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华｜《红楼梦》详注（第五回）（如梦仙机）

《红楼梦》详注（第五回）

潘建华

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题曰：

春困（谓春日感到困乏。）葳蕤（wēi ruí，精神委靡不振、慵懒怠惰的样子。）拥绣衾（绣花被子。衾：qīn。），恍随仙子（指警幻仙姑。）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仙境。《列子·黄帝》：“（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后用以指理想的安乐和平之境，或作梦境的代称。这里指太虚幻境。胥：xū。）？千古（长远的时间。）风流造孽人（隐指秦可卿。造孽：佛教用语，指做坏事。）。（点评：这首回前诗写梦游太虚幻境时，在警幻仙姑的促成下，贾宝玉与“鲜艳妩媚”“风流袅娜”“乳名兼美字可卿”的仙姬成姻，标志着他从此情窦初开，由无知少年而蜕变成为一个“情种”。）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大致，概要。）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完全相同。）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排在后面。）。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言语柔和，态度温顺。），略无参商（形容彼此感情融洽，一点隔阂和矛盾都没有。参商：指参星与商星，二星位在天空东西两方，此出彼没。常用来比喻两人分离不得相见。也用来比喻人与人之间感情不和。参：shēn。）。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品行，性格。）端方（端直方正。），容貌丰美（丰满美好。），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心胸开阔，性格开朗，能容人容事。），随分从时（安于本分，顺应环境。分：本分，名分。），不比黛玉孤高自许（孤僻清高，自命不凡。自许：自夸，自负。），目无下尘（眼睛不朝下看。形容态度傲慢，看不起地位低的人。下尘：佛家语，凡尘，尘世，比喻地位低下者。），故比黛玉大得下人（指仆人、婢女。）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心中有气，压抑着不表现出来。悒：yì。）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完全没有察觉。浑然：完全，全然。）。那宝玉亦在孩提（原指幼儿时期，这里指少年时期。）之间，况自天性（与生俱来的性情、品质等。）所禀（禀承。）来的一片愚拙（愚昧笨拙，这里指不通世情。）偏僻（冷僻古怪。），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一样。），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指日常起居。），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熟悉。）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因苛求完美而常有责备。毁：指斥，责难。），不虞之隙（因关系亲密而难免有意想不到的矛盾。不虞：没料到。虞：yú。隙：嫌隙，裂痕。）。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不和。）起来，黛玉又气得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冒失鲁莽。），前去俯就（迁就，屈就。），那黛玉方渐渐地回转（恢复到平时状态。）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置办酒食。），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观赏盛开的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当面邀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宁国府的花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小聚会。），并无别样新文（这里指新奇的事情。）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午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稳重。）的人，生得袅娜纤巧（形容体态轻盈柔美，精致小巧。袅娜：niǎo nuó。纤：xiān。），行事又温柔和平（温柔和顺，平易近人。），乃重孙媳（指曾孙的妻子。重孙：即曾孙，孙子的儿子。）中第一个得意（满意。）之人，见她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稳妥。）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正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这是一幅神仙劝人勤学苦读的画。《拾遗记》载：“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著黄衣，植青藜杖，登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老父乃吹杖端，烟燃，因以见向，……向因受《洪范五行》之文，恐辞说繁广忘之，乃裂裳及绅，以记其言。”藜：lí，一年生草本植物，茎可做拐杖；也可当烛使用。），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洞察明白，透彻了解。）皆学问（知识，学识。），人情练达（熟练通晓。）即文章。（点评：这副对联告诉人们，世事、人情都是学问和文章，必须要认真观察，透彻了解，熟练通达。）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摆设，布置。）华丽，亦断断（坚决，绝对。）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哪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地甜香袭（侵袭。）了人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眼色朦胧，骨头酥软。形容迷蒙慵倦的神态。饧：xíng，形容眼睛半睁半闭的样子。），连说：“好香！”入房向壁（墙。）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这是唐伯虎所作的一幅“香艳”图，因其有“题海棠美人”诗一首：“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海棠春睡：比喻杨贵妃醉态。《太真外传》载：“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两边有宋学士（读书人。一说职官名。）秦太虚（指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轻寒，微寒。）锁梦（被梦锁住，形容沉睡不醒。）因春冷，芳气笼（笼罩。）人是酒香。（点评：这副对联描写女主人公因青春孤独借酒浇愁，以致沉睡不醒；空气中弥漫着美人与美酒的芳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武则天，名曌（zhào），唐高宗的皇后。高宗生病，她代为理政；高宗死后，正式登位称帝，改国号周。相传她宫闱生活秽乱，曾建造一座镜殿，四壁皆是镜子。宝镜：镜子的美称。），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飞燕，即赵飞燕，汉成帝的皇后，身轻善舞。传说成帝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使飞燕歌舞其上。），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太真，杨玉环的道号。安史之乱前，唐玄宗宠信安禄山，杨贵妃认安禄山为养子，关系暧昧。木瓜伤乳：未见记载。另据宋代高承《事物纪原》：“贵妃私安禄山，指爪伤胸乳之间，遂作河子饰之。”掷瓜伤乳，“掷”与“指”音同，“瓜”与“爪”形近，疑为讹误附会而来。）。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寿昌公主，应为“寿阳公主”之误。寿阳公主是南朝宋武帝刘裕之女，据《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正月初七）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自后有梅花妆。”），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同昌公主，唐懿宗之女。联珠：连串的珍珠。）。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西子：即西施。传说西施曾在苎萝山西村溪边浣洗纱被。浣：huàn，洗。衾：被子。），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红娘：《西厢记》中崔莺莺的侍女。张生和崔莺莺幽会时，红娘给他们送过鸳鸯枕。），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慢慢地。）散去，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小心地，好好地。）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意即让小丫鬟们小心伺候。）。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迷迷糊糊的样子。）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飘忽不定的样子。），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人的足迹。）稀逢，飞尘（飞扬的灰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春日之梦，比喻男女之间的短暂欢娱。）随云散，飞花（落花。比喻春光易逝。）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无端的烦恼。）。（点评：这首诗借警幻仙子之口，暗示了大观园众儿女最终都难逃风流云散、花飞水逝的命运。）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pián xiān，形容仪态曼妙。）袅娜，端的（果然。）与人不同。有赋（古代一种文体，讲究文采、韵律，兼具诗歌和散文的性质。其特点是“铺采摛（chī，铺陈）文，体物写志”，侧重于写景抒情。）为证：

方离柳坞（泛指柳树成荫的地方。坞：四面如屏的花木深处。），乍（初，刚刚。）出花房。但（只要。）行处，鸟惊庭树（极言仙姑貌美，连庭树上的鸟也为之惊动。）；将到时，影度回廊（身影在回廊间飘动，形容仙姑身姿轻盈。回廊：曲折回环的走廊。）。仙袂（仙姑的衣袖。袂：mèi。）乍（忽然。）飘兮，闻麝兰（指麝香与兰草，两种香料。）之馥郁（形容香气浓烈。馥：fù。）；荷衣（用荷叶做成的衣服。喻指仙姑的服饰。）欲动兮，听环佩（圆形玉佩。借代妇女的饰物。）之铿锵（kēng qiāng，形容声音清脆悦耳。）。靥笑春桃（形容笑容艳如绽放的桃花。）兮，云堆翠髻（形容头发乌黑浓密，如云涌起。堆：突起。髻：盘在头顶的头发。）；唇绽樱颗（形容嘴唇像熟透的樱桃，鲜艳动人。樱颗：樱桃。）兮，榴齿（形容牙齿整齐光洁，像一排石榴子。）含香。纤腰（细腰。）之楚楚（娇柔秀美的样子。）兮，回风舞雪（形容体态婀娜多姿，犹如雪花在风中飞舞。）；珠翠（珍珠和翠玉。泛指各种首饰。）之辉辉（明亮的样子。）兮，满额鹅黄（额头涂满鹅黄色以作妆饰。鹅黄：嫩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形容仙姑无论生气还是高兴，都很漂亮。嗔：chēn。）；徘徊（来回走动。）池上兮，若飞若扬（形容仙姑步履轻盈，好像能随风飞扬。）。蛾眉（形容仙姑的眉毛细长而弯曲，如蚕蛾的触须。）颦笑（皱眉和欢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形容仙姑婀娜多姿的步态。）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美好的品质。）兮，冰清玉润（像冰一样纯净，像美玉那样润泽。）；羡彼之华服（华丽的服饰。）兮，闪灼文章（形容服装花纹灿烂，鲜明耀眼。灼：zhuó。文章：指花纹错杂相间。文：通“纹”，章：通“彰”。）；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用香料造就，用美玉雕成。）；美彼之态度（体态风度。）兮，凤翥龙翔（像凤飞，像龙舞。形容仙姑的气度非凡。翥：zhù，向上飞。）。其素（本色，本性。）若何？春梅绽雪（形容仙姑心地纯洁，就像绽放的梅花。绽雪：指开出白花。）。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形容仙姑品性高洁，就像经霜的秋菊。被霜：遭受寒霜。被：通“披”。）。其静（沉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清澈的池塘。澄：chéng。）。其文（文采。）若何？龙游曲沼（曲折的池水。沼：zhǎo，池子。）。其神若何？月射寒江（秋天的江水,用以比喻神态沉静清秀。）。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即王昭君，汉元帝时宫女，有沉鱼落雁之貌。嫱：qiáng。）。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神话中的仙境，西王母所住的地方。）不二，紫府（道家称仙人居住之地。）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点评：这篇赋借鉴曹植《洛神赋》的写法，对警幻仙子的风姿容貌、才情品格等进行浓彩重墨的铺写。）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得忙上来作揖（两手抱拳，上身微弯，向人行礼。揖：yī。），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哪里来，如今要往哪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犹请求。）携带（带领。）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作者虚拟的山名。放春：春情萌动的意思。）遣香洞（作者虚拟的洞名。遣香：释放芳香的意思。）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掌管。）人间之风情月债（旧谓男女相恋是前生欠债，故称。），掌尘世之女怨男痴（也作“痴男怨女”。指沉迷于情爱中不能自拔的男女。）。因近来风流冤孽（男女风情事而造成的冤仇罪孽。），缠绵（纠结缠绕。）于此处，是以（所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散布，传布。）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仙人喝的茶。）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平素练习。）魔舞（即天魔舞。元代宫廷乐舞，以宫女十六人，扮成菩萨形象而舞，用于赞佛、宴享等。）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石质碑刻。上有文字或图案。）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情欲的天国，罪孽的渊海。

意即男女深陷于情爱之中，造下种种罪孽。）。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以大字书写。）云：

厚地高天（形容天地广大。），堪叹（可叹，表示惋惜之情。）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

可怜（可惜。）风月（比喻男女间的情事。）债难偿。（点评：这幅对联慨叹人世间男女之间的爱恨纠葛，无边无际，永无休止。）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会，欣赏。）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妖魔，这里比喻惑乱慧性的想法。）招入膏肓（中医指人体心脏与横膈膜之间的部位。膏：心尖脂肪。肓：huāng，心下膈上的部位。）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正殿两旁的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冒昧地请求。）仙姑引我到那各司（官署机构。）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zhù，收藏。）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记事用的本子。簿：bù。）。尔凡眼尘躯（指世俗之人。凡眼：世俗眼光。），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哪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游览、参观寺院。）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喜欢得控制不了自己。形容非常高兴。胜：能承受。），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太虚幻境中的一个下属机构，其中收藏的都是薄命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薄命：苦命，命运不好。薄：bó。）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因季候推移景物变迁所引起的伤感。）皆自惹（招引，招惹。），花容月貌（形容女子容貌美丽。）为谁妍（美丽。）。（点评：这副对联抒写了薄命司女儿们的种种悲愁遗恨，皆因痴情所致。）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闭门户或器物的盖了章的纸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jiǎn，挑选。）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太虚幻境薄命司中记载十二个主子身份的女子身世及其结局的簿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位居其首，排在前面。）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记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次一等的。）之。余者庸常（平庸寻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橱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太虚幻境薄命司中记载十二个第二等女子身世及其结局的簿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比副册更低一等的册子。）”。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中国画技法之一。用水墨淡彩濡染画面，不露或少露笔痕。滃：wěng，指作画时用墨水或颜色涂染。）的满纸乌云浊雾（比喻晴雯生存环境非常黑暗、恶劣。）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指雨过天晴后的明月，暗含“晴”字。霁：jì。）难逢，彩云（指绚丽的云彩，暗含“雯”字。）易散。心比天高（形容心地高傲。），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短命而死。）多因毁谤（诋毁，中伤。）生，多情公子（这里指贾宝玉。）空牵念。（点评：这首判词写晴雯高洁的品格与污浊的社会的冲突，以及最后被毁灭的结局。）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暗指袭人的姓。），一床破席（谐音“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徒然，白白地。）温柔和顺（温顺。），空云似桂如兰（用桂、兰等香花比喻袭人的美德。）。堪羡（值得人羡慕。）优伶（旧时对歌舞艺人的称谓，这里指蒋玉菡。）有福，谁知公子（这里指贾宝玉。）无缘。（点评：这首判词写袭人纵有贤淑品德，最终还是徒劳一场的悲剧遭遇。）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暗指夏金桂。），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hé，干枯。）泥干，莲枯藕败（暗指英莲的悲剧结局。）。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菱根挨着莲根，隐寓香菱就是原来的英莲。）一茎（植物根部以上的主干部分。）香，平生遭际（遭遇。）实堪伤（令人悲伤。）。自从两地生孤木（拆字法，“两地”即两个“土”字，“孤木”即一个“木”字，合在一起就是“桂”字，寓夏金桂。），致使香魂（暗指香菱之魂。）返故乡。（点评：这首判词写香菱一生的不幸遭遇，以及被夏金桂虐待致死的结局。）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暗指“林”字。），木上悬着一围（一条。）玉带，又有一堆雪（谐音“薛”。），雪下一股金簪（用来绾住头发的一种金首饰，这里隐寓“宝钗”。）。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令人赞叹。）停机德（指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一种妇德。典出《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妻》：东汉乐羊子远行求学，一年后因想家就回来了。他的妻子用剪刀割断织布机上的绢布，以此告诉丈夫一个道理，中途放弃学业，就像被割断的绢布，而前功尽弃。劝勉丈夫不要半途而废。），堪怜（值得怜爱。）咏絮才（指女子敏捷的吟诗才华。典出《世说新语·言语》：东晋谢道韫，聪明有才辩，一天大雪，韫叔谢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韫堂兄谢郎回答：“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非常赞赏。）。玉带林（倒读谐音“林黛玉”。）中挂，金簪雪里埋。（点评：这首判词合二为一，赞美薛宝钗、林黛玉的品德和才华，暗示她们最后“林中挂”和“雪里埋”的悲剧命运。）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她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谐音“宫”。），弓上挂一香橼（一种植物果实。橼：yuán，谐元春的“元”字。）。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皇妃所居的后宫。）。三春（这里隐指迎春、探春和惜春。）争及（怎及。）初春（指元春。）景，虎兕（sì，古书上所说类似犀牛的一种异兽。一作“兔”。）相逢大梦归（指死亡。）。（点评：这首判词写贾元春入宫为贵妃，由荣耀至极到最后毁灭的命运。）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种玩具，在竹篾等做的骨架上糊纸或绢，拉着系在上面的长线，趁着风势可以放上天空。），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指探春。）掩面泣涕（哭泣流泪。涕：眼泪。）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本。）精明（高明。）志自高，生于末世（指家族败落时期。）运偏消（运气不好。消：薄。）。清明（指清明节，时间在公历4月5日前后，有扫墓、踏青、禁火、荡秋千、放风筝等习俗。）涕（泪。）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点评：这首判词写贾探春的才志与末世的矛盾，以及她远嫁海外、一去不回的结局。）

后面又画几缕（几片，几条。）飞云，一湾（一条弯曲的流水。）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表示反问的语气，怎么样，有什么用。）？襁褓之间（指婴儿时期。襁褓：qiǎng bǎo，背婴儿用的带子和包裹婴儿的被子。）父母违（离开，这里指死亡。）。展眼（转眼。）吊（凭吊，伤悼。）斜晖（夕阳的余晖。暗指史湘云的晚景。），湘江水逝（化用娥皇、女英哭舜之事，点出湘云之“湘”。娥皇、女英是尧帝的两个女儿，姐妹俩都嫁给舜帝为妃。后来舜帝去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二妃往寻，在湘江边哭祭，泪洒青竹，竹上生斑，得名“湘妃竹”“潇湘竹”。）楚云飞（化用楚怀王梦会巫山神女事，点出湘云之“云”。典出宋玉《高唐赋》：楚怀王游览高唐观，梦见巫山神女与之同寝，神女离开时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点评：这首判词写史湘云幼年及晚景的不幸。）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暗指妙玉。），落在泥垢（污泥，喻尘世。垢：gòu。）之中。其断语（带有结论性质的话。）云：

欲洁（既指清洁，洁癖；又指佛教主张的净，即破除情欲。）何曾洁，云空（指超脱尘缘。）未必空。可怜金玉质（比喻妙玉高贵的出身、高洁的心性，并点出妙玉之“玉”。），终陷淖泥（烂泥，泥坑。比喻尘世。淖：nào。）中。（点评：这首判词写妙玉的矛盾人生：遁入空门却尘缘未断，出身高贵却流落风尘。）

后面忽画一恶狼（隐寓孙绍祖。），追扑一美女（指迎春。），欲啖（dàn，吃。）之意。其书云：

子系（用析字法，“子”“系”合在一起是“孙”的繁体字，指孙绍祖。）中山狼（比喻那些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典出明代马中锡《中山狼传》：赵简子在中山（国名）打猎，把一只狼追赶得无路可逃。狼向东郭先生求救，东郭先生把狼藏在布袋中，骗过了赵简子。狼活命后却要吃掉东郭先生。），得志（这里指名利*得到满足。）便猖狂（随心所欲，胡作非为。）。金闺（对闺阁的美称。）花柳质（比喻迎春美貌以及柔弱的性格。），一载（一年。）赴黄粱（这里比喻死亡。唐人沈既济《枕中记》说：寒儒卢生头枕着道士吕翁送给他的青瓷枕睡觉，梦中享尽荣华富贵，一觉醒来，店家的小米饭还没熟。后以喻人生如梦。）。（点评：这首判词写贾迎春嫁给孙绍祖，一年后就被折磨而死的结局。）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指惜春。）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堪破（看破。）三春（指惜春的三个姐姐。）景不长，缁衣（黑色衣服，这里指僧尼之服。淄：zī。）顿（立刻。）改昔年妆。可怜绣户（华丽的居室，多指豪门闺秀的住所。）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佛前海灯和年代久远的佛像。借指佛门寂寞的生涯。）旁。（点评：这首判词写贾惜春看破红尘、出家为尼的结局。）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隐寓王熙凤背后的靠山难以持久。），上面有一只雌凤（隐寓王熙凤。凤凰，传说中的百鸟之王，雄的叫凤，雌的叫凰。雌：cí。）。其判曰：

凡鸟（用析字法，合在一起是“凤”的繁体字（鳯），点出王熙凤的名字。典出《世说新语·简傲》：三国嵇康和吕安是好朋友。一次吕安去拜访嵇康，嵇康不在，他的哥哥嵇喜出门迎接。吕安不进去，只在门上写了一个“鳯”字就走了，嵇喜很高兴，以为吕安称赞他是凤凰。有人告诉嵇喜说：“鳯，从鸟，凡声。吕安讥讽你是一只‘凡鸟’，不愿与你交往。”）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这个人。）才。一从二令（用析字法，合在一起为“冷”字，指贾琏对王熙凤逐渐冷淡。）三人木（用析字法，合在一起为“休”字，或指王熙凤被休弃，或指王熙凤死亡。），哭向金陵事更哀。（点评：这首判词概括描写了王熙凤的才华、感情经历以及最后结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荒野里的村落和小店。形容人迹稀少，环境悲凉。），有一美人（指巧姐。）在那里纺绩（纺纱、缉麻。）。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救济。）刘氏（指刘姥姥。），巧（语意双关，既指巧姐之“巧”，也指碰巧之“巧”。）得遇恩人（指刘姥姥。）。（点评：这首判词描写贾巧姐在贾府“势败”“家亡”后的生活状态。）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隐寓贾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古代贵族女子和受朝廷诰封的命妇的服饰。凤冠：嵌有用黄金珠宝制成的凤凰形饰物的帽子。霞帔：绣有云霞图纹的披肩。帔：pèi。）的美人（指李纨。）。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点出李纨的姓名，隐寓其短暂的婚姻生活。），到头谁似一盆兰（隐寓贾兰。）。如冰水好（或化用唐代僧人寒山《无题》诗：“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意谓李纨一生三从四德，晚年荣华方至，却随即死去。）空相妒，枉（徒然。）与他人作笑谈（笑料，笑话。）。（点评：这首判词概括描写了李纨一生的不幸遭遇：早年守寡、课子，晚年荣华方至，却随即死去。）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暗指天香楼。），有一美人（指秦可卿。）悬梁自缢（上吊自*。缢：yì。）。其判云：

情天情海（与太虚幻境中的匾额“孽海情天”义同，形容人世间风月情多。）幻情身（暗示秦可卿本是太虚幻境中的“仙姬”，是幻情的化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暗示秦可卿与贾宝玉两位多情之人在太虚幻境中相遇成姻的情节。一说此句写贾珍与秦可卿的淫乱关系。）。漫言（不要说。）不肖（指品行不端、没有出息的子孙。）皆荣（指荣国府。）出，造衅（干坏事，制造祸乱。衅：xìn。）开端（起始，起因。）实在宁（指宁国府。）。（点评：这首判词写秦可卿沉沦于男女风情，指出宁国府才是贾府衰败的根由。）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天资，天赋。）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仙界的机密。）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猜。）这闷葫芦（比喻难以猜破的哑谜。）！”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珍珠的帘子，绣花的帷幕。形容极其华美的装饰。），画栋雕檐（彩绘装饰的栋梁和廊檐。形容建筑富丽堂皇。），说不尽那：光摇朱户（朱红色大门。）金铺地，雪照琼窗（美玉装饰的窗子。琼：qióng，美玉。）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形容香气浓厚。），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传说中用荷叶制成的衣裳。袂：袖子。）蹁跹（轻盈飘逸的样子。），羽衣（以羽毛织成的衣服。）飘舞，姣（艳丽）若春花，媚（妩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埋怨非议。）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地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活人的魂魄。）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俗物，愚钝、凡俗的男人。）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自己的形象。）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刚才。）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本朝。）定鼎（传说夏禹铸九鼎以作为传国之器。后世用来比喻得天下，奠定帝业。）以来，功名奕世（一代接一代，世代绵延。奕：yì，重、累。），富贵传流（传承。），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运气衰败，气数穷尽。），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古怪多变。谲：jué。），虽聪明灵慧，略（稍微。）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命运。）合终，恐无人规引（规劝引导。）入正（走正道。）。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指歌舞和女色。）等事警其痴顽（愚蠢不明。），或能使彼跳出迷人（让人迷惑而失去本性。）圈子，然后入于正路（正大光明之路，这里指为官作宰、光宗耀祖之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仔细阅读。），尚未觉悟（醒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美酒佳肴。馔：zhuàn。）声色之幻，或冀（希冀，希望。）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清淡的香气。），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景色优美的地方。）内初生异卉（奇异的花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比喻极其珍贵的树木。）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太虚幻境的一种香，用众多花草的精髓配制。一说“群芳”比喻众多的美女。髓：suǐ，谐音“碎”，隐寓她们零落的结局。）。”宝玉听了，自是羡慕。已而（不久。）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不同寻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夜里的露水。）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作者虚拟的茶名。千红：喻天下女儿；窟：谐音“哭”。）。”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古代妇女刺绣，每当停针换线﹑咬断绣线时，口中常沾留线绒，随口吐出，俗谓唾绒。），奁间（用于梳妆的屋子。）时渍（zì，沾染。）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幽静隐秘。）灵秀（秀美。）地，无可奈何天（化用汤显祖《牡丹亭》中名句：“良辰美景奈何天。”）。（点评：这副对联描写了仙宫“幽微灵秀”的美景，令人无可奈何，不知如何是好。其中的“天”与“地”为互文，指仙宫。）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太虚幻境仙子之一。痴梦：意谓痴情如梦。），一名钟情大士（太虚幻境仙子之一。钟情：感情专注。大士：佛教称佛和菩萨。），一名引愁金女（太虚幻境仙子之一。引愁：因情生愁。引：惹，招来。金女：原指神话传说中的西王母。这里指仙女。），一名度恨菩提（太虚幻境仙子之一。度恨：因情生恨，度化使脱离情海。度：超度，点化。菩提：梵文的音译，意译为觉悟、成佛。相传释迦摩尼就是在菩提树下觉悟成佛。），各各道号（修道之人的别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比喻美酒。）满泛（形容酒向外漫溢。）玻璃盏，玉液（比喻美酒。）浓斟琥珀（hǔ pò，古代松柏树脂的化石，颜色美丽，可以用来做装饰品。）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泛指饭菜。）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甘甜清凉。冽：liè。），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用麒麟的骨髓制成的美酒。醅：pēi，未经过滤的酒。）、凤乳之曲（用凤凰的乳汁作为酒母。曲：指酿酒时引起发酵（jiào）的酒母。）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作者虚拟的酒名。万艳：喻天下女儿；杯：谐音“悲”。）。”宝玉称赏不迭（不停。）。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又叫拍板、牙板，乐器名，用檀木制成。），款按银筝（缓缓地弹奏着银筝。款：动作缓慢、舒徐的样子。按：弹筝的动作。筝：一种弦乐器。）。听她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明代以后称南方的戏曲为传奇，以区别于北方的杂剧。曲：曲词。），必有生、旦、净、末（传统戏曲中的角色名。生：扮演男子的角色。旦：扮演女子的角色。净：扮演性格刚烈或奸险的角色，俗称“花脸”。末：扮演中年以上男子的角色。）之别，又有南北九宫（指古代戏曲的宫调，南：指南曲，也叫传奇。北：指北曲，也叫杂剧。九宫：指正宫、中吕、南吕、仙吕、黄钟五宫、大石调、双调、商调、越调四调。）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指乐器。）。若非个中人（局中人。这里是行家的意思。），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你。）亦未必深明（通晓，精通。）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反成嚼蜡（比喻枯燥无味。嚼：jiáo。）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底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听。）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指乐曲的开始部分，起到酝酿情绪、提示内容等作用。）］开辟鸿蒙（开天辟地以来。开辟：开发，开拓。鸿蒙：指宇宙形成前的原始混沌状态。），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令人无可奈何的时光。）、伤怀日、寂寥（寂寞孤独。寥：liáo。）时，试遣（打发，排遣。）愚衷（谦称自己的情怀。愚：我，自己。）。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怀念哀悼金陵十二钗的悲剧人生。金：指薛宝钗；玉：林黛玉。）的《红楼梦》。（点评：这首序曲用第一人称，交代了《红楼梦》的创作缘由和“怀金悼玉”的主题。）

［终身误（意即被耽误了一生。）］都道是金玉良姻（指贾宝玉与薛宝钗的姻缘。金玉：金锁和宝玉。良缘：美满的姻缘。），俺只念木石前盟（指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姻缘。木石：绛珠仙草与顽石。前盟：前世的约定。）。空对着山中高士（本指隐居山林、品行高尚的人，这里比喻薛宝钗在矛盾复杂的贾府，能保持着一种淡定和超脱。）晶莹（明亮澄澈。这里用来形容薛宝钗的品格。）雪（谐音“薛”，暗指薛宝钗。）；终不忘世外仙姝（仙女。姝：shū。）寂寞林（暗指林黛玉。）。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比喻妻子对丈夫的恭顺，成为妇德的典范。典出《后汉书•梁鸿传》：“（梁鸿）为人赁舂（舂米），每归，妻（孟光）为具食，不敢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案：通“椀”，即碗。），到底意难平。（点评：这首曲词模拟贾宝玉的口吻，写他婚后对妻子薛宝钗的冷淡以及对林黛玉的思念。）

［枉凝眉（意即徒然地眉头紧锁。）］一个是阆苑仙葩（指绛珠仙草，暗指林黛玉。阆苑：传说中神仙所住的地方。阆：làng。仙葩：仙界的异草奇花。葩：pā。），一个是美玉无瑕（指通灵宝玉，借指贾宝玉。瑕：玉上的斑点。）。若说没奇缘（意外的缘分。），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化为乌有。）？一个枉自（白白地。）嗟呀（悲伤叹息。），一个空劳（徒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比喻空幻虚无，可见而不可即。），一个是镜中花（意思同“水中月”。）。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点评：这首曲词写宝、黛的爱情悲剧以及黛玉泪尽而逝的结局。）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分散，不着边际。）无稽（没有根据，让人无从查考。），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声音韵律。）凄惋（凄凉哀婉。），竟能销魂醉魄（形容让人沉醉其中，不能自已。销魂：也作“消魂”，指灵魂离开肉体。）。因此也不察（了解。）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消除烦闷，解闷。）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无常（意即生死无常或荣辱无定。）］喜荣华正好（正值其时的意思。），恨无常（迷信的人指人将死时勾魂的鬼差。这里指死亡，兼有世事变化无定的意思。）又到。眼睁睁（形容无可奈何。），把万事全抛；荡悠悠（形容飘忽不定。），把芳魂（美人的魂魄。）消耗（消散，消损。）。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指人死后所居住的地方，也叫阴曹地府。），天伦（指父子、兄弟等天然的亲属关系。这里是父亲的代称。）呵，须要退步（比喻回旋的余地。）抽身（指从宦途中引退。）早！（点评：这首曲词假托贾元春的鬼魂，暗示父亲自己死后，贾府将遭受一场巨大灾难。）

［分骨肉（意即亲人分离，天各一方。）］一帆（借指一船。）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抛下，舍弃。）。恐哭损残年（晚年，指老年人。），告爹娘，休把儿悬念（挂念，惦记。）。自古穷通（指人生的困厄与显达。）皆有定（定数，命中注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旧时女子的自称。）去也，莫牵连（牵挂留连。）。（点评：这首曲词模拟贾探春的口吻，写自己远嫁海隅时的悲苦心情以及对父母的劝慰。）

［乐中悲（意即快乐中暗藏着悲哀。）］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借指富贵家庭。绮罗：两种丝织品。绮：qǐ。），谁知娇养（溺爱，宠爱。）？幸生来英豪（英俊豪爽。）阔大（指心胸开阔。）宽宏量（豁达大度。），从未将儿女私情（指男女情爱之事。）略萦（原指缠绕，这里指记挂。）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雨过天晴后清风明月的景象。这里比喻湘云胸怀宽广，心地坦荡。）耀玉堂（指富贵人家。）。厮配（匹配。）得才貌仙郎（才貌出众的年轻男子。据脂批，史湘云后与贵族公子卫若兰结婚。），博得（取得，得到。）个地久天长（比喻白头偕老。），准折（抵偿。折：shé。）得幼年时坎坷（指父母双亡等不幸遭遇。）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化用楚怀王梦会巫山神女的典故。高唐：楚国台观名，在云梦泽中。借指男女幽会的场所。典出宋玉《高唐赋》。），水涸湘江（化用娥皇、女英湘江哭祭的典故。）。这是尘寰（尘世，人世间。寰：huán。）中消长（盛衰变化。消：灭。长：生。长：zhǎng。）数（定数，命运。）应当，何必枉悲伤！（点评：这首曲词写史湘云的孤苦身世、豁达性格与短暂不幸的婚姻。）

［世难容（意即难为世俗所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多，大。）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少见。）。你道是啖（吃。）肉食腥膻（形容肉食腥膻难闻。膻：shān，羊臊味。佛家讲究素食，故有此说。），视绮罗（指华贵的丝织品或丝绸衣服。）俗厌（庸俗，俗气。）。却不知太高（太清高。）人愈妒（忌恨。），过洁（过分洁净。）世同嫌（厌弃。）。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胭脂、香粉，借代年轻女子。）朱楼（红楼，富贵人家女子所住的绣楼。）春色阑（春色将尽，比喻青春逝去。阑：lán，将尽。）。到头来，依旧是风尘（指娼妓生涯。）肮脏（污秽，不干净。）违心愿。好一似（好像，很像。）无瑕（指玉上没有斑点。）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贵族子弟，这里指贾宝玉。）叹无缘。（点评：这首曲词写妙玉高贵的出身、高洁的性格以及沦落风尘的结局。）

［喜冤家（意谓婚姻本是喜事，却嫁给了冤家对头。）］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来历。）。一味（总是，一向。）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贪恋淫欲。媾：gòu，交合。一作“贪还构”，意谓贪婪和构陷。）。觑（qù，看。）着那，侯门艳质（千金小姐。）同蒲柳（即水杨，易生易凋。比喻卑微低贱。）；作践（糟蹋。）得，公府千金（尊称官宦人家的女儿。）似下流（下贱的人。）。叹芳魂艳魄（美女的魂魄。），一载荡悠悠（形容飘忽不定。比喻死亡。）。（点评：这首曲词写贾迎春婚后备受蹂躏、一年而亡的不幸遭遇。）

［虚花悟（意即参悟到一切繁华都是虚幻。）］将那三春（指元春、迎春和探春。）看破（看透，看穿。），桃红柳绿（本指春天景色，这里比喻荣华富贵。）待如何？把这韶华（指美好时光，比喻青春年华。）打灭（打消，消除。），觅那清淡（指清心寡欲。）天和（指天地和顺之气。）。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天上夭桃”与“云中杏蕊”同义，比喻荣华富贵。语出唐代诗人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夭：茂盛而美丽。）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苦度）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与“白杨村”同义，指坟场。古时墓地多栽白杨树、青枫树。）下鬼吟哦（吟咏，叹息声。）。更兼着，连天衰草（指秋天枯黄的草。）遮坟墓。这的（真，实在。）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春来茂盛，秋天凋谢。比喻荣华富贵终是虚妄。）花折磨（使人肉体上、精神上受痛苦）。似这般，生关死劫（生的关口，死的劫数。谓人的生死命运。）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疑是“婆罗”之误。相传佛祖释迦摩尼就是在婆罗树下圆寂。娑：suō。），上结着长生果（指人参果。神话传说中的仙果，人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果，又是佛家语，指修成正果。）。（点评：这首曲词写贾惜春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聪明累（意即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心机，权术。）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对人亲昵的称呼，这里有戏谑、嘲弄之意。）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虚空无物，了无痕迹。）。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奔走，各奔东西。）。枉费了意悬悬（提心吊胆的样子。）半世（半辈子。）心；好一似荡悠悠（恍恍惚惚的样子。）三更梦。忽喇喇（忽然，迅速。）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点评：这首曲词写王熙凤的悲惨结局和贾府一败涂地的情景。）

［留余庆（意谓前辈留下的德泽。余庆：前辈行善而使后辈得到善报。）］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指刘姥姥。）；幸娘亲（指王熙凤。），幸娘亲，积得阴功（阴德，迷信指人在世间所做而在阴司里记功的好事。）。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比喻至亲。）的狠舅（指王仁。）奸兄（指贾蔷。）！正是乘除加减（比喻因果报应丝毫不差。），上有苍穹（苍天。穹：qióng。）。（点评：这首曲词模拟贾巧姐的口吻，写贾府败落后骨肉相残，幸得刘姥姥救她出火坑。）

［晚韶华（意即幸福的时光来得太晚了。）］镜里恩情（指李纨早寡。），更那堪梦里功名（暗示李纨得到封诰后很快死去。一说贾兰“爵禄高登”后不久就命丧黄泉，留下寡母李纨。）！那美韶华去之何迅（何其迅急。）！再休提绣帐鸳衾（锦绣帐，鸳鸯被。借指夫妻生活。）。只这带珠冠（用珍珠装饰的帽子。）、披凤袄（绣有凤凰图案的的衣服。珠冠、凤袄为皇帝所赐，是诰命夫人的服饰。），也抵不了无常（变化不定。）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阴德。骘：zhì。）积儿孙。气昂昂（形容气势昂扬的样子。）头戴簪缨（古代官吏的冠饰。比喻显贵。）；光灿灿腰悬金印（旧时帝王或高级官员金质的印玺。）；威赫赫（形容威严盛大的样子。）爵禄（爵位和俸禄，这里指官职。）高登（高升。），昏惨惨黄泉路（指通向死亡的道路。黄泉：阴间，人死后埋葬的地方。）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敬佩羡慕。）。（点评：这首曲词写李纨一生的枯荣变化。）

［好事终（意即风情艳事败露了。好事：指男女结合，这里含有讽刺意味。）］画梁春尽落香尘（指秦可卿悬梁自尽。画梁：有彩绘装饰的屋梁。这里借指天香楼。落香尘：喻指可卿之死。）。擅（专于。）风情（男女私情。），秉（持，依仗。）月貌（形容相貌美，光彩照人。），便是败家的根本（根源，根由。）。箕裘（jī qiú，簸箕和皮衣。比喻祖辈的事业。）颓堕（败坏。堕：duò。）皆从敬（指贾敬。），家事消亡首罪（罪行最重者。）宁（指宁国府。）。宿孽（祸根，佛教指前世带来的冤孽。）总因情。（点评：这首曲词写秦可卿悬梁自尽与宁国府纲常败坏。）

［收尾·飞鸟各投林（比喻贾府败落后家破人亡，各奔东西。）］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指巧姐的结局。）；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指黛玉的结局。）。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迷信说法，凡事均为命中注定。）。欲知命短问前生（佛教用语，指人转世前的一辈子。），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指李纨的结局。）。看破的遁入空门（指惜春的结局。遁：dùn。）；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点评：这首曲词总写贾府败落后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的不幸结局。）

歌毕，还要歌副曲（指正曲、主曲以外的曲子。）。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兴趣。），因叹：“痴儿（痴愚的人。）竟尚未悟（醒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吃剩的酒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指女子的内室。）之中，其间铺陈（布置、摆设。）之盛（丰富，华美。），乃素（平时。）所未见之物。更可骇（令人惊讶。骇：hài，震惊。）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风韵。）袅娜（形容体态轻盈柔美。），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比喻女子闺房美景。），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放荡。）女子悉皆玷辱（侮辱。玷：diàn。）。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轻佻浮薄。）浪子（指不务正业过着放荡生活的子弟。），皆以‘好色不淫’（喜欢女色，但不过分。淫：邪恶，过分。）为饰（假托，遮掩。），又以‘情而不淫’（感情志趣相投，而不流于淫乱。）作案（这里是作为借口的意思。），此皆饰非掩丑（掩饰错误和丑恶。）之语也。好色（贪恋女色。）即淫，知情（这里是利用感情的意思。）更淫。是以巫山之会（指男女私会。），云雨之欢（指男女欢合。），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招致，引起。）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这里指对女性天生痴情并真心尊重的人。）也。”

宝玉听了，唬得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通“常”，经常。）每垂（敬辞。称长辈、上级对自己的行动。）训饬（教训告诫。饬：ch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挑逗嬉戏。调：tiáo。）无厌（不满足，没有节制。），云雨（比喻男女合欢。）无时（不定时，随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片刻。）之趣兴，此皆皮肤（指人的肌肤外表。）滥淫（放纵情欲，没有节制。）之蠢物耳！如尔（你。）则天分（天资，天赋。）中生成一段痴情（多情达到痴心的程度。），吾辈推之为‘意淫’（脂批云：“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心领神会。）而不能语达（语言表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固然。）可为良友（益友，好朋友。），然于世道（世间，社会。）中，未免迂阔怪诡（不切实际，不合常理。），百口嘲谤（嘲笑毁谤。），万目睚眦（yá zì，瞪眼，怒目而视。）。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竭诚，满怀诚意。）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被抛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灵验，有效。）酒，沁（浸润。）以仙茗（仙境出产的茶。），警以妙曲（奇妙的曲调。），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隐寓兼有宝钗、黛玉二人之美。）字可卿者，许配（正式许嫁。）于汝。今夕良时（吉时，美好的时光。），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欣赏，赏玩。）此仙闺幻境（即太虚幻境。）之风光尚然（尚且不过。）如此，何况尘境（人世间，现实世界。）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这里是领悟，不受困惑的意思。），改悟（醒悟改过。）前情（过去的情形。），留意（关心，注意。）于孔孟之间（这里指儒家学说。），委身（将身心交付。）于经济之道（指封建社会的经邦济世、治国安民之道。）。”说毕，便秘授（暗中教给方法。）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帐（床帐。），将门掩（关。）上自去。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指男女情事。语出宋玉《高唐赋》。）。数日来，柔情缱绻（qiǎn quǎn，情投意合、难舍难分的样子。），软语温存（以温柔的话体贴抚慰。），与可卿难解难分。

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形容非常荒凉。荆榛：jīng zhēn，泛指丛生灌木。），狼虎同群。忽而，大河阻路，黑水（神话传说中的水名。）淌洋（水势浩大的样子。），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徨（徘徊不前。彷：páng。），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从速，赶快。）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佛教谓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都是使人迷惑的境界，故称迷津；世间众生，都沉陷于“迷津”之中，须赖佛家教义，觉迷情海，慈航普渡。后用“迷津”比喻人沉溺于迷途之中。津：江河的渡口。）也。深有万丈（形容极深。丈：长度单位，十尺为一丈。），遥亘千里（指远隔千里。亘：gèn，横贯。），中无舟楫（借指船只。楫：jí，船桨。）可通，只有一个木筏（由成排的木材结成的水上运输工具。），乃木居士（指木雕的神像。居士：指不出家的佛教徒。）掌舵，灰侍者（指泥塑的和尚。侍者：佛门中侍奉长老的僧徒。）撑篙，不受金银之谢（酬谢。），但（只。）遇有缘（有缘分，暗中注定有遇合的机会。）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掉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形容恳切。）警戒之语矣！”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佛教用语。泛指恶鬼。）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禁不住发出声音。）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