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凯奖的绘本,大部分封面上都印有一个大大的奖章,高调而华丽。
凯奖绘本封面上有金奖章或银奖章。
凯奖由美国图书馆协会于1938年开始颁发,每年会选出一个金牌奖和数个(通常为2至5个)银牌奖。大部分凯奖绘本国内都有翻译出版,我们也能找到数量庞大的评论或推广文章,但仍有不少读者表示不理解为何某些绘本能获奖。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我们在绘本阅读时追求量大而忽视深读,如果拿到手中翻一翻,不能第一时间找到感觉,便倾向于放弃它;另一方面,也是市场习惯于强调绘本的功能性,而忽视其“文学点”,导致读者缺乏其他维度的评价标的。
因此,我们计划推出“凯奖绘本评论”专栏,由儿童文学、性别与当代文学文化研究者王帅乃执笔。她将带着批判的视角,逐一梳理和点评已有中文版的凯迪克金奖绘本,看看一本图画书除了功能性,还可以从哪些角度赏析,以及80多年来凯奖经历的变化。
以下是这个专栏的第1期,点评1939年第2届凯迪克金奖绘本Mei Li。中文有两个译本,分别是中国人口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的《美丽》和中国华侨出版社于2016年出版的《美丽的新年》。故事由美国画家托马斯·汉德福思(Thomas Handforth)著绘,主角是一个名叫“美丽”的中国女孩,汉德福思是根据自己在中国的生活经历而创作。
左为中国人口出版社的中文译本。中间为英文原版。右为中国华侨出版社的中文译本。
这篇文章较长,将中文译本当成一个新的文本,与英文原版进行了细致的比较,目的是说明“从整体上把握作品意图,才能领会到文本中丰富的意蕴”这个读绘本至关重要的方法。
撰文 | 王帅乃
1931年,美国画家托马斯·汉德福思听从朋友的建议来到北平,寻觅这个古老国度的“真实生活”。他看中了一幢巨大美丽却又几近衰朽的老房子,租下其中的一部分作为自己的起居和练笔之地。
这幢房子从前属于一个义和团官员,后来被政府移交给英国盲人教会学校,再后来,一个英国人从教会手中买下它。六年后,北平城和它所属的国家将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老房子的周折隐喻着命运之神对古老帝国微哂时嘴角的一弧暗影。不过,此刻危险尚在“遥远的”东北,这里没有多少人意识到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已经拉开序幕;此刻,这幢高贵宏伟的老屋正被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和动物分享——汉德福思与他们为邻——马戏团里的踩高跷者、杂耍人,农庄的骆驼、蒙古马,有时巡演路过的男孩演员们,当然,还有那个叫“美丽”的小女孩,都成了美国画家创作蚀刻版画和石版画的模特。
将近一个世纪以后的许多读者在评价Mei Li 这部摘得第二届凯迪克金奖桂冠的图画书时,感叹“画是好画,讲述了有关遥远的东方国家一个可爱小女孩的奇遇,但当我看到故事开头那首诗时,我不确定是否可以给我的孩子分享这个有些性别歧视的故事”“只能说时代改变了文化和人们的观念吧”。
故事开始前的诗。左为英文原文。右为《美丽的新年》中文翻译。
这些评价都可以理解。不过这本书、这个故事在文字和历史的波云诡谲之下包藏着许多秘密,“真相”远非如此简单。
01
压抑和同情:被译文丢失的细节
对中国读者而言,Mei Li 一定是凯迪克金奖作品中相当特殊的一本。它由一名爱上中国文化的美国人来到中国居住、采风后用英语写成,讲述了一个中国女孩过年的故事,其中自然有许多浓重的中国元素,更引用了当时的北京民谣,八十年后又被翻译为中文引入国内。两种语言文字在出入之间反复转换的魔法,使得本就有百年时间加成遥远感的故事又添上两重异族滤镜带来的光怪陆离。
Mei Li 在国内有两个译本,为了更好地说明原文作者在文本写作中某些显然有意的设计,在翻译过程中丢失以后对作品主题和人物形象塑造带来的重要影响,这里选择与原文出入更多一些的早期译本《美丽的新年》作为主要对比对象。
原版故事塑造了一个娇憨活泼同时又颇有决断力的小女孩。这个形象内质丰富,她既有着儿童的游戏天性,又依恋家庭的温情,更努力地在重男轻女的封闭式文化环境中试图让自己被尊重,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输于哥哥,希望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整个故事里,她在这几种情态和倾向中不断摇摆,有着真实个体般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为了达到这一效果,原版故事动用了设喻、排版和我们所熟知的图画书的“图x文”叙事等等多种手法。非常可惜的是,中文版似乎更在乎有没有把一个简单易懂的道理传递出去,而这些文学技术层面的设计被认为是无足轻重的。
但事实正相反,首先,文学永不止是某条道理的播种机;其次,即使你将之视为一台播种机,那么其内容的丰富复杂程度与播种的有效性也呈显著的正相关,永远没有一个“文学层面的设计”只有关于技术而无关意义——文学的悖论和任性在于,越是超功利地尊重和遵循它的法则,它越是能给予你更多。
故事的开头。(英文版)
“美丽”故事的开头向读者交代地点时,连续出现了一系列与“封闭”相关的词汇:城市是被“锁在”(shut in)“墙,长城”(by a Wall)里的(非常有趣,此处的W大写,前面用的却是不定冠词,和前文明确的the Great Wall用法产生对比,即作者在鼓励读者对Wall这个词作多重理解);离城市不远的这个村子是“被大雪覆盖”的(snow-covered);村子里的这座房子又是“也被墙包围着”(with a wall around it, too),这里出现的“也”实际上是在强调前后事物的同一性,作者有意告诉读故事的人,这几个“wall”并非单纯的物理意义,而是在类比设喻——它们明示读者,故事的发生场所是一个被重重的墙或幕封闭覆盖的所在。假如这个文本正常发展,它的主题必然与面对某种压抑束缚有关,如若不然这些表达就纯属多余。但在早期译本中,这些与主题表达显然密切相关的词汇设计都丢失了。
故事的开头。(中文版)
关键信息的缺省往往会直接“打薄”文本的容量,让故事变得单调乏味、缺乏可思考和感受的空间,没有了它们的辅助,有时候读者甚至会觉得故事莫名其妙、难以理解。
在同一段落对母亲、男孩、女孩的除夕工作呈现中,翻译丢失了原文设计的排比句式,而正如上文所说,句式的技术永远不只是一个技术,这一简化处理使得排比带来的三人之间劳动程度的对比作用完全丢失,隐含作者的态度偏向也因此丢失。
听叔叔高谈阔论除夕市集盛景后三个人的反应。(英文版和中文版)
汉德福思写小女孩在洗刷、扫地、掸尘,母亲在烘烤、炒菜、切菜,儿子则在打下手、试吃、搅拌,显然男孩的劳动强度最小,并且直接在劳动中就获得了口腹之欲的满足。这里对应着后页听叔叔高谈阔论除夕市集盛景后的三段排比——男孩是“高兴”(happily)地听着,因为他被允许进城逛新年市集;母亲也“欣喜”(cheerily)地听着,她想到儿子能带回家用必需品;唯独女孩是“悲伤”(sadly)地听着,因为女孩通常不得不待在家里(后文给出了解释,人们往往认为这种集市庙会并不是女孩适宜的活动场所);也照应着全文的主题,即作者注意到小女孩未能平等地拥有自由的活动空间,尤其是中层以下家庭的女孩子被圈禁在家空间内、需要提供劳务却不被重视。
戏台上的表演。(英文版和中文版)
同样,当哥哥嘲笑美丽不被允许像男孩子一样在市集的戏台上表演时,代表作者倾向的词语silly(哥哥扮成了充满智慧的官员,作者却用一个完全相反的词silly去形容象征着智慧和威严的长胡子)没有被翻译出来。
与此同时,这里有一个排版设计和方位状语的前置也被忽视了,原文在同页里另起一段写美丽知道女孩是不能做演员的,接下来“在市集广场的一个角落里(There in one corner of the fairgrounds)”,然后翻页,写女孩看到了大熊,于是她找到了可以证明自己能力的项目——逗熊站立吃饼。
这样的排版布局更好地将两件事形成对比,男孩可以高声唱戏、可以参加“巡演”,即自由地享有整个庙会的空间、站在高台之上被众人瞩目,而女孩被认为是无事可做的,即使有小女孩像美丽那样愿意冒险,她所发现的可以参与的表演和游戏也只是在集市的一个角落(一个被前置强调的corner)里,她们不享有北京城这个广大的公共空间。
我想,在对这个作品的解说里强调排版和图文叙事设计是有其特殊意义的,虽然这两点在以后的作品评论中很可能会被反复提到。
这里非常需要宕开一笔,回溯凯迪克奖的设奖起源。
02
只有从整体上把握作品意图,才能领会到文本中丰富的意蕴
1936年 5 月,也就是纽伯瑞奖章创立 14 年后,美国图书馆协会儿童图书馆工作组主席杰西·E·汤普金斯写信给纽伯瑞奖创始人弗雷德里克·梅尔彻,告诉他纽伯瑞奖委员会有意支持他设立为图画书专门设立一项新奖的想法。于是1937年,梅尔彻以英国插画家伦道夫·凯迪克的名字命名设立了一项杰出插画奖。
伦道夫·凯迪克(Randolph Caldecott,1846-1886),英国插画家,他给童书绘制的插画对同期的许多艺术家产生了影响。除了童书,他也为各类小说绘制插图。
但那时人们对“图画书”这种事物的探索尚在起步阶段,作为一种新的文体以及文类,它还有许多需要“定位”的地方。我们今天所津津乐道的“松居直公式”,即绘本是“图x文”交互叙事,对那时的从业者而言,尚未成为一种足够清晰和自觉的意识。
凯瑟琳·霍宁在评价《美丽》之于凯迪克奖的意义时回望了第一届的金奖作品《圣经动物》,指出这部作品实际上只是一本“配图书”,即文字可以独立于图画而存在,图画只是起到辅助作用。
当时的大部分获奖作品都是如此,甚至在凯迪克奖设立的头20年里,“图画书到底是什么”一直是困扰评委会的最大难题,他们希望奖项的设立者梅尔彻能回信提供一个足够清晰、权威的术语定位。
艾斯特·艾芙瑞尔对凯迪克奖的研究文章指出,头20年的获奖作品最大的共同点是都很“可爱”,但它们缺乏共同的文体定位层面的纽带。她认为,凯迪克前期获奖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不是真正的图画书”,而在为数不多的获得她最高赞誉的书籍中,就有由汉德福思撰写、绘画的这个中国小女孩的故事《美丽》;而在获得凯迪克金奖之前,《美丽》已经声名在外,《纽约时报》和《周六评论》的专栏都对它不吝赞美,《周六评论》的专栏作者安妮·摩尔将其视为1938年年度最佳图画书的榜首之作,并将它当做圣诞礼物送给了插画家好友莱斯利·布鲁克。作为一名艺术家,布鲁克敏锐地发现了《美丽》的跨页设计在当时的新颖性,其水平线和对角线的专业使用也有助于通过视觉叙事推动故事的发展。
正如霍宁所言,“在凯迪克大奖委员会成员正努力定义什么是图画书,特别是它与插图书的区别时,《美丽》出现了。它提供了一个清晰的例子,说明图片‘如何与文本携手并进’。”凭借着凯迪克奖的权威性和传播影响力,人们也是从《美丽》更明确了如下观念:“优秀的艺术家可以成功地用真正杰出的艺术创作儿童图画书”,这样的图画书是真正的艺术品,放在优秀的成人文学旁也不会逊色——借用艾斯特·艾芙瑞尔的话,“这是对任何儿童读物的最终考验”。也就是说,在不少凯迪克奖的研究者看来,《美丽》是帮助定义领域和清晰化标准的重要作品。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美丽》究竟是如何综合运用上面提到的几种创作策略达成这番“艺术成就”的。
小女孩王美丽从未真正顺从于当时社会的性别教化、做一个不出门的乖女孩,她不但通过交易的方式跟着哥哥来到集市,还反驳哥哥关于“女孩无用”的说法,在集市上过了非常精彩又奇幻的一天。
美丽在驰骋的马背上舞蹈。(英文版)
在文字层面上,美丽很快就掌握了杂技蹬缸的基本动作,哥哥为了与其较量则借性别之利假扮年长男性发声和表演;美丽训练真熊,哥哥则准备靠射中一头舞狮来证明自己毫不逊色;美丽在驰骋的马背上舞蹈,哥哥则买来巨鹰风筝吓唬她。作者将真实的勇敢和虚假的、表演性的行为对比重复了三次,其意向已经非常明确。
左页美丽对熊在相对高位,右页哥哥圣玉面对舞狮时在相对低位。(英文版)
与此同时,虽然文字部分说美丽飞马驰骋时忽然想起了哥哥,但图画中的她显然被定格在对这种自由状态的享受中;左页美丽对熊的相对高位与右页哥哥圣玉面对舞狮时的低位,也形成了力量的对比,补充说明了文字事实。
综合上文的全部信息,我们才能判断后文频繁被美丽提到的“做一个公主、拥有属于自己的王国”,对于她和这个故事文本到底意味着什么——不是享受宠爱那么简单,也意味着冲破性别藩篱、被他人尊重、享有自由空间和自主权,甚至她还有一些领导欲——这一点我们后面谈到文本的“场外信息”时再来验证。
玩具铺的小木偶列队站在美丽面前。(英文版)
于是我们就知道,当女主人公美丽看到玩具铺的小木偶列队站在她面前时,想到的honor一词不应该被翻译成词义普泛的“欢迎”,honor的本义就包含有光荣、尊严、地位等意,与美丽希望自己获得尊重和“应有的位置”是吻合的,这与后文的“但小人儿只是上了色的木头做的,美丽很快离开了它们(But the little figures were made ofpainted wood, and very soon Mei Li left them)”转折带来的失落感才能对得上,正因为意识到它们不是真人,尊重也只是一场游戏,美丽觉得无趣或者说自欺欺人才很快离开了它们。
注意开头的那个Ourdoors,下文会再次提到。(英文版)
我们应该注意到,当美丽能够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最自由地享受公共空间的时刻也正是她戴着王冠时,然而下一回合里她就到了这个玩具铺,在这里,美丽听到了一次命运的叩门声,她意识到王冠是假的,公主的身份也是假的,这是一场短暂的梦。但美丽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她很快把这个黑色时刻抛在脑后,又沉浸于游戏的快乐和公主美梦中。于是命运第二次叩门,下一关里她被从未见过的事物吓得跑出了灯火辉煌的梦境大厅。作者不给她喘气的机会,让她在外面遭遇了恶鹰。然而,最关键的信息是,这只恶鹰是假的——纸老虎罢了。
回到家后母亲表扬了圣玉。(英文版)
在情节层面,作者告诉我们,美丽才是遵守承诺保护了弱小的英雄,哥哥圣玉则并非如此,他两次抛下美丽中途自己玩耍去了(翻到文本最后,母亲表扬圣玉说“别为忘了给我带礼物而难过,你保护了我们的公主,把她平安带回来了”);在隐喻修辞层面,假鹰则很可能预示着美丽最后会有的光明未来——她的决断和勇气将战胜性别的陈规,带她找到真正能够自在生活、实现其意志的王国。在作品的最后,尽管灶神的话暂时安慰了美丽,她却只是说“it will do for a while,anyway”——这不是一个完全甘心的回应,她只是暂时接受了“把家作为王国”的安排。
故事的结尾处,灶神安慰美丽。(英文版)
这里提请读者注意,与前文的wall形成呼应,此处又一次强调了美丽的小院是被墙包围着的,walled garden,社会文化的束缚给女孩的成长带来了实在的影响,她害怕院墙保护圈之外没见过的怪物(She had never seen any like those in the walled garden),但接下来的一句简直妙不可言“她赶紧跑了出去(She hurried outdoors)”——一个高级幽默讽喻,她对“外部世界”感到害怕——于是,她“跑了出去”。同样的,这很可能暗示着长大后的美丽终将离开这个满是高墙的家的王国,这也再次与她结尾处那句话透露出的不甘于困缚相照应。
美丽在这个封闭的大院里看见了自己没有见过的怪物。(英文版)
还记得上面说的吗?翻过一页后,她“在外面”遭遇了纸做的恶鹰(作者又一次前置强调了方位状语,将outdoor一词顶真又放到了下一页的句首)。两个看似凶险其实不然的命运隐喻在这里交汇成双重奏。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这个页面里的一处错译所导致的主旨简单化和重要误读。
英文原文与中文翻译对比。
“飞驰的小马、跳来跳去的熊和耳朵长长的狮子好像都跟着她。她已经忘了自己曾是个公主(Prancing ponies, bouncing bear, and long-eared lions seem to befollowing her. She had forgotten she was a princess)。”两个中文译本均翻译为她(主动)把动物们抛在了脑后,也忘了她是个公主,满身困倦,只想回家,仿佛这个女孩子心里只有小小的家庭,以此导出家庭重于一切的简单结论。
然而这里出现的都是她带上公主冠冕之前共同嬉戏的那些动物,也就是说,它们和美丽“做公主”的心愿并无关联。而下一页里美丽是怎么想的呢?如前文所言,她处于不断的变化摇摆之中,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结论。前一刻她还欢呼回家比一切王国都重要,到了跨页的右半边,她又开始重新向往“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并且表现出对神谕指示“这个小家就是你的王国和天堂,家里的一切生命就是你的臣民”的不完全信任/接受态度。
综合全文来看,动物们在美丽的想象中跟着她一起回家,与其说是展现归家情结、一切以家庭为中心,不如说是她放不下那份游戏时的自在快乐和训练动物成功时的价值感和驾驭快感,所以希望能把这些快乐和有尊严的感觉带回家,让它们在这个她不能感受到足够尊重和自在的小空间里能延续下去。可以说,至多只是归途那段时间内的美丽觉得回家和单纯的动物嬉戏比做公主重要、有趣罢了。
只有从整体上把握作品意图、真正理解了人物,才能做出更准确的翻译,如此读者才能借助上佳的译文领会到文本中丰富的意蕴,能读到“更好的作品”而不是被“打薄”的、简单的“道理播种机”。
03
文学文本的“场外信息”可以用来验证我们对文本理解的判断
好了,现在是时候可以来聊聊这个故事在文字文本之外的有趣信息,看看刚才通过文字提示得出的作品意向判断的效度如何。值得说明的是,文学文本的“场外信息”首先只是场外信息,它可以用来验证我们对文本理解的判断,加深或延伸我们对文本的某些理解,但不可颠倒本末以此为准绳去解读文本。
前文说过,美丽是有真实人物原型的,“王美丽”不姓王,姓蒲(音)。安徽省饥荒期间,当时还是婴儿的美丽被留在一个传教士家的门口,在美国传教士弃婴收容所度过了她生命的第二年。后来,她被一位美国女士海伦·伯顿收养,在北京一所豪华的房子里住了两年。在海伦为小美丽所作的规划里,她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居住在中国。因此,在海伦回家的一年里,她仍将美丽留给北京一位穷园丁的妻子照顾,以便女孩尽早适应中国生活。
所以我们能看到作者在他的手记《美丽的故事》里说美丽“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管理她被寄养的家庭上了”。她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小女孩,在真实世界里,是她指挥、领导着圣玉(而不是相反)——一位三轮车夫的儿子,和其他大人小孩,安排他们如何给这位洋画家做模特。画家承认,在他本无法决定由自己的哪个中国朋友来做这本中国题材儿童图画书主角的时候,他遇见了美丽,正是她的智慧和主见让她脱颖而出,“把其他人都挤出了故事。她就是那样的女孩”。
“她比任何一个皇太后都有决断”“她的事业是注定的,但不是作为图画书的女主角”。不知道汉德福思在手记里写下这些句子时是安慰具有女性主义倾向的读者,美丽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还是在调侃一个新诞生的“上层成员”和促使其诞生的世界之荒诞滑稽——一番性别、国族和阶级身份的交集碰撞后,美丽从不幸的被弃者一跃成为后两个维度内的上层成员、一个准管理者(甚至在这个小院内已经早早开启了她的“治理”生涯),又或者是作为创作者的遗憾——相比一个随处可见的统治者、成功地被社会化的管理者,好的文学总是更乐意将世俗意义上一切维度里的边缘者、失败者、异于众人者作为主角,作者知道自己大抵将眼睁睁地看着美丽以可以预见的方式成为某个领域成功的“皇太后”,而这一向前流动延续的时间也正是她与“文学主角”渐行渐远的路程。
1948年,51岁的托马斯·汉德福思去世。不久之后,《号角》为他出版了一本罕见的专刊,其中包括了一系列对其作出高评价的论文和赞美诗,及其文学和画作艺术的重印本。
1937年,一座七百余岁的中国石拱桥、北平对外唯一的通道——卢沟桥遭到日本军队的突然进攻,已然千疮百孔的古国陷入更大的腥风血雨之中。这场以古老拱桥命名的危机让在北平生活了六年的汉德福思不得不离开这个从童年起同样因为一座古老拱桥就开始念念不忘、深深喜爱的国度和它那神秘的由两道优美半圆相接所代表的阴阳宇宙。
同年,弗雷德里克·梅尔彻在美国提议创立了专门奖励优秀图画书作品的凯迪克大奖,未来它将成为世界范围内表彰这一文类的最权威的奖项。一年后,汉德福思写下的“中国女孩”故事将摘得这一奖项的桂冠,并为这一急于自我定位的年轻文类提供一个典范样本。
1900年,三岁的美国男孩托马斯·汉德福思来到塔科马城市公园游玩。在那里,男孩见到了后来成为他人生最早记忆之一的美丽画面:他在百合池上穿过一座质朴的月亮桥,水中圆弧与池上拱桥相接合成一个美丽的圆。
撰文丨王帅乃
编辑丨申婵,肖舒妍
校对丨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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