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谢小如,是天机门无涯峰的弟子。
娘亲说,世间万事哪里能皆得如意,能够小小地如愿已经很好了。所以她给我取名叫做小如,希望我能乐天知命。
我此生有两个心愿,一是行侠仗义、铲奸除恶,二是跟师兄永远在一起。
可是后来啊,我消亡于天地、身死魂灭,他飞升大道、千年万岁。
(一)
我知道,娘亲的所求是希望爹爹能够回来,她希望上苍能够让她如愿。
娘亲说我的爹爹是一位剑术超群、行侠仗义的谢姓剑君。
他们相逢在北茫山漫山遍野的桃花树下,桃花灼灼,剑君白衣翩翩,他的剑术宛如游龙,挥剑的样子使这满山桃花都失去颜色。
剑君答应娘亲会回来娶她,却一去不返,再无音讯。
游历在外的年轻仙门剑君诱骗美貌的凡间女子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所闻者不过一声叹息。
但娘亲相信剑君不会骗她。娘亲怀了我,被视为家族的耻辱而被赶出家门,她带着我住在北茫山上的小竹屋里,日复一日地等着剑君回来。
娘亲喜欢看春日里北茫山这满山的桃花。而我却喜欢看暮色中的北茫山,绚烂的霞光投射在山峰上,先是浅紫,后是黛紫、深紫,晕染成一片。
云蒸霞蔚,暮峰山紫,在这苍茫的暮色中,有着别样的旖旎。
我想那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色。
但娘亲的心愿最终也没能如愿。
她本就是出身大族的世家女子,艰辛的劳作、无尽的等待一点点耗尽了这位柔弱可怜女子的生气,她死在我六岁那年的冬天,没有等到第二年的灼灼桃花,也没能等到那位白衣剑君。
娘亲死后,我成了一个孤儿。
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我都在北茫山下的无极城流浪,幸好我始终记得娘亲教我的知足常乐,如果我今天能得到一个白馒头,我就开心。如果我今天能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睡觉,我就开心。如果我今天遇到了一只可爱的小狗,我也会开心。
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我遇见了师兄。
连续的风餐露宿让我发起了热,烧得整个人迷迷糊糊,已经几天没有吃到一丁点儿东西了,我真是太饿了,我想再不吃点什么我肯定得死在这儿了。
城东的城隍庙外有一棵李子树,李子酸涩异常,所以无人问津。
但这对街上流浪的小乞丐们来说却是活命的食物,年纪稍大点的乞丐们合起伙来将这棵李子树视为己有,不允许他人采摘。
我趁着大乞丐们不注意,慌忙捡起地上掉落的几颗李子转身就跑,掉落在地上的李子或多或少都有些腐烂,李子的汁水流在手上,黏黏的。
边跑边咬了一口李子,真酸啊,酸得牙都要掉了。
突然一头撞进了一个白色的怀抱,沾染了李子汁水的双手一把摸在雪白的衣衫上,衣衫上立马一片污渍,弄脏了。
把这么干净的衣衫弄脏了,真是不应该啊。
凭流浪街头的经验来看,弄脏了人的衣衫,免不了被打。
我立马闭上眼睛蹲下抱着头,连声说着对不起。
但想象中的拳头并没有落下。我慢慢睁开眼睛,仰头看去。
那是一个穿着雪白衣衫的少年,衣袖上绣着蓝色的云纹,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是我从未见过的俊美,脑海里浮现出娘亲曾经念过的诗句“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
明明年纪不大,却又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冷冽。
他向我伸出手,想要把我拉起来,说道:“别怕。”
我想,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神明吧。
这就是我与师兄沈重润的初遇,算不上是浪漫,甚至可以说是狼狈。但这天的相遇却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永远记得他逆着光向我伸出手的样子,仿若天地神明伸手将我拉出黑暗,那句“别怕”让我记了一辈子。
(二)
那个夜晚,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走上天机山。
月光如水,穿过山间道旁的竹叶,照在石阶上,树影斑驳,一地皎洁。
我靠在少年的后背上,听着他的脚步声和心跳声,衣袍上有着若有若无的雪松香味,闻着令人莫名安心。
然后我成了天机门无涯峰衍圣剑君的弟子,成了沈重润的小师妹。
天机门位于天机山上,有十八主峰,峰峦叠翠,云雾飘渺。
各主峰所修不尽相同,我所拜入的无涯峰主修剑道。
师尊有五个徒弟,前面的三个师兄师姐都死在了七年前的华阳,如今只剩下了沈重润与我。
华阳一战,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茶楼说书人口中旷古未有的大战,更何况如今才过去七年,那场大战仍让世间众人心有余悸。
我在流浪时最喜欢躲在茶楼外听说书人声情并茂地讲述华阳大战的故事。
十年前魔君夙梧发起仙魔大战,欲为祸人间,魔族大军所过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各仙门联合抗敌,终于在华阳大败魔军,神剑宗的言止剑君以身铸阵,将魔君夙梧镇压于华阳,历时三年的仙魔大战方才结束。
神剑宗那位言止剑君的事迹更是广为流传,坊间无数话本写这位剑君温润如玉,君子无双,手持宝剑名为“太初”,一套太初剑法出神入化。更有传言魔族公主秦桑倾心于他,为爱疯魔,至今不嫁。
华阳一战言止剑君为救天下苍生而死,何人听了不叹惋,如今的仙门弟子无不以言止剑君为剑道楷模。
华阳一战,各仙门弟子死伤无数,这场战争中有人失去父母,有人失去儿女,有人失去师友,多年过去,华阳大战的阴影犹笼罩在世人心头。
曾经天机门、神剑宗以及法华门三大仙门鼎立而立,此战过后神剑宗与法华门重创,年轻一辈的精锐几乎损失殆尽,如今天机门已逐渐成为当世的第一仙门。
从前我只是通过说书人的描述了解这场大战,视它为奇谈传说,如今每每看到门中众人提起华阳时的落寞,方才感受到它的真切与残酷。
(三)
师尊说我的剑道天赋很好,却不勤加练习。
无他,咸鱼耳。
天机门各峰初入门的弟子每日上午需前往主峰的大本堂共同学习诸如符文、剑术、医药、格斗等初级课程,下午则由各峰单独传授。
凡弟子年满十六就可参加大本堂的结业考核,通过考核者从此可接受宗门任务,外出历练。
大本堂的学习生活真是有意思极了。
流云峰的朝雨师姐会给我分享最新的坊间话本子,含光峰的未央师姐做的小首饰真是精致得不得了,还有浮崖峰的宋师兄总是会带着我们逃课去后山烤野兔。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曾经的我流浪街头,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的我有亲切的师长,有众多师兄师姐爱护,更何况我的嫡亲师兄还是沈重润。
他的天赋超出我十倍,努力更胜我百倍。无论是三伏暑热,还是数九隆冬,他都不曾懈怠过一日。
他是如今天机门年轻一辈弟子中的翘楚,被认为是继神剑宗言止剑君之后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一年前已授道号为沧水剑君,被宗门寄予厚望。
沈重润是一个合格的好师兄。
他外出历练得来的天材地宝会毫无保留地任由我挑选。
我难过了,他会做我最爱吃的桂花糕哄我。
外出历练时,众人会因我是沈重润的师妹而对我和颜悦色多加照顾。
就连我现在所用的本命剑“暮山紫”,也是沈重润亲手为我打造,因为我告诉他我喜欢看北茫山暮峰山紫的景色,所以他在剑身上刻上了紫色的如意云纹。
做沈重润的小师妹,真是一件大幸事,我很知足,也很快乐。
但师兄好像一直不快乐。
他出身洛川沈氏,洛川沈氏是曾经旺极一时的仙门世家,十年前仙魔大战伊始,洛川沈氏首当其冲,全族为魔军所灭,只有沈重润因在天机门修行而逃过一劫。
他的父母,他的妹妹,他的同族亲友,都在一夕之间惨死于魔族屠刀之下。
他朝夕练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如今魔君夙梧虽已被镇压于华阳,但魔族中人仍蠢蠢欲动,伺机为祸人间。
这样一个人,背负着全族的血海深仇,时刻紧绷,不敢有一日松懈,真的很难快乐吧。
我喜欢师兄,从他把我带上天机门的那天开始就喜欢。
娘亲说,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哪怕修仙可以延长寿命,但总归寿数还是有限的嘛。
既然喜欢,我就要说出来。我不止一次地向沈重润表白,但他的回答却总是“好好练剑”。
闻柳师姐说,我长得与沈重润死去的亲妹妹有些相似。
坊间流传的话本中,总有替身设定。
但凡那个郎君有个爱而不得又恰好早死的白月光,后来的女郎必定与那个白月光生得相似。接着郎君与女郎虐身虐心写个百十来回。最后女郎知晓自己只是替身,身心俱疲而决意离去,郎君幡然悔悟原来我早就爱上了你。于是阖家团圆,欢喜收场。
凡是这么写的套路,必定风靡一时,赚足了大家的眼泪,也赚足了银两。
我对此很不以为然。
若无师兄,我可能早死于露天荒野。
师兄把我背上了天机山,给了我一番新的天地,我又何必较真他是不是只当我是替身呢?
师兄对我有大恩,我也喜欢师兄,哪怕他只把我当成妹妹也罢。
能留在师兄的身旁,能为他整理房间,为他浆洗衣物,为他擦拭他的“听澜”剑,报答他的恩情,我已经很知足了。
更遑论我还能与他降魔除妖、并肩作战,能与他同坐山崖、共看云舒。
我一直谨记娘亲教我的,做人要懂得知足常乐。
(四)
师兄从未对我生过气,这是第一次。
一月前我通过了天机门大本堂的结业考核,顺利结业。接到了宗门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去青云镇除蛇妖。
我在镇外的树林中找到了那只蛇妖。
毕竟是结业后接的第一个任务,这蛇妖的法力并不算高,交手不久便被我刺中一剑,昏死在地上。
交手过程中,我发间的流萤簪被蛇妖的掌风打落,掉进了草丛中。那是师兄送我的生辰礼物,我一直爱若珍宝。
急忙在草丛中寻找,弯腰去捡时,却在瞬间感觉身后有一阵强风袭来。
砰!
蛇妖被剑钉在远处的树上,彻底失去了生机。
“我若晚出手一步,它必能伤到你。”沈重润面若寒霜。
凡弟子结业后第一次下山单独历练,都会安排一位师长暗中保护,以防不测。
但没想到这次来的竟然是沈重润,以他的资质,本不应安排给他这样琐碎的任务。
“师兄,怎么来的是你!”
“顺路。”沈重润言简意赅,看得出他的心情并不好。他接着说道:“大本堂的师傅没教过你不可背面敌人吗?”
“我以为那只蛇妖已经死了,对不起,是我大意了。”
“外出历练,怎可如此轻敌?”他看到我手里的簪子,顿了一下又说:“小如,流萤簪不值什么。”
流萤簪,怎么会不值什么呢?
我把簪子戴上,向前追赶走远的沈重润。
“师兄,你生气了吗?”
“没有。”
“师兄真的没生气吗?”
“没有。”
“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师兄。”
不知不觉间进入到了青云镇中,华灯初上,镇上处处张灯结彩,游人如梭,真是热闹非凡。
原来今日是乞巧节。
河岸边到处是放河灯的女子。女子们在摊位前挑选自己喜欢的河灯,把愿望写在河灯上,心愿便随着河灯顺流而下。
“这位郎君,给你家小娘子也买一盏河灯吧。我家的河灯是整个青云镇最好看的,写上心愿放出去必能实现!”小摊贩开始向沈重润热情推销河灯。
沈重润看向我。
“师兄给我买一盏吧,我正好有个心愿呢。”我笑道。
我在摊位前细细挑选了一盏荷花灯,蹲在河岸边在花瓣上写心愿。
“我可是写了心愿,求神仙保佑师兄快快消气呢。”
沈重润蹲下来,平视着我说道:“小如,师兄是希望你能懂得保护好自己。”
少年的眼神沉沉,一旁河水盈盈,波光潋滟。
一如初见。
“我知道了师兄。”
点燃了荷花灯,把它放入河中随水远去,渐渐地不见了踪影。
我写的是:希望师兄所求皆能如愿。
(五)
修行历练,斩妖除魔,闲时与师门众人游玩,我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然而被镇压于华阳的魔君夙梧竟在阵中修成绝世魔功,屡屡撞击结界,眼看就要冲破阵法,重出人间。
魔族蠢蠢欲动,而仙门中人无不忧心忡忡。
此时距华阳一战,不过一十六年。
师尊与掌门、长老们日夜商讨对策,师兄师姐们都行色冲冲,阴霾笼罩在众人心头,连最爱说笑的宋师兄也不说笑了。
我后悔以前不努力练剑,如今开始刻苦修炼,希望能为师门出力。
每个人都在为对抗魔君一事奔走,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在跟师兄一同打探魔族消息途中,我们误入了一座破败的宫殿,殿中布满灰尘,只有一个女人。
不可否认,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虽然有些精神恍惚,头发凌乱,但也难掩她的绝色,不难想见她当年的风采。
她伸手摸上我的脸,眼神幽远,仿佛通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她说:“你长得很像我的谢郎。”
沈重润默然开口道:“你是秦桑。”
秦桑,那位传闻中倾心于言止剑君的魔族公主。
女人一愣,说道:“秦桑?我不是秦桑,我是意映,我是柳意映啊。”接着边哭边笑。
听到“柳意映”三个字的瞬间,我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耳边一阵嗡鸣。
“你怎么了?”沈重润见我脸色不对,扶住我的胳膊问道。
我缓缓抬头看向他,告诉他:“我的娘亲,出身河东柳氏,闺名叫做意映。”
从师兄的眼中,我同样也看到了错愕。
我转向眼前疯疯癫癫的女子,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柳意映?”
她并不回答,依旧自言自语,只是不断重复着自己是柳意映。
“这里有封信。”沈重润指着一旁的书桌说道。
书桌被擦拭得很干净,与周围布满灰尘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桌上是一张泛黄的信纸,纸张有些破旧,上面的字迹也已经模糊,看得出它被人时常摸索。
收信人是河东柳氏意映。
落款是谢衍之。
神剑宗言止剑君威名传播于世,世人多称其尊号,却鲜少有人记得言止剑君本名谢衍之。
原来,那位谢姓剑君并非薄情寡信、始乱终弃。
他为了天下苍生而死,留下书信与心爱的姑娘诀别。只是这封书信不知是何原因最终没能送到那位姑娘手中,而被魔族秦桑所截获。
娘亲,你说的没错,爹爹没有负你。
泪水从我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下,我用袖子去擦,沾湿了袖口。
沈重润默默地递上了一块手帕,我接过手帕,擦拭眼泪,却越擦越多。
离开这座宫殿时,秦桑悠远的吟唱声从身后传来:“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沈重润双手握住我的肩膀,他的神情严肃异常,他说:“你的身世,绝不可再让他人知晓。”
(六)
华阳的结界一天比一天脆弱,魔君突破结界在即。
而我也更少见到沈重润,作为首座大弟子,他变得更忙了。他来往于各个仙门之间,商讨对敌之策。
再次见到师兄已是三月之后,他看上去瘦了许多,身姿却更加挺拔。
“你近来都在浮崖峰?”
“是,我与宋师兄一同修习剑法。”
沈重润递上了一碟桂花糕,我最爱吃他做的桂花糕。
我的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他可能马上要去华阳了。
“师兄是不是要去华阳了?”
如今的华阳已成为了仙魔战事的前线,魔族欲助夙梧破阵,仙门自然不能让华阳落入魔族手中。几日前天机门已经开始选拔弟子前往华阳参战。
沈重润没有否认。
“我也参加了选拔,我要与师兄一同前往华阳参战。”
“我已与师尊谈过,你留在天机门。”
“为什么?师兄嫌弃我剑法不高?我虽比不上门中精锐,但也足以自保,能够为师门出一份力。”
“此去华阳,前途难料。三位师兄师姐已在华阳殉道,师尊的剑法总要留下一点传承。”
我知道,无论如何师兄都不会答应让我一起去华阳的。
抬头望向天上的明月,明月无言,圆缺有定。
我笑着看向他说:“师兄,你看今晚的月色,真像当年你背我上山的那晚啊。再背我一次吧。”
沈重润默默走到我的面前,背朝我蹲下。
他总是能让人感到安心,靠在他的背上,依旧是清冽的雪松香味萦绕鼻尖。
“师兄,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回来,你还要再给我做桂花糕呢。”
“嗯。”
“师兄,我喜欢你啊。”
沈重润以为我不知道长老们定下的计策。
藏书阁建在浮崖峰,其中多有上古流传下来的阵法典籍。镇压魔君所用的阵法便是上古秘法,如今魔君既要重出世间,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其冲破结界前加固阵法,使其不得突破。
那本记载着如何加固阵法的古籍,便是我在藏书阁找到,让宋师兄交给长老的。
固阵之法我早已看过。
书上记载,所谓以身铸阵,便是以修仙者的血肉为基,以神魂为祭,向上天借来巨大法力形成法阵。若想加固阵法,便需寻一位与铸阵者五行相同属性的修炼者再次献祭。
言止剑君五行属水,而当今仙门中五行属水的翘楚是号为沧水剑君的沈重润。为保一击即中,沈重润自然是长老们眼中献祭的最佳人选。
不,不是的。
书上写明,若是与铸阵者血脉相通者献祭,便能激发出阵法的最大威力。但世人皆知言止剑君并未婚配,何来后裔。
只有我和师兄知道,我才是那个祭阵的最佳人选。
我是言止剑君的女儿,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以血肉铸成的法阵,自然该是我这个有着他血脉的人去祭阵。
若魔君夙梧重出人间,必定会掀起血雨腥风,我的师长、我的师兄师姐都可能会为此牺牲。我自幼受师兄师姐庇护长大,怎能忍心见此。
我虽贪玩不勤于修行,却也蒙宗门养育,受十余年教诲,为天下铲奸除恶、匡扶正道乃是我辈责任。
我喜欢师兄,师兄对我有再造之恩。何况师兄剑法卓绝,被仙门寄予厚望,不该替我去祭阵。
若能以我一人,换众人平安,我愿意。
(七)
师兄与天机门的精锐弟子们昨日已前往华阳,与其他仙门汇合共同抗敌。
我也该出发了。
我再看了一眼从无涯峰上望下去的云海,云海涌动,云团雪白,仿若仙境。
我在此修行十余年,这样的景色日日都见。初看时觉得不如北茫山日落时暮峰山紫的绚烂,但十几年看下来也成习惯,如今要离开也是不舍。
只是可惜,我再也没机会看一次北茫山了。
星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华阳。
此时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尸横遍野,满目血红,足见战事之惨烈。冲天的魔气将华阳的天都熏成了暗红色,寒鸦声阵阵,直叫得人心里发憷。
仙门弟子正在打扫战场,人人脸上皆是哀戚。
我在小弟子的引路下来到了众仙门的议事堂。
“天机门无涯峰谢小如,拜见师尊、各位长老,弟子有要事禀报。”
师尊看我的目光带着探究,而站在他身后的师兄,脸色则是出奇的难看。
想来师兄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
他的声音中压抑着怒火:“小如,各位长老面前不得胡言。”
我并不理会他,今天我一定要将事情说出。
“弟子乃是言止剑君之女,愿以身祭阵,镇压魔君。”
我的话音还未落下,师兄怒喝道:“住口!”他转而对众人说:“师妹年纪尚小,一派胡言,还望各位长老勿怪。”
议事堂内一时议论纷纷。
我环顾众人,说道:“言止剑君的太初剑还在华阳山结界之上,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女儿,一试便知。”
神剑有灵,滴血认主,剑修与本命剑皆有血契,非血脉相连者拔不出剑。
言止剑君殉道之时,太初剑便插入华阳山的泥石之中,再也无人能拔出这把神剑。若能将太初剑拔出,足以证明是言止剑君的后裔。
众人跟随我来到山前,太初剑的淡金剑气在山峰上隐隐流动,如梦似幻。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上前,左手手腕突然被师兄猛得攥住,他的力气大得出奇,仿佛把我的骨头都要捏碎。
我回眸看他,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峻,其中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却笑了,师兄,从前都是你们保护我,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们。
我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飞身来到太初剑前,慢慢握住了剑柄。
太初剑沉寂多年后再次感受到与主人相通的血脉,剑身在不住地嗡鸣、颤动。
我感受着太初剑的剑意,是正义,是无畏,是决心。只在这时我才真情实感地意识到我是言止剑君的女儿。
用力一拔,随即便将太初剑拔了出来,神剑被牢牢握在了我的手中。
我仔细端详着这把无数次被茶楼说书人提起的神剑,剑柄晶莹,剑身银白,高逸出尘,寒光闪烁,十几年插在泥石中也不曾减弱它一丝一毫的锋芒。
原来这就是爹爹的本命剑,白衣剑君,就该用这样的佩剑。
(八)
我拿着剑来到师尊和长老们面前,“弟子已将太初剑拔出,弟子是否为言止剑君之女已无需再论,请准弟子祭阵。”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之时,突然间地动山摇,风云突变,华阳的结界猛地发生巨大的嗡鸣声。
是魔君夙梧又一次在冲击结界,本就脆弱的结界隐隐有被突破的趋势,一声又一声砰砰的响声敲击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直听得人胆战心惊,烦躁不安的情绪在周边蔓延。
“事不宜迟,请长老们为弟子护法,只有我去,才一定能加固阵法,镇压住魔君,以绝后患。”我抬头认真地看向长老们。
谁都知道,沈重润是未来的仙门希望,原本的计划要牺牲这样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本来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能有更好的替代人选,又为何不允呢。
长老们对视一眼,终于缓缓地点头,“昔日言止剑君为救天下苍生而亡,如今仙子高义,我等必铭感于心,仙子之名必流芳百世。”
周围的各仙门弟子纷纷向我抱拳,我还以一礼。
透过层层人群,我看到师尊眼角的泪痕,师兄还在争论着什么想上前来,却被周围的弟子死死拦住。
珍重啊诸位。
我一进入结界,便感受到无形的威压从四面八方而来,立定于阵中,我提起太初剑往我的四肢上各划了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鲜血流入阵法中,阵法感受到新鲜血液的注入,一时间红光大盛。
魔君夙梧感受到我的气息,诡异的笑声从阵底传来,“你是言止的女儿,就凭你也想压制我哈哈哈哈……”随后魔王开始更加剧烈地撞击结界,结界仿佛会随时崩塌。
“我法力虽不高,压制你却足够。十六年前我父亲能将你镇压于此,今日我也一定能加固阵法,永诀你出去的机会。”
阵外长老们还在苦苦支撑着阵法的运转,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飞快背诵着古籍上的咒语,这咒语长达万言,过去几日我已将它背得烂熟于心,咒语念完便是我元神献祭之时。
待到最后一句咒语念完,我顿感元神一阵撕裂的剧痛,痛到我无法呼吸,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用手大力揉碎,原来献祭神魂是那么的痛啊。
献祭已成,漫天的红光将华阳山笼罩其中,我感受到结界正在不断地加固,魔君夙梧的声音越来越弱。
我应该是办成了吧。
在这漫天红光中,我又想起了北茫山的暮峰山紫,想起了无涯峰下的云海翻涌,想起了那盏放远的荷花灯,想起了师兄做的桂花糕的丝丝甜味。
我浑身染血,体力不支倒在阵中,满眼血色中我看到一道白影飞奔至我的面前,将我抱入怀中。
雪松香,是师兄。
我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一手托着我的头,另一只手颤抖地摸上我的脸,想将我脸上的血迹抹干净,然而却越抹越模糊,滚烫的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我的脸上,打得我的脸颊生疼。
师兄这样清冷的人,泪却这样的滚烫。
我艰难地抬手握住师兄的手,解下身上的暮山紫交给师兄,“替我好好保管它吧师兄,我死后就把我葬在北茫山吧,我最爱看那里暮峰山紫的景色。你知道我怕孤单,你以后一定常来看看我,带上我爱的桂花糕。师兄,师兄......别把我忘了啊师兄。”
沈重润无言,泪却不停地滴落在我的脸上。
我想抬手抹去他的泪水,却实在是没有力气做到了。
恍惚间我感受到我的元神抽离了身体,越飘越高,我看到我的身体被沈重润牢牢拥在怀里,我听到他说:
“我答应你,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
(九)
混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
我不知在这样的混沌中无意识漂泊了多久后才再次感受到阳光的照射,意识在逐渐地回笼。
阳光也太刺眼了,我想伸手去遮挡住阳光,却发现我根本动不了!
过了几天我才适应了目前的状况,现在的我只是寄宿于剑中的一缕意识。
在华阳山献祭神魂后我本应消失于世间,但不知为何我的一缕神魂被保留了下来,保留在了我的本命剑暮山紫之中,被背在了沈重润的背上。
他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仙门第一战力,天机门的下一任掌门非他莫属,门中弟子见他无不毕恭毕敬,而他成日独来独往,不苟言笑。
其实也不是,暮山紫和听澜剑被一齐背在他的后背上,自从我恢复意识之后,我们便一起陪着师兄修行练剑、外出历练。
师兄变得更瘦削,更冷冽了。
熟悉的景色映入我的眼帘,是北茫山啊,暮色笼罩下的北茫山山峰一片旖旎的紫色,一如往昔。
沈重润缓缓地蹲下身,抚摸上一块石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石碑上赫然写着“天机门谢小如”,这竟然是我的坟墓。
也对,在华阳时我请求师兄将我葬在北茫山,看来师兄没有食言。
石碑被擦拭得很干净,坟的周围种上了许多桃花树和桂花树。
我看到沈重润拿出了一碟桂花糕放到了我的坟前,我最爱的桂花糕,可惜现在只能看着却尝不到。
我感受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师兄是在哭吗?
我与沈重润朝夕相对多年,他从来面若寒霜,仿佛超然世外,无悲无喜。我只见过他哭过两次,一次是我死在华阳的时候,一次是现在。
我突然觉得有些烦躁,神魂状态下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你到底还要这样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小如她已经死了,献祭神魂怎可能会有生还之机。”身后有人发出了一声叹息,是师尊的声音。
沈重润回身看向师尊,忽而一笑,“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总会抓住那一线生机。”
师尊好像很生气,“一线生机?你要怎么抓住那一线生机,动用禁术吗?你是仙门未来最有可能飞升之人,天下苍生系于你一人之身,可你现在为了她不断损耗修为,将来如何能够飞升,你糊涂啊!”
我听得心下一惊,我能够保存一缕神魂在本命剑中,竟然是因为师兄?
“我日夜修炼,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为的就是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想要守护之人,可到头来还是护不住,飞升大道又有何意义?”
“你一再动用禁术,可有成效?小如早已神魂俱灭,她回不来了。你停下吧,再不停下别说你的一身修为,恐怕连你的命都要保不住。”
“是我将她带入门中修习剑法,小如不喜孤单,如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下,我又如何能够安寝。”
“你妄念了,小如为天下苍生而死,仙门中人,乃至天下所有人都永远会记得她。”
过了很久,我听到沈重润说,“往事已不可追,我不想再后悔。我意已决,师尊不必再劝。”
师尊拂袖而去,沈重润继续抚摸着石碑,“小如,再等一段时日,我一定会让你复生。”
(十)
复生?我从没有想过。
在华阳祭阵的时候我抱着必死之心,没想过能活下来,但我又确实解释不了为何我会残存一缕神魂。
从师尊和沈重润的对话中,不难猜到这肯定与沈重润动用的禁术有关。
那么,对师兄来说,我也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
才会让他不惜伤害自身来企图复生我。
有一种淡淡的酸涩感,我想,我无数次对他诉说的喜欢,也终于拨动了他的一点心弦。
这已经足够了。
知道我在师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就已经足够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之前在华阳我尚且不会让师兄为我去祭阵,更遑论现在。
逝者已矣,又如何复生。我知道禁术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难以承受的,也是我们所有人不愿看到的。
有更重要的使命,等着沈重润去完成。
等到沈重润再一次为了复活我而动用禁术,遭到反噬口吐鲜血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不能再看着他这样下去了。
我耗尽这些天来积攒起来的法力,拼命地凝聚出一个虚影,脱离了暮山紫,来到了沈重润的面前。
法力正在迅速地消耗,我支撑不了多久。至多再过一刻钟的时间,禁术将完全失效,我就会永远消失于世间。
“师兄。”我轻声唤着。
沈重润不可置信地抬头,他看到我的瞬间,眼睛里闪现出光芒。“小如,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我一定能让你复生。”
“我在师兄的身边已经一个月了,能在天道之下偷来这一个月的时光我已知足。我虽私心想再陪师兄一段时日,但终究是不能了。”
“怎会不能?只要我继续……”
我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他说道,“师兄心里也清楚,动用禁术无异于是与虎谋皮,终会付出惨重代价。放手吧师兄,不要再为了我耗费心神了。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你要带着仙门的希望飞升,得证大道。”
“得证大道?这三千世界没有你,得证大道又如何?曾经我一心修道,已经错过了太多,小如,无论是何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但就算师兄真的用成了这禁术,我也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复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寄生术吧?我的神魂只能寄宿于我的本命剑中,每日都需吸取其他修士的修为来维持,师兄你纵然修为卓绝,也经不起这么消耗。更何况,难道师兄想让我永远禁锢于剑中吗?那不是我所愿的。”
沈重润惨然一笑,“你不愿这样吗?以后我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方法,请你再等待一些时日,我一定能让你真正地重回世间。”
“我爱慕师兄,师兄呢?”
沈重润一愣,继而坚定地说:“你是我心爱之人,我爱慕你,师妹。”
原来不是我的臆想,沈重润真的喜欢我。
“有你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不用再为我做别的了,你我心里都清楚我回不来了。天下经历了两次大战,早已生灵涂炭,只有新的道君飞升,才能重匡正义,庇佑苍生。所有人都知,师兄是最有希望飞升之人,在天下大义面前,私情又算得了什么。我也曾梦想着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师兄替我去实现吧,好好活下去。”
我的神魂注定消灭于天地,我连来世都不能许给你。
我的虚影变得越来越透明,沈重润伸手想要抱住我,却一下子穿过了虚影。
我对着他微笑,他却双目赤红。
这一次是真的告别啦。
珍重啊,师兄。
(十一)
我叫沈重润,出身于洛川沈氏。
十年前仙魔大战,洛川沈氏全族为魔军所灭,我的小妹妹死的时候才六岁,正是会甜甜地叫我哥哥,喜欢缠着我玩耍的年纪。
后来我无数次梦到她哭着跟我说她不想死。
下山历练的时候我遇到了小如,她长得确实与我的小妹妹有些相似,可怜兮兮地像只小兔子,我把她带上了天机山,她成了我的师妹。
但很快我就发现她与我的小妹妹不同。小妹妹是娇养的花朵,需要人围着她哄着她,但小如是蒲草,经风雨而依旧坚韧。
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上她了,她就像是明媚的小太阳,一点一点照耀着我,哪怕我从来只是告诫她“好好练剑”,她也永远对我笑颜如花。
我看着她修行长大,知道她心中有大义,但我不想她死,我已经失去了洛川沈氏的满门亲友,不想再失去她。
于是我瞒着她想去祭阵,但原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在众仙门面前揭晓自己的身世前去祭阵,我想要阻拦却无可奈何。
她流了好多的血,死在了我的怀里,我的雪白衣衫被晕染上大片的血红,我从此不敢穿白衣。
我想要复活她,哪怕以自己为代价。
但是她不愿,她说我要带着仙门的希望飞升,得证大道。
我阻止不了她的离去,一如当年在华阳我也阻止不了她。
最后啊,我飞升大道,千年万岁,以暮山紫为佩剑护天下、祐苍生,却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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