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新来了个美人,容貌娇俏,颇得圣宠,不过三月,就被封了嫔位。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顶着张与她相差无几的脸庞,懒懒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1.
我入宫那年,只有十六岁。
幸得我父亲官居三品,家族门第势盛,所以,虽然我并无闭月羞花之貌,也无七步作诗之才,但甫一入宫,还是被封了贵人。
然而,很不争气的是,十年过去了,我仍然只是个贵人。
宫里的女人,像花一样繁多,我身在其中,不算太出彩也不算太逊色。
总的来说,就是与她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当新一批打扮精致,神情天真的秀女们快步走在宫里的石板上时,我站在树下,远远地瞧了一眼,笑着道:
“母亲,又有新人入宫了。”
母亲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或许是那些年轻娇艳的面孔让她有了些紧迫感,她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急迫:
“你呀你呀,还作壁上观呢?”
“当年在崇文馆时,你跟皇帝不是最为要好吗,后来吵着闹着要进宫……”
我眼看着她又要就往事絮絮叨叨,一阵头疼,急忙开口打断:“当年是当年。母亲,你一年就进宫这么一次,快别提那些不痛快的往事了。”
她冷哼一声,却还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我知晓,她依然为着我入宫的事耿耿于怀,后悔不已。
看着那一列已经走远的秀女,我无奈地笑了笑,摇着扇子回了华春殿。
我刚入宫时,也是有过一段受宠时光的 ,这座华丽的宫殿就是证明。
母亲在镶了温润玉石的红木椅上坐下,端详着我的脸,道:“我儿如今仍貌美年壮,努点力怀上个皇子,也未尝不可。”
我总觉得她今日的所有言论都说不出的奇怪。
她与父亲,明明是最后悔当初没有拦住我入宫的。
我反应很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沉默了一瞬,长叹一声,知道再瞒不住我。
“你这十年身处后宫,不闻前朝。”
这十年,我们家族一直在走下坡路。
外祖被皇上以年纪大的理由,赏银千两解甲归田;父亲的官职,十年了仍未有要晋升的苗头;叔父去年更是被安了个“渎职”的罪名,以至于堂兄弟们,再没有进入朝堂的机会。
我听得胆颤心惊。
因为我知晓,若不是因为我被幽居在了这后宫之中,皇帝绝不敢明目张胆做得如此过分。
我是沈家的长女,亦是父亲与母亲唯一的软肋。
母亲话语中无可奈何的言外之意,向我昭示着她此次进宫的真正目的。
一个孩子。
一个可以维持皇帝与沈家关系的孩子。
我看着母亲鬓角的华发,与她风华不再的脸庞,喉咙干涩发紧。
我声音沙哑:“是我的错,我当初不该入宫。”
她反而紧张起来,打断我的话:“刚刚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不再提从前那些事了!”
说着说着,她抱住了我,“青青,你要知道,父亲母亲从未怪过你。这么多年,我们只后悔让你选错了路,过得不开心。”
“如今,还要因为家里,做这些……”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我撇干净眼里的泪水,阿宋低着头走了进来,小声提醒:“时间到了,夫人该走了。”
她是我的贴身丫鬟,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自我入宫后,她也被送入了宫。
母亲走到了门口,又忍不住转过身看了我好几眼,叮嘱阿宋道:“好好照顾秀贵人。”
等到阿宋送完母亲回来时,我说:“下午给皇上送盏茶去吧。就说华春殿得了批好茶,邀他同赏。”
阿宋应了声“好”。
我忽然又想起来:“明日就是选秀了?”
阿宋问:“贵人要去看看吗?”
我摇摇头。
“没什么好看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罢了。
相似的,一批又一批的,前赴后继的,美丽又懵懂的女孩们。
2.
母亲带来的茶是好茶,入口青涩,在口中辗转而又生甘。
我饮下一口,抬眼朝对面的人看去。
我与皇帝应该有半年没见了,再次相对而坐,倒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他依然没什么变化,半张脸隐在烛火里,眉毛舒展时,也带着种冷淡的威严。
杯中茶尽,他才开口:“秀贵人今日见了母亲,思家之情可有缓解。”
我浅浅一笑,乖顺地低着头:“思家之情怎比得上圣上垂怜?”
他皱起眉,张了张嘴,好像有很多想说的,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我垂下眼眸,解开他的衣带,“夜深了,臣妾伺候您更衣吧。”
我们宛如例行公事一般,一晚上没再说过一句话。
第二日正午,选秀到了最后一步,面圣。
我懒懒地梳着头发,阿宋不知又听到了什么,在一旁边收拾东西边走神。
我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递过我要戴的发钗。
“怎么了?”
她秀眉轻蹙,犹豫了片刻,道:“早上遇见惠妃身旁的宫女,说此次选秀有个人很有趣,贵人或许会想去看看。”
我没放心上,与她玩笑道:“有趣?皇帝给我找了个玩伴么?”
说完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我忽然反应过来,心里一紧,蓦地想到我那只有十三岁的小妹。
我离家那年,她才三岁。
阿宋瞧出我的慌张,安慰道:“不会是二小姐的,她那么年幼,况且夫人昨天入宫,也丝毫未提及过此事。”
但疑虑一旦产生,不管可不可能,心中的焦急都会如燎原火焰,烧得人心肝脾具焚。
这火坑,若我一人跳入也就罢了,何苦由她也葬送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颤着手对镜整理仪容。
3.
一路上,我的心如擂鼓。
等到了秀场,阿宋扶着我坐到了位置上。
我的位分不高,故而位置也靠后,只依稀可以看见殿外秀女们的大致身形。
我仔细看了一圈又一圈,甚至叫阿宋偷偷往前去看了几眼。
再三确定后没看见熟悉的身形后,我闭上眼,靠着椅子呼出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原想偷偷溜走,但我站起身时的动作实在太过显眼,被惠妃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后,只好又坐了回去。
好吧,来都来了。
我在宫中的人缘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除了德妃对我恨之入骨,其它人大抵只对我留下了个“不争不抢,寡淡无味”的印象。
整个选秀期间,无一人找我闲聊,我也乐得清闲,捻起盘中的瓜子,一会儿堆成朵云,一会儿又堆成只鸟。
不知过了多久,嫔妃席中忽然传来几声或长或短的惊呼。
我掀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一眼,发现皇帝直直地盯着前方,而嫔妃当中,有不少人正朝我的方向看来。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抬头朝殿前站着的秀女看去。
“——咚”
我拿着茶杯的手一松,杯子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殿正中那秀女,约莫只有十六七岁。
她穿着一身绿色罗裙,青涩的脸上带点不安与羞涩,嘴唇微抿,眼睛亮极了。
阿宋在一旁喃喃道:“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我恍惚地说不出话来,思绪混乱间终于明白了惠妃的意思。
这秀女,与十六岁的我,太像了。
容貌八分相似,神情像了个十成十,以至于哪怕是我自己,都震惊不已。
我定定地看着她,仿佛一下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些酸涩的,燥热的午后,那些我曾飞奔而去,最后却恨不得永世不再见的人。
“你叫季卿,哪个卿?”皇帝开口问道。
我听他这话,莫名发笑。
哪个青都好,不要是我沈青的青。
4.
她脆生生开口:“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他似是愣了一下,然后道:“不错,不错,季卿。”
阿宋反应过来后冷笑一声,看着皇帝轻轻道:“这是想恶心谁呢。”
我被她这不知死活的话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小声呵斥她:“还在外面,你怎如此大胆。”
她不再言语,只是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像是要吃人一般。
我叹口气,也不管什么礼仪不礼仪了,道:“好了,回去吧。”
天将将黑,宫里传来了季卿被封美人的消息。
阿宋说这话时,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仿佛那美人是她的一生之敌。
我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眯着眼,充耳不闻她的抱怨。
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我抬眼一看,那位新封的美人,正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门口,身旁跟着个年轻的丫鬟。
我挑了挑眉,压低声音问:“她被分到这儿了?”
阿宋道:“定是德妃的手笔。”
我想了一下,也是,她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让我不舒服的机会。
季卿依然还站在门口,我拍拍身上的落叶,冲她招招手。
“季美人,快进来吧。”
她后知后觉地行了个礼,我笑了笑,道:“你被分到我这儿,可算是倒霉了。”
她眨眨眼,对上我的眼睛,似乎并不理解我的意思。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恍惚间有一种在与十六岁的我交谈的错觉。
晚风乍起,顿觉寒意。
我紧了紧外衣,“我这是没任何规矩的,美人随意就好。”
季卿感激地道谢,带着丫鬟进了自己的偏殿。
我跟阿宋一起站在长廊下,她模糊地知道我大概是心情不好,于是一直就那么安静地陪着我。
直到天完全黑了,看着那株明月清辉下的青梅树,我突然起了兴致。
“阿宋,去找个高凳子来,我要摘梅子。”
阿宋惊呼一声,不敢置信道:“贵人要做什么?”
我重复道:“我要个高凳子,我要摘梅子,它已经熟透了。”
阿宋试着劝我:“贵人要是想吃,明天叫人来打几颗就是了。现在夜色已深,若是出个什么意外……”
我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端重,执拗地再次重复:“我要摘梅子。”
阿宋沉默了会儿,随后一言不发地给我搬来了条手臂高的凳子。
我踩上凳子,好像又回到了幼时,仍是闺阁小女儿的那段时光。
父亲把我举过头顶,我的脚踩着他的还没来得及换的官服,伸长了手去够那枝头的青梅。
父亲笑着说:“梅子青青,小女青青。”
母亲在一旁打趣:“你女儿心思可不年青哩,怎么不问问她酿酒是要送给谁?”
5.
夜风将我的头发吹的飞扬,我低头咬了口刚摘下的青梅,酸涩的味道刺激得我流出了好多眼泪。
青梅滋味儿依旧,只可惜时过境迁,终究物是人非。
直到篮子都快兜不住了,我才从凳子上下来。
阿宋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接过我手中的篮子时,有些惊讶。
“摘这么多?”
“正好,可送些给季美人。”
我放轻脚步,朝偏殿走去。纸窗透出明亮的烛火,我就着这光,抬手敲了敲门。
门里的人开了门,见是我,行了一礼,恭敬地将我邀到上座。
季卿应该是要准备睡了,已经换上了寝衣。我跟她道了声歉,指着篮子里的青梅,解释:“院子里的青梅熟了,我给你摘点来。酿酒或是做果脯,都是极好的。”
她受宠若惊地接过,口中说着“多谢”,我心里高兴,同时为着她的单纯不免有些担忧。
“季美人,宫内不比宫外,入宫之后,你万事都需小心谨慎。”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她笑着说好。
次日一早,她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打开门时,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问:“不知贵人这可有会酿酒的宫女。”
还没等我回答,她解释道:“贵人昨夜送来的青梅好极了,只是可惜我与丫鬟们都手笨,不会这酿酒的技艺。”
我解下手上的戒指、手镯,轻描淡写地回复她:“我会。”
她瞪大了双眼,眼睛里盈满了好奇,跟在我后面进了屋。
我将手清洗了三四遍,把用盐水浸泡过的青梅一个个擦干,将它们一层青梅、一层黄冰糖地放入坛中。
倒入黄酒,浸过青梅,封好坛后,我边擦手边提醒道:“至少放三月再开坛。”
季卿眼中的崇拜几乎要化为实质,她视若珍宝地抱着青梅酒,笑眯眯地对我说:“秀贵人,你真是个好人。”
“入宫前,母亲常叮嘱我,要尊敬、更要小心宫里的妃子贵人,可我见了华贵人,总觉得像见了姐姐一样亲切。”
我点了点她额头:“这些话你在华春殿说了就罢,在外面,可千万千万管住嘴。”
她眼中仍有几分不在意,我更加担心,朝阿宋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门口守着,以免隔墙有耳。
“后位多年悬而未决,宫中多得是为了往上爬而不择手段的人。”
她开口,却完全是不同的方向:“皇上为何还未立后?是还没有遇见自己钟情的女子吗?”
我愣了下。
“或许是他现在还未遇见一个足够有利到,能坐上他妻子位置的人吧。”
她撇撇嘴,颇为失望地说了声“好吧”。
我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宫中嫔妃,惠妃潜心礼佛,甚少露面。静妃为人冷漠,体弱多病,但也极好相处。”
“德妃,她是定远将军独女……”我沉吟片刻,斟酌着用词。
“最好是离她远点,相处多加小心。”
德妃恨我是我罪有应得,她虽不是爱殃及无辜的人,但季卿顶着这样一张与我相似的脸,实在危险。
我仔细向她一一介绍起宫中嫔妃,尽我所能地提醒了她该注意的事宜。
直到下午,夕阳落山,她才从我房里缓步离开。
她刚离开不久,长久寂静的华春殿骤然热闹起来。
“季美人,皇上今天翻了您的牌子啦。”
我认出那个弓着腰,声音尖细的微胖宫侍,正是皇帝身边的太监。
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穿着暗色的宫装,停在我的院子里。
季卿脸上有茫然、有惊喜、有恐慌,最后是身旁的丫鬟扯了扯她的衣袖,喜道:“美人,您被翻牌子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向太监塞了几粒金子,说:“多谢公公走这一趟。”
太监笑得合不拢嘴,乐呵呵道:“美人快去收拾打扮吧,半个时辰后,可就要接走了。”
季卿脸颊微红,转身回了房。
我走到院子里,躺在摇椅上,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太监这才注意到我,语气故作意外:“哎,要说这季美人,跟贵人您,长得可真是像啊。”
阿宋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回他:“要我说啊,这世间的美人都是相似的,只有丑人,才丑得那叫一个千奇百怪。”
说完,还看着太监的脸,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太监脸上有些挂不住,但碍于我的身份,终究是没敢说什么。
季卿出来时,我的目光根本没办法从她身上移开。
桃粉色绣花的罗裙衬得她色若桃李,娇俏可人,眉眼间那股青春少女的气息,怎么遮也遮不住。
阿宋也看得呆了,盯着那张脸直出神。
直到他们一行人又轰轰烈烈地离开了华春殿,她才道:“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啊。”
我躺回了摇椅上,盯着树上的青梅与绿叶,不发一言。
6.
直到第二日正午,季美人才被送回来。
她回来时,身旁跟着四个宫侍,手里都恭敬地端着赏赐下来的珍宝。
她见到我,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拉着我的手走到他们面前:“姐姐,你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我送给你。”
我淡淡道:“御赐之物,怎能轻易送人。”
她脸上似乎是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了句“好吧”。
“本宫来得不巧了。”
轻柔和缓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抬眼望去,德妃头戴珠钗,穿着大红色的华裙,站在门口,巧笑倩兮。
她拦住季卿要行礼的动作,拍着她的手,亲昵道:“季美人莫要多礼。这届秀女中,数美人你最得圣眷。”
“本宫今日来,备一份薄礼送给美人。”
她向身旁的宫女挥手,宫女机灵地递上一个木匣。
德妃一边打开木匣,一边道:“这是去年我母家送来的翡翠,我将它做成了珠串,戴在美人脖子上,再相衬不过了。”
季卿摸着自己脖子上的碧绿珠串,面露不安,刚要开口拒绝,德妃像是预料到了似的,打断她道:“哎呀呀,果然,这年华正好的美人就是佩绿才好看,你说是吧?秀贵人。”
“……自然是的。”
她轻笑一声,像是达到了目的般,终于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德妃的身影,对季卿道:“不要跟德妃走太近。”
她脸上罕见地有些不高兴,语气也生硬硬的。
“谢贵人提醒,我自有分寸。”
阿宋为着她的态度,很是生气,等她回房后,没好气地对我说道:“贵人真是多余提醒她。”
我看着季卿紧闭的房门,没有反驳。
入夜,红烛燃到最后一丝光亮,忽逢骤雨倾盆,天空雷声大作。
我被雷声惊醒,一下从床上坐起。
在看见床边站立着的人影时,我差点没被吓晕过去。
他看见我醒了,有些意外,低头斟酌着语句:“朕刚处理完朝堂之事,行至华春殿,忽然想到你最怕打雷……于是进来看看。”
我为他脱下那被雨打湿的华服,仗着蜡烛已经熄灭,他看不清我的脸,面无表情道:“得皇上挂念,臣妾感激不尽。”
他由着我的动作,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秀贵人,你生气了?”
我声音是恰到好处的疑惑:“皇上说什么?”
他闭上眼睛,说:“没什么,睡吧。”
我顺从地躺在他的身侧,枕在他的怀中,宛如我们是一对寻常夫妻。
后半夜,我辗转反侧,左右睡不着觉。
他在睡梦中拧起眉头,意识朦胧地张了张唇,含糊地说了句:“秀贵人,你在怪朕。”
我一愣,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思绪像是春日枝头的柳条,飘扬到我与他还在崇文馆求学的那几年。
我与当今圣上,也就是从前的二皇子,勉强有段青梅竹马之谊。
在崇文馆的六年里,我与他都是同桌。
他那时年轻,什么情绪都明晃晃写在脸上,锐气与意气亦是从不遮掩。
他会在夫子面前大胆畅谈,直言国家如今王室孤微,士族门第势盛;也会在骤然对上我目光时感到不知所措,直愣愣半天说不出话。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同他生气,是他当着我的面,与另一个名门小姐就某位前朝诗人名作侃侃而谈。
年轻时总有很多情感过于浓烈,自己却丝毫意识不到。
我只知道,当看着他们言笑晏晏时,我眼睛和喉咙都是酸的。
酸的,涩的,像崇文馆后院那株总是晚熟的青梅。
等他意识到我生气时,我们已经三天没说话了。
他左思右想,最后经过高人点拨,忐忑又惊喜地跑到我面前问:“沈姑娘,你生气了吗?”
——生我的气,我不该同别的好女子闲谈,把你撇到一边。不该不知道你生气,不该……不该让你吃醋。
——只是,原来你心,竟同我是一样的么?
等到我脸颊腾上两朵红云,他仿佛才意识到言语的不妥,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
他手忙脚乱地解释着,最后自己脸上也飞了两朵红云,结结巴巴道:“沈姑娘,你怪我吧,我错了,我不会说话,我跟你赔礼道歉。”
沈姑娘,你怪我吧。
秀贵人,你在怪朕。
当年不当年。
我鼻尖闻到一股潮湿咸涩的味道,回过神来时,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我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离开很久了。
阿秀服侍着我梳头装扮,完全没意识到昨晚夜深时有人来过。
我揽镜自顾,自从有了季卿的对比之后,我越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青了。
容颜、神态、心智,都与从前有了很大变化。
阿秀似乎以为我在难过,干巴巴地安慰我道:“季卿只不过是借了张与您相似的脸,才得了此等荣宠而已。”
“我只希望她能看清。”
啪的一声,门被推开,季卿站在门口,脸涨的通红道:“看清什么?人人都道我们长得像,但我不是你的替代品!”
我摇摇头,看她正在气头上,索性懒得辩解,“你想多了。”
她冷哼一声,将手中握着的东西往我桌上重重一摔,随后转身就走。
我看着那块水头极好的玉坠,哑然失笑。
阿秀讪讪道:“这小姑娘,其实挺好的……”
“现在后悔了吧?我说了多少次,让你谨言慎行。”
阿秀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我无奈道:“晚一些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吧。”
只是不巧,天刚黑,季卿就又被皇帝的人接去了。
我提着赔礼的糕点站在她房门口时,她刚坐上去往皇帝寝宫的轿撵。
她坐在高高的轿子上,看着我,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但抵不过在催促着她的太监,只好留下一句“姐姐等我”便匆匆离开了。
我看着她那般雀跃的脸,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第四天……一连半月,她都被留在了皇帝那里。
7.
“贵人输了。”静妃落下最后一子,轻轻咳嗽起来。
我回过神,为她倒了杯热茶,扫了一眼如残荷般的棋局,道:“娘娘的棋艺越发精湛了。”
“分明是你今日心不在焉。”她语气淡淡。
“我入宫多年,性子不讨喜,又是异乡客,也只有你,能偶尔与我下棋解解闷。可为何,你最近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静妃原是漠北的公主,马背上长大的女儿,只可惜入了宫后,百般遭遇,千般身不由己,终是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刚要开口,她问道:“是因为那个新进宫的美人吗?”
她从我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又问道:“你在担心她,还是担心你自己?”
我回答不出。
“其实你根本无需担心任何人,路都是自己选的,我们这样的人,早已没有任何回头的机会了。”
我在心里回答,不是的,她还有的选,只要她想,我会想尽办法让她抽离这一切。
可我与季卿却总是聚少离多。
皇帝越来越离不开她,俩人如胶似漆,甚至批阅奏折时也让她陪伴身侧。
宫中流言四起,甚至有的说皇帝想立她为后。
我只觉得好笑,像他那样唯利是图的人,这么可能立一个七品外地官的女儿为后?
可她如今得到的宠爱太过耀眼,后宫中又是群狼环伺,我胆颤心惊,有心提醒她,却总也与她说不上几句话。
反而是德妃,总是以各种理由找她闲聊吃茶。
我忧心得不得了,静妃总说我,不要因为那张相似的脸就想到过去的自己,从而想保护她提醒她。
“有些火坑自己不跳,是不会知道烈焰焚身的滋味儿的。”
我思考了很久,最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
那枚玉坠吊在我腰间,只是我和它的主人,却甚少了见面的机会。
季卿的位分一路升到嫔位,搬离了华春殿,自立宫殿,一时间风头无两。
德妃的父亲在北方打了胜仗,皇帝尤其高兴,最近除了见季卿,便都是去她那了。
听闻季卿如今跟德妃最为要好,俩人位分相近,又都颇得皇帝宠爱。
我却没有时间再去多加关注她的事,因为我意外地发现,我*了。
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个孩子,我的家族就又有了希望。
仔细算算时间,竟就是选秀前一天晚上怀上的。
静妃建议我不到三月时,先不要放出消息,以免遭遇什么不测,阿宋深以为然,找信得过的医师拿了安胎方子后,配药、煎药都执意自己一人包办。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在我的孩子刚怀上三个月时,华春殿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季卿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回来的。
她站在门口,明明已经被封了嫔,却还是像第一次站在我宫门口那样怯生生的。
“姐姐,青梅酒酿好了吧?”
我微微愣神,三个月不见,她整个人焕然一新,衣着首饰无不光鲜晔然,可眉宇间却有一股从前没有的、挥之不去的哀愁。
她那样哀伤地站在门口,好像要碎掉了一样。
“快进来吧。”
我找出那罐三月前酿造的青梅酒,揭开坛口时,一股清香扑鼻。
不等我动作,她便抱起坛子开始自斟自饮,我拦不住她,只好让阿宋先去熬点驱寒醒酒的姜汤。
她脸颊微红,显然是已经喝多了,醉醺醺趴在我的怀里,不断地喊着“姐姐”。
我一声声应着,拍着她的背,听见她迷蒙间问道:“姐姐,我真的看不清了。皇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德妃对我说,他是喜欢我的,而不是把我当成一个替代品,不然为什么只是将你封贵人,也总不来见你呢?”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他带我去了那座皇后才能住的宫殿,好漂亮啊,到处都挂满了我的画像。”
“笑的,哭的,穿着绿色裙子站在树下的。”
“那真的是我的画像吗?姐姐。”她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流下两行泪水。
我知道,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像当初的我一样,真的爱上了皇帝。
我心疼地抱住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你早该看清的呀,卿卿,青青。
这皇宫,这皇帝,本就无一丝真情可言。
8.
她又回了自己的宫殿。
听人说,她原本已怀上了孩子,但不知为何又与皇帝闹了矛盾,大病一场后,孩子没了,荣宠不再。
那几个妃嫔站在花丛中说这话时,语气带着鄙夷与嘲弄,没过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聊着别的话题了。
我摸着一天天大起来的肚皮,阿宋小心翼翼地把我往别处引,生怕我听见伤心。
皇帝似乎很重视我这一胎,每日下了朝都要来我的华春殿久坐,即使我们依然相顾无言。
我平淡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每天躺在院子里那株青梅树下,偶尔与静妃下下棋,与德妃斗斗嘴,去惠妃宫里拜拜菩萨。
临近年关,皇帝特许后宫嫔位以上的家眷入宫,我因为怀着孕,母亲也例外被允许进宫。
她摸着我的肚子,很是期待地问:“大概还有两月就能生了吧?”
我想了一下,道:“谁知道呢?我第一个夭折的孩子,不就是早产么。”
母亲说:“是德妃的错。”
我们都心知肚明,不能也不敢,说出那个真正要怪罪的人。
可我这些年生活的苦闷与痛苦,总该找到一个该怪罪的人。
于是我道:“是我的错,是我当初执意要入宫。”
我是沈家最受宠的女儿,像我们这样盘根虬干、门第势盛的大家族,若是执意要送个女子进去,也本不应该是我。
父亲曾劝过我,以家族势力,我嫁个品行端正的文官或是武将,一生一世一双人,未尝不可。
我却被皇帝的承诺与谎言迷了心,想着我们之间的青梅竹马之谊,想着从前,从前,便误了现在,与往后余生。
我入了宫,他等同于拿捏住了父亲那一脉的士官。
他的确是个好皇帝,幼时那番“门第势盛,王室孤微”的言论,在他长大后,找到了如此好的解决之法。
母亲走后,我趁着天色尚早,去看了季卿。
自从那场大病之后,她消瘦了不少,整个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甚至有时会出现神志不清的状况,像一朵逐渐凋零的花。
今天也许是见到了家人的缘故,她总算有了点人气,脸上浮出红晕,见到我,嘴角微微勾着。
她把耳朵贴近我的肚子,缩在我的怀里,宛如我的孩子般,小声地说:“姐姐,我想回家。”
我心头一颤。
她不再抬头,也不再言语,但我感觉到了,那浸入袄裙的温热泪水。
我想起来我从惠妃宫里听见的传闻。
宫女们说,德妃的父亲立了大功,求的恩典便是给女儿一个孩子。
德妃怀不上孩子,但没关系,季卿可以怀。
只是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
一如当初的我那般,亲手送走了自己的骨肉。
我的第一个孩子,只比德妃早怀上三个月。
那时皇帝刚登基不久,原本是二皇子的他,依靠德妃父亲的兵权与自己的谋略,成功除掉了懦弱的太子,稳坐帝位。
或许也没太稳。至少,他非常担心扶持着自己登位的老丈人。
定远将军的兵权与民望,远远在他之上,并且他的女儿,还又有了孩子。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于是,我出现了。
我与她一同去赴了皇帝的鸿门宴。
我早已知晓她的结局,只是没想到,我与她,并无分毫区别。
她的父亲功高震主,我的家族又何尝不是门第势盛。
我们一同饮下那杯茶,一同感受着一个生命在自己怀中消逝的滋味儿。
我或许比她幸运一点,我的孩子至少睁开了眼睛,来到这个世界上看了一眼。
而她的孩子,还不足五个月,生出来时,五官已经成型了,却没有一丝气息。
她疯了,性格大变,从此恨起了我。
皇帝来跟我解释过很多遍。
“青青,朕不是有意的,八个月了,我以为那个孩子能活下来的。”
我只是乖顺地笑着,“是妾身无福承泽,没能留住皇子。您是皇上,怎么会有错呢?”
他说:“你我之间,非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我回避他的目光,疲惫地闭上眼。
我无比地想要奔跑,想跑出这间屋子,跑出这座皇宫。
跑到十六岁的我前面,告诉她,拦住她,不要爱上这个虚伪又狠毒的男人,不要走入这座华丽又幽深的牢笼。
9.
肚子里一个生命的存在是如此真实,它轻轻收缩着,我终于回过神,摸着季卿的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要回家吗?”
她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裙子,抽泣起来:“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入夜后,我去找了静妃。
“沈青,你疯了?”她向来冷静的脸庞爬满了难以置信,为着我惊世骇俗的想法震惊不已。
“你为我打开那一道门,此后的路我都自己来,出了事我一人担责,绝不连累你分毫。”
“你知不知道,此事若是被皇帝发现了,即使你怀着孕,也会是什么下场?!”
我沉默片刻,想到季卿那天酒醉后口中的画像,想起那座我从未踏进过的宫殿,缓缓笑了起来。
我轻声道:“娘娘,您信吗,即使没有这个孩子,他也不会伤害我。”
我的语气中,是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自信与决绝。
入宫这么多年,我好像只在这一刻,真正离皇帝近了一点。
我生产那日,季卿跳水了。
不用抉择,皇帝来到了我的宫殿。
我看着他站在帷幕后的身影,恍惚中有种他什么都知道的错觉。
清水一桶一桶地送进来,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我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了,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叶在汪洋中漂浮的小舟。
我听见皇帝震怒的呵斥声,参杂着太医断断续续的解释。
“……从前的早产,已伤了根本……”
“若能挺过去,再精细地养着,也许还能有三五年的时间……”
我松了口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再有三五年,便可以离开了。
季卿,你在这一天自由了。
我也是。
10.
我的孩子,是个公主。
我清醒过来那日,只向皇帝求了一个恩典——我不要赏赐,也不要位分,我只求待她长大后,不要将她嫁给不能待她唯一的男子。
又是一年,我依然眯着眼躺在青梅树下,阿秀抱着公主在旁边哼着曲子,微风吹过,好不惬意。
德妃的父亲不知犯了什么罪,被收走了虎符,而她自己,也被幽禁宫中。
听说是皇帝查出她曾在季卿的饮食中下毒,以至季卿最后神志不清地跳了水,尸首到现在都没捞上来。
惠妃依然潜心礼佛,我的孩子满月时,她派人送来了一串开了光的檀木手串。
静妃在那件事后,颇感后怕,好长一段时间甚至不敢来找我下棋。
不过她终究没能坚持太久,在我的孩子周岁宴时,她带着礼物又来到了我的宫殿。
我这孩子生的好,刚巧在腊八,也就是佛教的“法宝节”那天出生,阿秀为此还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阿宝。
静妃是漠北人,没有吃腊八粥的习俗,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给她盛了一碗。
她浅尝辄止地吃了一两口,随即递给我一封信。
我面带疑惑地拆开了。
沈姐姐安:
春去秋来,思念难捱。
姐姐勿念,我已觅得良人。
他珍我爱我,亦知晓我的曾经。
我为凡尘女子,他是田野村夫,唯愿一生一世一双人,永结秦晋之好。
宫中八月侯服玉食,如今想来,恍若隔世,短暂若梦。
季卿得遇姐姐,三生有幸,常见佛祈福,愿我佛慈悲摄受,悯我等众生,护佑姐姐平安喜乐。
朔风突起,寒潮将至,望珍摄自重,衣餐增适,动定咸宜。
季家女书
我收好信,笑了起来,静妃见我笑得开心,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我将信递给她,她看着看着,也弯起了眼睛。
我们都笑得那样开心,仿佛在另一个人身上窥见了自己的另一种结局。
11.
白驹过隙,岁月如流,一眨眼间,我的公主三岁了,宫中也又到了选秀的时节。
我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一步三喘的地步,阿秀扶着我站在树下,公主牵着我的手,好奇地问道指着那些打扮精致、神情天真的秀女们,问道:“母亲,她们是做什么的?”
我抬眼望去,人影憧憧中仿佛又有着一个穿绿罗裙的少女。
“她们是……”
我忽然不停地咳嗽起来,呕了好几口血。
阿宋手忙脚乱地安慰好公主,又差人去找太医,整个华春殿兵荒马乱,一片狼藉。
我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所以在太医对着皇帝连连摇头时,我丝毫未感意外。
“贵人丝毫没有求生的意志,能到今天,已经很难得了。”
皇帝脸阴沉沉的,低头看着我,问:“哪怕是公主,也不能再动摇你分毫吗?”
我声音沙哑:“我走后,阿宋会照顾她。”
沉默,长久的沉默,我们之间总是这样。
他忽然跌坐到了地上,浑身像是没了力气,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那为了我呢?青青……为了我呢?”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抽回自己的手。
“不,我要回家了。”
听说人死之前,会有走马灯。
我睁大了眼,眼前浮现出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我看见我穿着绿罗裙,怀里抱着酿好的青梅酒跑向他,把父亲的阻拦声甩在身后。
我看见崇文馆第一节课上,夫子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看见我端坐宫中,期待地等着他封我为后的旨意。
我看见我一年一年地蹉跎青春,宫里的女人一批一批地更迭。
我看见了父亲和母亲,他们站在树下,担心地看着我,问:“青青,你真的执意要入宫?”
我哭了起来,抱着他们大喊:“我不入宫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黑夜中传来撞钟的声音,太监拉尖了嗓子:
“——秀贵人殁了。”
——完——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