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境主寿辰当日,紫气东升,万仙来拜,单是寿宴就办了七日。十方境的神仙大都被请了去,合欢宫的仙娥也去了许多凑热闹的,那些被迫留下来的,便免不了几句抱怨。
茶生听到外面的响动,她睁开眼睛,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
“姑娘,起来用药了。”
茶生从榻上起身,形容憔悴,脸色白得吓人。送药的仙娥吓了一跳,看着茶生将汤药饮下,思忖片刻,还是劝了声:“奴还是去请殿下回来吧,姑娘这脸色……”
茶生摇头,她抬头迎着窗外透进的日光,虚弱一笑:“方才是仙子在外头呵斥了几声吧?”
小仙娥面色一红,义正言辞道:“姑娘再不济也是殿下带回的上宾,哪容得那几个仙娥置喙。”复又叹了口气,“姑娘性子温吞,有些地方还是需多多上心。”
茶生颔首浅笑:“多谢仙子了。”
小春是刚被调拨到合欢宫的仙侍,她没来合欢宫前听闻太子殿下的仙府上住着一位姑娘,是早年神妖大战时太子殿下所救,既不是侍妾也不是太子妃,仙府的正主儿只说要待她如上宾。
小春见眼前人痴痴地望着窗外的日光,正想退下,便又听到她的声音。
“仙子可否替我绾个发?第七日了,他该是要回来了。”
合欢宫里生有一棵千年合欢,茶生身子好些时常爱坐在树下。她初来天界那会儿,事事皆不太懂,合欢宫的仙娥也会同她说当今世事。
比如她们常爱说明河,说他乃是十方境主的幺子,虽说在一众兄弟姐妹中出生最晚,却是个极有慧根的。他降生之时,十方境内的所有神鸟为他齐鸣,天边彩云突现,金光照彻其身。
十方境的所有神仙皆道他气韵非凡,是万年难遇的神子。
茶生记得当时自己深信不疑地点了点头,后来经年累月,她问的多了,宫里的仙娥便瞧着她不说话。茶生知道那种眼神,从此便不再问了。
明河是在夜里回的宫,茶生垂首敛眉随众人立在殿外恭迎。仙鹤振翅而下,立在上头的人清风霁月,睥睨众生。
明河回身牵住仙鹤上的女子,他指引女子走下仙鹤,对着众人交代:“这位是本君请来的贵宾,扶泽仙人之女,浅碧郡主。”
茶生一怔,抬头见那女子容貌熟悉,过往纷乱的记忆一瞬间涌入脑海。她脸色泛白,垂下脑袋极力忍住腹中的痉挛。
“她是谁?”浅碧斜睨了茶生一眼,语气颇为嘲讽,“听说殿下早些年下凡历劫遇见一只荼蘼花妖,虽说当年之事众仙家三缄其口,可浅碧多少还是听得一些风声的。”
浅碧朝前走了两步,上下打量着茶生,突然轻笑:“倒是我想多了。浅碧只是疑惑,殿下身边何时多了位凡人伺候?”
明河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郡主借蓬莱的厚面才能来本君的仙府小住,可并不代表便有过问上遥殿事务的资格。”
周遭仙侍大气不敢出一声,茶生知道明河此刻定是生气了。他赴宴归来,身上染了轻微酒气,她轻轻抬头,恰见明河正越过众人看着她。
一双眸子清明如常,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浅碧冷哼一声踏进了殿门,茶生再抬眼,便只瞧见那袭金色卷云纹的袍角翻飞过门槛。
一众仙娥都散了,茶生还立在原地未挪动一步。她望着明河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茶生来到天界的第二百个年头,却是她与明河相识的第七百年。
七百年前明河还不是明河,他是大周国的镇国将军楚添。茶生遇见他时,正被一位老道追赶。以她的法力,对付这种江湖老道绰绰有余,可她修行已满八百年,毕生所愿不过成仙成佛,自是不敢开了*戒,自毁前途。
那老道一路对她穷追不舍,茶生只好闯进街道,借着人流躲避。有人打马而过,口中高呼
“军队回朝,闲杂人士躲避”。茶生不明所以,一众百姓垂首敛眉站立街道两侧,她没了遮掩物,被那老道一眼瞧见,一记拂尘甩上她的腿,茶生一个趄趔直扑倒地。
战马嘶鸣,接着便是长鞭的破空声。
“大胆小人,竟敢冲撞镇国将军的兵马!”
茶生抬起头,隔着眩目的日光,瞧见那战马上的人,一身银色盔甲,身后飞舞着鲜红的战袍。那副银色铁盔后,是一双锐利且淡漠的眼睛。
“还能起来吗?”那人坐于战马之上,俯身朝她伸手。
茶生一怔,竟由着他将自己扶起。一股血腥味直冲脑门,茶生回神,骤然收回手。
大将军楚添从战场归来,正逢京都四月,浩浩荡荡的兵马尚未进城门,喜报便传遍了京畿。
那老道依旧对她纠缠不休,被她施法倒吊在一株歪脖子树上后直嚷着要将她扒皮抽筋。茶生揪着那老道的胡子,笑道:“放你下来可以,告诉我皇宫怎么走,我便饶了你。”
大将军喜得战功,班师回朝,大周皇帝特赐黄金千两,设宴款待。席间众人酒过三巡,乐师奏响舞乐,一群身材姣好的女子轻踩舞步踏进了大殿。
众人沉浸在如此活色生香的场景里,全然未注意到其中一位舞女神情忽变,持刀朝席间众人袭来。
国师一眼识破玄机,旋身避过暗*,一掌劈向此女。
“来人!有刺客!”
众人惊慌之际,那女子已是趁乱逃了出去。楚添将这场闹剧看在眼里,放下酒盏,一句“臣去追”便离开了宫殿。
茶生被那一掌伤得不轻,只好一路避开追踪躲到了假山后。今夜以命犯险,不过是要确认大周国师的身份。而今她挨的这一掌,根本不是平常凡人所能打出的,倒是颇有那只姑获鸟的作风。
有脚步声响起,茶生骤然回神,紧紧盯着出口处的那道人影。待人影靠近,茶生攥紧拳头,一拳迎上去。
那人却像是料到她会出手,一把攥上她出拳的手,借力将她推抵到假山后,紧紧压制住她。
一阵脚步声袭来,茶生不敢动弹,屏气凝神等着那帮追兵过去。压制住她的人似乎并没有立刻要将她交差的想法,与凡人交手终归自惹麻烦,茶生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抬头正要同他交涉,却在瞧见那张脸时怔住。
“你……”
“又见面了。”
此人她今日才见过,正是那个身披盔甲俯身扶起她的人——大周镇国将军,楚添。
月色之下,光影清辉,茶生怔怔地道:“将军为何救我?”
“我见姑娘胆识过人。”
将军府在皇城之东,坐落京都闹市之中。茶生捏了隐身诀,在院内那棵合欢树上躺了七日,数着忙碌的信鸽来来回回飞了不下数次。
府上正主儿七日收不到回信着了急,本是坐在树下喝茶静心,喝了许久也不见心静。末了一声怒吼唤来下人备马,话音刚落,便见树上掉下一人。
“是你?你如何进来的?”
茶生揉着酸痛的腰背,见楚添一双眸子警惕万分,笑着摆手:“不过是碰巧路过……”她转身要走,下一刻便被一帮护卫拦住。
“姑娘可知擅闯将军府是何罪过?”楚添缓缓走到她面前,俯身凑近她,“姑娘数次出现在本将军面前,若说无一点企图,本将军可是一点不信。”
茶生狡黠一笑:“若我说是来给将军送信的,将军可信?”
大周国信奉神鬼之说,十方之境,住的都是各路仙人,十方境下,凡人与妖共存。妖孽大都品性不端,好食人血肉,是以受仙人和凡人排斥。妖欲自保,须得潜心修炼,争取早日位列仙班,亦有善伪装者,常藏匿于人间。
茶生此行,便是要寻到那只藏匿于皇宫的妖。
阿白天劫在即,她须得在天劫来临前替阿白寻回被姑获鸟偷走的一魂一魄,否则仅凭阿白如今的灵力,根本不敌三十六道天雷之刑。
可不过数月未见,这姑获鸟便因吸食过多的魂魄而妖力大增。
那日宫宴打草惊蛇后,不知这姑获鸟又从何处寻来一块阴玉,致她无法再近他的身。
她隐身在将军府这棵合欢树上七日,终于知晓那夜宫宴刺*落败后楚添为何会救她。
“将军可知,你那只送信的信鸽误闯到小人这里,这七日对方回的信,可都在小人手中。”茶生从怀中掏出一摞信纸,毕恭毕敬地交到楚添手里。
楚添望着她,却迟迟未接。
六十大板对常人来说已是重刑,茶生被按在地上接受笞打,嘴里嚷着楚添过河拆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护卫来报,六十大板已经打完。楚添望着那人血迹斑斑的衣裙,悠悠地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朝她走来。
“不疼吗?”楚添在茶生面前蹲下身,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竟未见她落一滴泪,喊一声疼。
区区六十大板对凡人来说已是要死要活,可对茶生来说,便是不痛不痒。她故意朝眼前人眨了眨眼,乖顺点头道:“疼啊。”
“疼便告诉我,你见那些信里都写了什么?”语气不急不缓,那只挑起茶生下巴的手,仿佛下一秒就要掐上她的脖颈。
茶生此刻还趴在地上,她抬头看着眼前人戏谑的表情,认真答道:“将军已暗中联络寅王势力,欲将国师问罪,且当今陛下无能,将军想要起兵取而代之……”
话音未落,那只手便掐上了她的脖颈。
“果然。”楚添眯起双眼,手上下了死劲。茶生翻身挣扎,抱住他的双手趁机道:“我不是细作,我是来投靠将军的!”
茶生住进了将军府,楚添却并未重用她。
那日将军府上的丫鬟缠着茶生变戏法,茶生笑着应好,手指一点,院中便生了一株开得娇艳的花来。
楚添恰从屋内出来,一众嬉笑的丫鬟立即弓身退下。楚添抬头望着屋顶上坐着的人,沉声道:“下来。”
茶生托着下巴朝下看去,勾唇一笑:“如何?将军考虑清楚了?”
楚添微眯起眼,“我如何信你?”
茶生手指再一点,各色各样的山花便开满了院子,各个开得娇艳欲滴,不似人间俗物。她拍了拍手,跳下屋顶:“我家世代修道,像这样的障眼法小人还有很多。”
楚添打量着她,淡淡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条件啊。”茶生顺手摘下一朵山茶花别在鬓角,她靠近楚添,仰头看着他,“将军可有婚配?”
楚添面色一红,骂茶生胡闹。茶生这才正色道:“将军可听说过姑获鸟?”
近来京中常有婴儿丢失,家人向官府报案,结果往往不了了之。楚添身为镇国大将军,此事本轮不到他调查,可前段时间招进府的那个自称是仙姑转世的女子却非要他调查此案。
“此话怎讲?”楚添看向躺在树上的茶生,微微眯起了眼。
“姑获鸟又称鬼鸟,专爱偷幼儿而食,亦好食人魂魄……看来我原先和将军说的话,将军是一个字也没当真。”
楚添冷哼道:“荒谬!当朝国师若是妖孽所化,皇宫之内岂不成了妖怪的巢穴!”
“非也非也。”茶生跳下树,抬头看着楚添,“时机已到,今夜将军随我一探究竟便是。”
人间繁华之景甚多,四时风物样样精彩,出了将军府的茶生看得眼花缭乱。街边茶楼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地说着坊间趣闻,茶生好奇故事的结尾,便驻足竖耳听了起来。
楚添见她停下,微微皱起眉,嫌弃道:“这样老套无趣的故事你也有兴趣?”
茶生撅起嘴:“我家祖祖辈辈都未下过山,修道者远离凡尘,自然是没听过这些话本。”
小小的茶楼挤满了听书的人,茶生挤着人群往里蹿,刚到前排便见那说书人骤然停下,一拍折扇,摇头晃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茶生心痒难耐:“后来呢?后来那书生可与那狐妖修成正果?”
说书人冲她摇头,只说下次开讲还在此处,她若想知后事如何,便可来此听上一段。
“真是扫兴。”茶生还欲纠缠,却被一旁的楚添伸手拉了回去。
“你怕不是忘了正事。”楚添斜睨她一眼,见茶生闷闷不乐的模样,他嗤笑:“何必再来听一段,结局便是书生考取功名娶了宰相之女作妻,狐妖被和尚捉回,认罪伏诛,受尽折磨。”
茶生一怔,“当真?”
“人与妖相恋,必然得不到善终,还用问吗?”楚添侧目望了茶生一眼,淡淡开口。
茶生不语,垂下脑袋一路无言。
二人一路行至深巷旧所,蹲守据点,只等入夜后那妖怪现身。三更木柝声将将敲响,便见远处天际一赤鸟破空而来,赤羽双翼,九头时现,正是妖孽姑获鬼鸟。只见其落地之时化成人形,遁身潜入附近的一家农舍。
楚添欲冲进农舍,被茶生一把拉住,“你与我加起来也不敌那只鬼鸟,此时未免……”
茶生话音未落便见楚添冲了出去,鬼鸟惊闻动静,只得振翅而逃。茶生起身去追,却见附近树林里瞬间涌出一大队兵马。她一怔,回头望向楚添:“你早派了人埋伏?”
倒是她小瞧了楚添,说来也是,他堂堂一国将军,若无一点心思,怎会稳居高位这么多年。
那队兵马已追鬼鸟而去,声势浩大,惊扰民众,茶生霎时便明白了楚添的心思。
“今夜过后,怕是整个大周国的子民都将对此鸟恨之入骨。”茶生回身,挑眉笑道,“将军只需在合适的时机逼迫国师现出原形,届时,不用废一兵一卒,便可让天下人对国师失去信仰。而将军要我做的,便是当着天下人的面让国师现出真身,茶生说得可对?”
楚添垂眸看着茶生,脸上并未有任何表情。他身子一晃,突然踉跄几步,呕出一口鲜血。
茶生愣住,月色空皎,斑驳树影落在楚添清隽的侧脸上,茶生瞧见他额角映亮的冷汗,不由蹙眉:“你受伤了?”
茶生解开楚添的衣裳,只见他的胸口处一个血窟窿,伤口深可见骨,周围隐隐缠有瘴气,怕是那鬼鸟一抓致成。
茶生一时慌了神,见他隐忍泛白的脸,竟不敢下手治疗。
若不救,楚添十有八九会死,届时她的计划恐会全然落空,这辈子都寻不回阿白的一魂一魄。若救,便只能用妖丹化解伤口内的瘴气。
楚添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是身处将军府。下人来报事情早已办好,如今城中告示上尽是对此鬼鸟的讨伐批判,大周国子民群起激愤,立誓要将鬼鸟绳之以法。
楚添摸到胸口处的绷带,看向护卫:“茶生呢?”
“茶生姑娘自那夜送回将军,便一直待在房中休息。”
楚添忆起那夜,想着身上的伤也定是她所治,正要起身去看她,身后的护卫忽然支支吾吾地道:“将军,还有一事,一位自称捉妖济世的老道已在府外求见了许久……”
茶生运气许久才觉损耗的心血得以恢复,有人轻叩门扉,茶生立马端坐起来。抬眼见楚添走了进来,她笑道:“身上的伤可有好些?”楚添昏睡了三日,若非她及时救治,恐怕早已归西。
“多谢茶生姑娘。”楚添俯身朝她作揖。
茶生一怔,瞧见昔日里正经严肃的人此刻毕恭毕敬地朝她致谢,脸颊霎时烧了起来。
“不必多礼。”她轻咳几声,躲闪目光,“我答应与将军合作,便理应有保护将军安危的职责,将军何须……”
一抬眼,见楚添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竟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楚添行至她面前,轻轻笑道:“既是本将军的人,又救过我,便不必再将军将军的喊。”
茶生抬头,瞧见楚添含笑的眉眼,他说:“楚添,唤我楚添便可。”
茶生发现,楚添其实是极厌恶妖怪的。
楚添早年征战在外,曾因敌国与妖怪合作,致使那次征战大周军队落败。那是楚添打的第一场败仗,二十万将士全军覆没,楚添死里逃生还未回到大周国,便听那与敌国合作的妖怪临时叛变,一夜之间屠尽了敌国境内的所有子民。
“你看,妖怪是这世间最凶恶的东西,它们不守信用、滥*无辜,从那时起,我便立誓要*尽一切祸乱人世的妖孽。”
月色当头的夜,茶生喝得有些微醺,她迎上楚添嗔怒的神情,笑道:“可是妖也分好坏啊。”
她扔下手中酒盏,起身靠近石桌对面的人,双手捧起楚添的脸,仔仔细细地盯着他。她想,一个大*四方的将军怎会生得一副玉面,他生得这样好看,战场之上如何立威?
大抵是酒劲作祟,她的脸颊如火烧似的烫。
明月朗照,楚添看着眼前醉倒的女子,轻轻抬手揩去她眼角的泪。他叹:“茶生,你告诉我,如何区分好坏?”
楚添起兵逼宫那日,乌云蔽日,天降惊雷。茶生看向翠微山的方向,自知阿白的天劫将至。
茶生将迷药交于楚添,郑重道:“此药只能为你拖延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你须得找到那妖身上的阴玉,届时,我才能助你斩*他。”
楚添的军队已至宫门,没了阴玉护身的鬼鸟在茶生念诀时陡然震怒,化身原形朝她扑来。原先准备好的弓箭手齐齐朝鬼鸟放箭,那箭上事先被茶生淬了奇毒,专治妖怪。
世人才知,当今国师是妖孽所化。
昏庸无能的大周皇帝被撵下皇位,楚添成了百姓拥护的新皇。天雷滚滚下,姑获鸟被断双翼拖入地牢。
大牢深处,茶生自姑获鸟体内取回阿白的魂魄,临走之时,那鬼鸟厉声质问她:“说到底你也是妖,残害同类维护凡人,就不怕有朝一日也成了那人手下的囚徒?”
茶生顿住,许久后,轻声开口:“我不过是想寻回阿白的一魂一魄,这中间的诸多迂回,不过是与他提前达好的条件。若是……若是因此遭受了报应,亦全是我一人承受。”
可报应却偏偏找上了阿白。
翠微山刚遭受一场天劫,万物凋零,凄凉一片。那原先被寻回的一魂一魄凝成虚幻人影,阿白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告诉她莫要难过。
“不会的,明明来得及的……”
她自幼与阿白一起修行,早些年那只姑获鸟经过翠微山噬魂,若非阿白为救她而被吃掉一魂一魄,如今的阿白怕早便飞升成仙了。
茶生想要极力挽回,却还是晚了一步。
街边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地说着书生和狐妖的故事,这次茶生听到了结尾。她站在原地哭了出来,哭至人群散尽,哭至夜色渐沉,终有人站在她身后,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茶生,随我回去。”
楚添薄徭轻赋,勤政爱民,在位三年间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茶生成了新一任的国师,三年来,她为大周国除去许多祸乱人世的妖孽。
可近年来,为祸人世的妖孽越来越多。邻国南霖受妖孽祸乱许久,死伤子民无数,南霖国国君听闻大周有位善于除妖的国师,便想用联姻来与大周合作。
楚添来找她时,茶生正在雕刻阿白的小像。楚添看着满屋的木雕,攥紧双手,沉声道:“三年了,你还在雕刻他。我在城中贴满了告示,可从未有人见过他,你的这位阿白朋友,就那么重要吗?”
茶生一丝不苟地雕刻着木雕,她自嘲道:“我欠他一条命,我怕有一天自己会忘了他。”
“那我呢?”楚添哑声开口,喉咙滚动数下,剩下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可是人与妖如何在一起呢?”不管楚添惊愕的眼神,茶生缓缓朝他走近。她伸手抚向他的脸颊,苦笑道:“楚添,你早知道我是妖,对不对?”
她说自己是仙姑转世,精通术法玄学,楚添若是信她,又怎么会留下那名老道?
那老道自她下山起便一直追*她,可她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可人人都对妖怪避而远之,人人都将他们认作是十恶不赦的妖孽。
到头来,她为他*尽同类,却换来他的一句“妖与人相恋,必然得不到善终”。
茶生看着他,忽然笑了:“楚添,再陪我去听一次书生和狐妖的故事吧。”
灯火夜市,熙熙攘攘,茶生静静地听着说书声,末了她转过头看向楚添,问道:“结局便是书生金榜题名娶了宰相之女,狐妖一朝修行被毁,从此二人死生不复见。楚添,我说得对吗?”
“茶生……”
“看来是对了。”
既然结局已定,听再多遍又如何呢?
茶生走出茶楼,夜市繁华热闹,她瞧着,突然回过身,隔着重重人影,喊道:“楚添,我叫茶生,是翠微山的一株荼蘼,我来此是为寻回阿白的魂魄。可我并没有救回阿白,再后来留在这儿便是因为你,可我……”
可我也没有与你修成正果。
茶生从梦中醒来,眼前场景顿时烟消云散。寝殿还是那个寝殿,却不知何时天已经大亮了。
小春替她穿好衣裳,伸手将汤药端给她:“姑娘,奴听十方境的仙人说,殿下要成亲了。”
茶生饮下苦口的汤药,神色恍惚,小春又说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她虚浮一笑,问道:“可说是哪家的仙子?”
小春见茶生面色如常,叹道:“便是前阵子入住仙府的扶泽仙人之女,浅碧郡主。”
浅碧,浅碧,无论在人间还是仙界,倒总是他的良配。
茶生瞧着外头的日光,忽然道:“小春,我听说你来合欢宫前是在翠微山修行,今日天气晴好,可否带我回去瞧瞧?”
小春愣住,当初仙府的正主儿在一众刚成仙的小妖中选侍婢,开口第一句便是问她是否原先在翠微山修行。正因如此,她才得幸被选中来到合欢宫伺候。
小春斟酌良久,劝道:“姑娘,你若真想去,奴还是先去请示殿下。”
“不必了,眼下他要成婚,必然忙得不可开交。”茶生轻轻一叹,“我不过是想回去看看,不妨事的。”
已过数百年之久,如今的翠微山丛林苍郁,山花烂漫。茶生习惯性地用指尖施法,脚下土地却不见花开。
她愣住,许久后才反应过来,如今的自己只是个以药吊命的凡人,又何以有法力。
她闭眼躺在树下,仿佛阿白还在她身侧,告诉她:“人与人今生每一次的见面,都是前世求得的愿。若你因他受了何种苦难,必定是前世你予他的苦果太多。茶生,往后你若是遇见这么一个人,他能让你感知喜乐,体味悲痛,那他便是你此生的劫了。”
可是她受的劫,为何如此深刻蚀骨?
当日她启程去南霖国,正巧与和亲的轿辇擦身而过。铜锣声里,她悄悄施法引来一阵风,透过被风吹起轿帘,茶生看到了和亲的公主。
容貌昳丽,清丽婉约。她想,应会与他十分般配。
那是茶生最后一次为楚添除妖,待她依约除去南霖国作乱的妖怪后,心脉严重受损。这些年来她虐*同类积累的仇怨,皆在那时回报在她身上。
妖丹被剖,身形受损,她于人间四处逃窜。再回到大周国时,听闻大周皇帝喜得一儿一女。
而那城中喜报下贴着的,只是一则泛黄的寻人令——大周国国师失踪,寻此者,赏金万两。
茶生从翠微山回来,正巧撞见浅碧,她气势凌人,甫一见到茶生,便叫她给她一个说法。
茶生不紧不慢地走回合欢宫,她坐在那棵合欢树下,命小春去拿茶。
浅碧上下扫了她几眼,冷声嘲笑:“不过就是一个凡人,你生死有命,如何与殿下相伴至久?”
茶生也不恼,她让浅碧落座,兀自笑道:“郡主不必气恼,说来,我与郡主还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浅碧自认从没见过茶生,但忽而转念一想,皱着眉道,“我下凡历劫时与你见过?不对啊,这已然过去了七百年,你一介凡人……”
茶生浅笑,只道:“郡主找我何事?”
闻言,浅碧忽然恼怒,她站起身,恼道:“殿下自幼与我定下的婚约,如今他却说自己心有所属,要与我退婚。退婚也就罢了,又何必拿你一个凡人搪塞我?”
茶生饮下一口清茶,她看向浅碧,缓缓道:“郡主敢说自己对殿下没有一丝动心?当日你与殿下一同下凡历劫,司命仙君为你和殿下写下一段凡世的圆满情缘。”茶生垂下眼帘,落寞一笑,“楚添,南霖国公主……郡主对殿下,当真没有情义吗?”
浅碧瞪大眼睛,一只手指着茶生,惊至无言。
茶生倏地笑了,那张苍白的脸笑开时倒也明艳动人。她道:“郡主不必视我如仇敌,你也说了,我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与殿下厮守?”
茶生抬头望向天际,远处落日西沉,云海翻涌,她曾在过去的二百多年里,一个人,看过很多次。日升月落,春华秋实,这天宫之景甚美,而今她却觉得累了。
她缓缓笑了,快两千岁的人了,总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缠人了。
“浅碧郡主,你会是殿下唯一的妻,你会伴他到老,与他白首。”
十方境主幺子诞生之时,司命仙君曾为其卜过一卦,说其此生仙途顺遂,有天地共主之相。但唯有一点,欲达神位,须得渡过情劫。
明河自打记事以来,便受着十方境众仙的跪拜之荣。他是万年难遇的神子,十方境的神仙对他寄予厚望,只盼他能早日渡劫飞升上神。他素来性子寡淡,对情爱之事无感,可偏偏这飞升上神的一劫,是情劫。
小殿下满一千岁时,十方境主应司命仙君之请,替他择了人世一段劫,便让其跳下了轮回境。与之一起的,还有自幼与小殿下定下婚约的扶泽仙人之女,浅碧郡主。
司命仙君可以为他和浅碧写尽人间美满,却独独无法料到这中间会有一只荼蘼花妖干预了情劫。
他自人间走过一遭,大彻大悟,却又惶然无措。再回十方境时,人人都以为明河殿下渡劫成功,飞升上神。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情劫难悟,他其实从未成神。
五百年,他找了茶生五百年。那时人间妖孽横生,为祸四方,他奉命巡查人间恶妖,却瞧见山野密林处蜷缩着一个女子。恶妖食她血肉,吞她灵识,他救下她时,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不疼吗?”
“疼啊。”她欲笑,可是这次却再也无法舒展笑颜。
五百年,只因她无意掺进他的劫,剜骨剖丹,身形受损,此生再无法修行成仙。
神妖大战避无可避,他将她带回十方境,亲手勾去妖册上的名字。自此,没了妖丹的茶生凭借一碗碗涩口难咽的汤药成了一个以药续命的凡人。
他将她困在合欢宫两百年,他以为自己尚未泥足深陷,可以全身而退。所以他想,只要她还活着,他便可将亏欠的一一还与她。
明月夜,寒露至,他派去茶生身边的仙娥小春突然闯进正殿,哭道合欢宫的那位主儿去了。他愣住,执笔的手一顿,一滴浓墨滴落,洇湿了书案上的婚书。
——谨遵四方父神坤命,行嫁利月,择于本年仙历岁末,全吉;天地氤氲,咸恒庆会,金玉满堂,长命富贵。
落笔,明河,茶生。
十方境神鸟再现之时,正逢某个深夜,月华流照,九霄垂光。众仙见势纷纷伏地参拜,而远在天界的合欢宫里,有人肝肠寸断,落泪无言。
一朝顿悟飞升,竟是在他最痛彻心扉之时。
而今才知这情劫,渡得是他与茶生。
那小妖弥留之际说的话仿若还在耳边——“阿白曾告诉我,人与人今生每一次的见面,都是前世求得的愿。若你因他受了何种苦难,必定是前世你予他的苦果太多。”
“我便想,妖与仙有何前世纠葛呢?如今才知,那场情劫,是我因错参与了。到头来,我不过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你与浅碧的玲珑姻缘。七百年来,你是楚添,你是明河,而我从始至终都只是茶生。”
“明河,你放我走吧。”
翠微山生着漫山遍野的山花野草,明河此生第一次踏入此山,瞧见山峦灵毓,万物至美,大小精怪飞奔流窜。
而此后万万年,他行遍此山,只为寻一朵小小的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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