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正版老鸽”聊天的时间定在下午3点。平时,他的生活非常规律:早上睡到8点,10点起床之后做点杂事,然后站立训练20分钟。午饭和午睡会持续到下午2至3点,然后工作到晚上9点。再站立一会儿之后,他会戴上呼吸机睡觉。
很多人认识他,因为他从2017年起就是B站游戏区Up主,最早用的ID叫“正版Boy”。多年以来,他的志向倒是没变:沉浸于“第九艺术”中,做一个“游戏的人”。
2017年至2020年是B站游戏长视频的黄金时期,观众多,也很活跃。现存的一些游戏区头部Up主、靠长视频拿下口碑的人,大都从那时候积累而来。老鸽受到他们的启发,手头恰好又有自己很感兴趣、但不那么“热门”的游戏,也开始自己做视频。
在成为Up主之前,老鸽是铁杆R星粉丝,视频也以《黑色洛城》《四海兄弟》和《荒野大镖客:救赎2》等最受欢迎。他边玩边讲解剧情,顺势代入主人公的视角分析人物。可以说,在众多游戏流程攻略中,他的视频不仅相当周全细致,也有承载着自己性格烙印的解读。再加上早年专注R星(包括2K)游戏的Up主不多,一些游戏也没有官方中文,老鸽很受R星游戏的玩家欢迎,积累起了最早的一批粉丝。
老鸽是R星、2K等公司的铁杆粉丝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重心渐渐转向了短视频,挑出一些片段讲解游戏中的小彩蛋和真实世界中的历史背景。这不仅仅是在顺应网络上短视频崛起、长视频衰落的大趋势,也和他自己的状况有关。
出镜说话时,老鸽总是戴着墨镜,坐在一张乍看上去像是皮椅的椅子上。熟悉的人能够认出来,那其实是家用轮椅的椅背。而解说时,他自称的“魔性口音”——一种轻微的咬字不准——则是肌肉控制能力减弱导致的说话困难。他告诉我,现在他想要在屏幕前流畅地大段说话,常常需要依靠后期剪辑。
今年是老鸽确诊杜氏肌营养不良症(DMD)的第14年。普通玩家对这种罕见病不太熟悉,但或许听说过另一位罹患DMD的玩家千寺狐——不久前,CDPR为了纪念他,在《赛博朋克2077》的DLC中制作了一位以他为原型的义体医生NPC。
最近,触乐与老鸽进行了一些文字交流。除了对他制作的视频感兴趣,我们还想知道,游戏以及游戏里的广阔世界对他,以及和他处境类似的罕见病患者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而这些意义是不是常常被我们忽略了?在逐渐盛行解构意义的当下,出现在游戏中的抗争、善行与对光明的追求,甚至教益性质的内容,又是怎样为他们带去了真切的鼓励,并帮助他们互相理解、并鼓励彼此的。
据上海一家公益机构根据患病率和新生儿出生率统计,全国DMD患者应该在7万至8万人。作为一种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DMD是X连锁隐性遗传病,在男性中常见。大部分DMD患者通常在3至5岁发病,因骨骼肌不断退化出现肌肉无力或萎缩,导致行走不便,大概在7岁到12岁时,会彻底丧失行走能力。疾病进行到晚期,患者往往因为心肌、肺肌无力而死亡,很少有患者能活到30岁。这种疾病由抗肌萎缩蛋白基因突变导致,目前尚无有效治疗方法,只能通过药物拖慢病情发展。
老鸽在10岁那年确诊DMD。现在他的的日常治疗就是吃抗心肌衰竭的药,避免过早致命。平时睡觉佩戴呼吸机,也是因为DMD的成年患者睡眠会引发呼吸暂停,让肌肉受累,需要这种方法延缓。
在一些关爱罕见病患者的纪念日,老鸽会录制视频,向观众科普DMD的相关知识
DMD还会带来一些难以预料的并发症。2011年11月,因为突然感到不舒服,检查出重度贫血,老鸽才发现自己得了出血性胃溃疡——病情愈演愈烈的原因和胃里的平滑肌有一定关系。为了治疗胃病,他在医院里躺了20多天,基本不吃不喝也不能动。
“现在胃病治好了,就还好。”老鸽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谈论起这件事。几个月后,他通过视频告诉粉丝这件事,视频中的他也显得非常平静。然而实际上,出院之后,他感觉自己的肌肉又萎缩了一些:原本躺着的时候还能自己翻身,出院之后就得靠家人帮忙了。但和相同状况的人比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病情还算乐观:“在我这个年龄,很多患者已经卧床不起,甚至去世了。”
但老鸽的视频中,除了“口音”,少有生病的痕迹。他并不会刻意回避自己的病情,每当有比较重要的纪念日或者事件,他都会发一些和DMD有关的视频,有些是科普,有些是自己的日常生活。不过他的生活杂谈、疾病科普和游戏内容往往是分开的。最近他开了个小号,把生活内容都放在那边。
大部分时候,他给观众的印象都是健谈而且有些博学的。从游戏里的一个小设定出发,他能讲出一整篇历史知识或者是人物生平,而且往往是很细微、很容易被玩家忽略的部分。像是《荒野大镖客:救赎2》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支线,其实对应的是当时重要的电气工程师尼古拉·特斯拉的研究;而“GTA”系列每代都会出现的华人帮会三合会,他也整理过这个组织在真实历史中的性质和发展脉络。在游戏之外,影视也是他十分钟爱的领域。在他的众多视频中,还能找到诸如“使命召唤”系列背后的影视考究。那些经典战争片和动作片中的细节设定,深远地影响了游戏中呈现的剧情和玩法。
用老鸽的话说,剧情偏向历史、表现影视化的游戏,在他这样对这几个领域都非常喜欢的爱好者看来就是“梦幻联动”。
他所做的不光是资料收集工作。早年《黑色洛城》没有官方中文,所以流程视频中所有的旁白都是他自己翻译的。其用心和工作量,堪称“用爱发电”的极致。
老鸽当年的翻译非常接地气
这些背景和历史知识大都是老鸽自己搜索的,外语乃至剪视频的技巧也全靠自学。因为生病,他很早就休学了。不过他从小就对世界历史和欧美影视感兴趣,长期在家也让他有机会每天钻研这些内容。“现在网上东西这么多,找教程很容易。像剪视频的教程我都是在B站找的。”老鸽告诉我。
贴吧则是当年的另一项信息来源。在贴吧活跃的时期,正版单机游戏还是高学历学生才有条件玩到的,所以在他的记忆里,那里“大神”很多。一些详尽的“考据帖”,可以说是如今考据视频的雏形。当年很多常逛贴吧的人还认识他,只当他是一个特别关注游戏背景故事的“考据党”。现在,偶尔有吧友在B站上认出他来,都觉得很惊讶,也很佩服。
这也要感谢他的母亲。“我母亲很早就知道我有这个病,但她从来没有放弃我。”老鸽说,“自从发现我对文史方面的内容有兴趣,她就给我买了很多书,让我在家里看。除了书籍之外,CCTV10播放的各种纪录片也都是我的启蒙。”
在老鸽的视频中,他的母亲也出镜过。那是一期为游戏“正名”的视频,目的是告诉大家游戏并非洪水猛兽,只要有恰当的鼓励和引导,孩子也能从中学到东西。他的母亲在视频中说,既然孩子对游戏感兴趣,很多游戏作品也确实有非常深厚的文化内涵,她也决定采取鼓励的态度,在约定好了“不沉迷”的基础上,给予对游戏感兴趣的孩子一定的自由。
早年,不少玩家看老鸽的游戏视频,就像看连续剧一样
总体而言,老鸽的工作和家庭环境都是相对宽松的。起先,我们谈到B站长视频衰落的问题,这的确给他带来了一些困扰,毕竟花大力气、用心做的东西叫好不叫座,对创作者来说不算是正向激励。“作为创作者,肯定是反馈越多越开心,没反馈就比较尴尬。”老鸽说。至于长视频式微,短视频更受欢迎,“大环境就是这样,收入不乐观也没办法。所以有广告就接,没有就随意了。”
他还开玩笑说,他认识的不少Up主都是能力很强、但不太在乎结果的类型:“俗称‘Emo式更新’。”
好在视频的关注度和收入对他的实际生活影响并不大,因为他不太需要靠当Up主挣钱,和早年钻研影视、游戏一样,纯粹是为了兴趣。“家里不那么缺少物质,父母还总是嘱咐我不要熬夜工作,保重身体。”老鸽告诉我。这是他相对而言比较幸运的地方。
在视频中,老鸽常说,分享视频和玩游戏的意义,是因为游戏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在介绍和转发其他罕见病玩家的事例时,他所强调的也是游戏所带来的教育意义和正向价值——他一直尝试告诉前来观看视频的人,那里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知识宝库,游戏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洪水猛兽”。
这个观点与另一部分玩家有些不同。许多人认为,游戏无需自证。它可以是娱乐产品,也可以是文化产品,但并不需要有用、有教育意义才得以存在。
我用这个问题问老鸽,在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很多我们认为“应当如此”的规则其实没什么意义,甚至一般人理解的“有用”也和老鸽的“有用”不太一样。
从相对浅层的角度讲,游戏的确创造了另一个世界。像是R星游戏里令所有玩家都会感到新奇的19世纪北美风光、上世纪40年代黑帮横行的洛杉矶,甚至一战二战的枪林弹雨……靠着它们,老鸽接触并体验了很多超过自己生活范围的事物。换句话说,如果不是为了去更好地玩游戏、理解游戏,老鸽可能会很难学到与用到如今知晓的知识,也不会因此和一些同为Up主的朋友——乃至病友们——在茫茫人海中互相认识。
但老鸽说,这其中还有一种“不变的意义”。它不光是时间和空间上的,甚至不是身体上的。他告诉我,“最重要的是共鸣,尤其是和角色的共鸣”。他形容这种共鸣往往来自游戏剧情中“黑暗战胜光明”,或者“在绝境中寻找希望的叙事”。在他眼中,很多大作都共享着这一套核心叙事,无论那些故事是来自R星、Remedy、EA、动视暴雪还是育碧。
这类“充满意义的叙事”对一些人来说也许并不那么有必要,对老鸽来说却非常重要。我和老鸽聊起了《荒野大镖客:救赎2》中亚瑟的命运。我说,亚瑟的结局让我有种忿忿不平的感觉。老鸽则认为,他看得更多的是亚瑟身上对命运抗争的一面。他记得尤为清楚,亚瑟说,“我也害怕过”,但哪怕说过这样的话,他仍然走上了救赎之路。
“因为我和亚瑟都是绝症,所以有这种不同的共鸣点吧?”老鸽说。
亚瑟也是在直面命运之后做出了抉择
这句话似乎能够回答那个总是被绕过的、更加沉重的话题——作为DMD患者,他和病友们始终需要面对一个不那么平坦的未来。
老鸽说,他不太能描述那种感受,其他人只能通过自己处在逆境中的时刻去想象。“游戏里那种充满希望的叙事,我觉得能够起到一部分心理慰藉的作用,可以让我不再胡思乱想,不至于过分恐惧不确定的未来……”
这种慰藉,在DMD患者之间是共享的。在观看老鸽视频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现象:一些关注他的人其实并不怎么玩游戏,而是因为罹患相同的疾病注意到他,并且在评论区留言,又因此遇到了更多有同样状况的人。这并不是一种特地建立的玩家或者病友的社群,而是一种自发的行为。借由老鸽的视频,他们也得以抒发自己对疾病、对那些充满抗争的故事的感受。
“他们经常说我是他们的‘互联网嘴替’。”老鸽开玩笑说。
在这个层面,老鸽在视频中对DMD的科普,以及唤起大众对罕见病认知的努力也有了另一种意义。不光是在大众层面上寻求理解与关注,同时也成为一种桥梁,让患者们也在茫茫人海中互相连结。
“出于身体原因,我们这些病人肯定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生活,很难有那种正常的社交,关键在于你怎么克服孤独……”老鸽说,但没有进一步阐释那种对他而言稀松平常的状况。“我们可以在赛博空间中生活,”他总结道,“就像在《赛博朋克2077》中那样。”
不少病友在老鸽的视频底下找到了共鸣
新年伊始,老鸽在自己的B站账号中更新了今年的计划。他发布的内容依然以几个短视频系列为主,也许会从游戏扩展到更多他感兴趣的领域。他还有一个长期设想,他想用从对游戏的理解和个人经历出发,结合之前产出过的专栏和视频,总结出一部属于自己的《游戏简史》。不仅仅是总结他喜爱的游戏厂商与系列作品的发展史,也想起到一部分唤起人们对罕见病和电子游戏认知的作用。
“就像霍金的《时间简史》一样……”老鸽说,他也想和那位著名的物理学家一样,尽量把自己的思绪放得更远,“虽然可能受众有限吧,大概会是病友、一部分圈内十几年的老玩家,还有一些新人。但活在当下就好,其他的量力而行。”
(文中“老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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