,第一,很可能与作者自己生活经历有关,第二他选择了一个和奴隶一样的群体——女性群体。在男权无孔不入的社会,无论是政治地位、经济地位还是伦理道德地位,女性都被压抑在社会的最底层,所有权力都几乎归零。即便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女性,她们的人生注定要依附男人的。作者通过描写女性的命运来反映世道的黑暗,希望在作品里给女性一点点希望的亮光,故塑造了贾宝玉的形象。在贾宝玉的世界里,女性的人格得到了尊重,女性的才华得到了欣赏。可是贾宝玉因为不愿意融入既有的社会之中,社会自然也会把他打入另册,给他贴上愚痴顽劣的标签。贾宝玉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也不可能实际地带给女性社会地位的变化。况且,他毕竟生活在男权社会中,男人的优越感、占有欲还是在潜意识里滋长。所以,梦境中的可卿兼有宝钗和黛玉的美,当然还有秦可卿的美。曹雪芹当然不知道弗洛伊德的精神心理学,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人对梦是人的潜意识最活跃的场景的认识为零。作者在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判词中,宝钗黛玉合一,就是宝玉潜意识的反映。黛玉无论有多么孤傲,多么追求独立人格,她都摆脱不了依附男人的命运。黛玉心里只有一个贾宝玉,她一旦感觉宝玉用情不专,内心的痛苦是难以言表的,只能以泪洗面。而宝玉虽然在意识层面信守着木石前盟,但潜意识里他希望采众花之精华。加上他贾府二少爷的身份,身边众多女孩子向往着他,他是难以抵挡的。
作者通过描写贾宝玉的内心世界,发出了人性解放的呼号。若社会最底层的女性都得解放,那么人世间还会有哪些人被压在社会底层呢?若社会最底层的女性都得到解放,那么人的世界自然一片光明。可惜,作者没有找到实现人性解放的道路。一个人最大的苦闷就在于知道这个世界的前途在哪里,却“荆榛遍地”找不到路径。就如梦中的宝玉进入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暗示或象征无舟楫可通达到作者的理想彼岸。如此,人世间只有一条路: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故整部《红楼梦》都是“一僧一道”在指引着世人前进的方向,这方向上的灯塔闪耀着“看破”二字,尽管谁都知道“看破”指的这条路只是一条自我麻醉的死路,也无可奈何!《红楼梦》的悲剧这在这里。它是所有女人的悲剧,也是“不识时务”的男人(宝玉、作者、脂砚斋)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是世人的悲剧,那个时代的悲剧。迷津之地狼虎同群,暗示与象征的就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社会是一个恶人当道的世界。,心存善念的人是没有活路的。记得有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把“高尚”二字换成“善良”就完全与《红楼梦》贴合了。
脂砚斋与作者一样,是性情中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没有半点含糊。心地善良,也常以善度人。宝玉其实就是他们的化身。有人认为脂砚斋是一位女性,甚至说是作者的妻子。有这样的猜想大抵是因为脂砚斋也爱哭,比黛玉还爱哭。黛玉是不是脂砚斋的化身呢?脂砚斋很诚实,本回中有两处之说自己也不理解作者的意思。一处是脂砚斋自己说“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另一处是说“云龙作雨”令人摸不着头脑。作者描写秦氏屋里的陈设,似乎比警幻仙姑的闺房的陈设更有来历,这是在给写梦境做铺垫呢!至于“云龙作雨”的连问,何为云、何为雨、何为龙。还是说的是宝玉与可卿一番巫山云雨后的迷惑,这可卿究竞何人?宝玉如梦和出梦都由可卿一手包办。这些表现说明可卿是在神人两界都是有地位的,也是红楼梦的关键人物。但可能不是曹雪芹和脂砚斋生活中的一个人,或许是一个更具有神秘色彩的原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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