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人们对美的认知与感觉总是如此相似。古代的诗人看到美丽的景色,会用诗歌的形式将美景记录下来,现代的游客,会用手中的摄影设备将眼前的美景记录下来。
如果将唐代诗歌中的写景诗看作是现代的摄影作品展的话,王昌龄无疑是唐代“摄影爱好者”中的专业摄影师,他善于写景,并把自己的情感蕴含在景色当中。在王昌龄的诗歌摄影作品展中,他的边塞诗无疑将塞上的美景以诗人的技法一一摄纳进诗篇。
试看他的《从军行》系列作品展:“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在唐代诗坛上,王昌龄以七言绝句独步诗坛。唐人殷璠的《河岳英灵集》中称:“开元十五年后,风骨声律始备。”所以后人常以开元十五年为盛唐诗坛的开端。
而这一年,生活在巴山蜀水李白才打算背起行囊来一场远足,杜甫还是“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的摘枣少年,王维正在长安四处投递干谒诗以博取进士头衔,而此时,诗坛上闪耀着璀璨光芒的诗人正是“七绝圣手”王昌龄。
王昌龄存诗181首,体裁以五古、七绝为主,其中七绝就有74首。王昌龄在盛唐诗人中年辈较长,写作七绝时间也早,是唐朝诗人中较早大量写作七绝并取得很高艺术成就的诗人,独以七绝成为名家。
王昌龄的七言绝句在内容上可分三类,这三类都自有特色。不管是哪一类,王昌龄都忠实地践行着“我以我手写我写”的原则,他用诗歌洞见自己的微光,他用诗歌照亮着生活。
第一类是沿用乐府旧题的边塞诗。王昌龄的边塞诗既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志和“已报生擒吐谷浑”的胜利喜悦,也有沙漠风前、长城月下怀念亲人的离愁,都写得含蓄深沉、情景交融,配以格调的舒缓自然、音节的宛转浏亮,成为传唱不衰的名作。
第二类是抒写宫女思妇怨情的闺怨诗和宫词。王昌龄在《宫词》、《闺怨》诸作中从另一方面表现了他刻画封建制度下妇女内心情感的高度艺术才能。这些作品文笔之龙丽,语言之凝炼,情韵之深刻,都使后来作者难于争胜。
第三类是送别诗。王昌龄一生写了四十多首送别诗,王昌龄的一生交游很广,和许多文人、官吏、隐士和僧道都有来往,特别是在他两次遭贬并常年谪居的情况下,他多么需要亲友的慰藉和友情的温暖。他也把自己忠贞深沉的友情,献给了那些正直的知心朋友。
王昌龄,字少伯,约生于长寿元年(692年),郡望为琅琊(今属于山东),籍贯为京兆(今西安),曾在太原居住过。家境贫寒,自述“久于贫贱”,少时在家乡务农,青壮年时云游天下,除陕西之外,他还去过开封、太行山、邯郸等地。
在学而优则仕的年代里,王昌龄却选择了不走寻常路。他于开元七年(719 年)开始了仕前漫游,他此次的漫游目的地是河南,但这次河南之行很不顺利,到大梁之后,曾出现过旅费紧张等种种困难,也与他此时徘徊于“出世”还是“入世”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
开元八年(720年)初春,王昌龄又一次选择了不走寻常路:同龄人忙着赶考,他偏要去嵩山当道士。到嵩山当道士并非他的迫切愿望,前几个月他还是认真地学道,后几个月则心神不定,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广交朋友和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上去了。到了秋天,他离开嵩山,来到河北,开始了他第一次边塞漫游。
王昌龄在河北边塞漫游了整整一年时间,深深地为国家积极的开边政策而自豪,其高昂的英雄主义气魄与满腔的爱国主义热情,洋溢于诗的字里行间。王昌龄在《从军行二首·其一》中写道:“大将军出战,白日暗榆关。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此诗格调昂扬升腾,歌颂了一位在榆关浴血奋战的英雄人物形象,只是因无李广之才,大将军以惨败告终。
至开元九年(721年)夏秋之交,王昌龄自河北道卫州的湛上,来到河东道潞州理所。就在年底,他北上并州太原府,也就没有再往北行,直至开元十一年(723年)秋,整整两年他都在河东漫游或客居。
此时,通过对边塞实地考察后,他悲哀地发现,边关的确打过不少胜仗,但败仗也吃得很多,就在他在河北和河东边塞漫游与客居期间,吃败仗的事发生得更加频繁。其原因就在于做将帅的缺乏起码的指挥才能,且没有正确的赏罚政策去调动士卒们的积极性,长此以往,自是不堪设想。于是,随着漫游时间越久,发现的问题越多,他的非战思想也越突出,他的河陇边塞诗充溢了幽怨的情调。
就在辛苦的征途之上,王昌龄步履越走越远,他的思索渐渐地深刻沉重,乃至叹息声声:“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边关将士的命运牵扯着王昌龄,揪得他心酸心痛,他决心走科举进仕之路,以自己贤良的才德去实现安边宁民的理想。
王昌龄于开元十一年(723年)秋返京兆,于开元十二年(724年)春参加了科举考试,却未第。失落之余,他随即踏上了一次更为豪壮的河西陇右之边塞行。他离开长安后,沿渭河平原向西进发,经泾州、原州,出萧关而去陇右再溯黄河而上,经会州至兰州,再西去鄯州,乃至北上凉州、甘州,最后到达肃州,甚至还去了肃州西部的玉门军驻地。
王昌龄的此次西北之行,历时一年零十个月左右,计其里程约八千里之遥。而且,所经之地,或为山区,或为高原,或为沙漠,人烟稀少,气候恶劣,边境却时常起冲突。王昌龄深切地感受了边关将士的艰难困苦,边关战事的残酷性、危害性及非人道,所以他更坚决更全面地否定战争。
在边塞的那些日子,王昌龄被压抑的天性一下子释放出来,写了很多非常有名的边塞诗。如这首《从军行·其四》:“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首诗没有直接抒情,而是把情感融入景物,展现了大唐将士坚强勇敢的品质。
河北、河东、河西、陇右等地的边塞之行,开阔了王昌龄的视野。这首《出塞·其一》:“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便是王昌龄写于呼和浩特的一首充满边塞风情的诗歌,该诗因为场景宏大、思想深刻,成为王昌龄的代表作,也是唐代诗坛赫赫有名的一首七言绝句。
在河陇边塞之行后,他更坚定了安边宁民的理想,决心要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改变边塞的现状而努力行动。他借扶风主人的口说:“少年与运会,何事发悲端。天子初封禅,贤良刷羽翰。”
在边塞待了几年,而立之年的王昌龄开始考虑未来的出路,于是来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至开元十五年(727 年),王昌龄登进士第时,已然三十二岁了。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科举考试中,王昌龄还收获了友谊。因为他在长安邂逅了一生的挚友孟浩然,原来这一年,来自襄阳的孟浩然也踌躇满志地参加了科举考试,两人在长安相逢,大有一种相逢恨晚的感觉。
但让人颇感惋惜的是,王昌龄榜上有名,而孟浩然名落孙山。进士及第后,补秘书省校书郎,校书郎自古由文学之士充任,为当世所重。但王昌龄心有不甘,至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入选博学宏词科,超绝群伦,于是改任汜水县尉。
这或许是诗人生平最为快意的一段日子。其间,孟浩然进京,二人交往甚欢,“数年同笔砚”,同时还与王维、王缙、裴迪、储光义等联唱迭和,名动一时。
在诗的王国里,特别是在七绝的殿堂中,盛唐时代的王昌龄,高视阔步,南面而王。然而,在人生的江湖上,他却历经暗礁的嘲弄、险滩的暗害。在当时,王昌龄“轻举随鸿鹄”之志不但无法施展,还处处受到打压和挤兑,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四十三岁的王昌龄因得罪权贵,而被贬谪岭南。
去往贬所的途中,王昌龄途经荆州,对张九龄这个老上司深为不平,特地去拜访了他。而路经襄阳时,他又前去和好友孟浩然相晤,互诉衷情。孟浩然重病在身,见老友将要赴贬所岭南,以一首《送王昌龄之岭南》劝慰他。
王昌龄也给孟浩然写下了赠诗《见谴至伊水》,王昌龄在诗中称“得罪由己招,本性依然诺”。王昌龄深具个性,这两句诗可以说是他一生坦荡、磊落的胸襟的体现。
王昌龄的个性正如其自云“得罪由己招,本性易然诺”,他敢于揭露当时“兵满天下,流毒四海”的社会现实之故,也敢于用诗歌针砭时弊。究其原委,正是唐玄宗暮气沉沉,懒得亲理朝政,一心纵情享乐,开始重用李林甫,权力下移的时候。
当唐玄宗穷兵黩武,对边塞进行征讨的时候,王昌龄殷切希望得到召见,当面陈述御边良策。可是李林甫从中阻挠,王昌龄纵有匡济之志,也无法施展。之前,宰相张九龄每遇事直言敢谏,唐玄宗对他很不满意,后被李林甫趁机排挤,罢免宰相,在荆州地方做行政长官。
辞别张九龄后,王昌龄从汉水乘船而下,涉长江,入洞庭,溯湘江,经长沙,到衡阳,上郴州,去岭南。王昌龄对于自己这次被贬岭南,虽比作“羁鸿”,此去“永与世人远”,但“今往何必忧”呢?可见他的胸襟是开阔的,气宇是轩昂的,并不因自己被贬岭南而沮丧。
开元二十七年(739年)春,因唐玄宗加尊号而下大赦令后,王昌龄本已得以缓解的贬流之愁,彻底地得到解除,在回长安途中尤为轻松自如。
时至当年秋日,他到达了巴陵,遇见了比他小四岁的大诗人李白,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巴陵乃南北要冲,唐代谪守岳州的中书令张说于此修建岳阳楼之后,更是名闻遐迩。意外的邂逅,“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令他们一见如故,乃携手同游巴陵,有说不完的离愁,也有痛饮高歌的欢乐。
多情自古伤离别,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两个诗人在巴陵城头、洞庭湖滨,匆匆告别。李白乘舟北去,王昌龄以《巴陵别李十二》相赠:
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
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站在历史的星空下,眺望历史的长河,当时光的滤镜上溯到王昌龄与李白相逢又相别的那个时间点上,只见楫桨摇曳,一片孤帆漂向洲渚远处,而李白和王昌龄互唤保重的声音,依然从水波上随风飘扬。舟行已远,李白从船头眺望,只见水绕山环,已然不见秋日巴陵的城郭。王昌龄呢?苍茫的暮色中,但见一片蒹葭苍苍、云水泱泱。
在萧瑟寒冷的隆冬时节,王昌龄再次来到襄阳,因为他要重访在此隐居的挚友孟浩然。孟浩然留他多住了些时日,王昌龄此时既无公务在身,又无贬流之忧,所以很欣然地和老友相处了一段惬意的时光。只是他们未曾料到,这是他们的最后相聚。
因为孟浩然当时患疹刚刚痊愈,与王昌龄相见后欢喜不已,在宴席上纵情吃喝,竟然因此丧命。一场朋友重逢的欢宴,终止了这场始于十三年前的友谊,史料记载:“时浩然疾疹发背,且癒。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年五十二。”
或许因为他们都沾不上盛世的荣光,唯有以酒一浇块垒,孟浩然亦可谓舍命陪君子。由至情至性如孟浩然,颇可想见王昌龄的为人。
与孟浩然天人永隔的第二年,年约五十岁的王昌龄被任命为江宁县丞。失意之后就是疏狂,就是放浪形骸。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冬天,王昌龄接到了赴江宁担任县丞的委任状,接着离京南下。后人又称他为王江宁。
王昌龄对江宁丞这一职务并不满意,常有溢于言表的不满之词,如《送韦十二兵曹》诗中抱怨:“县职如长缨,终日检我身。平明趋郡府,不得展故人。”他希冀自己不会在江宁任上久留。可王昌龄天性使然,他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不拘小节,所以在江宁任内就被人罗列出两大罪状:好酒贪杯,不守本职。
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在江宁的几年内,王昌龄又成为那里的诗坛宗主式人物,与盱眙任职的诗人常建,扬州龙兴寺名僧法慎,来访的李白、岑参、高适等聚会谈文赋诗。相传,他经常在自己的任所后院的琉璃堂中举办雅集吟咏。
五代时南唐周文矩所绘的《琉璃堂人物图》专门记录此事。这幅画分两个场景,前半部分是王昌龄与两位文人及一位叫法慎的僧人在室内聊天,两位仆人在旁侍候;后半部分是四位文人在院子里或站或坐,似乎在构思诗稿,一个书童磨墨。
周文矩的原画后半部分藏于故宫博物院,被宋徽宗误题为“韩滉《文苑图》”。传世的《琉璃堂人物图》为摹本,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有学者推测,《琉璃堂人物图》后半部分中,身体前倾、伏在树旁的人便是李白,而画中最右边身体微倾、若有所思的人正是王昌龄。因为在江宁的这一段为官经历,王昌龄又被后世称为“王江宁”。
在江宁丞任上六七年之久,不料在天宝七年(748 年),正在广陵游览的途中,王昌龄收到了新的调令——到龙标(湖南省黔阳县)担任县尉的消息,原因就是他被人弹劾“不护细行”,他久病卧床的妻子闻此竟气绝身亡。
龙标是偏远之地,群山环拱,交通阻隔。历史上曾被称为“五溪之地”(辰溪、酉溪、巫溪、武溪、沅溪)。王昌龄得到被贬为龙标尉的消息,念及曾经安边宁民的理想,情绪竟高昂起来,悠然前往龙标。
天宝七年(748年)九月左右,王昌龄带了一株和妻子共植的芙蓉上了船,沿长江到洞庭,溯沅水去贬所上任。从秋天走到第二年春天,据说在沅江过黄狮洞险滩时,官船被打翻,险些葬身鱼腹,所幸的是,他紧紧抱着两只装书的木箱,在冰冷的水中不知漂了多久,才被几位渔民搭救。
王昌龄在江宁的时候,虽然只是担任县丞,但较之到龙标担任县尉,相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龙标离长安愈来愈偏远。王昌龄在江宁任上曾回过一次长安,和被征召进京供奉翰林的李白第二次握手。而王昌龄再遭贬谪之时,李白也早已经被放逐出朝而漫游于江南。
当身在扬州李白辗转听到这一消息,也已经是第二年暮春时节了,于是他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王昌龄一生步履不停,交游广泛,因而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的朋友圈中,他和李白的交情更深,他们的互动最为世人瞩目。原来王昌龄早在隐居石门前,就认识了李白,并邀请李白和他一同隐居——“中途偶良朋,问我将何行”。但是李白彼时刚出蜀一年左右,正待大展宏图,不想隐居,而要以自荐的方式去投靠明主,以期被重用——“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见韩荆州”。
王昌龄的隐居时间也不长,次年中了进士,而李白仍在江湖飘荡。王昌龄在长安任校书郎的几年内,李白也第一次去到长安。两人在长安得以再度相逢,友情得以再续……
听闻王昌龄被贬龙标的消息后,李白也许想从扬州去江宁看望王昌龄,动身前才知道王昌龄已经被贬谪去夜郎。也许仅是从其他朋友传来了消息,总之,李白得到消息时,王昌龄已经在去龙标的路上了。
“我寄愁心与明月”,这句话句意直白,情真意切。李白很喜欢写月亮,他的诗中不乏各种情态的月亮,月亮是李白的良伴佳友,李白将自己的种种心情都能向月亮抒发。
李白爱写月亮,除了月亮的意象飘逸浪漫、恒久绵长、普照天下,可能还与他好饮酒有关。诗人将对朋友的牵挂托付给月光,月光能同时照到朋友身上,也就将问候带到了。
如此温柔敦厚的情谊却只能是在诗篇中表达,李白和王昌龄再没有机会会面。龙标在沅陵县西南,当年崇山峻岭中的羊肠小道是何等弯曲难行,路旁便是河水清且涟漪的㵲水。这一条亘古长流的㵲水,曾照亮过王昌龄悲愤哀愁的眼睛,洗刷过他从金陵远谪而来的满身风尘吗?
浪淘沙·其八
刘禹锡
莫道谗言似浪深,莫道迁客是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泰戈尔的这句诗用在王昌龄的身上,是那样的恰如其分。龙标正处于㵲水和清水江汇入沅江之处,两岸青山隐隐,王昌龄经常坐船去对岸岩洞寻幽探胜,或溯沅江而上至沅陵,他寄情山水,吟咏诗歌,访寺庙,登高楼,弹箜篌,高歌醉酒而归。
王昌龄在激流回旋的沅水上,高吟“谁识马将军,忠贞抱生死”,从未忘记“何当报君恩,却系单于头”。当地志书上曾记载王昌龄贬官来此前后的情况和传说:“往返惟琴书一肩,令苍头拾败叶自爨”。
面对无奈的现实,王昌龄始终有化解不了的苦涩,那些栏杆拍遍、拔剑击柱的壮怀激烈,只能被岁月煎熬成茫然无奈的长叹息。但对节义操守的信奉,对功业理想的执着,在折磨他灵魂的同时,也支撑着他的灵魂。好在他这一生,说不尽的长亭短亭多少次折柳相送,却少有消沉颓丧之语。
唐天宝九年(750 年)夏天,遭贬湘西的陶副使来访龙标尉王昌龄。陶副使为王昌龄旧识,在江宁任职时,王昌龄还曾写下《别陶副使归南海》一诗。
在龙标,老友重逢,欣喜之情可想而知。当时正值初夏时节,二人在芙蓉楼内,幽篁深处,携春酒,唤歌姬,于琴棋之余、歌乐之间,相对欢饮,兴致颇浓。王昌龄兴之所至,挥笔写下了《龙标野宴》: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
莫道弦歌愁远谪,春山明月不曾空。
时而旷达,时而幽怨,或许这才是王昌龄此时的心情。旷达的背后可能是更深的忧伤,但也可能旷达就是旷达,旷达的背后还是旷达。我相信王昌龄旷达的纯净,因为这可能更符合他的性格。
天宝十一载(752年)的秋天,王昌龄的友人魏二,乘船前来龙标访友。二人在龙标境地,游山玩水,饱览大好河山,对五溪的山山水水,赞不绝口。魏二在龙标游玩了一个月后,准备回到遥远的故乡,与王昌龄依依惜别。王昌龄为之送行,挥笔写下著名的诗篇《送魏二》:
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王昌龄在龙标一待就是八年,这里虽然偏僻,好在常有友人来访,这能在最大程度上慰藉诗人孤独的心灵。他在龙标城东为送客而建的临江楼,不知见证了多少次迎来送往。这首《送柴侍御》,就是王昌龄在送别友人柴侍御从龙标前往武冈时所作: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多情自古伤离别,对于向来重视感情、珍惜友谊的古人来说,在为人送行或与人辞行时,往往要作诗相赠,这就产生了送别诗,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首送别诗所蕴含的深厚感情了。在王昌龄的笔下,这首饱含送别深情的诗歌写得从容开朗、旷达,一首送别诗,慨叹而不哀伤,悠然无尽且又饱满酣畅地表现了王昌龄对朋友依依惜别的深情厚谊。
而让王昌龄的送别诗名扬天下的,却是龙标的另一座名为芙蓉楼的建筑与一位名叫辛渐的朋友,辛渐,相伴王昌龄多年的朋友,现在要离开他,回到北方的洛阳。把酒话别之时,寒雨潇潇而下,笼罩着江水,笼罩着芙蓉楼。离别在即,何时才能重逢?在感伤离别的时刻,王昌龄借着眼前的江水与杯中的美酒,写下了这首流传千古的《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夜秋雨,连江入吴,更添离愁别绪。两个好友离情萦怀,一夜未眠。当天色微明之际,站在凄风苦雨的渡口,王昌龄与辛渐执手相看泪眼。终于,帆扬起来了,船渐行渐远,王昌龄依然孤独地站在渡口,一动不动。
朋友辛渐就此离去了,芙蓉楼前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了,诗人就像孤零零的楚山一样,伫立在江畔空望流水逝去,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到:辛渐啊,回到洛阳,如果亲友们问起我时,你就告诉他们,我王昌龄还是过去的王昌龄,仍然如晶莹剔透的冰心玉壶,光明磊落,表里澄澈如一。
龙标四周的群山如插翅难飞的囚笼,软禁了王昌龄的壮年岁月。天宝末年,安史乱起,两京沦陷,玄宗避乱出逃。唐至德元年(756年),唐肃宗李亨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而大赦天下。此时,昔日豪放的王昌龄已经垂垂老矣,才得以离开龙标。
但长安尚未收复,道路不宁,想回故里实无可能,王昌龄只得沿江东下,于次年秋天到达九江。随后两京收复的消息于岁末传到江东。王昌龄听闻捷报后决计还乡,但他怎能预知自己的生命也接近终点了呢?
王昌龄路经亳州时,竟然被刺史闾丘晓*害,一代巨星,遽然陨灭!傲视权贵,疾恶如仇,脱略世务,不拘小节,大概是王昌龄这种才干与骨气并兼的文人的通病。而闾丘晓身处高位,在乱世中拥兵自重,加之“愎戾”的本性,更是作威作福,还很有可能妒忌王昌龄的诗才和名声,于是一代诗人便在劫难逃了。
可怜写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王昌龄竟不明不白地死于刻薄凶残的小人之手。更悲催的是,六十六岁的诗人很可能是被“杖*”,其痛楚可以想见。
然而,正所谓“人生无常,天道好还”,闾丘晓终于未能逃脱命运对他的处罚。应当感谢的是张镐。张镐出身布衣,为人刚正,当时兼任河南节度使。安史叛军合围张巡、许远逝守卫的睢阳,张巡告急。
张镐挥师昼夜兼程,传檄闾丘晓克日就近赴援。但闾丘晓居然逡巡不进,待张镐赶到时,睢阳已陷。张镐以军法问罪于闾丘晓,而将之处死。闾丘晓连连求饶说:“家有老母,请留我一命。”张镐质问:“又有谁能赡养王昌龄的家眷呢?”
张镐的答复令九泉之下的王昌龄冤恨稍伸,令千载之后的人们依然人心大快。王昌龄若在天有知,也算有些许安慰。
晚唐诗人许棠在王昌龄雅集的琉璃堂内谈诗会友,在场的诗人张乔赋诗一首:“琉璃堂里当时客,久绝吟声继后尘。百四十年庭树老,如今重得见诗人”。隔着百余年的时光,琉璃堂再现了雅集。不知王昌龄、李白的不朽诗魂是否能看到,并会心微笑。
也许,在历史的长河里,无数的苦难打磨着一颗颗坚韧的灵魂,使之高贵,使之坦然。比如王昌龄,浑身已然伤痕累累,已然被生活卸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盔甲,但他依然对生活报之以微笑,他依然用诗歌洞见自己的微光,他依然用诗歌照亮生活。
单从这一点来说,王昌龄的灵魂是那么坚贞,那么坦然,那么执着。正因为如此,王昌龄的诗歌成为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在漫漫岁月里和坎坷人生旅途上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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