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抢步上前,但见大门内立著一个窄脸汉子。李逍遥和书航正自探头探脑,那窄脸汉子面无表情的说道:“今年的报名儿到此为止,两位请回罢。”书航说道:“哦,我们只是看看。”那窄脸汉子面孔僵硬的说道:“不准随便乱看,以免眼睛生疮。” 李、书二人见这窄脸汉子脸色太过阴冷,没敢多瞧。正要走开,听见门内有人“嘘、嘘”的低叫几声,定睛一瞧,却是那矮子周星也在院内招手。李逍遥和书航便要进去,“汪”的一声狗叫,书航忙不迭的退了出来,只见一条垂耳扁嘴的小犬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扑入周星也怀里。周星也抱了小狗转身自去,竟未朝门外瞧上一眼。 李逍遥想:“原来这厮不是在叫我们。”转过脸孔,见书航歪著脑袋望著一处,便也随著他的目光望去。 一条粗如手臂的铁链铮的一响,垂到一双沾满黑泥的赤脚前边。铁链在一条黑大汉脖颈上缠绕数圈,那大汉脸孔憋紧,呆立不动。铁链的另一端赫然系在一头小山般的耕牛身上。 旁边立著一个五短身形的头发花白老头,手持旱烟杆悠悠的吸了一口,两眼微眯,突然举著烟杆往牛身上烫去。那头耕牛吃痛不过,“哞”的一声怒吼,撒蹄便跑。李逍遥不禁脱口说道:“不好!”只见铁链陡然绷得笔直,那黑大汉的脸庞立时发青,脖子涨粗,身子不由自主的踉跄跌出几步,旋即双脚一分,扎稳马步,两只黑脚几乎陷入坚硬的土中。 那头公牛狂性既发,正要往人群中冲去,围观的闲人纷纷乱叫不好。只见那黑大汉双手反背在腰後,同那头牛较劲片刻,猛然大呼一声,脑袋一甩,仅以脖颈发力便将那头牛扯得不住後退。 众人惊叹声中,公牛不甘受制,倏地打横斜窜,却往书航和李逍遥身前撞过来。他俩正看得发呆,想要闪躲已来不及。身後不知是谁飞快伸手把他们拉了开去,兀自立足未定,只见那黑大汉头又一甩,公牛立时翻倒在地。围观的众人呆了一会,纷纷拍掌。 那五短身形的头发花白老头两眼一翻,朝天冷笑几声,突然提起大铁链,竟甩到旁边一株杨树的树干上。那黑大汉喘息未定,听见老头喝了一声:“胡大海!”黑大汉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看见那老头手中捏出一个大馒头,黑大汉眼中饥火陡盛,脸肌抽搐了一阵,双脚挪动向前,伸手欲接。老头却没想把馒头这便给了他,眼光向大树一瞥,嘴巴呶了一下。黑大汉无奈,只得强忍饥饿,双脚分开,再次扎稳马步,弯腰凝神蓄力。 众人的目光不由的全都转瞧那株腿股一般粗的大树干,皆想:“这如何拔得出来?”只见黑大汉赤裸的上身犹如浇油一般汗光淋漓,後背的大块硬肌微抖片刻,倏地收紧。李逍遥见他双脚似是有点儿发抖,心想:“我看他决计不够力气了,为啥还要硬撑?” 那五短身形的老头仰面望望树梢,目光沿著笔直的树茎移动而下,只见这棵大树之下便是“茅山学堂”的大门,这老头嘴角渐渐浮出一丝冷笑之意。大门内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脸,李逍遥望了一眼,那矮子周星也却不在其中。 这时那窄脸汉子缓步走出,沈著脸道:“百里溪,你为何三天两头到此捣乱?”那老头仰鼻冷笑:“老子便是要生事,你们又能怎样?”提起旱烟杆悠悠的吸了一口,两眼微眯,突然举著烟杆往黑大汉身上烫去,说道:“大海,该收工吃饭了!” 那黑大汉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冲,铁链骤然绷直,嘎嘎乱响之下,一绷而断。那窄脸汉子瞥见树干猛然倾斜,参天的叶影当头覆压而近,脸色登时一变。李逍遥见那株树的根部陡地破土而出,不由吃了一惊,心想:“哇……这也行?”然而那黑大汉终究力竭,身子前扑,屈下一腿跪倒在地。这时铁链绷断,断的那半截反弹回来,重重的击在他背梁上。那大汉又跌跌撞撞的向前扑出几步,“呃”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那老头眼见大树虽斜,却没立时倒塌,脸色微沈,喝道:“大海!”黑大汉伏地剧喘未休,又听见老头叫唤,吃力地抬起大脑袋,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那窄脸汉子似想上前阻止,脚下刚踏出一步,不知为何又慢慢收了回来,满眼迟疑为难之情。只见那老头手拈馒头晃了一下,眼光却瞧著黑大汉。黑大汉挣扎著起身,两腿一摇,差点又跌了下去。李逍遥想:“这大个儿都成了这样子,老头儿还逼他拔树,别要闹出人命来。”忍不住走出几步,说道:“收工吧,你们!”话声未落,那老头手上的馒头突然飞来,击在李逍遥胸口之上。 李逍遥只道馒头打中了身体不痛,因而并没想到要躲,那知这一撞犹如巨石砸胸,立时断了不知多少根肋骨。他“哇”的一声口喷鲜血,跌出丈外。倒地之际,只见那黑大汉踉踉跄跄的冲出几步,和身撞到树干上,大树轰然塌倒。 那窄脸汉子仰头欲瞧,满空密叶刚好覆盖下来,立时将他压得没影。先前挤在门里看热闹的那夥人惊呼声中,纷纷作了鸟兽散。李逍遥只来得及瞧见“茅山学堂”的大门给树干压塌,眼前一黑,随即晕了过去。 日光透过一排窗格投到屋里的墙上,光影缓缓移动,不知不觉已落在床脚的地砖一隅。 光影一阵迷幻般的漾动,似风拂水面,似烟缭雾绕…… 他悄立风中,两绺垂在胸前的白鬓微微飞扬。身後数尺之处,一位明眸皓肤的少女抚琴低唱:“红颜白发,望断秋山空惆怅。昔已逝,杳如烟。都道离合与悲欢,百般痴缠,牵心挂肚,放不下,万事休。莫如镜花水月雨无痕……”他听得入神,不觉抬起手指,轻夹飘在颊边的一缕发丝,手指缓缓滑落。 李逍遥突然睁开眼睛,望著窗外树影婆娑,脑中一阵迷茫,梦里弦声犹自余音未消。他不禁抬手拍头,暗自纳闷:“我怎麽老是做这样的怪梦?怎麽总是看见那个人……” 一个歪脖的影子突然晃了过来,喜道:“逍遥哥儿,你终於醒了?”话声刺耳,嗓音极亮,一开口就把李逍遥脑中犹存的几缕残梦全吵没了影。李逍遥眼前的景像先是一团模糊,随即渐复清晰。瞧见书航端著一大碗面条立在床前,李逍遥开口说道:“书航,我嘴发苦,不想吃东西。” 书航嘴里飞瀑般垂下一大排面条,含糊不清的说道:“哦,这碗面是我自己吃的。你要吃就另给你拿一碗来。”李逍遥摇了摇头,想要起身,前胸一阵剜心般的大痛。他不禁闷哼一声,又倒回床上。书航忙道:“哥儿,你断了好几根肋骨,其中有一根断骨往左偏险些扎穿肺,又有一根朝右拐几乎戳破了你的肝,还有一根往下弯,差点儿刺透你的尿泡和腰子……呵,没死算了不起了!” 其实李逍遥虽然断了几根肋骨,却也不至於似书航所言般左右开弓乱戳一气。李逍遥也晓得书航夸大其词,想起那老头将馒头随手一掷竟有偌大力道,心中自是暗暗後怕。呆了一会,问道:“这是谁的家?” 书航伸筷一指,含著面条说道:“他的家。”李逍遥顺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门外有个人正蹲身碾药草。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衫,鬓角灰白,身形瘦削,年纪约莫四十开外。瞧见了那人的侧影,李逍遥心念一动,想起受伤之前在“茅山学堂”外边见过此人。当时那头公牛猛撞过来,便是这人将他和书航拉开,才没被公牛那对利角撞到。 “哥儿呀,你一昏就是三天了。幸好遇上这位好心的采药大叔,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呢。嘿嘿!”书航手捏竹筷指指戳戳的说道。“我到官塾报了到啦,替你向先生请了假。等你伤好了再去入塾罢……” 李逍遥不安地问了一句:“你没跟我婶婶说吧?”书航道:“还没。”李逍遥心中稍安,点头道:“如此甚好。对了,书航……”书航忙道:“你别叫我书航了,我改名啦。从此改叫‘苏杭’,亦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意。你觉得口彩好不好?”李逍遥奇道:“好端端的怎麽想到改名儿啦?”书航道:“还好端端?你没听那周星也说吗?先前我还将信将疑,转眼你就果然遭殃了,由不得我不信!看来那周星也果然有点门道。我都替你想好了,不如你也改改名儿罢?叫李安怎麽样?” 李逍遥失笑道:“人家随口说两句,你就急著改名儿。太没立场了吧?”书航道:“不管你怎麽说,我都决定了。从此我就叫做苏杭,亦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意。”放下面碗,又道:“没想到咱们的官塾离茅山学堂并不多远,等你伤好些了,有机会咱们得请那姓周的矮子出来饮下午茶,请他详加点化。唉,茅山学堂果然藏龙卧虎,随便逛逛街都能撞到里边溜出来的高人……” 有人在他身後冷冷的说道:“你们要念书就只管念书,没心念书就另找事做。休要跟著别人到什麽茅山学堂瞎掺和!” 李逍遥面孔微转,只见一个瘦长笔直的身影投进门里,他眼光上移,那中年汉子拿药立在床前,这时正面相对,方才瞧清了此人的相貌。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瘦削的长方形脸,这张脸上满是沧桑风尘之态,嘴唇之上留著两撇灰须,眉粗眼长,眼皮微翻之际,目中精光烁然。 李逍遥一咬牙,勉力从床上起身拜倒,说道:“晚辈李逍遥,多谢前辈救治之恩!”那中年汉子伸一手相扶,说道:“医者父母心,岂能见危不理?”苏杭在一旁问道:“还未请教前辈怎生称呼?”那中年汉子冷然道:“素昧平生。小兄弟若能下床行走,这便各行各路,与我毫不相干,又何必问我姓名?” 李逍遥和苏杭对视一眼,心里均觉此人性情倒也有点儿与众不同。李逍遥心想,他既不肯告知姓名,那也不便多问。苏杭却在一旁不识趣的问道:“茅山学堂有何不好?”那中年汉子冷冷的道:“我说不好便是不好,你再多嘴多舌便把你扔出去!”苏杭吐了吐舌,没敢再说话。 那中年汉子在床边微微趋身,伸出一只手在李逍遥胸膛上轻轻一按,李逍遥暗感断骨之处仍痛,咬牙不吭一声。那汉子注视他一阵,把手收了回去,口中说道:“你的内力已有些根底,谁教的?”李逍遥道:“不晓得。”这本是实情,那中年汉子却以为李逍遥不想告诉他,哼了一声,把那碗药一递,脸色比药汁还黑,说道:“把药吃了,天亮就滚吧!” 李逍遥心想:“哼,要我滚何必等明天?”倒也不好不接递到他面前的药碗,抬手接碗之际,眼光一低,无意中见到那汉子端碗的一只左手少了一根大麽指,掌心还有很大的一块似曾钻穿的疤。 苏杭站在那汉子背後,正自探头探脑,那汉子突道:“你怎麽还不滚?”苏杭一怔,说道:“我……我和逍遥哥儿是一块儿的。再说,我得照料他……”那汉子沈下脸道:“他伤未好可以多留一天,你留在我家作甚?我家中的面条都快给你一天好几碗的吃光了。再说,这小子留在我这儿自有我来照料,你只会吃,何时照料过他了?滚!”苏杭变色道:“可是……外边山路夜黑,不大好走,不如等明天……” 那大汉没等他说完就劈胸一揪,拉著脸道:“少说废话,立马给我夹著几巴滚!”走到门外,扬手一甩,苏杭一串大呼小叫之声随著他的身子从山坡自上而下越滚越远,不一会就听不到了。 那汉子哼了一下,转身进屋,只见李逍遥从床上爬起来,满脸怒色,那碗药一口没吃,仍放在桌上。那汉子冷冷的看著李逍遥起身下床,却挡在门口。李逍遥眼看出不去,不禁强忍怒气说道:“前辈怎能那样对待我的同伴?”那中年汉子冷然道:“刚才那小子一脸的衰败之相,给他多留片刻恐怕都会害我倒上几辈子大霉。你有这样的伴当,一天不遭几回殃那也算稀事了。” 李逍遥恼道:“怎麽你说的话跟茅山学堂里边走出来骗吃骗喝的人没啥两样?”那中年汉子趋著上身,把嘴凑近李逍遥的耳朵,说道:“奇怪吗?因为我也学茅山术。”李逍遥一怔,说道:“啊?那你还说什麽茅山学堂不好?”那中年汉子冷然道:“茅山学堂怎能等同於茅山派?茅山派自然是好的……”李逍遥心中更奇,说道:“茅山学堂的主持不就是茅山派的掌门吗?” 那中年汉子冷哼一声,说道:“茅以降虽说是当世茅山派的掌门,不过世上的沽名钓誉之辈难道还少了吗?这个年头狂人多,有真才实学者并不见得就有那麽多。一时满天神佛,却大都是些不经风吹雨打的纸风筝!” 李逍遥不禁摇头道:“你躲在山里看不到别人,自然觉得自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人。总之我不跟你说了……”那中年汉子冷笑道:“你以为你能走得出去?”李逍遥皱眉道:“算了吧?给我留下一点好印象,毕竟我还感激你的相救之恩……”那中年汉子突然发指戳中了李逍遥的穴道,冷笑道:“我救你回来,只是为了在你身上试一试我找到的新药材。你以为哪?”上前扳开李逍遥的嘴,端了那碗药硬灌。李逍遥动弹不得,心中只是叫苦不迭。 那碗药看上去黑如墨汁,粘稠浓郁,入喉之际竟是犹似刀割一般,从嘴里一直痛入心肺。李逍遥一呛之下,不禁涕泪齐出,全身抖将起来。那汉子将满满一大碗药悉数灌进了李逍遥腹中,生怕他吐出来,又点了他身上好几处穴道,除此之外,还把李逍遥按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扒掉他全身衣衫。 李逍遥光著身子趴在床上,苦於看不见背後的情形如何,心中大惊:“哇哇……他要干什麽?”还好那人并无别的不轨举动,只立在床边,用手拍了拍李逍遥光溜溜的屁股蛋,然後拿出一个硬梆梆之物。李逍遥见到墙上映著的影子有些不对,心中又叫苦不迭:“哇哇……他那根是什麽?” 那中年汉子拆开包裹其外的布条,露出一根竹筒,打开塞子,猛地将竹筒的一端向李逍遥抵去。李逍遥陡感有物钻进体内,不禁“呜噢”的一叫,腹中立时翻江倒海起来,搅得肝肠欲断,这等滋味自是苦不堪言。暗觉体内似乎钻进了一条大麽指般粗的虫子,沿著大肠一迳乱蹿而上,旋即不知钻哪儿去了。这时药力发作,时而全身如堕冰窟,时而体内烈焰熊熊,寒到极点又转酷热,委实难以忍受,却又叫不出声来,想是那大汉点了他哑穴之故。 那大汉拿开竹筒,又取出一包大小不一的金针银针,逐根插进李逍遥全身数十处找得著的穴道。李逍遥被这大汉一番折腾,简直死去活来。那汉子忙了半夜,也累得全身汗湿,锁了门走出,李逍遥听见脚步声远去,心中只是乱骂。 到了下半夜,李逍遥全身汗如雨下,却分不清是热出来的汗水还是冷汗。奄奄一息之际,心头一悲:“我……我撑不到天亮了。这鸟汉与我无怨无仇,为何这般虐待我?”趴在床上等死,却又迟迟没有断气。李逍遥饱受体内剧痛煎熬,委实多一刻也抵受不消,他暗暗著恼:“怎麽这般难死啊?” 其实他当下的情形只能说是“半死”,全身虚脱,体内更如无数小虫乱钻乱咬,却又叫唤不出、动弹不得。昏昏沈沈之际,恍不知此时置身何处,脑中幻觉迭生,竟有字句乱闪而过,隐约记得不知在哪儿看过这些字诀:“心藏神,为五脏六腑之主”、“心主血脉。肝藏血,主筋”、“肝主谋虑,主疏泄”、“脾主运化”、“肺主气,司肃降”等等,皆是些零言碎语,此刻突然冒将上来,自是莫名其妙,毫无头绪。 李逍遥想:“这些废话必是从洪大夫那儿听多了记住的,有什麽用?”只想清静些,脑中却不断浮闪出更多的纷乱语句:“一阴一阳之谓道。刚柔相推,变在其中。天地未分,混元为一。阴阳不测之谓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又如“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咸用之,利用出入,谓之神。参悟以变,错综其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於此。” 六具破败的神袛蓦然间犹如惊雷闪电耀亮一般从他脑海深处掠过。 李逍遥不觉默诵道:“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损下益上,其气逆行。损刚益柔,其气绵绵。裨之害大,就势取利,刚决柔也。阳乖序乱,阴以待逆。暴戾恣睢,其势自毙。顺以动豫,豫顺以动。”这些字句含意甚为深奥晦涩,他当日虽已记下,却无暇细想,此时自也难以理解。但他只要念到这些字诀,脑海中便会浮现相应的穴位气行路线,似乎在哪里看过这些图形,他想著这些图形中的细线逐穴牵引之路径,体内不知不觉有了与记忆中图形所示相似的感应。 他凝神默思之际,不觉心静神宁,脑中渐渐空暝。无意间自与“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之理浑然相合,体内真气随著脑中的瞑想路线在诸穴道、各条经络缓缓周转流动,每经过一处,那一处的不适之感便疏解了许多。待得运转三周天之後,气动之际更是畅快浑和。记得这门心法他似曾练过,若非先已有些根基,此时原也难以有这等进展。 迷迷糊糊间,到了鸡鸣时候,他体内的诸般痛楚之感已然大减,脑中浮现的四尊神像之上所刻写的心法也已练毕,再依那四门心法运气而为,已无新的效应。他此时并不知道“调息”、“回神”、“纳息”、“气动”四门修罗心法均已在一夜间练成了,内力自是随之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李逍遥修得这几门心法原非有意而为,全是在不自觉中为了抵御体内痛楚的煎熬而习之,没想到反而暗合这门上乘内功所含的主旨,即是“陷之死地而生”、在逆境中以柔顺之道化害为利。“阿修罗”原乃印度佛教之神,天竺佛徒尊崇的正是受苦难於逆境中的苦行修为。往往百摧其身体,历劫成佛。要李逍遥自残身体,他当然决计不肯,那汉子如此折磨他,反而给他帮了一忙。 当年将修罗心法刻在仙灵岛神像上的那位高人乃是中原武林的一位不世出的人物,其自身原已精通道家武学,深晓易理。在这门传自天竺的佛门心法之中又融入了中土的道家武学之理,奇正相合,奥妙无穷。李逍遥想:“制而用之,谓之法。这是啥法?唉,没人告诉我这是什麽功夫……”这时他虽说已能御动体内之气,使之疏解那中年汉子给他制造的诸般痛楚,却还未能化除服药之後时而酷热时而极寒的这种异状,腹中或似吞了一团烈火,又似怀了一块玄冰,痛苦之感其实并未消除。只是在难以抵受之时,他能引用四具修罗像所授的法门稍加缓解而已。 次日一早,那中年汉子开门进来。李逍遥只道这便要放了他,那知中年汉子替他把了把脉,脸色微沈,抚额想了想,转身出去又端来一大碗药。李逍遥又惊又怒,苦於穴道未解,有口难言。那汉子出指如风,又补点了李逍遥的穴道,然後灌药、扎针,一如昨夜,只是今天却没拿竹筒捅他。 李逍遥所受煎熬比起昨夜自是有增无减,尤其那大汉因见昨晚灌到李逍遥腹中的药力到了早上不知怎麽就稀薄了些许多,便又调强了药性,浓浓的灌了一大碗下肚,只把李逍遥痛得面无人色,死去活来。到了晚上,又拿竹筒来鼓捣他。 李逍遥原本盼望苏杭来救他於危难中,那知苏杭这一日并没出现,想是昨晚被中年汉子整怕了,不敢再来。这一夜,李逍遥又运起四具修罗神像所传的法门勉强抵御体内药力发作的痛楚,直到天亮方才昏昏睡去。 睡了不知多久,猛然睁眼,那中年汉子不知何时又进来站在床边,伸手握著李逍遥的腕脉,眼中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这大汉又转身走出,待他再回来时,手里端著两大碗浓药。李逍遥本就惴惴不安,瞧见那两个大海碗逼到嘴边,心中“哇”的大叫:“苦也……” 药自然是苦涩之极,但喝了药之後所受的通宵煎熬更是苦不堪言。何况那大汉又加重了药的份量。当晚,李逍遥满身起了数不清的血泡,暗感身体时而涨如气球,几欲炸裂,时而全身冻得僵硬,腹内却似烈焰熊熊。他再次潜运修罗心法之时,感到体内气血汹涌澎湃宛如汪洋肆虐,每条经脉均是犹如河道涨水,气流如涌,似满而溢,就像发大水一般,更是难受。李逍遥叫苦之余,突想:“苏杭这小子真是乌鸦嘴!那天他一来我家就说什麽‘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黄河泛滥不可收拾’,这回真的在我身上应验了。哪来这麽多真气呀?怎麽搞得洪水滔天似的……唉,我这回可真是遭灾了!” 好容易熬到天亮,那汉子进来给他把了一会儿脉,脸上神色更是古怪,转身出去提了一个大药缸进来,注满药汁,起炉蒸煮。满满的勺了几大碗硬灌李逍遥,又拿来几根竹筒,依照前法泡制。到了第六夜,李逍遥已是口吐白沫,不成人形。这时他既不再盼著苏杭和奇迹一起出现,也不在乎那大汉对他所施加的皮肉折磨,身上早没了知觉,只是体内“丹田”、“气海”、“神门”诸穴真气激窜,沸反盈天,越发难以消受。他感到腹下浸了一大泡臭烘烘的水,床下也彻夜响著滴水声,知是小便失禁,心中一阵气苦:“好好的叫我出来念什麽书啊,搞成这样!” 又过了一天,他已命若游丝。那中年汉子担心这少年死去,害他炼药不成,慌忙找来不少补救之药加以调剂,但是这些补药入肚,徒然加剧了了李逍遥体内的水深火热之灾,其情形有如抱薪投火火愈烈。恍恍惚惚间,他突然想到:“心静如高山之不动,气浮如流水之不安……这两句在哪门心法里的?怎麽我好象没试过?”先前他依照四具阿修罗像所刻的心法运动真气,痛楚之感果然大减,但到後来,体内真气沸盈,气行之际反而更增煎熬,是以他便没敢再想那四具阿修罗像。此时脑中灵光一闪,又一尊阿修罗像的影子清晰了起来。 “天下莫柔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弱者,道之用。反之,道之动。”这一具阿修罗像刻有“炼气”之术。李逍遥冥神回想,记得自己学过这门心法。“恣肆汪洋,随我而动。百川归元,导入气海。弱水三千,丹田聚气。运转八脉,炼回天之气。” 李逍遥默诵口诀,但口诀含意晦涩,对他用处不大,急切间倒是全赖那天所记下的炼气图形帮了大忙。他依法而为,先前通体乱窜的真气渐渐宁定,盈转七周天之後,输气归元,全身真气不知不觉水乳交融,但觉四肢肿胀之感渐消,身上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这其中的缘故如何,他一时未能想清楚,天亮时分,那汉子推门进来,逆光而立。 眼见李逍遥面漾红光,似乎神气饱满,一扫前日的蔫颓之态。中年汉子暗觉奇怪,进屋替李逍遥把脉,手突然被弹开,那汉子全身一震,口中“咦”了一声,满脸的惊疑不定之情。连日来李逍遥饱受此人折磨,心里早骂了他不知千遍万遍,每日除了炼气御痛之外,便是幻想有朝一天这鸟汉若是落到他手里,怎生变著法儿折磨他,虽然想想而已,倒也能稍解心头之恨。此刻李逍遥见这汉子不仅脸色古怪,眼中更流出一种惊疑、失望、恼怒交织的神情,李逍遥想:“这家夥捉我来试他的毒药,定是见老子总也死不掉,是以大失所望。哈哈!你害不死我,你害不死我……” 那汉子瞧见先前插进李逍遥身上的许多针不知怎麽全掉在床头和地上,不由一怔,眼光触及李逍遥痛快的表情,更增恼怒之情,哼了一声,突然发指戳在李逍遥小腹上方的“神阙穴”上。此处穴道虽有治病之效,这汉子手指使出内劲一点,也能教李逍遥全身僵麻,不能动弹。这汉子天天补点李逍遥的穴道,免得他逃走,每次便是都从“神阙穴”开始入手。 “神阙穴”属於任脉。此时李逍遥的奇经八脉真气充盈,他又尚未收去修罗炼气心法,犹自源源不绝的周转炼气,那汉子一指头戳过来,突然间全身一震,体内真气决堤般猛然涌入李逍遥“神阙穴”。此时李逍遥体内的真气之盛远胜於那中年汉子指端涌来的内劲,自是不感觉到什麽。那中年汉子却是犹如大难临头一般,仿佛溺水之人面对灭顶之灾,眼中露出恐惧之情。好在他武功精湛,骇然之下倒也能挣扎而脱,缩指跳开,後腰撞塌了一张桌子。 李逍遥不知那汉子何以如此惊慌失措,见其样子狼狈,不禁大觉痛快,脱口而出:“这种感觉是不是好失败?”话声出口方知先前被点的哑穴已解。身上被封的其他穴道过了数个时辰也都渐渐自己解开了,但他并未留意,这般过了好多天,压根儿没想到今天会有如此转机。 那汉子乱喘半天,稍为调息,暗觉体内的真气少了一小半,不由恼羞成怒,说道:“你害我炼不成药,须饶你不得!”生怕恶梦重临,没敢以手脚去碰李逍遥的身子,反手抄了一个捣药杵,猛然砸在李逍遥头上。 李逍遥此时的内力虽说已远非往日可比,武功却仍稀松平常,又没加提防,立时便被敲昏。那汉子一怔,随即戳指大骂:“你这个盐腌不透、酒酿不糟、油煎不脆的小杂种!老子花半生心血,集奇珍药材九百九十九味,又冒死去苗疆捉回十三条金蚕王,全给你这莫名其妙之极的小魔怪糟蹋得没影没踪!我操你奶奶!”骂了一阵,越发恨得牙痒,冲上来怒挥老拳,正要打下,心中又想起刚才被吸内力的可怕情形,连忙跳了回去,跌坐在地,抱了头想:“这小子身上既已凝聚我毕生心血,倒也不好轻易便弄死了他。对了,我还有一只吞天蛤,索性把它塞进这小混蛋肚里,若是我先前在小混蛋体内已然炼成了一枚‘回天丹’,吞天蛤必能找得到并吃进肚里。明天我再剖开这小子的肚皮,取出吞天蛤,再剖开吞天蛤的肚子取药。嗯,这法子妙极……” 当晚李逍遥一下醒转,感到腹内有物乱跳,同时听到一阵阵闷雷般的轰鸣,这鸣声似蛙叫,却响得多。他侧头听了听,吓了一跳:“哇!有只蛤蟆在我肚里……”正想挣扎呕吐,漆黑中闻到满屋药气浓烈,身体竟是泡在一口文火慢烹的大药缸里,四肢连著身子被许多树皮缠捆数重,包成大粽子一般。树皮里头贴身塞满了厚厚几层稀烂的草药膏,粘糊糊的敷遍前胸後背。 李逍遥惊恐之余,更感通体燥热难耐,“根宝宝”似也肿得其粗无比,他不一会便抵受不消,鼻际流血,脑中一团混沌。到了下半夜,体内真气猛烈闹腾不休,渐觉生命又要离体而去。拼著最後一丝求生的意念,徒自苦苦支撑。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云烟缥缈之中,那里雪峰如画,宛如仙境。一个明眸皓肤的少女缓缓走近,凝目注视著他,轻轻的叫唤道:“爹爹,爹爹,快醒来!快醒来……” 李逍遥在药力煎熬之下,脑子犹然迷迷糊糊,心想:“什麽嘛?我本来还想泡她,却叫我爹爹,真是岂有此理……”口唇微张,含含混混的说道:“我……我哪有女儿?你……你是谁啊?”那少女垂首低眸,轻手揉弄衣角,幽幽的说道:“你是我爹爹。蛋子……蛋子和尚哥哥说,他要陪女儿去找妈妈。爹,你快醒来,咱们去找妈妈,好不好?”李逍遥心中大奇,不禁皱起脸道:“蛋?什麽蛋子?*又是谁啊?怎麽你们一个个我全都不认识啊……”那少女欲待再说,突然蛙声大作,犹如打雷一般,李逍遥猛然一惊而醒,蓦感鼻子剧痛,黑暗中竟有一条长虫使劲往里钻。 李逍遥大骇,心中只是乱叫:“哇!这也行?见鬼了我?”那条长虫不顾他拼命挣扎,“纠”的一声钻了进去,但见一根尾在他眼前剧晃几下,倏地缩进了鼻孔。李逍遥惨声大呼,只觉一道极寒之冰流迅速之极的钻入腹内,旋即和那只吞天蛤翻翻滚滚的剧斗了起来。那条虫在他体内犹如一道奇阴之气,吞天蛤却宛然一团烈火,二者自是水火不容,这番恶斗几乎把李逍遥的五脏六腑全搅了出来。比起前日之痛,又是一番新滋味。 李逍遥不知那条长虫其实是传说中的“阴山灵蚓”,其性极阴,却酷爱吸食火蛙之血。“吞天蛤”原属火蛙一族,吞食无数同类之後,变为专食灵药和吞毒的“吞天蛤”。二者相互吸引,只要对方露面,其死敌总要不远千里赶来,一见面就斗个你死我活,死者自然要被胜者吞食。 此次这一对罕有的毒物居然把李逍遥的肚子当成了战场,可说是造物之奇,无巧不凑。只是这番搅胃翻肠的龙争虎斗不免苦了李逍遥这个旁人。他翻了肚皮正自奄奄待毙之际,隐隐听见黑暗中有个怪异的声音似在唤他名字:“李逍遥,李逍遥!你别挺尸呀,李逍遥!” 李逍遥勉强咕哝了一声算是回应:“还……还没死呢。”眼睛微张,却没见到叫唤之人。他不禁暗觉纳闷,“你是谁呀?怎麽看不到你……”那声音咕哝了一句:“好难受!涨的我……”李逍遥问:“你也是被那鸟汉捉来试药的吗?”眼珠转动半天,仍没瞧见屋中还有其他难友。那声音咕哝道:“我和你一起的!该死,涨得我……”李逍遥奇道:“一起的?难道你是苏杭……”那声音咕哝道:“我是你‘底笛’呀。你别乱望别处,我在你下面!” “底笛?”李逍遥吓了一跳,“你是根宝宝吗?”那玩意嘟囔道:“对了,我是根宝。!,好痛!涨的我……”李逍遥大叫:“唉呀呀,这是什麽世界?根宝弟,你终於会跟我说话啦?弟弟,这些年你过得可好?”那物哼哼道:“马马虎虎啦!唉,不说那些了,大哥,我看咱们过不了今晚了。你看我肿成这般模样……”李逍遥叹道:“这也无法可想!根宝弟,是大哥连累了你……”那玩意粗声粗气的哼道:“靠!你用点脑子行不行?不说了,我先走一步……哇,涨的我!” 李逍遥听那声音远去,不禁心中一慌,叫道:“没你怎麽行?好弟弟!好……”情急之下,猛然惊醒过来,低头一瞧,方知刚才作了个梦。腹内剧痛如故,李逍遥突然想到:“不是还有一具阿修罗像吗?记得有一套‘回天’之术,一直没试过。对了,幸亏好弟弟出来托梦提醒……唉呀,涨的我!” 这时体内的炎、寒二煞交战已到了最後关头,反而激起先前已然疏散入奇经八脉的诸道真气,使之更加桀傲难驯。李逍遥眼见即将功亏一篑,想起曾经看过一本系辞书,暗思:“这就叫做存亡关头。也即观卦六三之爻,观我生,进退。进也好退也罢,皆应依法而行。我能依啥法?最後一招就是‘回天之术’。”置诸死地而後生,有力便可回天,无力惟有待毙。舍此别无他途。这正是阿修罗心法最要紧的宗旨。不与人争,不与世争,历劫渡难,自求我道。 或许也是机缘巧合,李逍遥若是先前便想到运用“回天之术”,非但不能自救,反会自伤心脉。回天术是修罗心经最高一层功法,必须先完成了前边五套心法的修炼,功力大增之後,方能进入这一层。修练内功讲求循序渐进,最是忌讳急进,连日来李逍遥先已不知不觉地完成了五重修罗内功的修为,又因祸得福获得中年汉子为炼“回天丹”而灌入他体内的肉桂、神芝、云母粉、糜角散、黎山柴胡等许多稀有之极的灵药,尤其是十三条金蚕王更是强劲助长修为的神物。而那汉子因为急於炼成神药,居然将虎胆、蛇胆等寒热相反之物加重了份量下在药中,这便是李逍遥体内阴寒、炎热二气不断冲突的缘故。李逍遥每日里为了与体内痛楚相抗,唯有不停的运功调息炼气,将每日服药催生的强劲药性炼化为真气。这使得那大汉总也炼不成回天丹,於是次日又加重药量。多日煎熬之下,李逍遥的内力之强已是当世少有。此时他潜运修罗心法,五道功法依次行转而後,自然而然的便进了“回天”之境。 行功不多时,但觉心空神旷,浑忘一切苦痛。并未觉察他体内的剧斗渐息,那条阴山灵蚓进了吞天蛤的肚子,从里边反吸吞天蛤的气血,吞天蛤渐渐也没力再闹腾了。 屋外下了一场小雨,雨後便是清晨。随著一阵脚步声传近,有人轻咳一声,提高了声音说道:“五毒药王林居士在家吗?”李逍遥行功未毕,听见外边的声响,本以为是苏杭回来寻他,但当那人说话,才知不是。外边那人等了一会,又说道:“在下虞侯,奉命前来相请。” 芭蕉园中三间相连的草屋并无动静,也未见灯光。那人在屋前悄立片刻,两肩的青衫已被雨露染湿。他眉头微蹙,只得又说道:“林居士答应了敝主人,说是日内便将回天丹送去,主人命我特来相迎。”屋内静悄悄的没人答应。两扇窗子里倏地有人飞出,并肩落在庭前,向那人低声说道:“姓林的没在屋里。”那人问道:“都找过了?”右首的一名从者答道:“他该不会躲在这间小屋里吧?” 李逍遥长长的呼出一口郁积腹中的热气,听见几下脚步声响近,显是外边的人寻了过来,心想:“别要搅了我行功!”其时他行功正当紧要关头,稍有差池只怕便会岔了真气,经脉逆转而死。正自慌张,突然门给踢开,两道黑影一闪而入,瞧见屋中支起一个大缸,药气蒸腾,里边煮了一个全身缠捆树皮、怪模怪样的人。进来的那两人不禁怔住,李逍遥眼皮一抬,只见门外又闪现一人,青衣小帽,样子像是大户人家的清客。 那清客模样的人愕然片刻,说道:“别以为扮成木乃伊我就不认得你了。”嘴巴一呶,旁边那两个从人齐身抢上,左右伸手来揪李逍遥。李逍遥口难出声,心下正觉不好,那两只手倏地按落,左边那人的手落在李逍遥脑袋上,想揪他头发。右边那人则抓住李逍遥後颈,猛然间全身内力涌入李逍遥颈後的“大椎穴”,与此同时左边那人闷哼一声,登感内力飞速从掌心涌入李逍遥头顶的“百会”、“上星”两处穴道。 此时李逍遥集阿修罗心经六重大法於一体,全身各处经脉真气流转不息,宛如一个大漩涡。那两人伸手揪他身子,登时有如两颗小石子掉进大漩涡中,刹那间便被吸住。那清客模样的人眼见两名从者的手伸出去却缩不回来,脸色立时灰败,旋即软绵绵地瘫倒在地,犹如遭了魔法一般。那清客不由一怔,喝道:“搞什麽鬼?”上前一掌拍在李逍遥胸前,虽只用了三分力道,那三分力道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清客脸色微变,正想多加两成力道再拍一掌,猛然间内力奔涌而出。 此时李逍遥体内正有一个极大的关节未能冲破,真气流转至“督脉”诸穴,却遭遇“命门”一股逆转而回的气漩所阻,前进不得。而淤塞“命门”的这股气漩正是昨晚吞天蛤与阴山蚯剧斗引起经脉痉挛所致,这导致他痛楚难除,稍一运气冲关,便即半身麻木,更兼剧痛难忍,虽然整晚运功未懈,却因了此关未能冲过,“回天之术”迟迟未成。那清客内力不弱,猛然间真气一涌而来,李逍遥剧痛之下,不禁张口大呼。此时他内力充满全身,处处激转难疏,这一张口大叫,声震四野,直如龙吟虎啸一般。 蓦然间头上一亮,屋顶茅草掀飞半边,门摇窗撼,那清客顿觉耳鼓剧震,脸色大变。而李逍遥的叫声中竟夹杂著震天动地的蛙鸣,听来更是诡异。那清客模样之人心下骇然,失声而呼:“妖怪!”眼见那只手吸在李逍遥身上挣扎不脱,一咬牙,颤抖著用另一只手拔出别在後腰的一柄短刀。 李逍遥见到寒锋耀目,心下吃惊,以为这人竟想用刀*他,苦於一时无法动弹,於是叫得更响了。那清客耳膜顿裂,口中喷出鲜血,情知多耽片刻都会性命不保,稍一凝神,手起刀落,砍断了那只吸在李逍遥身上的手,摇摇晃晃地夺门逃出。 李逍遥长啸半晌,暗觉体内真气壅塞之感大消,方才缓缓收声,试著运气从“命门”流转而过,已无拘碍。此时始知“回天之术”已成。他瞧见那两个随从模样的汉子昏迷在地上,心下不禁纳闷:“刚才怎麽回事?”突觉双手好像能够动弹了,微振双臂,缠身的树皮绳索簌簌而落。他咕哝了一声:“怎麽搞的?拿些烂树渣也想来捆住我……”双臂一张,伸了个懒腰,只听乒乓乱响,大缸骤碎,药汁流了满地。 李逍遥搔搔後脑勺,从床脚下捡起自己的衣服,眼光先向赤条条的身上一溜而过,因见身子极脏,穿不得衣衫,便想先去找清水洗个澡。拍了拍肚皮,虽觉腹中仍涨,却没再听见蛙声,暗思:“那蛤蟆多半已然没气儿了,如此真是妙极!”迈脚出门,想起这些日的遭遇,不禁恨道:“有两件事一定要做。其一,我要打那鸟汉一顿,他把我折磨得够惨了……第二件,苏杭这小子一直不露面,未免太不够义气!少不得也要去寻他晦气……” 先到隔壁房间一看,屋里没人,却有个蓄水方池,水面上飘著一些水莲叶。李逍遥免不了先翻箱倒柜,获物甚丰。诸如碎银三五两、除臭袜一双、净衣符一张、金创药、行军丹各五帖,除此之外居然搜得六张茅山符,这正是李逍遥紧缺之物,连忙收了起来。 草屋外突然又传来动静,随著一阵马蹄声响,数骑从一排银杏树後掠过,旋即转到了草屋前边。有人脆声问道:“屋里有人麽?”这声音脆生生的甚是好听,李逍遥不禁挨到窗边从缝里往外瞧,只见四五骑在屋外一字排开,中间的那匹赤兔马极为眼熟。李逍遥心中一跳,外边的人已滚鞍下马。 李逍遥想起那矮子周星也之言,正想找地方躲藏,腹中突然“呱!”的一声大叫,把他吓得满屋乱跳。外边那脆生生的话声说道:“咦,屋里有青蛙叫唤!”李逍遥掩嘴不迭,可是肚里那只蛤蟆并不配合他,兀自呱呱乱叫。外边有一男子的声音说道:“大小姐,似是吞天蛤!”李逍遥叫苦不迭,只听外边那脆生生的话声说道:“吞天蛤是什麽?”那男子告知:“老爷曾提过,似是一种罕见的奇珍异物,且有药用。” 斗篷一拂,带出猎猎风声,一人走到门前,脆声说道:“走,看看去!” 李逍遥心中大骂:“搞什麽嘛?早不叫晚不叫,在这时候叫……”靴声橐橐,一个高挑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李逍遥眼见屋内无处可躲,心中一急,慌忙把抱在手上的衣服往桌底下一丢,钻进了墙角的水池里,整个儿缩入水底。 外边的人推门进来,瞧了一眼,脆声道:“这间屋里没人。你们去看看别的屋……”李逍遥心道:“屋里没人,你还不赶快走……”外边数名男子齐声答应,到别处搜去了。一双穿著长裤、脚蹬皮靴的秀腿轻轻走到池边,李逍遥的心肝几乎跳出嗓门,偏生肚中那只蛤蟆这当儿又叫唤起来。 那位大小姐胆子似也不小,俯身瞧了一瞧,因为屋内光线昏暗,池水也不很清,瞧不分明,她侧首听了一听,喜道:“在这里了!”竟然除下靴子,挽起裤腿,往池子里伸腿。李逍遥不禁皱脸,心道:“完了!” 水声微响,大小姐进来捉青蛙。外边一名从人唤道:“大小姐,当心些!”大小姐捋起两边衣袖,又把裤腿挽高些,免得湿了衣裳。听见从人提醒,她便转脸问了一声:“十六,那吞天蛙有没有毒?”外边从人答道:“此蛙专以毒物为食,本身却是没毒。”李逍遥和大小姐不约而同地感到放心。李逍遥想:“我肚里的蛤蟆没毒就好。”大小姐道:“我可以放心捉它了。”听了听水下的动静,伸出一只白璧无瑕的手臂,探到水下边摸索。 不一会,她白生生的手摸到一物,捏了一捏,暗觉那物在她手里变粗,而且微热,显是活生生的,此前却从未见识过,形状可疑,却压根儿不像蛙类。她不禁“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麽?”李逍遥皱著脸躺在池底,心道:“是根宝。” 大小姐捏了一会,又拽了一拽,李逍遥吃痛不过,猛然从水里跳了起来,咧著嘴叫唤:“哇,好痛!” 这一蹦了起来,水花纷溅而落,两个人呆立水中,四目交觑片刻,大小姐俏脸“唰”的红了,旋即变得苍白。李逍遥惴惴然的望著她,见她满脸水珠乱淌,一对乌亮晶莹的眸子里满是惊愕之情,而他光溜溜的身影也映在这对明澈的眼眸中。 大小姐呆了一阵,见李逍遥的眼光往下看,便也不由自主地顺著他的眼光低眸一瞧,耳边听见这小子低声提醒了一句:“该收回你的手了。”大小姐身子一震,缩手不迭,一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因此种情形乃是从所未遇,饶是她大场面见得多了,突然面对一个光不溜丢的男孩子,而且她居然还摸过了他身上最不该摸的地方。顷间她只有傻眼的份儿,一愣之下,嘴唇微启,李逍遥料到女儿家这当儿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不等她叫出来,急忙伸手去掩她的嘴。 大小姐的嘴岂是他掩得的?她柳眉微竖,右膝一提,足影急闪,李逍遥立时痛弯了腰。但他反应也够快了,中招之後居然还能够夹住她的脚。大小姐素手微晃,立时扣住了他伸来掩口的手腕,顺势反转,“喀嚓”一声折断了李逍遥的左臂关节。 李逍遥立时痛倒,因他的两腿仍夹著大小姐之足,两人一块儿跌倒在池里。李逍遥先倒下去,大小姐跌在他身上,压著他的胸脯。李逍遥仍想用另一只手去掩她的口,却没提防她屈膝一顶,重重的压在他腹间,李逍遥的肠子几乎给她挤了出来,忍不住痛叫一声。但他尚未昏过去,眼见大小姐怒容满面的提手并指,似想以家传绝学“一阳指”干掉他的命根儿,以雪刚才之耻。李逍遥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不要……” 大小姐原本正有此意,眼光一瞥,见他可怜巴巴的目露哀求之色,不知为何,她竟尔改变了主意,一咬嘴唇,五指并拢,捏了一个白生生的粉拳,使尽全力打在李逍遥脸上。这一拳可不比一阳指好挨。李逍遥“啊”的一声疼呼,鼻子立刻开花。大小姐挣出湿淋淋的身子,掩面奔向门外,到了门口突然又转身冲了回来,跳进池子里,给李逍遥肚子上补了一脚。 这一脚也不比一阳指好挨。李逍遥“噢呜”一叫,整个儿缩成一团,几乎连黄胆汁也呕了出来。大小姐显得六神无主,奔到门边又转身冲回来,红著脸拣起她下水时脱在池边的靴子,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地便往门外跑,到了门口又忙不迭的闪身缩回,背靠著墙把靴子胡乱套在脚上。由於太过慌张,左脚穿了右脚的靴子,她也浑未觉察。 几名从人闻声奔到门口,齐问何事。没想到大小姐突然推上房门,险些将他们的鼻子全撞没了。大小姐闭上门,稀里糊涂的总算把靴子套到了脚上,却顾不上系鞋带,红著眼圈冲到池边,见李逍遥正颤巍巍的往池子边爬上来,她抬脚一踩,狠狠的把他的头碾到地上,多蹬了两下,这才转身冲出屋外。“轰”的一声,板门在她身後倒塌落地。 几名从人正自面面相觑,眼见大小姐红著脸跑了出来,神情古怪,皆是一怔。其中一人突道:“进屋瞧瞧……”大小姐大叫:“不准瞧!谁敢进去,我……我就*了他!”那几人奔到门口,听见大小姐在後边气急败坏的跺足大发脾气,均是一怔。转脸瞧见大小姐从坐骑上取了长鞭在手,几名从人不由得又是一愣。 大小姐提手揩去眼角的泪珠,银牙一咬,突然登登登的提鞭奔了过来。几名从人均知她软鞭的厉害,见她扬手甩鞭,慌忙闪开,心中皆想:“不知她要干什麽?” “霍”的一声,大小姐长鞭飞卷而落,缠住一根柱子,使力一拽一扯,柱子立时倒塌。她武功过人,虽是女流,内力竟然强劲之极,手上的力道自也不小,加上软鞭讲的是巧劲。转眼工夫,几根支撑草屋的木柱皆在她鞭下东倒西斜,三间茅屋应声而塌。那几名从人均知屋内必有古怪,但这时纵想进去察看也没门了,不由得都呆望大小姐,见她俏脸通红,神情忸捏,竟无往日豪朗之气。 大小姐拆了房子,头也不回,飞身上马,红著脸喝道:“看什麽看?还不走?”一名从人大著胆子提醒道:“大小姐,你骑的是小人的马。”大小姐一怔,明知骑错了马,嘴上却不肯认,哼了一声:“骑哪一匹还不都一样?走吧!”那几名从人见她正在生气,哪敢多言,慌忙上马,只见大小姐一声不吭的打马狂奔而去,众骑生怕有失,急忙追赶。 过了良久,李逍遥才在沙沙的雨丝中回过神来,暗觉全身大痛,幸好又拣回一条命儿,想起刚才的情形,心中犹有余悸。挣扎著从茅屋废墟中探出脑袋,这时鼻血仍然未止,他不禁摇了摇头,仰脸让雨水冲洗脸上的血污,心下苦笑:“唉!撞著了这样一位大小姐,我想不流鼻血都不行……” 他摸索著找回自己的衣服,慢慢爬出塌屋,透过朦朦的雨帘,突见後边林子有个人正在上吊。 李逍遥不禁一怔,脚步踉跄地奔了过去,认出上吊之人竟然是那中年汉子。李逍遥见那汉子虽已挂在半空,两脚却还乱蹬,慌忙把他放了下来。那汉子悠悠醒转,张眼看见李逍遥在旁,立时满面怒色。李逍遥生怕又挨他打,赶紧向後一跳而开。此时李逍遥一只胳膊软绵绵的垂在身畔,一蹦未落,身体失去平衡,立时栽个跟头。 那中年汉子一跃而落,将他一揪而起,抬掌说道:“撞见你这小鬼,我可倒了八辈子霉!”李逍遥见这汉子脸肌痛苦地抽搐,眼光中除了怒火和恨意,竟还夹杂著一层深深的恐惧之情,心中奇怪,不禁说道:“是我倒霉还是你倒霉呀?你看我现在……”那汉子恨恨的瞪了他一阵,突然两腿发软,一交跌坐在地,抱著脑袋咕哝道:“你又何必多事?我……我还是死了好!”李逍遥本来恨这汉子百般折磨他,见这汉子屋也毁了,药又炼不成,不由得熄了火头,反倒同情起他来,说道:“房子被拆了还可以再盖啊,不用寻短见吧?” 那汉子哼了一声,抬起脸来,李逍遥见他突然变得似乎老了许多,不禁一怔,眼珠骨溜溜乱转。那汉子眼光从李逍遥脸上移动而过,望著那几间塌倒的草屋,苦笑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得罪了什麽人?” “不就是林月如吗?”李逍遥瞪著那汉子,说道。“我知道她是林家的大小姐……” 那汉子反手掴了李逍遥一耳光,沈著脸道:“我说的是第一拨客人!”李逍遥内力充沛,挨了这一掌倒也不觉得很痛,心想:“比较起来,还是林家那丫头打人有劲多了……”突然想起屋里还有两个昏倒的人好像没出来,忙爬起来道:“哎呀,里边还有人……”那汉子冷冷的道:“人早走了,不用你这时候来充好心!” 李逍遥问道:“他们是谁啊?”那中年汉子上上下下的瞪了他好几眼,才道:“哼!你服了我用来炼回天丹的药材,内力大进,连傲家的人竟然都被你弄成了废人。”李逍遥一怔,“傲家的人?”见到那汉子眼中的惧意,心中隐隐明白了:“这鸟汉怕的是傲家的人。可他们有什麽呀?我看还是林家那妞儿厉害些……!,捏的我!” 两人相对一阵,李逍遥忍不住问道:“前辈,你每天给我吃的啥东东啊?怎麽越吃越有劲,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那汉子哼道:“若不是回天丹一定要在精壮少年身上炼才能炼成,我又何必给你糟蹋了那样多的奇珍好药?”李逍遥奇道:“回天丹有啥用处?好象傲家来人急著催你要哎……” 那汉子摇了摇头,茫然发了一会儿呆,转身便走。李逍遥一边穿裤子,一边蹦蹦跳跳地跟在後边,问道:“你要上哪儿去?”那汉子不觉停步,茫然四顾,涩然道:“我能上哪儿去?”叹了口气,迈脚而行,走不数步,回头喝道:“你跟著我做什麽?” 李逍遥吃了一惊,退了两步,指了指垂在身畔的那条胳膊,皱著脸道:“阿叔,你会不会接骨?”顿了一顿,咧著嘴说道:“我好痛!” 那中年汉子冷冷的瞪他一眼,哼道:“我不会接骨。你自己下山找医生去罢!”转身又行,突听李逍遥在背後大声说道:“五毒药王!你是药王,你不会接骨?”那汉子突然停步,冷冷的道:“如果我还是五毒药王,你不怕我毒死你?” 李逍遥惴然呆了一阵,说道:“你要*我早*了。前辈,我……我看得出你不是坏人。”那汉子突然呼的一声纵到他身前,抓起那条胳膊,冷然道:“我又何必*你?自有傲家的人取你小命。” 李逍遥一愣,突然肩膀一下大痛,“哢”的一响,也不见那大汉有何动作,李逍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旋儿跌出丈外,立稳脚步之时,感到那条胳膊好像能动了,甩了甩臂,先前脱了臼的骨节已续了回去。他心中暗暗佩服,转头四望,那中年汉子已不见了踪影。 李逍遥连忙奔到刚才那汉子所立之处,大声叫道:“前辈!既然我们都是傲家要*的人,不如还是一起走罢?也好有个照应……前辈?”声音在林间回荡而远,那汉子却再没露面。 李逍遥唤了几声,不闻那人答应,转回身子,悻悻然的嘟囔道:“什麽‘五毒药王’?好大的架子!就会装模作样,一点也不厉害。相信大家也有同感……”四下里突然蛙声大作。他吓得一楞,转头张望,待得听出蛙鸣之声并非从自己腹内发出,方才松了一口气。拍拍肚子,暗感那只吞天蛤似乎没再动弹,寻思:“定然是刚才那小恶婆娘在我肚子上踹了那一脚太狠,连里边的蛤蟆也给她一蹄子踹死了。也好,省得我还要大费周折把它弄出来……” 一路下山,倒也无事。不一会走到镇上,由於雨淋之故,湿了的衣服没法穿,披在肩上,光了膀子乱走,见到旁边有铺子卖烟草,他想:“身上好乏,不如买烟来吸,也好提提神。倘若肚里那蛤蟆还没死,我正好用烟来熏它。看它出不出来……”便走过去买了一点,讨了半张粗纸包著烟丝,裹成一根小棒条,点燃一头,叼在嘴上吸了一口,两眼微眯,喷云吐雾,也似神仙。 卖烟那尖嘴猴腮之辈说道:“似你这般抽烟,我还是头一遭见到。”李逍遥斜叼纸烟,眯著眼道:“那你应该加以推广才对。将来人人都似我这般大抽纸烟,岂不是好逍遥?”透过眼前弥飘而开的烟雾,突见前边面馆里有个身影好生眼熟。他立时把脸一拉,奔了过去,悄悄走到那个正在伏桌吃面之人的背後,食中二指微屈,反手往那人脑袋上一凿,“笃!”的一响。那人痛呼一声,几乎把面吃到鼻子里去。 “苏杭!你这王八蛋太不讲义气了……”李逍遥双手一合,卡住那厮的脖子,正要暴扁一顿,脑袋微侧,转到前边瞧了瞧那厮的面孔,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猪尿泡似的胖脸,他不禁一怔,心道:“哇!认错人了……” 那厮放下面碗,转脸瞧见李逍遥,眼中露出惊喜交加之情,说道:“逍遥哥儿,你终於脱身啦?这……这真是太好了呀!”李逍遥怀疑地瞪著此人,左瞧右瞧,怎麽也不能肯定这便是先前那个瘦脸塌眉的苏杭,不禁愕然问道:“你是谁呀?”那厮抬手揩眼,哽咽道:“哥儿,能见到你平安归来,嘴上还叼了一条冒烟的柴这麽富有创新色彩……真是太令人惊喜了!”说著,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拿给逍遥看。“瞧!我新作了两首诗来怀念你。我念给你听,这首是‘水一样的你’……” 李逍遥提手打开那张遮挡他眼光的纸,凑脸过来瞪著那人,皱眉道:“你真是苏杭?”那厮点了点头,道:“是呀。”李逍遥方才相信没认错人,呆看著面前这张其肿无比的胖脸,讶然道:“你去整容啦?怎麽整得跟猪头似的?” 苏杭眼中突露惧色,说道:“那天我被丢出来,跌了满身是伤还不说,一下山脸就成这样了。每隔三个时辰就痛得不行,每过五个时辰又痒得厉害……唉,这些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呀,哥儿你怎样?”李逍遥道:“我比你好不了多少。”心中寻思:“苏杭必是著了五毒药王的道儿,所以脸肿得跟猪头般。”心中原本恼火此人不肯上山设法救他,这时方始释然:“这小子是被五毒药王略施手段整怕了,没胆上山找我,只好天天在山下写诗盼我平安归来。”眼皮一低,见到苏杭一条腿打著粗粗的绷带,两边还夹著几根板子,不由得讶然道:“你腿怎麽啦?” 苏杭哭诉道:“腿被打折了,逍遥哥儿!”李逍遥按著苏杭的瘦肩,动容道:“没想到你为我付出这麽大的牺牲!五毒药王真是太可恶了……”苏杭道:“不是呀逍遥哥儿!这条腿是被那位林大小姐打断的……”李逍遥一怔,“啊?” 苏杭低头吸了一口面汤,眼泪汪汪的说道:“前天我到这儿等你,没想到林大小姐带著几个家丁骑马经过,我躲闪不及,被她发现了。她立时勒转坐骑,脸色一沈,说道:‘三条腿的,你别跑!’我自然要跑。突然呼的一响,後边飞来一根软鞭,勒住了我的脖子,当时我好像飞了起来,跟风筝一般,然後就摔到一株树干上,‘哢嚓’一声,撞折了这条腿。我昏迷之前听到她在马鞍上哼了一句,说什麽‘打今儿起你不会比别人多一只脚了!’……就是这样。逍遥哥儿,你说她可不可恶?有机会撞著这恶婆娘,你可得给我报仇啊,逍遥哥儿。是不是?” 李逍遥脸上忽现忸怩之态,嗯嗯啊啊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伸手捏了捏苏杭的肥脸,说道:“没想到五毒药王倒也真有两把刷子。对了,你有没看大夫?”苏杭道:“看是看过了大夫,可是不好使呀,哥儿。原先我的脸是痛三个时辰痒五个时辰,看了大夫之後就变成了痒三个时辰痛五个时辰了……对了哥儿,那美腿恶婆娘提起你呢,我断腿昏迷之际听见她说:‘还有一个大眼儿今天没瞧见。哼,算他运气!’哥儿,我看她语气不善,你可要小心哪!” 李逍遥哼了一声,大力拍桌,震得面碗跳了起来,苏杭原以为李逍遥是在生那林大小姐的气,待得听他叫唤:“夥计,也给我拿碗面来!小辣就可以了啊……”方知李逍遥是在叫面吃。 李逍遥斜叼著纸烟,烟头微微颤动,说道:“我有个妙计,苏杭。不如我们易容怎麽样?”苏杭问道:“好主意。怎麽易呢?”李逍遥拿两个杯子交换了个位置,道:“不如这样……我扮成你,你扮成我。”苏杭一怔,“为啥?”逍遥凑嘴到他耳边说道:“因为她扁过你一次了,应该不会再光顾你。所以我扮成你,如果成功,她就找不著我。万一失败,她发现你扮成我,或许不会再打你……”苏杭忧道:“万一她又打我,那怎麽办?” 李逍遥捏了捏自己鼻头,蹙眉沈思。听见邻座的客人议论道:“我看哪,长此以往,茅山学堂未必撑得下去。”另一人道:“茅山学堂不是好好的麽,沾叔?”李逍遥和苏杭不由对视一眼,竖起耳朵。 沾叔摇头晃脑地说道:“他风光得一时,难道还想风光一世?你没见那百里老头三天两头就带了人去捣乱麽?这麽下去,茅山学堂还办个屁!”另一人道:“沾叔,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你说那百里老头为何天天上门寻衅?听说他是崂山派,人家茅山学堂哪儿得罪他了?”沾叔说道:“徐老克,我说你就是临老变糊涂了。想想看,茅以降是什麽人?” 李逍遥心道:“我也很想知道茅以降是啥鸟。”转脸去瞧说话的那一桌。隔著那张桌子上摆放的两个鸟笼,只见两张干巴巴的瘦脸凑到一起,左边那满脸皱纹的多半便是唤作沾叔的,右边则是一张多边形黑脸,不消说必是徐老克。 “茅以降!”沾叔猛然将茶碗重重的一顿,提高了话声说道。“天下有多少降头师自称是他的徒子徒孙?有多少天师在使用他独家出品的茅山灵符?此人素称‘降术大师’,据坊间传说,当年南洋巫头为帮日本抵抗蒙古大军入侵,居然勾结扶桑法师以‘南洋十大邪降’下在穆拉玛依皇贵妃身上,搞得大汗无心理政。这个扶桑法师本领不低,曾在中原大将范文虎将军指挥蒙古大军渡海强攻日本之役中,呼唤‘神风’一夜间摧尽元帝国渡海战船,使得范文虎全军覆没。唉,看来这也是我国空前绝後的一次入侵日本了,却以惨败告终!” 李逍遥想:“原来咱们是侵略过日本的,可是干得不漂亮……”此役发生在至元十八年,忽必烈命南宋降将范文虎统率南方汉军、蒙古军、色目人兵团以及朝鲜军以“乌云之众”攻日本本土,东瀛举国震骇。据史载,西历一二八一年七月,飓风毁船。八月,诸将弃船逃归,全军仅存十之一二,范文虎所率南军得还者仅三人。 徐老克问道:“这码子事儿跟茅山学堂有啥干系?”沾叔吸了一口茶,说道:“自然有关。当年大汗忧心贵妃之病,可又束手无策。宫里只好天天跳神,那范文虎刚好在这当儿举荐了茅以降入宫,如不是茅以降医好了贵妃的怪疾,大汗决计不会轻饶范文虎这个败军逃帅。”李逍遥想:“原来茅以降还进过宫呢。嗯,当初我婶婶也有机会进宫的……” 那徐老克问道:“茅以降真的医好了贵妃的病?”沾叔道:“所以说你越老越不中用了嘛!贵妃哪是生病?她是被巫师下了降头,南洋十大邪降好厉害的!贵妃中的似是‘豔降’,详情如何,不得而知。皇城内自然要顾及体统,讳莫如深……茅以降救了贵妃的性命,却不肯领取封赏,迳自扬长而去。大汗感恩於他,所以本朝虽说严禁民间私学天文、图谶、太乙、雷公、六壬遁甲等奇门之术,却是一向对茅山派网开一面。而天下道法又与茅山派有著千丝万缕的干系,朝廷这张网可就开得大了……” 李逍遥不禁想:“茅以降真有这麽厉害?那不是很屌?”那徐老克趁著沾叔喊店夥添水的隙儿,问道:“茅以降的来头既然如此之大,那百里老头凭什麽敢这般公然上门挑衅茅山学堂?他就不怕惹急了茅山派,给他来一道‘烂头降’?”李逍遥暗道:“这个问题问得好!” “唉,此一时非彼一时了!”沾叔抠著脚丫,眯缝了双眼说道。“据说茅以降年事已高,身体不成了,天天卧床抽大烟呢。茅山学堂其实也不是他亲自操办,真正管事的却是一个妇人……” 徐老克笑道:“你是说李斓吧?”沾叔道:“就是她!此女虽说是茅以降的养女,如今也有四十多岁了……”徐老克低声说道:“听说此女表面上是茅老道的干女儿,其实……”沾叔“嗨”了一声,笑道:“谁不知道茅老仙一心效仿彭祖,精於采阴补阳,这房中术嘛,总要有个体己的孝顺丫头懂得百般配合才成。时候一长,这位养女也成了此中老手,厉害噢!”说到这儿,包括听众在内的四个人不约而同的提手擦掉嘴角的口水。 李逍遥抹嘴而想:“哇!没想到做道士也可以做得这般逍遥……”那徐老克淫笑了几声,又说道:“可我听说李斓与一位姓林的师兄之间……” “不就是有一段不了情麽?”沾叔掏手巾揩嘴,说道。“这位师兄却是不喜其师茅老仙与养女有染,愤而离开了茅山派,据说在江湖上叫什麽‘五毒药王’的……” 李逍遥眼皮不禁张大了些。听见那沾叔突然压低了话声,说道:“我听说百里老头之所以有胆寻衅茅山学堂,背後是有名堂的。老克,你想想看,百里老头如此挑衅了多日,茅山学堂为何不加理会?李斓所以沈得住气,其中有两个原因,当然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邻座的话音到了这里压得更低,店堂里又吵,夹杂著外边的雨声,难以悉数听清。李逍遥几乎整张脸都凑了过去,勉强听见沾叔嘴边漏出断断续续的几句:“朝廷有朝廷的肚肠,殊不知地方官绅也有各自的算盘……行省不满茅山学堂专搞左道旁门、败坏风俗由来已久,如今大都势弱,地方上正好乘机谋些私利。却又不方便公然出面,正好利用崂山与茅山两派的不和,暗中支持百里老头挑衅茅山学堂,目的无非是要把茅山派的势力从地方上赶出去……” 街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有瞧热闹的没有?百里老头又上门生事了!”一家茶楼上有人探了探脑袋,说道:“天天如此,有啥可看的?茅山派又没人出来招呼……”街上那好事者打著雨伞嚷道:“今儿有好戏。有人为茅山学堂出头了!”犹如雨後春笋般,许多脑袋冒了出来。 透过朦朦雨帘,只见茅山学堂大门外有一条大汉冒雨而立,全身淋得湿透。大门口却也立著两个身披蓑衣的汉子,看热闹的闲人却在远远的围成了一道弧形大圈子。李逍遥与苏杭自也挤在其中,探头探脑。 那大汉挺著胸膛,大声说道:“俺叫韩山童。初到贵地,无非是谋一碗饭吃。今儿在茅山学堂前卖艺,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此人虽面有饥色,话声却中气十足,震得围观的那干闲人耳膜嗡响不息。李逍遥瞧见这大汉身旁放了一尊不知从何处搬来的大石头狮子,高抵人头,少说也有好几百斤。他不由暗暗称奇:“怎麽搬来的?”待得瞧清石狮旁那大汉侧面的身影,认得好像见过。说话的口音甚重,显得土里土气。 大门前两个身披蓑衣的汉子并肩走上几步,左边那人哑声说道:“你要卖艺不是?好,俺哥俩陪你玩!”李逍遥听见旁人低声说道:“这两人也是外来的流民,左边那个大麻花脸名唤芝麻李,他旁边的瘦子名叫毛贵。这两人刚露面显得就站到了茅山一边。都是不好惹的,有得瞧喽!”苏杭在旁边扯了扯李逍遥的衫角,顺著他暗示的眼光,只见韩山童背後隔著一条街道立著两个人影,其中那矮的正是那日打伤他的百里溪,旁边给这老儿打伞的黑大汉不停地往脸上抹雨水,记得这莽汉名叫胡大海。 李逍遥一瞧见百里老头,不由心头火起,向苏杭说道:“今儿我定要打他一顿。”苏杭吓了一跳,低声道:“哥儿你别惹事儿……” “好!”韩山童干脆地说道。“大家都是过江的。在人家的地头上,有多少本领就都使出来罢!” 芝麻李脑袋一歪,向旁边面无表情的毛贵裂嘴一笑:“我喜欢这句话。”笑声未消,铮的一声响过,左手从蓑衣中抽出一把寒光闪眼的单刀。毛贵楞了一下,弯腰拾起脚边一根扁担,扛在肩头。 苏杭瞧见他们互瞪的眼光,心中没来由的一寒,歪头向李逍遥说道:“他们的眼神让人害怕……”李逍遥心想:“婶婶曾说:人怕穷途,狗急跳墙。” 韩山童撩起长衫下摆,後踏一步,气定神凝,虽说一身破衫,满脸风霜之态,气势却显得巍然如岳,李逍遥心中不禁喝了声彩。只听韩山童豪声说道:“我让你们三招!”芝麻李眼光一沈,横刀说道:“你会後悔小觑了你的对手!”突然著地一滚,犹如整个儿变成一个被人推动的箩筐,在地上弹了一下,突然蹦上半空,唰的一刀劈下,喝道:“亮兵器罢!” 韩山童仰面而视,只见一道刀光激闪而落,来势如电,不禁哼了一声:“好刀法!”脚下急退几步,眼见刀锋如影追至,便不再退,脚尖挑起一个破箩筐,踢上半空,不早不迟,不偏不倚,刚好挡在芝麻李挥落的刀光之前。 芝麻李一时没瞧清飞到眼前的这团黑影是何物,急忙回刀横削,“嗖”一声将箩筐削为两半。身子急旋落地,脚下一滑,单刀直入,但见寒光一闪,刀尖已搠近韩山童腹间,这两刀一气呵成,其间毫无凝碍,可见他使刀的手段实已精熟之极,根本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隙。 众人喝采声中,只见韩山童脚步踏水急滑,身形笔直宛然不动,就在刀锋抵身的霎间飞箭般向後倒退数十尺。芝麻李这一刀自然落空,招数既老,就在新招将生未生之际,突然手腕一紧,按下一只大手。芝麻李心头一凛,韩山童不知何时又已闪回跟前,标枪般笔直而立,说道:“第二招!” 芝麻李变色道:“你别逼老子虎急跳墙!”韩山童一怔,眼前突然刀光大炽,宛如风车飞转,劈头盖脑般的乱披而落。众人看得眼眩,不禁高叫:“好!” “披风十八刀!”韩山童微喟一声,脚尖一踮,身子急旋而退,但见风车轮子般激旋而来的刀光迅即将他身影裹在其间,却未能沾到他半片衣角。芝麻李大呼:“死於我刀下须也怨我不得!”刀圈顿收,化为一道电光拦腰横掠,这才是他最凌厉的*著。 “死不了,”韩山童退到一个焰光跳闪的大火桶前,身後的衣衫蹿起火苗,实已退无可退。芝麻李的刀锋唰的削到了他身前,进亦不可得。李逍遥歪脑袋到苏杭耳边,急道:“赌十文,谁赢?”苏杭未及答话,只见火光一跃,韩山童一个倒提锺,倏地翻身跳起,身影穿过扑高的火舌,落在焰影背後。立足未定,芝麻李也扑身蹿了过去,唰唰唰就是连环三刀。韩山童脚下勾著一棵斜架在矮垣上的大木柱,蹬了过去。芝麻李眼见木柱破风撞到跟前,劲道极大,不得已回转刀锋,将木柱削为对分的两半。 韩山童提手竖起三根手指,说道:“三招已过。” 芝麻李挥刀大叫:“管他几招,非见分晓不可!”火光一跳,耀亮韩山童脸上淌落的雨水,李逍遥见他双眼精光一烁,不禁说道:“马上就见分晓了。” 呼的一声,芝麻李打著旋儿从韩山童凛然而立的身影前跌出丈外,头上的草笠落地,身形停住时只见一头赤发乱披而散,脸肌阵阵抽搐,眼皮一抬,瞪著火光前的那个标枪般笔直的身影,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沾衣十八跌!” 李逍遥脸孔一侧,问道:“什麽功夫?”苏杭脖子一歪,低声道:“我以为你会告诉我。” 望著韩山童缓步逼近的身影,芝麻李瞳孔不由得一下收缩,突然喝叫一声:“毛贵!” 积水倏地飞溅,韩山童眼光一斜,只见焰影中一人抡著扁担虎虎生风的扑了过来,蓦然间已到了眼前。听脑後的风声,韩山童立时便知那是一根份量不轻的铁扁担,脚尖划水,正要侧身避让,芝麻李翻身一纵而到,挺刀夹击。这两人联起手来,立时便断了韩山童的所有退路,顷间便将他逼绝。 李逍遥和苏杭一齐抬手相互掩眼,均想:“死定了!”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窥看场中激斗的情形。只见那两个披蓑衣的人影左右一夹,扁担在後,钢刀在前,韩山童连闪身挪脚的机会登时都没了。人群中有个小孩不禁惊呼一声:“爹!” 焰影明灭,众人霎间连心跳也几乎停止了。但听“!!”的一声沈闷之极的敲响,毛贵手中扁担落在韩山童的後背,芝麻李的刀锋也戳入韩山童腰胁。三人的身影一齐凝住不动。 紧张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皆是一脸的惑然之情。李逍遥不由的张大眼睛,只见火光旁边那三人脸上不断的淌下雨水,眼睛皆是圆瞪,韩山童眉关紧蹙,目光缓缓低瞧,看到刀锋插入他腰间的衣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擦著皮肉戳到背後毛贵的腹部。 毛贵痛倒在雨地里,扁担落下,溅起泥水。芝麻李面颊上的筋先凸了起来,随即阵阵扭动,眼光一低,见到韩山童微提的一足顶著他腰侧的“章门穴”,只须轻轻一蹬,立时便送了他的性命。芝麻李不禁目光一暗,嘶声叫道:“原来你是铁布衫的大行家……” 韩山童双臂微振,将芝麻李从身前推了一个踉跄,哼道:“胜负已分。”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芝麻李,转身去瞧毛贵的伤势。毛贵只道这刀枪不入的大汉仍要伤他,不由得身子向後缩去,芝麻李见状大叫一声:“别动他!”挺刀来拦。只见韩山童撕下一大片衣衫,将毛贵的伤口捂住,随即从身上取出一瓶金创药,芝麻李一怔,那一刀便没劈落。 韩山童语声沈痛的说道:“刚才那位耍刀的兄弟说到一个‘逼’字,我们的处境是一样的!” “不一样!”百里溪缓步走出,冷笑道。“韩山童,别忘了你的娃儿现在啃的是我的馍,这两人却是茅山派雇来的看门狗。怎麽会一样呢?” 李逍遥恼道:“让我去扁他!”苏杭拼命拉著他,低声道:“别去呀,别去呀,你会被打扁的!” “你要我怎样?”韩山童缓缓直起身子。 百里溪眼望茅山学堂的日前又修好的大门,冷哼一声,目光一狠。“我要你拆了他们的招牌!” 韩山童不禁一怔,随即皱皱眉头,说道:“拆人招牌,可就把人往死胡同里赶了。”百里溪阴冷的眼光转到韩山童脸上,瞪视一阵才道:“你不拆他们招牌,我便拆你招牌!”韩山童一怔,见到这老头一只鸡爪似的手按在他儿子韩林儿的头上,只得强忍心中怨怼,转身望了望雨中“茅山学堂”那面匾额,抬手抹了一把满脸乱淌的雨水。 蓦然只见人影一闪,芝麻李抢身挡住,微微迟疑一下,横刀说道:“韩山童,我也吃人家的馍哪!”毛贵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同芝麻李站在一起。韩山童目光从这两人面上扫过,哼了一声,说道:“正主儿没露面,倒是我们这些泥腿子为了吃得上一口馍而拼个你死我亡。”芝麻李裂嘴一笑:“反正活著也是没劲,不如你帮帮忙,*了我们!” 那孩子韩林儿眼光在父亲和那两条汉子巍然而对的身影上转来转去,心中竟也明白他们三人根本不应该打起来,突然他把啃了一半的馍往百里溪脸上一扔,说道:“这样的馍我不吃了!”百里溪一怔之际,韩林儿趁机从他身旁跑开。 “找死!”百里溪眼光一狠,一记劈空掌扫了过去。韩山童脸色登变,闪身挡在他孩儿身前,他虽有一身横练功夫,胸口猝然间挨了这一道掌力也自抵受不住,身形微摇,踉跄後退几步,口中鲜血急涌而出。 百里溪两眼一眯,蓦地晃身欺到韩山童身前,笑了笑道:“我是懒得动手,才雇你们。”手掌一翻,倏地按在韩山童胸膛上,内劲一吐,韩山童立时飞出丈外,倒地吐血,挣扎不起身来。 “跟你拼了!”芝麻李和毛贵大呼冲上,怎敌百里溪旱烟杆一记横扫,全跌飞落地,滚了一身泥。 “瞧!这老头多厉害……”苏杭转脸说了半句话,却见立在他身旁的不是李逍遥,而是後边一个见缝插针的小老头。苏杭一怔,脸色立时变了。“哥儿!” 百里溪回转烟杆,说道:“大海!给我砸……”眼光一瞧,看见胡大海奔出几步,伸手去捡地上那半只馍儿。 没等大海的手碰到泥水中的馍,一只脚抢先落下,将那只馍碾得稀巴烂。胡大海喉头发出一声哀鸣,眼皮抬起,见到一个光著膀子的大眼睛少年手牵韩林儿立在面前,说道:“不准吃!” 胡大海一楞,随即怒哼一声,伸出盘钵般的大手,在那大眼少年胸前使劲一推。他天生神力,这时怒火勃发,力道更是刚猛之极。李逍遥早有打架的准备,眼见这莽汉用力推来,立时闪身避开,顺手拍了拍胡大海的背梁,笑道:“别白费力气了,快跟苏杭去吃碗面吧。” 苏杭在人丛中忍不住说道:“你去掺和什麽呀?我看两边没一边是好人……”李逍遥指著韩山童和另两个泥脚汉子,瞪眼道:“谁说的?我是看在这几位没鞋穿的大哥面上才忍不住要出手。有没听过那首歌:‘该出手时就出手’!几百年後还会有人唱呢……”苏杭道:“你就是要做‘大虾’也别往人家锅里蹦啊!” 李逍遥反手一指,转脸瞪著百里溪,喝道:“管他大虾小虾,今儿个我就是要掀他的锅!” 茅山学堂的墙头立时响起了一排稀稀拉拉的掌声。 “有种!”百里溪大麽指一竖,冷笑道。“我记得你!那天一馒头没砸死你算你多活几天。” 李逍遥竖起尾指,然後用尾指挖了挖鼻孔,说道:“我也记得你。那天你请我吃馒头,今儿我请你吃拳头。你敲掉我几根肋骨,他妈的老子今儿也要敲你几根!”想起一事,转脑袋向夹在人群中的苏杭喊道:“忘了告诉你,经过几天的苦练,我已经很厉害了,打打糟老头基本上没有问题。” 百里溪眼珠转了转,说道:“小子哎,我看你资质也算不坏,不如你跟我混,我教你穿墙术。”李逍遥眨了眨眼,笑道:“崂山的穿墙术?寓言故事里都听说过啦!不过我对偷看老阿姨洗澡基本上没兴趣,没必要跟你学穿墙。” 蓦然间泥水激溅,李逍遥只觉眼前一花,百里溪已欺身而近。刚才下场之时,李逍遥心里已盘算过怎样同这老头周旋,也知自己武功低微,只能智取,不能力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凭著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设法说动百里溪答应同他文斗而非武斗,这样便可发挥自己内力和智力的优势,而不会在比拳脚时一味挨打,因为自己的拳脚功夫也实在太差了。然而预想虽好,世事却终究不全由自己来定,这与他从小就滚瓜烂熟了的武侠故事的情节大不一样。 一大道泥水“噗!”的溅到李逍遥脸上,他的眼睛立时睁不开,旋即胸前重重的吃了一脚,不由自主的望後仰跌,还未倒地就被百里溪横伸烟杆从腰下一托,稀里糊涂的又弹起身子。百里溪阴恻恻的笑了一声,说道:“小子哎,打抱不平之前最好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李逍遥晕头转向,鼻子嘴巴同时往外喷血,心中却大惑不解:“不是说练成了上乘内功就一切都能搞定了吗?怎麽挨打的时候跟以前一样吃不消啊……”百里溪噗的朝他脸上唾了一大口臭痰,突然探手滑下,猛然捏住他的命根儿,眯著眼笑道:“长这玩意有什麽用?”李逍遥突感胯间剧痛,原来是百里溪用力拽扯。他大痛之下,不禁失声乱叫,百里溪拽著他团团转,另一只手用旱烟杆乱敲他的头,有意提高了声音让围观的所有人听到:“我百里溪的闲事从来没有人敢理,今儿个我再说一遍,谁还想跟我作对,最好先掂掂自己这玩意儿有几两重!”每说一句,烟杆就往李逍遥头上敲一下,那只手当然也没少使劲。 李逍遥只痛得昏天黑地,脑子似也成了一团浆糊。百里溪拽著他绕场子兜个大圈,口中说道:“别说我这麽大岁数还欺负後辈,不给他一点教训,这些後生小子还以为一口气能吹掉老江湖!”举著烟杆狠击李逍遥屁股,厉声道:“我这是教你怎麽做人!” 韩山童看不过眼,摇摇晃晃的撑起身子,一句“住手”还没来得及出口,百里溪那根铜烟杆就劈头盖脸的乱打过来,左右开弓,韩山童刚倒下,芝麻李的额头立时也破了个洞。百里溪追著这几个人打,眼见他们满地乱滚,心中大觉痛快,口中喝一声:“扮大虾!”烟杆就往韩山童头上敲一下,转身又道:“扮好汉!”一脚踹得芝麻李连翻几个跟头跌进泥洼里,瞧见毛贵摇摇晃晃的爬起来想跑,喝一声:“现在知道怕啦?”烟杆横扫,打折了毛贵双腿。 他打得性起,转头瞧见胡大海站在一旁,上去也是一脚,眼见胡大海跌飞丈许远,冷笑道:“江湖!没你们想当然的那麽好混!” 那干围看热闹的闲人吓得作声不得,当百里溪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来时,众人皆是心头一寒,不由自主的後退,想离这儿远远的,却又舍不下这场热闹。百里溪意犹未尽,便把李逍遥的裤子也扒了下来,飞起一脚将他蹬跌泥水中,大笑道:“让街坊们瞧一瞧你这光屁股的大虾!”看见李逍遥滚在泥水中的狼狈样,苏杭蹲在人群密集处掩著眼睛暗叹一声:“唉,逍遥哥儿这回可糗大了!” 百里溪仰面瞧了瞧“茅山学堂”那块牌子,脚尖微挑,地上那根铁扁担呼一声飞起,将牌子打落。茅山学堂墙头那一排脑袋全缩了回去,没一人露面。百里溪哼了一声,抄起那块匾额,往李逍遥头上一拍,匾额破了个大洞,刚好套在李逍遥脖上。苏杭捂著眼睛暗暗难过:“唉,真惨!下一首献给逍遥哥儿的新诗该叫作‘尴尬的日子’了……” 李逍遥晕晕乎乎的从泥里爬起来,一时找不著北。那干闲人瞧得哄笑起来。百里溪一脚踹在李逍遥後腰,哼道:“滚你-妈的!”这一脚并不使劲,只是要让李逍遥大大的出丑一番。李逍遥踉踉跄跄的跌出十来步远,脚下一滑,踣倒在地。突然,他觉得面前有一双眼光瞧过来。眼皮勉强一抬,只见一个蒙面人悄立在离他不远处。 这一切登时落在蒙面黑巾上方露出的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中。不知为何,李逍遥身子一抖,突然感到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缝儿钻进去永远不出来。 百里溪眼看戏耍得也差不多够了,眼光投向李逍遥光溜溜的背影,心想:“我得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下辈子躺在炕上过。这叫‘无毒不丈夫’!”右掌一提,猛然发出一道劈空掌力,拍向李逍遥後背。 李逍遥此时心中充满了羞耻之情,毫未察觉自己霎间就要永远变成一个废人。 簌的一声,雨水激荡而开,一道劲风从李逍遥头上横穿而过,夭矫飞曳,百里溪那一掌拍到半途,眼光瞥见夜雨中有一条鞭梢曳空急落,竟是後发先至,他若是一掌拍在李逍遥背上,自己难免也要挨上一鞭。 百里溪自然不肯挨这一鞭,化掌为抓,迅即抄住鞭梢,发力一扯,将那蒙面人呼的一声拽得离地飞起。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那蒙面人纤腰微扭,顺势跃到百里溪身前,凌空连环飞腿踢向百里溪面门,一时间但见腿影纷飞,百里溪眼花缭乱,不由得连连後退,口中喝道:“好一套‘风卷残云腿’!”右掌仍抓鞭梢不放,左手提起旱烟杆朝那蒙面人点去。 那蒙面人身在半空,突然提手发指点在旱烟杆上。“嗤!”的一声微响,百里溪身体剧震,不由得放开鞭梢,旋身急退十余步,方能卸去对方这一指之力。停步未定,百里溪脸色就已微变,失声道:“一阳指!” 那蒙面人飘然落地,悄立不言。百里溪虽觉自己未必便会输给此人,但他想到这个人的来头决计不小,凭他崂山一个小小门派根本惹不起,也犯不著惹这强梁。百里溪反手一掌,将身後那座石狮子拍得离地飞出七八丈远,那干看热闹的闲人立时惊呼走避。眼见百里溪露了这一手厉害之极的高深功力,那蒙面人不由的後退几步,眼中闪过一丝惊意。 百里溪哼了一声,扬长而走。胡大海楞了一下,捡起掉地的雨伞,赶忙跟了上去。 隔日是个晴天。街道上过往行人当中,出现了两个移动而行的箩筐。 “唉!我早说过什麽来著?你就是不听劝告,害得这些天来我天天为你做诗,搞得手都累了……”右边的箩筐在移动中一路抱怨。“那个百里溪呀,可不是等闲之辈,你以为光凭你那两下子就可以夹掉他?你也不先打听清楚,百里老头非但身为崂山派掌门,还是一品居榜上有名的内家高手,当年在禹王台武林大会上,连少林罗汉堂首座伏虎禅师都在他的手底输了半招。那天要不是来了个蒙面人赶跑了百里老头,还不知道怎麽收场呢!对了哥儿,你觉不觉得那个蒙面人来也来得突然,去也去得奇怪?百里老头把那座石狮子丢进人群中间,大夥儿忙於走避,过了一会儿就瞧不见那蒙面人了。啧,我老是觉得这个蒙面人八成是个婆娘,她的身材真是没的说!你认为呢?” “唉!唉唉!唉唉唉……”左边的箩筐唉声叹气的说。“真是无地自容了!极目人海茫茫,天下虽大,竟无我李逍遥立锥之地!唉!唉唉!唉唉唉……真是西风古道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叹声未落,好多闲人立时凑头过来问道:“啊,你是李逍遥?是不是那天在茅山学堂门口露了一臀的那个李逍遥?” “啊,不是!”那两个箩筐慌忙从纷纷围拢的好奇人群中间挤身而出,溜进了小巷里,正自没头乱奔,突然一齐撞在南墙上。“唉呀,好痛……” 右边的箩筐一歪,里边伸出一只手来扶正,另一只手用拐杖探路,说道:“没想到会有这麽多人认识你。哥儿,你真是一战成名了!”左边的箩筐长叹:“唉!唉唉!唉唉唉……” 忽听一声大叫:“抓逃犯!”两个箩筐一齐转头,“抓谁?”随著人群一阵涌动,街上挤出几个蓬头垢脸、样子邋遢的大汉,提刀乱蹿而过。路人避之唯恐不及。一个看起来更像逃犯的满脸横肉之辈手拿一张皱巴巴的海捕告纸,粗声说道:“捉拿逃犯赵丑厮,赏银六百两!”因见胡同里有两个形迹可疑的箩筐,那几个长得像逃犯的捉逃犯者便追上去,挺刀围住。 “你们干什麽的?”为首那满脸横肉之辈提刀往箩筐上一拍,喝问。“为何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两个箩筐一齐喊冤。“不是呀不是呀,我们有苦处……” “有何苦处非得往头上套个大箩筐遮遮掩掩招摇过市?”一名捉逃犯者问道。“如果你们不说出非戴箩筐逛街不可的充分理由,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把你们当成可疑分子扭送衙门!” “非要个理由是吧?好!”左边的箩筐里伸出一只手,掀掉右边那瘸子头上的箩筐。“大家请看──” “哇!”那几个捉逃犯者登时瞧见瘸子那张其肿无比的烂脸,其上还隐约可见虫子爬进爬出,委实骇人听闻。那些捉逃犯者不由一齐俯身大呕,皆道:“没想到有人竟然比逃犯赵丑厮还丑!真是受不了……呃呃……行了行了,拜托你赶快把尊容遮回去,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呃呃……” “太夸──张了吧,你们?”左边那个戴箩筐者咕哝一句,不由转面瞧了瞧旁边那张烂西瓜般的脸孔,突然也弯腰大呕。“哇!呃呃……真是受不了你!” 一名捉逃犯者呕完後用刀面拍了拍左边的箩筐。“那麽你呢?为何也戴箩筐?莫非你比他还难看……” 左边那人兀自吱吱唔唔说什麽也不肯摘下脑袋上的箩筐,惹得那干捉逃犯者恼将起来,合力摘掉他头上的遮掩物,瞧见了其面孔,那几个大汉不由一怔,认了出来。“咦!你不就是那个雨中裸跑的李逍遥麽?” 李逍遥掩面道:“大家不要这麽说……尤其是‘裸跑’、‘裸奔’之类的词我受不了!”苏杭在旁边掀筐解释道:“他已经受了好大刺激,就是看到街上有裸体儿童跑过也会引起他不堪回首的回忆……” 那几名捉逃犯者不由得一齐收了刀子,伸手拍了拍李逍遥的背,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箩筐戴回头上去吧!唉……”转头又瞧见苏杭那张烂脸,那几人不禁又俯身乱吐。“呃呃……真受不了他!” 苏杭多日前著了“五毒药王”的道儿,初时还只是脸肿,过了这些天,也不知看过了多少大夫,吃过了多少药,只差没把印度神油往脸上抹了,那张脸非但不见痊愈,反倒开始肿极而烂,五官也一天天变形,样子岂止奇丑无比,简直到了诡恶的地步。连李逍遥也没敢多看,心中隐隐怀疑不是中毒那麽简单。 两人戴著箩筐一路避著人走,总算来到了“茅山学堂”大门口。两人正自探头探脑,突见一个木乃伊立在门影中,皆是吓了一跳。李逍遥从箩筐的缝隙里定睛细瞧,看出那人全身裹满绷带,连头脸也几乎遮没了。 那人瞧见了他们,哼了一声道:“不准随便乱看,免得眼睛生疮!”就是这一句,李逍遥才认了出来,这个包满了绷带之人正是那日被树砸到的窄脸汉子。他连忙说道:“我找人,烦大哥通报一声。”那汉子冷然道:“找谁?” “一位高人!”李逍遥满怀感情地说明来意。“其实他身材不高。但这不妨碍他在我们心目中已然建立的高大形象。他那神话般的未卜先知本领,神乎其技的看相手段,以及美食家般的口感,实在只能归纳为以下一段溢美之辞才足以表达我们对他的无比仰慕,就有如滔滔江水……” “到底找谁?”那汉子不耐烦了。 李逍遥只得长话短说:“周星也。”那汉子似乎一怔,随即哼了一声:“哦,‘矮子也’呀?”李逍遥道:“我觉得你不可以用‘矮子也’这类贬低之词来形容一位高人,其实称他一声周星爷或周老那也不为过……”那汉子哼道:“自己进去找罢。”李逍遥谢了一声,进了门又回头问道:“可否指点一下他老人家大概应该在具体哪个位置?”那汉子眼睛向上一翻,冷冷道:“往高处找便可看见。” “高处?”李逍遥一路琢磨。“这倒符合他‘高人’的身份。只是这儿的房子好像都不高,难道他住天上?我觉得应该找个人打听打听才是……” 转脸瞧出苏杭显得有话要说又没说,李逍遥不禁皱了眉毛问道:“你有何‘高’见?”苏杭道:“哥儿,你不是说这位周老只会骗吃骗喝没真道行麽?” “话不能这样说!”李逍遥一只手搭在苏杭肩上,语重心长。“经过了这一系列不幸的遭遇,足以考验一位高人到底是真高还是假高,如果是真高又高到了何等样的高度。今天我是要来请教周老,到底怎样才能不再倒霉下去,因为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 苏杭道:“可是这儿地方不小哇,怎麽找呢?不要兜兜转转走冤路,我脚痛。”李逍遥道:“这你别担心。像周老这样一位有学问有见识的高人在茅山学堂甚至於整个茅山派当中绝对应该享有德高望重的地位。我看他至少也得是个师兄级人物,像他这样有知名度的人物,打听起来一点不难。瞧,那边就有一人……” 走过去一瞧,三人皆是一怔,相互认了出来。“咦,”李逍遥道,“你不就是芝麻李麽?”那麻花脸手挂绷带,显然伤还没好,瞪著身旁这两个套箩筐之人,说道:“李逍遥,那天难为你了。大夥儿都……”李逍遥讶然道:“隔著箩筐你都认得出我来?” 毛贵柱著拐杖经过走廊,远远瞧了一眼便叫了起来:“李逍遥,茅山学堂欢迎你!”李逍遥转身欲躲,好几人闻风奔来,将他堵在中间,嘘寒问暖。一个黑小夥大声道:“没什麽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就是光屁股麽?只当马失前蹄!古时候韩信连裤裆都钻了,还不照样名垂千古?那天多亏了你那位蒙面朋友及时赶来出手打跑了百里老贼,茅山派很承你的情呢!对了,还未自我介绍……我叫谷黑儿。”指著另外几人,说道:“他们是我师兄弟,洪天明、陈祖明、和尚明。”李逍遥正自含羞答答,不知是谁伸手过来拿掉了他头上的箩筐,眼前一亮,围著好多张脸。 李逍遥慌忙摘下苏杭头上的箩筐套自个儿头上,那干茅山弟子一瞧见苏杭的烂脸,登时吐做一团。和尚明挣扎著说了一句:“人长得丑不是罪过,这位兄弟千万莫自卑……哇呃!真受不了你,呃哇!”话没说完又吐了一地。 寒喧既毕,李逍遥生怕别人多提那天之事,赶快说明来意。茅山众弟子不由面面相觑,皆问:“周老?谁是周老啊?”李逍遥跳了起来,奇道:“茅山派周老周前辈你们都没听说过?”无奈之下,只好换个角度说道:“就是那个没事就溜出去骗吃骗喝的矮子也!”众弟子还是一时想不起来。 一人突然冷冷的说道:“就是後院里那个洗厕所的疯子也。你们不常到後边去,又怎麽会晓得?”众弟子转面瞧见说话的是门口那窄脸汉子,一齐施礼,叫了一声:“尹师哥。”李逍遥不禁一怔,心念乱转,暗暗称奇:“这个看门的怎麽会是师兄?”谷黑儿介绍道:“哦,这位是本门大弟子尹漠然尹师哥。” “你们找疯子也?”尹漠然缓步走近,冷笑道。“他好几年前就已经不知道自己其实发疯了。这事儿斓姐最清楚,据说矮子也那年本来说要捉鬼,反而撞了鬼,回来就疯疯颠颠了。瞧,他不就在那儿──” 李逍遥抬头望去,只见後院墙头高处晾衣服的架子上晃悠悠的挂著一个矮小的身影,那人对著地上一只垂耳扁嘴的小狗不停的唠唠叨叨:“红男,你的长相属於吊耳扁嘴型,在相学里就叫‘帝王相’。假如你投胎做人,这个江山是你的……”尹漠然道:“那狗名叫‘红男’,是他最忠实的信徒。”李逍遥不禁奇道:“他在晾衣架上做什麽?” 尹漠然道:“哦,早晨卫慧婶如厕时发现‘矮子也’掉茅坑里,喊了人打捞上来,用水冲了一整天还臭,便把他挂衣服架上晾干……”周星也突然拍手大笑,高叫:“我们赢了!哈哈,日子一天天好……” 李逍遥见旁人都道那矮子发疯,他却觉得这疯子所言倒也不无道理,至少周星也预测他要倒霉便没错。苏杭提高了声音问道:“周老,还记不记得我?”周星也吐舌头骂道:“死相!”李逍遥道:“你肿成这般模样周老还能认得出来,厉害!”苏杭喜道:“周老,我听你的意思改名儿了!改叫苏杭你认为怎麽样?亦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意……”周星也道:“上有天堂,下有地狱!”苏杭变色道:“他疯了我怎麽办哪?我还想找他指点一下怎麽医好这张脸呢……” 茅山弟子问明原委,便把他们请到客厅。李逍遥瞧见侧门还有好多长得难看的人挤著报名儿,转脸问道:“他们干啥的?”谷黑儿道:“哦,他们学赶尸的。”因见李逍遥不甚明白,解释道:“茅山学堂有仙药、杂应、黄白、秘术诸门,弟子分班别类就学。比如我学‘黄白’,亦即炼金术,就是用火锻炼丹砂,使其产生化学变化,成为仙药的主要成分‘丹’。”李逍遥问道:“怎麽炼才能有丹呢?”谷黑儿道:“要根据祖师爷左慈、葛玄、郑隐、葛洪等人一脉传承下来的秘籍太清丹经、九鼎丹经、金液丹经关於还丹、金液的处方锻炼。丹分为丹华、神符、神丹、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等九种。此外,还有一种称为太清神丹的,是由九鼎联合锻炼,是最上等的丹药,据说服下此丹,三日後即可升天成仙。再者,尚有五灵丹法、岷山丹法等二十余种制丹法。我们炼金的最常使用的材料乃是‘金液’,就是将丹砂等矿物,加在黄金上,然後密封起来,使之液化,有不亚於九丹的功效。”李逍遥问道:“好不好学?” 谷黑儿道:“想要调制金液、九丹,除了必须隐匿在名山之外,尚要遵守长时间的洁斋,以及各种的禁忌。”李逍遥得出自己的结论:“炼丹不好玩!我看秘术班应该很有意思……”谷黑儿道:“除了炼丹之外,仙道修性者还应修习各种方术,以及应该规戒的事情。比如呼吸法、补导术等类,但是长生法才是道家的秘传。总之秘术班需要了解古仙人长生不老、神出鬼没的事迹,以及仙药的功能、养生法、隐身法、分身法、禁咒法、役鬼法等秘术。还要学习祛惑,辨明假冒的仙人和花样百出的邪术。要知道仙人也有假冒的,世上的淫祀邪教更是害人不浅……对了,刚才说到赶尸,赶尸属於役鬼法,由本门羊鞭师兄教授此术。” 李逍遥道:“侧门那帮人长得那麽难看,走起来都让人分不出谁是人谁是尸了,还赶尸?该不会有僵尸混在里边罢?”尹漠然冷冷的说道:“要想进入赶尸班做学徒,须得长相丑陋凶恶。否则将来镇不住尸鬼。”李逍遥向苏杭瞧了一眼,笑道:“他行不行?”尹漠然道:“他不行。样子太衰了……”李逍遥问道:“那你学啥的?” 谷黑儿道:“尹师哥修的是杂应。亦即如何断谷、避兵器、隐身、预知未来、叩齿等种种长生、养生之法。”李逍遥望著尹漠然的背影,暗想:“先前见这汉子守门,我还以为他学杂活呢。原来是练刀枪不入的,难怪树压都不死……” 苏杭道:“既然各位都是专家,帮帮忙看我这张脸怎麽回事。”和尚明强忍恶心欲呕之感,说道:“你八成是中了降头!”苏杭变色道:“你……你怎麽知道?”谷黑儿在前边说道:“和尚明修炼秘术的。”李逍遥问道:“既然你们都这麽厉害,为何怕了那百里老头?”众弟子齐道:“谁怕他!”李逍遥道:“百里老头来捣乱的时候,你们怎麽龟缩不出?我为了你们付出那麽大的牺牲,你们怎麽也不出来帮个忙什麽的?”众弟子皆道:“斓姐不许。” 进了花厅,只见墙角摆著一具木马,有个梳著冲天辫的人身著大肚兜、脚穿虎头鞋,骑在木马上玩耍。此人年龄绝不比李逍遥小,看他骑著木马前颠後跷的样子却像一个小孩子。李逍遥正自呆望,谷黑儿喝道:“孟师叔,到後院玩去!”那人噘嘴道:“我在这里玩又没碍著你。” 尹漠然脸色一拉,叫来两名膀粗腰圆的学徒,让他们把木马连同上边那人一块儿抬出去。那骑木马之人嘟著嘴道:“不嘛!不嘛!我不!”虽然极不情愿,还是被人抬了出门。李逍遥听见那人一路哭闹之声传来,不禁好笑。谷黑儿叹道:“这是我们孟师叔,绰号‘千里走单骑’,名唤孟行远。” 李逍遥肚里暗笑:“他骑著木马能走多远?”苏杭忍不住凑嘴过来,低声问道:“他怎麽有点儿怪怪的?”李逍遥小声说道:“我觉得这里的人都是怪怪的。比如那个斓姐,我对她就充满了莫名的好奇……” “谁呀?”随著几声佩环丁冬,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进来。她未语先笑,笑声中充满了山林之气。“谁来啦?我正睡得好好的,干麽叫我起来?尹老大、黑儿,我倒要看看你们又搞什麽鬼!别以为你们师尊不在这儿我就管不住你们……” 众弟子连忙施礼,口称:“斓姐!”李逍遥抬眼瞧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妇人走了进来。这妇人虽已并不年轻,却仍长得皮白肉嫩,脸上微有几颗淡淡的雀斑,用粉稍加掩饰,人未近,先有一股刨花香味沁入鼻际。她穿著一件竹青色百褶长裙,手里拿著一把蒲扇,轻轻摇动,扇面有一幅画,画中有一位仙人赠几本书给一个卖酒女子。 这妇人便是斓姐。虽然风韵犹存,却并无半点妖冶之态。李逍遥暗想:“可见坊间的传说并不可靠。” 斓姐一进屋就瞧向李逍遥,手中蒲扇一指,笑道:“我晓得你!那天你很勇敢,不错、不错!”李逍遥脸上一红,只得笑了笑,说道:“斓姐见笑了。”心想:“唉!没想到连斓姐也看见了那天我的光!之状,真是丢死人了……”正自心神不定,听见斓姐说道:“咦,这里怎麽会多了一个三脚凳?”李逍遥立时反手捶了一拳在苏杭肚子上,低骂:“说你呢!还不赶快缩回去?见谁都伸脚,真是丢人!” 还好斓姐并未见怪,她的眼光投到了苏杭脸上,瞧见这张脸的诡异之状,不禁微蹙眉头。谷黑儿问道:“斓姐,这像不像是‘小甜甜’的手法?”斓姐不置一辞,瞧过了苏杭的怪脸,又转面望著李逍遥,说道:“小哥儿,你不该招惹那百里溪。”李逍遥道:“不惹也惹了。没想到他那麽能打……”斓姐微微一笑,轻摇扇子,说道:“我约束门人,并非就是怕了百里老儿。” 李逍遥脸孔不禁一红,说道:“是,晚辈原不该乱出头……不过那老儿未免太过可恶。”斓姐微笑道:“我不是见怪於你,是心疼你挨打。”李逍遥听出她语中的关切之意,心头不禁微热,说道:“不要紧,下次我再打还他。”斓姐请李逍遥在身边坐下,上上下下的把他看了好几十眼,笑道:“打还他是可以的,不过你先得练好一身过硬的功夫才成啊。记得……大概是十年前罢,有一个黑头老六邀了几人去砸我师妹沧月和玄剑的场子,後来反而被人家收了做徒儿。这黑头老六也算一条好汉子,他原本是百里溪的徒弟。过了这许多年,百里老儿还忘不掉这笔令他崂山派大丢面子的老帐,却总也找不著我那两个云游四海的妹子,别人一经搬弄,他便天天来寻我晦气。” 李逍遥心道:“原来如此。”听见苏杭在旁边歪著脑袋问道:“那为啥不给他一点教训?这种恶狗打它一棍就跑了,若是不给他一棍子,他还以为你怕了,天天到你门口乱吠,岂非好吵?”李逍遥想:“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话。” 斓姐轻摇扇子,悠然道:“打狗得看主人哪!何况我们修道之人,没必要和世俗之辈徒起争斗。这茅山学堂啊,在这儿也呆不了几天了,他要吠就让他吠去吧!”谷黑儿忙道:“咱们这当儿搬走,别人还以为茅山学堂怕了这些地头蛇呢。以後还怎麽办?”斓姐道:“我意已决。”众弟子不禁面面相觑。 斓姐转面对李逍遥笑了笑,蒲扇微抬,指著旁边的苏杭,说道:“李公子,你这位僮儿中了我师哥的‘鬼脸降’,再过些日子便会腐烂见骨,犹如鬼脸一般,期满七七四十九天便会没命。”众弟子闻言皆感吃惊:“鬼脸降?师叔下的手?” 苏杭大哭道:“我不要变鬼脸啊!我不要死!求求斓姐快救小的一命……”李逍遥也离座说道:“斓姐开恩,还望出手相救!”斓姐脸色凝重,问道:“你们两人如何遇到我师哥‘五毒药王’?”李逍遥把经过简单说了,却省去练功那一段。斓姐感兴趣的是她师哥现时的面貌胖瘦,身体是否安好,对别的倒显得粗心。当她听到傲家来人催逼五毒药王前去献药之事,浓黑的双眉不由紧蹙了起来,出了一会儿神,叹道:“他怎麽跟傲家有了这等瓜葛?唉,这事可没那麽容易作罢!” 苏杭哭道:“怎麽办啊?我要死了呀……”李逍遥瞪他一眼,道:“你别再鬼叫不停,斓姐正在想办法救你。”转脸说道:“斓姐,这鬼脸降好不好解?” 斓姐吩咐丫头端来清茶,苏杭哭道:“我哪有心情饮茶呀?呜呜……”李逍遥暗暗踩他一脚,心道:“这小子只会哭哭啼啼,真是受不了他!”只见斓姐不知放了什麽细小药丸在她面前的杯子里,吸了一口茶,噙在口里,闭眼默坐片刻,突然一口水箭喷到苏杭脸上。李逍遥误以为斓姐欲伤苏杭,立时便想将苏杭拉开,身子刚要动弹,斓姐手中的扇子轻轻在他肩头一按,李逍遥便感全身僵硬,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心中暗惊:“没想到斓姐的武功这般厉害……” 水箭喷来,苏杭连人带椅倒地。李逍遥一声“斓姐手下留情!”刚到口边,只见苏杭晕乎乎的坐了起来,愕然道:“为何用茶喷我?” 斓姐转面对李逍遥说道:“你去抽他几耳光,要狠的。”李逍遥一怔,心中只道刚才苏杭有什麽地方得罪了斓姐,正想出言求情。尹漠然在旁边冷冷的说了一句:“想救命就照做。”李逍遥方始明白:“原来打耳光也能救命……”提掌走到苏杭面前,忍不住又转头问道:“斓姐,为啥不叫别人打,非得我来动手?看在友谊的份上,打耳光多不好意思……”苏杭忙道:“人家要你打就一定有道理,还不快动手?急著救命呢……”李逍遥提脚猛然踢在他脸上。 这一脚可不比打耳光轻。苏杭应声倒地,两眼翻白,显是昏死过去。李逍遥抢过去一看,只见苏杭脸颊居然像熟透的西瓜般裂开一条大口子,从里边爬出几条黑黑的小虫,其状犹如蚂蝗一般,头部却长著一对大小不同的螯子。李逍遥一跳而退,惊道:“哇!这是什麽?”谷黑儿得了斓姐的吩咐,拿出一根细铁管子,往地上洒了些黄粉,围住那几只小虫子。尹漠然取出几支铜做的筒子,谷黑儿以黄粉驱赶,逐个儿把虫子兜了进去,然後盖紧。除斓姐之外,茅山派众人皆显得紧张,生怕一不小心被虫子爬到身上。 因见李逍遥满眼惊疑之情,李斓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不要怕,只是尸虫。” 虫子一离开,苏杭的脸皮开始萎皱,流出许多其臭无比的脓汁。李逍遥不禁转面去瞧斓姐,感到臭气弥漫开来,肚中阵阵反胃欲呕。斓姐端杯饮水漱口,然後一口清水喷向半空,水气化雾,渐渐隐去,旋即屋内气息清新如故。她闭目片刻,说道:“师哥这是和我斗法来著。唉,他这又何苦?”叹了一口气,对李逍遥说道:“你去踢他一脚,往‘命门’一踢便没事儿了。”李逍遥道:“这好办。”依言照做之後,苏杭大叫一声,果然张眼。 李逍遥喜道:“斓姐,还有没有打耳光、踢几脚之类的解法让我再搞一搞?”斓姐取出一包药,笑言道:“只须照我的方子把这里边的药内服外敷,七七四十九天不可间断,过了这期限就没事儿了。”苏杭谢过斓姐,收药在手,问道:“不知我会不会因而毁容?”李逍遥道:“放心!你本来就无容可毁。”苏杭哀叹道:“唉!最近我真衰!”李逍遥笑道:“你以前不是好向往闯江湖麽?好玩吧?还想不想跟著我再玩下去?”苏杭苦著脸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江湖……” 江湖。 有谁又真正会喜欢江湖! “我喜欢!” 望著两个兀自不肯服输的汉子重重地跌飞丈外,摔进泥洼里挣扎不起,他仰面吐出一团烟雾,眯眼而笑,说道:“江湖,就是我这种人玩的!” “!!”脚绊在门槛上。 一个慌慌张张跑进来报讯的茅山弟子跌入花厅,叫道:“百里老头又来了!” 众弟子不禁怒形於色,纷纷跳了起来。谷黑儿大叫:“抄家夥!” “不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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