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雷随笔》:“真正的故乡其实并不存在”

《蒙特雷随笔》:“真正的故乡其实并不存在”

首页角色扮演生死缥缈峰更新时间:2024-05-11

翻译家叶子南先生的新著《蒙特雷随笔》,一口气读下来,很有些感触、启发、收获。

从读者接受理论来说,每一个读者都因为自身不同的经历,在对作品的阅读中获得不同的解读。只是这一次阅读却有些不一样,因为就我这个读者的经历与作者的,既有相同又有不同之处。他的文章读起来常有深得我心的感觉,同时也有出乎意外的惊讶。

《蒙特雷随笔》,作者:叶子南,版本:商务印书馆 2021年3月

撰文|裘小龙

语言与意识形态相互制约

从《蒙特雷随笔》中我第一次读到,叶子南和我都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自学英语的,在那些最需人指点、提携的日子里 ,几位先前不认识的长者,却在不同的地点场合,古道热肠地伸出援手,让我们迈出第一步,乃至终身受益。他起步早,面也更宽。我还只是“躲进小[阁]楼”,自娱自乐地背一些英语诗的时候,他已开始为《柳叶刀》翻译医学论文了。

不过,他也提到了我们共同读过的书,如《灵格风英语教程》(Linguaphone English Course)。“这套书共三册,第一册橘黄色,第二册粉色,第三册则是绿色,另配有彩色薄膜唱片,纯正的伦敦音拨动着当时资源匮乏环境里学子们的心弦。”恢复高考后,我们都成了第一批考入大学的学生。到美国后,他的学术生涯和我的不完全一样,他偏重的是语言学、翻译学,我,英美文学、比较文学。尽管这些学科之间关系还相当密切、甚至互补,却又要过了许多年,绕了大半个地球,才机缘凑巧,我们都成了广西大学的君武特聘教授——一见面,还真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的感觉。

在这本集子中一篇题为“远从硅谷望江南”的文章里,有这样一句警言:“语言的功能依旧,语言使用者的视角却变了。”他举了现当代生活中耳熟能详的例子进一步加以阐述,“你与朋友的千金聊天,豆蔻年华的少女,竟侃侃而谈未来致富的梦想,甚至毫不掩饰地告诉你,希望嫁个有钱的郎君,惹得朋友哈哈大笑。你知道那是孩子的戏言,于是也跟着笑起来,但心中总感到若有所失。”

一般来说,说语言与时俱进是褒义的,但在特定的语境中,也能指向相反的一面。语言使用者的视角变化是怎样因为“时”的变化产生,需要我们去进一步思考。我因而想到中文中的一个新词“颜值”(容颜的价值),或许也可以说是一例,证明在物质主义的侵袭下,语言使用者的视角变了,容貌成了可以用金钱衡量、定性的价值。这与叶芝“当你老了”一诗中那种的浪漫主义境界截然不同——“但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也爱你衰老的了的脸上的悲伤”。因为物质主义,那些网红脸在电视前喋喋不休说着“宁可在宝马车上哭,不愿在自行车上笑”。显然,不少年轻女性,还真乐于把自己的颜值到商品市场上去交换,换回物质主义词语系统中所认可的高档商品。语言与意识形态(或discourse)其实是相互制约的。在后现代主义理论中,不仅仅是人说语言,同时也是语言说人的辩证。

真正的故乡并不存在

《蒙特雷随笔》中有几篇关于怀旧的随笔。身居异国它乡,我也深感怀旧的无可奈何。随着上海老家房子的拆迁,也平添了“不能两次踩进同一条河流”的感慨。叶子南身上更多江南才子的风范,在“解构乡愁”一文中,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诗情画意洋溢于笔端,但他又不仅仅止于此,他把怀旧解构了,更建构出了新意。他在“远从硅谷望江南”那篇文章中,引用了哈佛大学教授斯韦特拉娜·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一书中的话,来展开阐述,“初一看,怀乡是对一个地方的向往,但实际上,它是对不同时代的怀念,对童年,对梦中更为缓慢的节奏的怀念……怀乡思旧情怀其实是对现代的反抗,是对进步[变迁]的示威。”他也感悟说,“因此怀乡者不必锁定某一特定的空间作为怀念的对象,我60年代经历的江南是我怀念的故乡,但它也许正是我的父辈感到昨是今非的地方,因为在他们梦中看到的是一个更纯正的江南,因为真正的故乡其实并不存在。”

最近这些日子里,我常在网上读到人们对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怀旧,也时有“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的戚戚之感;可又想到八十年代初,我师从卞之琳先生攻读西方现代主义诗歌时,他却对三十年代的新诗创作的盛况怀旧不已。诚如叶子南所说,“怀乡是对已不存在,或者说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家园的一种怀念。怀乡是一种若有所失、流落他乡的情感,但它也是充满遐想的浪漫情怀。”

江湖侠骨恐无多

集子中却还有一篇更让我惊讶的文章:“江湖侠骨恐无多”。初识叶子南时,隐隐觉得他比我更多书生气,未曾想到他也写有畅谈武侠精神的文章,言前人之所未言,读来发人深思。在金庸的《倚天屠龙记》中,“游侠张翠山面临一个左右为难的选择,江湖上各路英雄逼他说出金毛狮王的下落。一边是武林各路人马,要翠山交出一个恶魔,可以说求之有理,加上人数众多,是武林中的‘主流’。另一边是罪行累累的恶魔,已失去了道义,惩处这样的人理所应当,张的选择本来并不困难。可偏偏张翠山和金毛狮王是义结金兰的兄弟。交出金毛狮王在江湖上是顺应主流的 ‘民意’,可那样做却是背叛金兰之义。张翠山选择了金兰,背叛了“民意”,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生命。在翠山拔剑自刎,夫人随即自*后,一个壮烈的场面展示在我们面前,顷刻间我在壮士的血泊中悟出了侠客的定义,也看到了现代人最缺少的精神气概。”

按照新历史主义的观点,人们会同时受不同的、甚至相互抵制的意识形态或言语体系(discourse)的影响、驱动。“侠有自己的标准。当侠的是非观与主流并行不悖时,侠便愿意与主流携手共进,侠的头上也会有一顶皇冠。但侠却并不在意这种荣誉,更不‘恋栈’,因为他知道,侠的行为大体上是和主流相悖的,他所代表的精神也总是和社会的风气背道而驰。”“侠以武犯禁”说的多少也是这意思。确实,张翠山一方面受“主流”意识形态的制约,另一方面又在“边缘性”的江湖意识形态中成长,到了某一特定的时刻场合,这两种意识形态突然再也不能兼容共存,他就只能拔剑自刎了。这正是金庸笔下人物的深刻性、复杂性、可信性与悲剧性。

《天龙八部》,作者:金庸,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4年

叶子南这里所思考的恰恰是我在读武侠小说时也在思考的一个问题。这一点或许在金庸的《天龙八部》中写得更见精彩。十来年前,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讲课,金庸与他夫人特意在香格里拉酒店赏饭。我是金庸的超级粉丝,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在酒店里嘈杂人声中,我还是试着告诉金庸,《天龙八部》中写少林寺前,萧峰、虚竹、段誉这三位结义兄弟奋起力战群雄的一段,是我最喜欢的场景,也可以说是金庸的形而上学,却在武侠小说的形式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虚竹]在人丛之中,见到萧峰一上山来,登即英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不由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共死,当日自己在缥缈峰上与段誉结拜之时,曾将萧峰也结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的豪情胜慨,登时将什么安危生死、清规戒律,一概置之脑后……虚竹胸中热血如沸,哪管他什么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的,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口,交给段誉。” 虚竹是个虔诚的和尚,佛教的言语体系融入、决定了他日常的一言一行,但在那一刻,义兄、义弟重义而置生死于度外的侠义精神唤醒了他另一个自我(alter ego),江湖义气的言语体系一下子在他的存在中占了压倒性优势。于是,虚竹“哪管他什么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与兄弟们痛饮烈酒后,也冲*了上去。还有一段是在书的结尾处。萧峰曾得到少林寺扫地僧的极高赞许,“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如此大仁大义,不论有何吩咐,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此刻,萧峰力阻契丹入侵宋国,在雁门关前生擒大辽皇帝,逼其退兵后,却又说了一段话。“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与上面叶子南先生评论张翠山的一段如出一辙。萧峰是在挣脱不了对立的言语体系在他内心来回厮*,只能自尽了。这超越了武侠小说的江湖恩义,同时也把萧峰的命运上升到了希腊悲剧的高度。

翻译怎么学

作为一个翻译家,叶子南在文集中多次谈到翻译怎么学的问题。在他看来,当然可以买一本谈技巧或说理论的书,边看边学。不过,翻译是一项实践性很强的活动,最好的学习方法还是在 “误中悟、错中学”。技巧甚至理论看一点并无不妥,需看得“得法”,也能如虎添翼,但只是邯郸学步,就难免被羁绊。很多教程之类的书总是用理念引导,规范多于示范,而对初学者来说,对实际翻译的分析更有效。他的这些观点我十分赞同,像我这样自学英语出身的,记忆中没有看过一本翻译理论书,就摸索着开始翻译了,然后在翻译的实践中,再看些理论,慢慢从领悟中再学习,提高。

不过,他在“简评汉译本皇家版《莎士比亚全集》”(这一版本在中国的翻译出版无疑是可喜的事)引用的一些诗歌翻译,我却有些不同的想法。如在辜正坤译的《哈姆雷特》中著名的“To be, or not to be”一段译成了这样,“苟活,还是轻生?此问愁煞人。/莫道是苦海无涯,但操戈奋进,/终赢得一片清平;或默对逆运,/忍受它箭石交攻,敢问,/两番选择,何为上乘?”

我没读过太多的翻译理论,但在我看来,这段译文至少有两个问题。一是对原文的把握、翻译得不尽精准,如“苦海无涯”在原文中是“一片汪洋似的麻烦[或问题]”,此外,“苦海无涯”在中文字面意或联想引申意上都与原文有较大的出入;“终赢得一片清平”在原文中是“通过反抗,来终结这一切麻烦”,译文中的“一片清平”似是无中生有。二是译文半文不白。英国批评家李维斯(F.R.Leavis)曾强调过,诗歌一定要用活生生的(或鲜活的)语言来写。卞之琳先生就用简洁明了的现代汉语把这段独白的第一行译成了,“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问题” 。莎士比亚这一段并不押韵,辜正坤或许是硬要押韵,才采取了这样的译法。我们前面提到过,每个读者——也包括译者,都会因自己不同的经历,对作品有不同的理解,在翻译中有不同的取舍、追求。这一方面也是我要求教于叶子南先生的。

撰文|裘小龙

编辑|张进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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