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第九十一章 三重天外的枫林 作者:星零

《神隐》第九十一章 三重天外的枫林 作者:星零

首页角色扮演神隐天尊更新时间:2024-04-22

第九十一章

  三重天外的枫林里,赶往玄晶宫的元启骤然顿住身形。他神情冷凝,望向枫林深处。浓郁的魔气若隐若现,缓缓朝两人涌来。

  “殿下?”长阙神情一变,化出仙剑,护在元启面前。

  魔气现身,化成一团黑雾立在两人不远处。

  “是你!”元启面容更冷,眼底竟罕见的出现了一抹*意,“那个闯入藏书阁的魔族。”

  数月前这魔族闯入大泽山,重伤阿音,事后却逃得无影无踪。元启如今知道它当时潜进了鸿奕体内,那在大泽山上控制鸿奕屠戮大泽山满门的必是此人。

  “是你控制鸿奕,*了我大泽山满门。”元启冷冷开口,越过长阙的保护,望向那团黑雾。

  “殿下!”念及元启如今的身体,长阙眼底拂过一抹担忧,但却又怕在这魔族面前露了行迹。

  “不错,大泽山上下是本尊所*,元启神君,你寻找鸿奕,不就是为了得到本尊的下落,如今我来了,不是正和你意。”

  “藏头露尾,也敢自称为尊。”元启毫不客气呵斥。

  “元启神君身份尊贵,我这个下三界的魔族自是不敢在神君面前称尊。”黑雾中的声音嘲弄十足,拖着长长的不屑之音,“可纵你身为真神之子又如何,你还不是护不住你的师门。小神君,那些老道士小道士临时之时的惨叫,我可是每日回味呢……”

  “住口!”元启再也不能忍受黑雾对大泽山逝者的亵渎,掌心化出元神剑,朝黑雾而去。

  “殿下!不可!”

  长阙在这时瞧出不对劲,意图去拦元启,却失了时机。元启踏入枫林深处,一剑落在那黑雾之上,黑雾一剑就被元神剑的剑光击得粉碎,显然不是真身。

  元启所踏之处黑色禁制陡然出现,将元启和意图拉他回去的长阙困在了阵法之中。

  “哈哈哈哈,想不到大泽山在神君心中竟然如此重要,小神君,你这重情重义的性子,倒真是和你母亲截然不同!放心,我知道我伤不了你,可困你在这小小天地之间,本尊还是做得到。”

  张狂的笑声在阵法外响起,清漓化出真身,逼出心头血祭在阵法之上。阵法魔气更盛,固若金汤。

  鸿奕吞了清漓三分之一的魔力,如今她又用三分之一魔力来困住元启,怕是此时的清漓,维持在半神之力上都格外勉强。

  她冷冷扫了一眼被困住的元启,转身朝天宫而去。

  阵法内,元神剑一剑剑击在阵印上,那黑色阵法却岿然不动。

  元启身上的神光渐渐变得极其微弱,元神剑发出急促的鸣叫,围在他身边不肯再动用神力。

  “殿下!”长阙扶住元启,“您现在的身体,怎么还能再动神力!”

  元启推开他,眉头紧锁,“那魔族困我在此,一定有所图,是我大意了。这禁制上有她的心头血护着,长阙,你破开此阵需要多久?”

  长阙面色凝重道:“这阵法是以上神之力布下,我要破开最少也需要半个月。”

  半个月?元启眉头皱紧,太久了,阿音的刑罚尚不足半月,他被困在此处,天宫里的阿音怎么办?

  元启透过雾霭沉沉的魔阵望向仙界天宫的方向,眼底划过担忧。

  就在这一日,妖皇森鸿死于仙族之手和狐族族长常沁身亡的消息如惊雷一般传遍三界。

  已经晋神成功的狐族新族长鸿奕在森羽的拥护下临危受命,成为新的妖皇。

  妖界大军在森鸿身死的三日后集结在仙妖结界处,等待新皇的军令。

  仙界天宫,御宇殿。

  御风惊雷等四位上仙高坐,三府六洞的老神仙们眉头紧锁,倒是华默父女神态间不似他们这般沉重。

  “惊雷上尊,如今妖族盛传森鸿是死在我仙族手中,他们聚集大军在仙妖结界处,战事一触即发,如此重要之时,元启神君去了何处?”

  仙妖征战几万年,这些个老神仙早就习惯了。只是开战都讲究个名正言顺,明明是鸿奕屠戮了仙山,罪孽深重,森羽将他救回妖界,仙族没找妖界问罪已是网开一面,这才几日就成了妖皇死在仙族手中,鸿奕不仅成了妖皇,妖族还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任谁都接受不了这落差。

  “荒唐,天帝未归,妖皇堂堂上神,仙族中人谁能*他?我看是他们妖族内讧,将罪责推到我仙族身上才是!” 惊雷怒道,一副妖族阴诡滋事的模样。

  “惊雷上君说得不错。”华默颔首,很是赞同,“那妖狐罪孽深重,很可能是他怕妖皇惩罚于他,晋神成功后*了森鸿窃取皇位,甚至将罪责推到我们仙族身上,蓄意挑起仙妖之战。若是妖界得胜,我仙族又岂能去惩罚他这个妖界之主。”

  华默徐徐分析,倒是有理有据,不少掌教纷纷点头,似是认同了他的说法。

  只有御风摇摇头,“我看不像,森羽敢来天宫救鸿奕,必是妖皇暗中首肯,他如此庇佑鸿奕,鸿奕怎会*他?更何况妖皇两兄弟感情深厚,一向互相扶持,若是鸿奕所为,森羽怎么可能拥他为皇?”

  御风到底辅佐澜沣掌管天宫多年,又一向理智谨慎,他的话颇有几分重量。

  华默眼中暗芒一闪,拂过几分恼怒,面上却不显半分。

  “御风上尊说的是,不过妖族向来狡猾,鸿奕害死了帮他救他的大泽山满门,足可见其忘恩负义心狠手辣。森羽识人不清,甘心为他所驱使也不是不可能。”

  华默只说了一种可能,并非盖棺断定,倒让御风不好辩驳。殿中仙族们比起妖皇真正的死因,更担心另一桩事儿。鸿奕以十尾天狐晋神,入神之初就远远强于普通上神,他若存心挑起仙妖之争,在上古神界关闭的境况下,仙界确实前途未卜。更何况百年前白玦上神以一己之身挽救三界,好不容易换来三界和平,如今仙妖战乱又起,这些老神仙们总觉得心里不得味儿。

  偏偏最关键的时候在仙宫坐镇的元启神君却消失了。景阳宫的仙侍们只知道数日前元启和长阙离宫而去,但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仙妖两族停战百年,即便鸿奕是妖皇,也不敢随意挑起战争,但我们也不可轻慢,惊雷,你和炎火立刻率领五万大军赶赴仙妖结界,严防他们侵扰结界,威胁我仙界安危。”

  “是。”四位上尊以御风为尊,惊雷和炎火颔首。

  “灵电,你带领三位上君去暗中寻找元启神君,切记不可让妖族知道神君已经不在天宫。”

  “是。”

  “诸位掌教,老神君,两界情势危及,还请诸位暂时留在天宫,襄助我等稳住大局。”御风起身,朝殿上诸仙拱手请求。

  见御风如此诚恳,这些老神君们连忙回礼应好。他们皆是仙族一山之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是要助天宫渡过此次危机。

  “御风上尊。”御风正欲将众仙散去,华姝却突然起身开口。

  “华姝公主,你还有何事?”因澜沣的缘故,天宫中人一向对华姝很是客气。

  “上尊,元启神君数日前曾定下大泽山阿音女君削仙骨剥仙籍之罪,十五日之期将至,阿音女君的刑罚……” 华姝眼中露出一抹悲恸和不满,“可是依期执行?”

  “这……”御风一愣,他对阿音于心不忍,可鸿奕大罪于仙界,阿音将他放走,确实是仙族的罪人,更何况华姝作为澜沣的未亡人,提出这事儿亦名正言顺。

  满殿上仙皆是如此想,都未提出异议。

  “既是元启神君亲自定下的刑罚,十五日之期到后,无论元启神君是否回天宫,将阿音女君削仙骨除仙籍,送去清池宫吧。”御风叹了口气,道。

  “是,上尊。”华姝微微一礼,面上愤懑稍稍释怀,不再多言。

  满殿上仙散去,华姝去了天冢祭拜澜沣,华默刚回到休憩的偏殿,便看见清漓正在书房中等他。

  华默脸色大变,低声怒道:“你疯了,仙界上仙齐聚天宫,你居然还敢来这里,若是让御风发现魔族出现在我这,妖皇和大泽山的事都藏不住!”

  清漓满不在乎,挑了挑眉,“怎么,那些上仙不肯相信你说的话?”

  “其他人都好办,只有那个御风冥顽不明,不肯相信森鸿死于鸿奕之手又嫁祸仙族。”

  “啧啧,不愧是凤染看重的人,果然有些脑子。不过元启被我困住了,他一个人长脑子没用,森鸿和森羽兄弟情深,等他助鸿奕稳定了妖皇之位,势必会发兵仙界,为他兄长报仇。”她笑了笑,“这还得多亏你盗出了御风的仙剑,否则森羽也不会相信森鸿是死于仙族之手。”

  华默却不若清漓一般想,他狐疑道:“妖界真的会出兵?森羽悲愤于森鸿之死,那鸿奕可是狡猾得很,他才是妖皇,若是他心存怀疑,不愿意……”

  “那就逼他出兵。”清漓眸光一冷,“他姑姑死了,如今他心心念念的不过就是那只水凝兽,他要是知道水凝兽活不了了,你说……”她朝华默露出一抹鬼魅的笑容,“他会不会破了天宫,救回他心爱的人?”

第九十二章

  “那只水凝兽放走了鸿奕也只是个剔仙骨除仙籍的罪,满三界都知道元启想保住他那师妹,鸿奕又怎会不知?”华默对青漓的话并不信。

  “陛下这就不知道了,鸿奕可是对那只水凝兽情根深种,那水凝兽又是为了他才会被处以剔骨之刑,他如今已经是妖皇,难道还会眼睁睁看着那水凝兽遭这种大罪?再说要是他知道行刑的是华殊公主,就更不会坐视不管了。”青漓看着孔雀王笑得意味深长。

  “殊儿?你把殊儿扯进来做什么?她并不知道我们暗中合作,不要让她知道太多。”华默皱眉。

  华殊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若是孔雀族和魔族合作之事被三界所知,那孔雀一族在仙界将再无立足之地。

  见华默的模样,青漓眼中拂过一抹不屑,为了让森羽和鸿奕确信森鸿是死于仙族之手,华默不仅带出了御风的仙剑,更是以仙力偷袭森鸿,在他身上留下的仙气,如今倒是撇清得厉害。

  但她需要华默,只得耐着性子道:“在鸿奕心里,要是元启真有本事,就不会把他师妹剔仙骨除仙籍了。况且华殊公主一直以为鸿奕是*死澜沣的人,阿音放走了她的*夫仇人,若是她行刑,你觉得鸿奕会怎么想?”

  华默沉默,半晌道:“你想让我把殊儿行刑的消息传到妖界去?”

  青漓赞许地点头,“不愧是华默陛下,鸿奕只有从仙人口中知道阿音性命不保,才会毫不迟疑地发兵仙界。”见华默面带迟疑,青漓声音低了低,带了一丝蛊惑,“华默陛下,仙界不乱,孔雀一族怎么会有出人头地的时候呢?凤族自百年前的战役后不再介入仙妖之战,只要妖界来袭时孔雀一族身先士卒,立下战功,你们自是不必再居于凤族之下。”

  “你的魔族大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破开九幽炼狱,重现世间?”华默微微迟疑,问道。

  当初他之所以答应和青漓联手,除了青漓的魔功可以助他重塑妖丹外,便是她许诺将九幽炼狱中的魔兽召唤而出,两人共驭三界。七万年前那场魔兽之乱,就连上古界众神都无法轻易平乱,华默真正觊觎的是青漓驾驭九幽炼狱里那些上古魔兽和凶兽的方法,他坚信一定有某种特别的原因才能驭驶这些魔物,否则就算以青漓上神巅峰的实力,也绝对无法将让整个神界都忌惮的炼狱之物纳入麾下。但如今百年过去,九幽炼狱的魔物还没有现身的迹象,华默终于忍不住,在仙妖之争的关键时候问了出来。

  青漓眼眸一眨,“陛下急什么,九幽炼狱的大门有天启的法印封着,以我现在的力量,还无法破开封印,只要仙妖之战一起,我自有办法。”

  华默只是她利用的人,神秘莫测的玄一是青漓最大的依仗,她岂能让华默知道玄一的存在。

  见青漓避而不谈,华默目光一暗,但如今显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他忍住心底的不悦,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鸿奕知道是殊儿行刑。”

  青漓见他答应,面色微缓,“我相信陛下,不过做戏要做全,以防万一,我得去天冢一趟,只有公主真的允了这事儿,鸿奕才会深信不疑。”

  她话音落定,化为一缕黑烟,消失在偏殿里。

  天山天冢,华殊立在澜沣墓前,眼底仍有哀恸。

  澜沣死前那一眼始终在她眼中挥之不去。她抚上澜沣的碑石,声音又冷又恨。

  “你放心,那只水凝兽敢放走害死你的妖狐,我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受到惩罚。”

  天冢里冷风拂过,似有应答,似是无奈,可惜仇怨入心的华殊,什么都听不见。

  天冢外,青漓悄然而立,她看着孤孑一身的华殊,仿佛像是看到了当年被森羽所背弃、被世人唾骂的自己。同样的怨,同样的恨。

  因为不甘,她才会利用天启的神力从九幽炼狱中盗出弑神花,因为恨,她才会拼着最后一口气走到玄一面前,为自己求了一身魔力。

  当初玄一赐她魔力,也给予了她破开九幽炼狱封印的能力。但这种能力仅限于她,其他魔兽凶兽仍然只能留在暗无天日的九幽炼狱之中。她曾向玄一允诺,只要她能以一己之力挑起仙妖之战,玄一就会打开九幽炼狱的封印,让魔族重现世间。

  她潜心筹划了百年,本来是想利用孔雀王对鹰族的仇恨和对凤族的嫉妒,挑起仙族内斗,然后再利用鸿奕体内的魔气将其控制屠*仙人以挑起两族战争。哪知元启横空出世,竟闯入炼狱带走了鸿奕,还和澜沣交好。他身份特殊,又是大泽山的弟子,自青漓得知元启身份的那一日起,她就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她不仅要让元启受师门尽丧之苦,还要他亲手毁了自己的父亲用性命换来的三界和平。她要让上古看看,所谓的神之子,也不过是个感情用事的懦弱之人,更是让三界大乱的始作俑者。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进行,随着澜沣和妖皇惨死、大泽山灭亡,仙妖两族如今已经势同水火,只要她再推上一把,逼鸿奕出兵仙界,那她当年对玄一的承诺便已完成。到时候她就可以获得更强大的魔力,带着九幽炼狱里的魔兽重临三界,和上古界的众神分庭抗礼,成为亘古以来最强大的魔,不受神的管束。等到了那一日,她一定会走到森羽面前让他知道他当年弃之不要的,已经成为三界最尊荣的主宰,而他一心深爱和看重的常沁,早已经变成……

  青漓思绪之间,华殊已从天冢走出,她看见青漓神色一变,朝四周望见空无一人才松了口气。

  为了壮大孔雀一族,她当年受了青漓不少神丹神药,她暗中将仙界之事透露给她,但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魔族有牵连。

  “魔尊,你怎么会在这儿?”

  华殊一靠近青漓便回神了,见华殊一脸凝重,她挑了挑眉,“不用担心,以我的魔力,就算是御风也发现不了我。”

  这话倒是不假,但华殊道:“魔尊还是快些离去,如今元启神君已经化神,他要是回来,必能发现你在这。”

  青漓闻言笑了起来,“怎么,公主是怕元启发现你和魔族有勾结?”她顿了顿,眼底露出一丝深意,“想不到公主如此在意元启的感受。”

  见华殊神色一僵,青漓不再多说,道:“公主放心,我来天宫是为了公主,等我说完要说的话,马上就走。”

  华殊脸上露出一抹狐疑,“为了我?”

  “听说再过几日,便是元启那师妹的受刑之期?”

  华殊脸色一冷,“不过是一只卑微的仙兽,得了东华上神的怜惜才能留在大泽山,什么神君的师妹!”

  这话中的怨愤和嫉妒一样都不少,青漓自然听得明白,“我还听说,元启如今未在天宫内。”

  “魔尊到底想说什么?”以华殊的聪明,自然明白青漓话中有话。

  “鸿奕*了公主的夫婿,那水凝兽大逆不道放走了他,放在旁人身上最轻也是轮回之刑,可元启却一力保下了她,想必公主心中亦是不平。”

  “元启神君已经化神,他身份尊贵,连天宫四尊也对其敬重有加,他一心护下那水凝兽,纵使我心中不平,又能如何?”华殊愤愤道,显然并不满意只将阿音削骨逐仙籍。

  “既是公主心中不愤,何不亲手对那水凝兽用刑?”青漓笑了笑,建议道。见华殊一愣,她压低了声音:“元启并不在天宫,剔骨之刑可轻可重,公主本就不谙于此,就算行刑之中出了事,也是那水凝兽自己体弱,受不住罢了,和公主又有什么干系呢?”

  华殊神色一变,“你是想让我,不行,她毕竟是元启神君看重的人,我要是动了她,将来神君回来……”

  “嘘。”青漓伸出手在嘴上触了触,“就是因为她是元启看重的人,她才不能活。”她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难道公主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挑中澜沣上君?公主可要明白,澜沣上君已经死了,如今天宫里最前途无量的那位可是元启……”

  “魔尊,澜沣尸骨未寒,我从未想过……”身后的天冢里还埋着澜沣,华殊纵使再恋战权势,也没有想过现在和元启有什么纠葛。

  “现在所想可不代表将来,仙人寿命可是千年万年那般长久,谁能说得准将来会发生什么呢?”青漓打断华殊的话,“若是公主将来有想凤临天下的一日,元启身边就绝对不能有一个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小师妹。公主自己好好定夺吧,本尊就不多言了。”

  青漓话音落定,见华殊沉默,知道自己的话被她听了进去,留下一阵鬼魅的笑声化为黑烟消失了,只留下华殊怔怔立在原地。

  许久,华殊回转头望了天冢一眼,那里澜沣的墓碑冰冷而孤独。

  “你已经不在了啊。”她叹息的声音轻轻响起,“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护着我了。”

  妖族本就以虎族和狐族势大,虽然森鸿骤然而逝,但鸿奕以十尾天狐之身晋神,又有森羽的拥护,不过短短数日,他便坐稳了妖皇之位。

  此时鸿奕立于玄晶宫主殿,身着绛紫皇袍,眉目俊美,目光深沉,早已不再是当年和古晋斗嘴耍狠和阿音玩闹逗乐的模样了。

  他望向天宫的方向,神情冷凝。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森鸿的死,但森鸿身上的伤口里确实有仙气攻击的痕迹,他身上又插着澜沣的仙剑,死于仙族之手毋庸置疑。

  森鸿已是上神,要诛*他,又岂是一个御风能做到鸿奕和森羽曾见识过仙界那十二位上仙合力祭出的仙网,那仙网的力量并不比上神低,要*死森鸿并非不可能。

  森羽一心认定是仙界上仙合力而为,证据确凿,鸿奕并不能反驳。只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受了森羽救命之恩,如今又身为妖皇,若是证据确凿下不能为森鸿讨回公道,妖族上下势必寒心。

  以鸿奕和森羽的性子,学不来仙族隐忍的那一套,在妖界大位定下后,两人便决定出兵天宫,拿回御风,为森鸿讨一个公道。仙妖结界处守有仙族大军,是以两人从一开始便没想过从结界而入,调遣妖兵去交界处只是权宜之计,用来迷惑仙族,反而天阶尽头的罗刹地是仙族守军最薄弱的地方。那里除了一个昔日的仙族大皇子景阳,并没有多少上仙在此,只要破开罗刹地的封印,便可长驱直入,直捣天宫。

  如今妖界大军已经悄悄驻扎在罗刹地靠近妖界十里外的地方,只等他和森羽一到便可进攻。

  况且,鸿奕叹了口气,阿音被御风一剑击落在地口吐鲜血的情景始终在他眼前出现。他并不放心把阿音留在天宫,以前的古晋会拿命去保护阿音,可如今化神的元启……

  削仙骨,除仙籍。元启是有多不相信阿音,才会做出这种惩罚?

  当初鸿奕深受魔气入侵之苦,被森羽所制迫不得已才将阿音独自留在仙界,如今他已晋神,又身为妖皇,有了庇佑她的能力,无论怎么样,他一定要攻入仙界,把阿音带回来。

  殿外脚步身响起,颇为急促。鸿奕眉头一皱,转过身看见森羽一脸凝重地走进来。

  “怎么了?”

  “刚才守界侍卫在三重天外抓住了两个仙族。”森羽的父亲和两个兄弟全是死于仙族之手,他如今对仙族只有仇恨。就算是风染出现在他面前,怕也是会立刻拔戟交手。

  “仙族?仙界何处洞府中的人?”自森鸿死于仙族之手后,玄晶宫和三重天外戒备森严,想不到竟还有仙族不知死活敢闯进来。

  “百鸟岛的。”森羽道:“听侍卫说,是孔雀族的年轻一辈,那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秃鸟说你害死了他们公主的夫婿,来妖界找你决斗。”想必是颇为嫌弃百鸟岛不知死活的做派,森羽提起这两人都是一脸无语。

  鸿奕和宴爽交好,自是知道百鸟岛孔雀一族是些什么东西,连听都懒得听,道:“不过是些跳梁小丑,关着就是,不必上心……”

  森羽摇摇头,“我倒不是为了这两只孔雀而来,只是侍卫从那两只秃鸟口中听说,仙界天宫定下了为阿音行刑的人……”他顿了顿,颇为担心的模样,“是华殊。”

  窗边,鸿奕猛地转过身,眼底已经蒙上了一片暗色。

第九十三章

  未至十五日之期,罗刹地妖界重军集结的消息已然送到天宫,当年罗刹地一战历历在目,念及戍守罗刹地的景阳,御风等上仙大惊之下统御天宫众仙和五万仙兵匆忙赶赴罗刹地。

  整座天宫再无上仙,除了特意留下的华姝。

  鸿奕举兵入侵罗刹地的这一日,长阙终于破开清漓的阵法,两人重见天日,未及赶赴玄晶宫,极北之处浓厚的血腥气染透了半个界面。

  长阙倒吸一口凉气,“神君,那是……”

  “罗刹地。”元启眉宇一凝,吐出三个字,沉重道:“鸿奕发兵仙界了。”

  “他怎么敢?”长阙怒道:“当日他毁大泽山,您饶他一命,如今他竟敢攻入仙界,毁了白玦真神定下的三界法约。”

  “到底是妖族,虽是十尾天狐,弑*之性难改,去罗刹地。”元启眼底一片肃冷,“罗刹地若破,仙界北部再无兵可守,天宫危矣。”

  “神君,还有几日就是十五之期了,阿音女君她?”长阙放心不下天宫的阿音,道。

  “鸿奕发兵,御风必定已经率领天宫众仙前往罗刹地,顾不上对阿音的刑罚,况且刑罚的时间还没到,我们先去罗刹地阻止鸿奕,然后再回天宫。”

  “是。”两人从妖界匆匆朝罗刹地而去。

  罗刹地,御风率领天宫众仙和五万大军赶到时,整个罗刹地上空都被浓得散不开的血雾所笼罩,仙兵妖兵尸横遍野,景阳和最后数百仙兵退守在仙界最后一道岌岌可危的结界里苦苦支撑。

  见御风等人赶到,重伤的景阳松了口气,只来得及把仙令交到御风手中,便昏迷过去。

  御风望着血流成河的罗刹地,悲愤莫名,满是怒火地望向妖军正中的皇者。

  “鸿奕,当初闲善掌教一力保你,你以仇报怨,毁了大泽山不说,还敢犯我仙界,做下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哼,冠冕堂皇,休得污蔑我皇!”未及鸿奕开口,森羽看见御风,煞气凛然,“你仙族的命是命,我妖族的命就不是吗?你们仙人敢行刺我皇,我们妖族自是要向你们讨个公道!”

  森羽话毕,众妖君群情激奋,妖兵阵中旌旗摇摆,一副不破仙界誓不罢休的模样。

  “行刺妖皇?”御风一脸诧异,“胡说八道,我仙族何时行刺了妖皇?”

  “还敢抵赖。”森羽抛出一把仙剑,扔到御风面前,“你的佩剑就插在我兄长身上。”他的目光在御风和天宫那十一位上仙的身上逡巡而过,“不是你们*了他,还能是谁?”

  御风手一挥,将仙剑卷起,定眼一看,确实是他的佩剑,脸色微变,“数日前我的佩剑被人所盗……”

  “无需多言!”森羽打断御风的话,“我岂会信你的推托之词!我兄长既败于你等仙族之手,是他技不如人,今日罗刹地的仙人,我森羽一个也不会放过!”

  森羽说完,向鸿奕躬身请命:“陛下,请允许我和御风一战,以报*兄之仇。”

  鸿奕的目光落在悲愤的森羽身上,妖异的深瞳中拂过叹然,颔首道:“准。”

  鸿奕话音落定,长戟顿出,威势震天,朝御风而去,御风不得不迎上森羽凌厉而毫不留情的攻击。

  两军战前,两方高手颤抖在一起,一时难分上下。

  鸿奕望向罗刹地后天宫的方向,眉宇肃凛。

  阿音,等我,我一定会把你从天宫平安地带走,以后,我会好好守在你身边,护你一世安宁。

  众仙离去的第二日,十五之期未至,凤栖宫的殿门便被推开。

  阿音立在院中桃树下,御风留下的剑伤显然还未恢复。她被关在凤栖宫中已有小半月,除了和昏迷的宴爽青衣相守,她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何事。算算时间,还未到行刑之期。

  阿音回过头,一列仙侍仙兵立在院外,虽仍不敢造次,眼底却没有恭谨。

  “阿音女君,仙尊们决定将你的刑罚之期提前,请去青龙台受罚。”

  早来晚来,都有这一日,这些天宫的神仙们竟连两日都等不得了?阿音自嘲,并不多言,跟着仙侍朝青龙台而去。只是很奇怪,她如今好歹是天宫的重犯,这一路前去却安静异常,除了各宫殿前守着的三两仙侍,竟连一个上仙都不曾见到,青龙刑台上更是冷冷清清,和当初鸿奕受刑时别如天壑。

  她还未回过神,远处一阵雀鸣,五彩孔雀踏云而来,华姝和她身后的侍女红雀化为人形,落在青龙台外。

  阿音挑了挑眉,目光沉静如水,望向华姝不言。

  “你倒是镇定,见我前来,也不慌张。”华姝一拂袖摆,坐于台外高坐上,淡淡道。

  “何须慌张,这里是天宫,不是你的百鸟岛。纵我有罪,也不是你来问。”

  阿音冷淡的目光让华姝胸中腾出一抹怒意,明明只是一只卑贱的水凝兽,为何能无视她至此?

  “是吗?”华姝抬眼望了天宫最高的一处殿宇,露出一抹深意,“你又怎么知道将来这里不是我的天宫?”

  见华姝踌躇意满,阿音扬了扬嘴角,“阿音倒是不知,澜沣上君刚刚过世,公主便有如此大志。”

  “你!”提及澜沣,华姝神色一冷,“巧言令色,元启神君降下神罚,天宫已经定下我为行刑之人,今日便是剥你仙骨,除你仙籍之期!”

  “你是行刑之人?”阿音神色冰冷,“谁定下的?”

  华姝面容一滞,眼神微闪,一甩袖袍开口道:“当然是元启神君。”

  “不可能!”阿音脱口而出,眼底是藏不住的诧异。

  见阿音一直自持的脸上出现破碎之意,华姝心底一阵快意,口无遮拦,“怎么不可能,如今天宫以神君为尊,若没有他的允许,几位上尊又怎会让我来行刑?你虽重罪,但不过是只微不足道的水凝兽,我来行刑便够了。”

  华姝说的不假,她到底占着一个元启师妹的名分,若无元启允许,又怎会是华姝来青龙台。如此一想,阿音心灰意冷。

  阿音孤孑立在青龙台上,看向华姝,“我的罪,我自会受。这一身仙骨本就是他给的,他既想拿,你动手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勾结妖族,早就想到会有这等仙神共弃的下场!”华姝手一抬,手中幻出天锁,朝阿音而去。

  沉沉的天锁将阿音双手缚住,压在她身上,几乎将她压倒。

  “跪!”华姝神情一冷,仙力加重,但阿音牢牢立在青龙台上,决然不跪。

  “我大泽山门人,跪天跪地跪神,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跪你!要这一身仙骨,拿去就是,我才不稀罕!”

  “你!”华姝终于被激怒,“死到临头还嘴硬,不要以为你是元启的师妹,我就会手下留情。天雷,出!”

  华姝祭出仙力,青龙台上仙侍散去,天雷被华姝引下,落在阿音身上。

  天雷入骨,生生窜入血脉将仙骨斩断,阿音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却不跪不动,生生抗住。

  “七道天雷可除仙骨,受了你的刑,我就再也不欠仙族。华姝,你有多少本事,尽管使出来。”

  华姝眼底冷意拂过,想起清漓在天冢的话,十成仙力祭出,把青龙台上的天雷尽数引下。

  六道天雷劈在阿音身上,她背上满是血痕,每一道天雷降下,仙骨碎裂的声音便清晰地传到一旁仙侍的耳中。阿音受着天雷之刑,断骨之痛,身上的仙锁更沉沉压身,虽不跪,却也被天雷击打得伏倒在青龙台上,仿佛没了声息。

  看着华姝行刑的仙侍面带不忍,华姝公主引下的天雷远胜寻常之雷,显然带了私愤。虽她重罪,但到底阿音身份特殊,若是她真出了事,将来元启神君回来……

  “公主!”第六道天雷一止,一旁的仙侍忍不住道:“阿音女君到底是元启神君的师妹,这天雷是不是……”

  仙侍话音未止,华姝的目光冷冷扫来,竟逼得仙侍不敢再言。

  华姝漠然地扫过伏倒在地的阿音,突然起身朝青龙台走来,停在了阿音面前。

  久久等不到第七道天雷,阿音缓缓抬头,撞上了华姝嘲讽的眼。

  她几乎不剩什么力气,眼底却依旧锐利,“怎么停下了?怕最后一道天雷太重,要了我的命,没办法对元启交代吗?”

  华姝嘴角一勾,蹲下身,声音低低的,“元启神君?他怕是顾不上你。阿音,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整个天宫一个上仙都没有吗?”华姝凑近阿音的脸,终于藏不住眼底怨愤的神色,“你还不知道吧,鸿奕已经是妖皇了。他率领妖兵进攻仙界,如今罗刹地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所有上仙全都去了战场……”

  阿音目光一凝,眼底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你说什么?鸿奕率领妖兵攻打仙界?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做!”

  华姝尤不解气,“为什么不可能,惺惺作态,若不是你放走妖狐,哪来今日的三界大乱。仙妖几百年的制衡被打破,白玦真神牺牲自己换来的三界和平一夜之间毁于一旦,你这只水凝兽祸害苍生,就算我今日将你斩*于天雷之下,又如何?将来整个仙族也没有人会为你说半句话……”她一字一句无不嘲讽:“就算是你恋慕的元启,也不会。”

  华姝说着,手中仙力汇聚,朝青龙台顶聚集的天雷而去,“不过区区一只水凝兽,扰得三界不安,落个死在青龙台上的下场,算是便宜你了。”

  她话音落定,朝青龙台外退去,第七道天雷在她的引领下,夹着恢弘的闪电重重朝伏倒在地的阿音降来。

  轰然声响,预想中仙骨断裂的声音却没有响起。一道耀眼的五彩之光在天雷降下的一瞬陡然从阿音身上升起,神光浓郁的五彩莲花出现在阿音头顶,挡住了这最后一道天雷。

  “这是……”华姝面露惊讶,“东华神君的护身莲,怎么会在你身上!”

  东华神君本体为莲,修炼万年得真身,三界无人不知。

  东华当日飞升,为三个弟子分别留下了九星灯、炫星凤冠和遮天伞,最后留给幼徒的,却是保命的护身莲。护身莲非上君之力不可开,服下化神丹后,阿音才有用这护身莲的力量,一切像是命中注定。

  恰在此时,一道长鞭夹着金色仙力朝青龙台外的华姝劈来,华姝狼狈躲过,定睛朝空中望去,脸色大变。

  长鹰呼啸,一身盔甲的宴爽展开羽翼,如战神一般出现在青龙台上空。她虽脸色苍白,眼底却燃烧着熊熊怒火。

  “阿音,去罗刹地,阻止鸿奕,别让他铸成大错!”

  宴爽一鞭挥过,阻止了想要重新引下天雷的华姝。

  “华姝,有我在,你休得胡来!”

  “宴爽,多管闲事!这只水凝兽放走妖狐,引起两族大战,你今日帮她,难道也和妖族沆瀣一气?”华姝气急,怒道。

  “我宴爽行得正坐得直,他日自会给天宫众仙一个交代。阿音,走!”

  宴爽话音落定,将奄奄一息的阿音扫到五彩真莲的莲叶上,那莲叶极有灵性,裹着阿音冲出青龙台,朝天宫极北的方向而去。

  宴爽的长鞭紧紧将华姝缠住,直至半刻钟后才寻了个空隙拜托华姝朝罗刹地的方向而去。

  “公主。”红雀惊呼,“宴爽和那水凝兽逃走了?”

  华姝望向五彩莲飞走的方向,神色冷凝,“她们去了罗刹地,两族大战,元启神君一定也去了那里,走,红雀,不能让那只水凝兽活着见到元启神君。”

  华姝说完,化为孔雀真身,带着红雀朝阿音飞走的方向追去。

第九十四章

  罗刹地,森羽和御风皆是两族高手,以命相搏下仙妖之力在罗刹地上空激荡出澎湃的战力,御风到底长森羽万余岁,仙力略胜一筹,险险半招剑伤森羽,此时一道神力横空出世,破开御风的仙剑,将森羽从激斗中拉回。

  鸿奕踏出独角妖马战车,上前一步,望向众仙不怒自威。

  “天帝未归,元启未至,你们不是我的对手,看在闲善掌教对本皇的恩情上,本皇无意灭绝仙族,放下仙剑,让本皇去天宫,本皇便饶你们一命。”

  “妄想!”御风刚受了鸿奕神力一击,嘴角带血却不怯半分,他持剑上前,将一众仙兵护在身后,“罗刹地是仙族最后的屏障,本尊绝不会让妖族踏过此地染指我仙界,众仙!布阵!”

  他话音落定,跟随他前来的十一位上仙毫无迟疑跃至半空,和御风仙力相融,化成仙网,牢牢将鸿奕笼罩其中。

  华默隐于十二位上仙身后隐没不动,他本欲在罗刹地助御风击退妖族,哪知晋神后的十尾天狐竟如此可怕。

  森羽皱起了眉,当初鸿奕在仙界就是被这十二位上仙的仙网所伤……

  仙网中,鸿奕神情一凝,手中赤红神力凝聚,寂灭轮现于掌中,他长手一挥,寂灭轮带着浑厚的神力朝御风而去。御风本是仙网中筑基的一角,位置最为重要稳固。

  众仙见鸿奕直取仙阵黄龙,大惊之下纷纷纵身挡在寂灭轮前。居首的三仙一马当先,汇剑而挡,奈何鸿奕神力大成,三仙重伤,纵剑断寂灭轮底,也只堪堪将寂灭轮逼得退后半尺。

  鸿奕手握寂灭轮,冷哼一声:“吾非当日,以为本皇还会被你们所困吗?”

  他话语之间,步履翩飞,寂灭轮持于身前,朝仙阵最中心的御风大步而去。

  阵中众仙岂能让他如意,仙阵若破,阵外五万仙兵绝非鸿奕对手。除御风稳立中心守住阵眼外,阵中八仙首尾相连,化出一把巨剑,将阵中仙力数倍凝聚至剑端,迎上了鸿奕掌中的寂灭轮。

  轰然声响,仙阵中仙神之力碰撞,逼得阵外两军各退数米,尘嚣落定,众人定睛看去,那把巨剑被鸿奕握于掌中,七位上仙纷纷落在御风身旁,口吐鲜血脸色惨白。

  十二位上仙中仙力最薄弱的泉林上仙跪在鸿奕脚下,脖上驾着鸿奕手中的仙剑。

  鸿奕神情冷凝,望向御风,“你们拦不住本皇,打开罗刹地的封印,你跟我们回妖界受审,否则……”他的目光在罗刹地前的五万仙兵身上逡巡而过,“今天这里所有的人,都要为仙族陪葬。”

  “鸿奕,你敢!”见鸿奕手中仙剑在泉林上仙脖中更进一寸,鲜血崩出,御风气急,怒道。

  “本皇有何不敢,当年你们侵我妖族,逼我父母战死之时,也未见得有半分心软。”鸿奕目如冰泉,冷冷道。“御风,打开封印,否则今日罗刹地前,本皇不留你仙族一条性命!”

  “御风上尊,不可!鸿奕!莫欺我仙族无人!”仙剑下被困的泉林上仙猛地大喊,倾身上前,脖颈在仙剑上更入寸许,他不惜长剑入喉,拼着将一掌劈在了鸿奕身上。

  一品上仙临死倾力一击到底不可小觑,鸿奕闷哼一声,略退半步,抬手一挥,泉林上仙犹若断线的风筝重重跌落在众仙面前,众仙看去,泉林上仙在鸿奕一掌下气息全无,脖颈处满是鲜血,只是那眼仍睁着,竟是死不瞑目。

  “泉林上仙!”见泉林惨死,御风目眦欲裂,猛地跃至半空,化成本体毕方仙兽,他青色的羽翼展开,几乎将重伤的上仙们齐齐掩在身后。

  毕方神鸟清朗的声音犹带悲愤:“鸿奕,你欺人太甚!今日纵使我身死于此,也绝不退半步!”

  御风是天宫资格最老的上仙,曾辅佐暮光、凤染和澜沣,可谓德高望重,三朝元老。见他现出本体抵御妖皇,众仙担忧不已。

  “就算你死,也拦不住本皇的路。”鸿奕眼中拂过一抹复杂,但瞬间被冷硬所取代,他如今已是妖皇,再也不能对仙族心慈手软。

  鸿奕掌中的寂灭轮燃起熊熊妖火,浑厚的妖神之力将整个罗刹地笼罩。

  毕方鸟长鸣一声,望着地上惨死的泉林上仙,大眼里噙满悲愤,羽翼上淡淡的火光渐渐浮现。

  毕方本是火鸟仙兽,但却极少靠自身之力燃起火光,只因他周身之火和凤皇可燃万物的炙火极为相似,威力巨大,却是毕方一族的兵解之法。

  见御风羽翼带火,其余众仙皆是一怔,进而大恸:“御风上尊,不可!”

  毕方鸟犹若未闻,展开带火的羽翼,奋不顾身朝鸿奕撞去。那头鸿奕见御风来势汹汹,终于凝重了神色,掌中寂灭轮神光大震,迎上毕方鸟悍不畏死地一击!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罗刹地上空响起,鸿奕被上君巅峰的毕方鸟撞得倒退十来米,嘴角竟逸出了一点血迹,他眼底现出熊熊怒火和战意,寂灭轮牢牢将毕方鸟锁在火焰中,神鸟的悲鸣声不绝于耳,很快毕方鸟的青羽便不能阻挡寂灭轮的炙火,伏倒在火中奄奄一息。

  众仙不忍再看,就在毕方鸟羽翼上的仙火即将熄灭的一瞬,黑色的古剑自空中劈下,浩瀚的神力生生将寂灭轮震飞,一道身影闪电般出现在炙火中,将奄奄一息的毕方神鸟扔回了仙兵之列。

  那人白衣黑发,手执神剑,傲然立在罗刹地众仙身前,恍若神邸。

  众仙接住化为人形的御风上君,定眼朝持剑的背影看去,面容转忧为喜,惊呼:“元启神君!”

  长阙出现在白衣神君身后,面露担忧。

  元启的目光在重伤一地的上仙和御风身上逡巡而过,而后落在泉林上仙那双死不瞑目的眼上,他目光沉沉一凝,许久,看向鸿奕,沉沉的声音响在罗刹地上空。

  “早知今日,当初我一定不会救你性命,带你回大泽山。”元启目光冰冷,“鸿奕,仙妖和睦乃两族万年得来不易之果,你竟然为了一己喜怒,妄兴兵灾!”

  鸿奕眯眼,望向元启半点不为所动,“我们妖族素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仙族一百年前屠戮我族,如今又刺*我皇,我为何不能出兵仙界,报我族大仇?更何况阿音为救我性命身陷天宫,被你剔仙骨除仙籍,今日就算踏平天宫,我也要带她回妖界。”鸿奕神情沉沉,“元启,你只管护你的三界安宁,我只要她一人平安,这天上地下,谁都不能伤她!”

  “本王便知那水凝兽和你关系匪浅,当初她口口声声说你屠戮大泽山是为魔所害,本王看是你们早有私情,她不分黑白不顾师门偏帮于你!简直是我仙族败类!”一直隐于一旁的华默瞧准时机,走出众仙之列呵斥鸿奕,倒让一众上仙深以为然,义愤填膺。

  原本众仙以为妖皇出兵仙界是为了替森鸿报仇,哪知他竟是为了大泽山的水凝兽而来,他们原本不信阿音和鸿奕有私情,如今却不得不怀疑,能让妖皇倾一族兵力攻打天宫,不惜挑起两族之乱,阿音和妖皇必是关系匪浅。当初她在天宫锁仙塔放出鸿奕,定不是她所说的鸿奕无辜,而是和鸿奕早有私情,这才帮鸿奕逃出。

  如今鸿奕挟妖族大军而来,重伤御风上尊,逼死泉林上仙,众仙气怒难平,不免将所发生的一切苛责到阿音身上。

  听见华默所言,元启眉头微皱,看向众仙,“阿音私放鸿奕,我已降下神罚,她将入清池宫,过去种种,都已和她无关,此事诸位不必再言。”

  元启虽是对着仙人所言,冷凝的目光和威压却落在华默身上,华默心底一惊,自知惹怒了元启,不再多言。

  “既然已是一族之皇,你就不再只是有仇必报的狐族王子。”元启转头看向鸿奕,“森鸿之死必有蹊跷,阿音是我师妹,她的安危也不必你来护,鸿奕,不要挑起两族祸乱,带着妖兵回三重天,否则我绝不会再姑息你。”

  “神君!”鸿奕害死了林泉,一众天宫上仙绝不愿轻易放他回妖界。奈何众仙也知元启身为白玦之子,最为看重三界和平。

  “不必我来护?”鸿奕神色更冷,“元启,剔仙骨,除仙籍就是你对她的保护?把行刑之人选为华姝就是你对她的庇佑?”他忍不住冷哼一声:“你的保护和庇佑只会让她死在天宫!”

  鸿奕手中的寂灭轮重新燃起炙火,直指元启,“从今而后,阿音的命由我来护!”

  华姝行刑?元启一愣,脱口而出:“什么华姝行刑?”

  一旁的上仙们没想到妖皇连华姝对阿音行刑都知晓得清清楚楚,他们最是清楚元启看重这位师妹,生怕他此时因妖皇的话乱了心神,忙不迭捏了把冷汗。

  鸿奕认定元启为了仙界所弃阿音,根本不愿和他多言,寂灭轮直接祭出,妖神之力使出了八分。元启手中的元神剑出鞘迎敌,和寂灭轮缠斗在一起。

  谁都不知道,寂灭轮是靠着鸿奕的妖神之力大*四方,而元神剑从始至终都只是凭着剑身的神力在战斗。

第九十五章

  两方神器激战正酣之时,一缕黑烟躲过聚神凝战的众人,悄然出现在华默身后。

  华默几乎是在黑烟出现的一瞬便绷紧了身躯,他目光沉得厉害,面色却不改分毫。

  “元启和鸿奕都在,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华默心底的声音咆哮而出,惊骇万分。

  “放心,我舍了本体而来,他们两人激战,发现不了我。”阴诡的声音自黑烟中响起,赧然便是清漓的声音。

  “你要做什么?”

  “他们两人有交情,谁都不会真正置对方于死地,这么下去,仙妖两族可打不起来。”

  “你想怎么样……?”

  “不死一个,两族怎么会不死不休?”鬼魅的笑声响起,“你说,死谁好呢?”黑烟中的目光望向那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露出恶毒的寒光:“就让元启死在这儿,我倒要看看,自己的儿子死在了妖族手里,上古是不是还那么一副道貌岸然的真神模样!华默陛下,借你身体一用,得罪了!”

  黑烟话音落定,猛地窜进了华默的身体里,华默脸上露出一抹狰狞和不愿。但一息一瞬间,华默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经恢复了平静。

  华默这些年虽潜心修复破碎的内丹,实力更早已达至上君巅峰,但还是无法抵抗化神的清漓控制神智。

  被控制的华默望向空中尚在战斗的两人,嘴角微勾,袭上了一抹更森冷的寒意。他猛地跃上半空,孔雀鞭挥向寂灭轮后的鸿奕。

  “鸿奕,你害死澜沣和泉林,本王今日绝不会让你活着离开罗刹地!否则我仙族颜面何存!血仇何报!”

  “哼,区区孔雀王,也敢叫嚣本皇!”

  他骤然发难,鸿奕却未放在眼底,并未收回和元神剑斗法的寂灭轮,反而冷哼一声执掌上前。

  孔雀鞭和鸿奕的掌力在半空相遇,华默明显不敌,被鸿奕一掌挥开,他后退之际,孔雀鞭脱手而出,朝身后扔去,那方向正是元神剑和寂灭轮的斗法之处。

  两方法器本就在元启不远处,若是元神剑稍有偏颇,寂灭轮免不得要和元启正面对上。奈何两大神器正斗得酣,仙妖两方亦是屏息关注神器战局,根本无暇多顾孔雀王那脱手的孔雀鞭。

  眼见着孔雀鞭就要落在元神剑上,华默急速后退,眼底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得意。只要元神剑被孔雀鞭撞飞,寂灭轮必能伤了元启,到时他再暗中出手,元启定能死在此处!

  恰在此时,一道五彩莲花骤然出现在罗刹地上空,将即将靠近元神剑和寂灭轮的孔雀鞭撞飞。众人还未回过神,五彩莲花中一双素手伸出,那素手中的仙剑裹着莲花的神力一剑斩下,竟将斗法的两方神器生生撞开。

  观战的两族上君脸上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元神剑和寂灭轮是三界中实力最强横的神器,那莲花中人是谁,竟能有如此仙力!

  五彩莲花在这一击后仙力黯淡下来,重重落在地上,莲叶枯萎,露出了里面半跪于地手持仙剑的阿音。她望向地上滚落的孔雀鞭,重重松了口气。

  五彩莲花一路带她从天宫赶来,岂料她刚刚赶到,便看到华默的孔雀鞭要撞向两方神器,她来不及细想,凭东华留在莲花中的最后一丝神力将孔雀鞭撞飞,更耗着自身仅剩的一点儿仙力劈开了相斗的元神剑和寂灭轮。

  “阿音!”见莲花中是她,元启和鸿奕皆是一惊,元启毫不迟疑朝地上而去,却被元神剑拦住。

  “神君!不可!”元神剑急促地在他身前转了一圈,隐秘地劝诫他。长阙亦出现在他身边,担忧地朝他摇摇头。

  谁都不知道元启的神力出了问题,如今他能力抗鸿奕,全然是因为元神剑在他身边,一旦他离开元神剑十尺,神力受损的秘密便再也瞒不住,妖君攻破罗刹地便再也没了忌惮。

  可元神剑为了制衡寂灭轮,又不能离开空中。

  鸿奕同样没有半分犹疑,他收回寂灭轮,向地上而去,扶起了半跪的阿音。

  “阿音!你怎么样了?”阿音的脸色惨白得不像样,鸿奕只当她是被元神剑和寂灭轮的神力所伤,根本不知道她是受了六道天雷拖着半条命而来。

  “阿玖,我没事。”阿音把涌到喉中的血吞了回去,摇摇头,她的目光在孔雀鞭和华默身上扫过,露出一抹疑惑。

  华默猜到阿音怕是看出了端倪才撞飞孔雀鞭,他怕元启心生戒心,在所有人回过神前上前一步神色冷沉喝道:“阿音女君,你在天宫放走妖皇也就罢了,如今还逃出天宫战前相救,还真是对妖皇情深意重,如此悖逆师门,枉为仙族!”

  众仙本就对阿音和鸿奕的关系心生疑虑,如今阿音出现在罗刹地阻止元启和鸿奕斗法,怎么瞧着都是为了保护妖皇而来,华默这一说后,众仙看阿音的目光更是不善。

  “阿晋,不是这样。”阿音看向元启,目光里露出一抹恳切。

  “那你为何而来?”见阿音倒在鸿奕怀中,元启目中露出一抹异样,沉声道:“你不好好呆在天宫,来罗刹地干什么?”

  “天宫中人说阿玖带妖兵攻打仙界,我怕仙界出事,才从天宫赶来……”

  “荒谬!若你真关心仙界安危,当初就不会放走妖皇,埋下如此大祸!”华默冷声道:“妖皇为了救你举兵犯乱,更害死泉林上仙,阿音女君,今日种种,皆是你当日之祸。”

  华默手一挥,指在惨死的林泉和重伤的炙阳御风身上,他转身朝元启弓腰执礼,一派沉重:“元启神君,我仙界累累人命葬于此,今日决不可姑息首祸,还请神君手刃妖皇,重惩阿音女君,以正我仙族君纲,祭我仙人之魂!”

  华默话音落定,一众上仙义愤填膺,纷纷点头,大有今日手诛阿音和鸿奕在此的势头。

  元启唇角紧抿,目光沉沉,看向一众上仙:“本君说过,阿音受过七道九天玄雷,所犯之罪再无需提起,从今而后入清池宫,和三界再无干系。”

  “神君!你怎可因一已私情,袒护于她……你这般做,如何让泉林上仙和澜沣上尊瞑目?”华默眼中暗光一闪,不依不饶,他恼怒阿音坏了他的好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众仙对阿音的怒意削弱元启在仙界的威望。

  阿音见华默将祸水引到元启身上,吞下的血差点涌了出来。泉林因鸿奕而死,若元启今日还回护于她,怕是在仙界再无威望。

  “狂妄自大。”一旁的鸿奕眉宇冷凝,“本皇的命,也是你们说拿便拿的?今日本皇在此,谁也别想伤阿音一根毫毛。”

  鸿奕直指华默,掌中寂灭轮就要祭出,却被阿音拦住。她的目光在泉林上仙的尸首上拂过,露出一抹沉痛,转头朝鸿奕看去。

  鸿奕避过阿音的眼:“阿音,我……”

  “阿玖,回妖界去,当初大泽山上的一切非你所为,我不知那魔族究竟是为了什么搅得三界大乱,但如果你今日真的攻破仙界,一定会如它所愿。我当日救你出锁仙塔,断不是想看着你和阿晋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去找出真相,还大泽山一个公道,为自己寻个清白。”

  “我若不来,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独自在天宫受九天玄雷?”鸿奕摇头,“我没能护住姑姑,我不能连你也护不住。”

  阿音摇头,“阿玖,因果种种,我做下的,我就要承担,当日救你出天宫,我问心无愧,但却害得林泉上仙今日身陨罗刹地,这是我的罪,我身为大泽山的弟子,就算是死,也不能辱没师门。”

  她说着一掌推开鸿奕,鸿奕岂肯,就要将阿音拉回,“阿音!”

  不待鸿奕上前,阿音猛地回头,肃冷的声音已然响起:“陛下,若你还顾念着当初炼狱里的相救之情,便请陛下带领妖军回妖界,永不犯我仙族之地,阿音拜谢陛下!”

  鸿奕僵硬地立在原地,在阿音沉痛的目光中再也不敢上前。他知道自己一意孤行带领妖君攻入罗刹地虽说是担忧阿音身受九天玄雷命不保夕,但如今却逼得她在仙界再无容身之地。如今仙族对阿音的指责和质疑,皆是因他而起。

  阿音回头,看向华默,待她开口之时已是仙力入音,她清朗肃冷之声响彻在罗刹地上空。

  “华默陛下,阿音纵有错,但是一己之错,纵有罪,亦会一力承担,我师门屹立仙界六万余载,纵今日大厦将倾,门徒皆殁,但厚德公正之名也将永存大泽山巅,还请陛下慎言,休要再辱我大泽山门!否则阿音纵拼一死,也要护我师门浩然正气之音!”

  “你!”抬首望来的少女目光如灼日般锐利,华默身体中的清漓亦被这目光扫得一惊,竟一时之间难再辩驳半句。

  一众上仙听得阿音此言,愤懑的面容露出些许后悔,悔不该刚才因一时气愤,附和孔雀王所言。这个阿音女君说得在理,她纵有错,可大泽山恩泽仙界六万余年,如今虽举山而殇,却也不能被随意小觑和侮辱。

  阿音不再理会华默,她一步一步走向元启的方向,立在他数步之远的地方,静静地望向他。

  素衣少女的眼澄净如溪,明明是如朝霞般灿烂的年纪,却好似一夕间湮灭了所有光明。

  元启猛地发现,少女望向他的那双眼,和很多年前水凝兽破壳而出睁开眼的那一日一般澄澈漂亮。

  可里面,却没有了当初那份独一无二的信赖。

第九十六章

  阿音,无论如何,我会护你。

  元启心中默念一句,正欲开口,阿音的声音已然响起。

  “元启神君,阿音当日助妖皇逃出锁仙塔,造成今日罗刹地之乱,以致害死泉林上仙,阿音有罪,愿一力承担所犯做错。当日神君降下神罚,今日罗刹地之上,请元启神君降下天雷,剥阿音仙骨,除阿音仙籍。”

  满界上仙前,阿音朝元启的方向缓缓跪下:“自此以后,阿音再非仙族,前尘旧事对对错错,再也不牵连大泽山师门和神君殿下。”

  见阿音跪下,元启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嘴抿成沉默的弧线,眼中目光深沉难辨。

  他那么娇娇贵贵捧在手心养大的孩子,他心心念念着要照顾一世的人,就这么被满界仙邸逼着跪在他面前,像一个罪人一样求他剔她仙骨,除她仙籍。

  若是可以,他纵涤荡八荒亦会护下她。她的错,他来受,她的罪,他来担。可如今……他已经护不了她了,除她仙籍,让她从三界纷扰中抽离、留在清池宫里是他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眼中的不忍和痛楚被深埋在眼底,元启抬首,俯瞰阿音开口:“你当真要在罗刹地受九天玄雷之刑?”

  元启并不知阿音在天宫受过华姝六道天雷,如今凭着东华留下的莲花仙力撞开孔雀鞭,已然只剩最后一口仙气吊着命。在他看来,阿音当初在紫月山服了三火炼制的化神丹后,已跃为上君巅峰,七道玄雷受下,即便剥除仙骨,她也只是损了一半修为而已,于性命并无大碍。

  “是。请神君降下神罚,阿音之错,愿一力承担。”阿音埋首,不再去看元启。

  她说完起身,手中仙剑出窍在半空划下一道仙障,将仙妖两军隔开的意味不言而喻。鸿奕生怕伤了她,连忙喝令妖君退后数米。

  阿音一步步朝仙障走去,转身之间,眼底的悲凉再也藏不住。

  她知道她和元启回不到过去了,从她在九幽炼狱救下阿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无论阿玖在大泽山做下的一切是不是本心,终究是她的一念之仁害得大泽山满山皆殁。

  大泽山数百条人命,那些活生生的性命和满地的尸骨……她连回想都不敢,她知道元启想保住她一条命,把她留在清池宫永远不受三界纷扰,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若她今日之错再害得师门背上骂名,今后百年、千年,她有何颜面再入大泽山,去祭奠她那些死去的同门。

  不止他是东华的弟子,她也是啊,那些惨死在大泽山的人,是她的师兄,她的师侄,她的亲人,那是她降世长大的地方。

  可她懵懂短暂的一生,她的师门,却成了她最沉重的罪。

  我一己之身,若能以一死带走所有罪孽和悲痛,倒也好。

  阿晋,那年紫月山,你说有一天带我去看比紫月更好看的月亮,这个诺言,我怕是不能陪你实现了。

  我曾经付出一切努力想活着陪你,如今才知,人活着,才是最难。

  我们回不到过去了,山河不能倒转,日月不能轮回,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

  阿音走进仙障,眼底一切惊涛骇浪全数藏住,再也不留一丝波澜。半空仙障上方的仙剑落下,似是有所感,立在她身旁,发出清脆而悲鸣的声音。

  她回转身,向元启行下古礼,目中再也没有一丝情绪,“大泽山罪仙阿音,请神君降下神罚。”

  白色仙障中,素衣女君望向一界仙邸,独身而立,明明戴罪之身,却耀如灼日。

  她自请神罚,让刚才还义愤填膺满口不屑的上仙们齐齐噤了声。

  阿音身后的鸿奕刚才在她身旁时察觉到她气息薄弱,他面露急色,想阻止阿音受刑,却又碍于刚才阿音的话,不敢再出声阻拦。

  半空,元启沉默地望向阿音,始终未言,直到一界上仙被他的沉默压抑得心有惴惴时,元启才缓缓开口。

  “好,今日本君就亲手降下九天玄雷,剥你仙骨,除你仙籍,从此大泽山女君阿音,再不属三界之列,禁于祁连山!九州八荒,大泽重生之日,便是女君阿音踏出清池宫之时。元神剑!”

  众仙尚未听明白元启话中深意,元启手中的元神剑已直奔天际,浩瀚的神力将罗刹地上空笼罩,九天玄雷骤然降临,缠绕在元神剑顶端。

  “七道天雷,皆付你身,从今以后,你再无罪!去!”

  元启话音落定,元神剑带着七道九天玄雷的力量朝仙障中的阿音而去,恰在此时,一道惊怒的声音自远方响起,带着惊骇和悲痛。

  “神君!不可!”远处金鹰扇着金色的羽翼如闪电般飞来,却没能快过元神剑顶端之上的玄雷。

  宴爽化为人形,眼睁睁看着那道毁天灭地的玄雷劈在了阿音身上,她张了张嘴,巨大的悲恸下怔怔地看向被她惊住的元启,极艰难,才缓缓开口:“神君,阿音已经受了华姝六道天雷,你这道九天玄雷,要的是她的命啊。”

  宴爽声音落定的同时,华姝和红雀终于抵达了罗刹地,她听见了宴爽的话,几乎一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慌乱地朝元启看去,却微微怔住。

  那位古往今来九州八荒里最珍贵的神君,这时就像是死了一般,脸上寻不出一丝颜色,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几乎是恐慌地望向了仙障的方向。

  华姝循着元启的目光看去,望见了仙障中立着的阿音。即便是她,也被那一瞬间的惨烈所惊住。

  仙障中,九天玄雷缓缓消散,那少女仍是立在那里。

  只是她身上那件素衣,却几乎染成了血红,血一样的红。

  大口的鲜血从她嘴边涌出,落在那素色衣裙上,溅落成触目惊心的花蕊。

  元神剑也被这一幕惊住,它迟疑地靠近阿音的身边,轻轻地呜咽了两声,说不出的愧疚。

  阿音似是被元神剑的声音唤回了神魄,她用尽力气,轻轻触了触元神剑的剑身。

  “不怪你,是我、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一说话,嘴中的血涌得更加厉害,元神剑微微颤抖,全然无措。

  “阿音!”仙障后的鸿奕怒吼一声,就要冲过来,却被少女几乎没有力气的声音拦住:“陛下,不要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鸿奕停住身,目中满汉悲切。

  阿音面前的元神剑猛地回过神,朝元启的方向发出了急促地鸣叫。

  元启被元神剑的鸣叫惊醒,毫无血色地朝仙障冲来,却在仙障之外,阿音三步之处,再也难进一寸。

  阿音那把支离破碎的仙剑,脆弱又颤抖地立在他面前,拦住了他。

  他不敢动,不是越不过这把仙剑,他只是知道,这是阿音的意愿。

  “阿音……”他开口唤她,极低极低,生怕惊住了阿音,惊住面前已经成了血人却依旧立得顶天立地的她。

  他看见阿音染血的指尖慢慢变得透明,只这么一瞬,他连恐慌都忘记了。

  “别怕,我会、我会……”救你。

  元启的最后两个字终是没有说出口,阿音那湮灭沉寂的目光向他望来,却又仿佛是透过他,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只这么一眼,元启便知道,她望的是大泽山的方向。

  “不用了。我的罪我受了,神君,大泽山没有了,我也不在了,以后的路,我不能再陪你了。你好好……”

  阿音破碎的声音响起,谁也听不出这短短的一句里含着的深情和遗憾,悲凉和不舍,她藏起了一切情深,只留下了最后两个字随风飘散。

  “保重。”

  那两个字落下的一瞬。

  元启看着他此生最爱的人,在他一尺之距的地方,一寸寸化为飞灰。

  缘起缘灭,缘终缘散。

  他从来没想到,他穷尽所有来护她,这一世,竟是她走在了他的前面。

  百年、千年、万年、万万年,阿音,你不在,这条路我要怎么走下去?

第九十七章

  上古界的神君们活得太久了,大多儿性子都被洪荒岁月磨得跟弥勒佛似的,这几百年也就是白玦真神在元神台里复活让上古界热闹了好一阵儿,劲头过去了,大家伙儿就又安安生生过日子去了。

  浩劫来临时这群神一个赛一个顶用,走鸡遛狗的太平岁月里也比下三界的仙妖人鬼会玩儿多了。上古安心留在上古神界等白玦重生的这百年才发现,神界在历经了六万年前那次浩劫重生后简直安宁得不像话儿,当初那些鸡飞狗跳的事儿再也寻不着了。

  也许,是那个惯来比谁都跳脱又喜欢惹事的星月女神不在了吧……上古这么想,倒茶的手便轻轻一顿。

  白玦坐在上古对面,见她眼神有些追忆,便知她怕是又想到了几万年前的事儿。月弥陨落在下界,天启消失在紫月山,炙阳闭关修炼,神界里能陪着她说话的人,越发少了。

  这百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分明,当年也是张扬桀骜不可一世又热闹的性子。

  “过几日,让元启上界来吧。”上古突然开口,端着茶抿了一口,眼底扬起一抹怀念和笑意,“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最是闹腾。”

  元启刚上界的时候,一个百来岁的奶娃娃,硬生生祸害得整个神界鸡犬不宁,也是本事。那时上古大怒,原是打算暴揍这小子几顿,挂在上古神殿殿前示众,奈何天启心疼他,怕这娃娃被她娘给折腾出心理阴影来,摸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把他带下界丢到大泽山拜师去了。

  上古素来赞成放养孩子的教育方式,尤其是混世魔王元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囫囵同意了。东华的德行她是知道的,做元启的师父绰绰有余,下界不比神界,封了元启的神力,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也能正常着长大,若是一直养在神界,这小子怕早就成了古往今来最混的二世祖,就跟她娘十万年前一样。

  听见上古提及元启,白玦握杯的手微顿,眉头一皱。

  “他去下界有些年了,早些年的时候我还时常在水镜里瞅他,啧啧,你是不知道,他那些大泽山的师兄师侄们,把他给宠成什么模样了。”上古一边说着一边感慨,提起元启时眼角眉梢都是喜悦的,足见对唯一的骨血是疼到了骨子里,“还是炙阳说下界有下界的生活,让我别干涉过多,我又怕把他惯成无法无天的性子,这都好些年没看过水镜了。听说前些日子东华飞升了,没他师父看着他,这混小子只怕更无法无天了。”

  上古说着,就要幻出水镜来瞅瞅自个儿的宝贝儿子,手刚动就被白玦按住了。

  她一愣,抬头,见白玦望着她,眼底有些不解,“怎么了?”

  “上古。”白玦开了口,却显然有些迟疑。

  以白玦的性子,他这么一副沉默慎重的样子,上古满打满算没见过三回,她殉世的时候看到过,当初在苍穹之境她一剑入胸将他永逐下界时看到过,今天这时候,是第三次。

  上古心底生出不安,几乎瞬间脸色就郑重了起来。

  “出什么事儿……”她的话还没问完,一道恢弘的神力从下界而出,划破苍穹,竟然冲破神界的封印,照亮了整个神界。

  混沌之力!?居然是混沌之力!?

  上古猛地起身,望着那道白色的神光,还未用神力打探出了何事,那道自下界而来的神光却消失了。

  “怎么回事?阿启的混沌之力怎么会突然出现?”上古脸色冷沉,挥袖便要下界,却被白玦拉住了袖摆。

  “上古!”

  她回转头,脸上有了怒色,“到底怎么回事?阿启被天启封印了神力,混沌之力怎么会突然出现,刚刚又……”

  “阿启解开了封印,晋神了。”白玦冷静地开口。

  “这不可能,他晋神了我怎么会不知道……”上古脱口而出,继而一愣:“是你封印了下三界的神力波动?”

  神界和下三界本就是两个空间,下三界发生的事儿,除非是灭界之危,其他事对真神来说都无足挂齿。是以就算东华和鸿奕相继晋神,对上古来说也不过蜉蝣小事罢了。

  但元启解开封印晋神,会引发混沌之力现世,如此浩瀚的神力波动,不可能瞒得过她,除非……

  果然,白玦颔首,“是我封印了他的神力波动。”

  “为何?”上古皱眉,“他遇到了生死劫难?”

  元启的神力是天启以真神之力封印,若非生死劫难,以他两百年的道行,绝对难以解开。

  “大泽山陨落了。”白玦叹了口气。

  “大泽山乃仙界巨擘,如何会?”上古一愣,随手捏出仙诀一算,难掩惊讶,“大泽山竟真有亡山之灾。”

  数百年前两场寿宴仍犹在目,想不到福缘深厚的大泽山竟有此一劫,难怪元启能解开封印,他素来重情,想必大泽山亡山对他打击不小。

  “元启晋神,为何瞒我?”

  仙妖两族十几万年灭亡的门派不知凡几,大泽山对仙界虽重,但也只是神界之下沧海一粟,就算大泽山灭亡引得元启晋神,白玦也没有理由瞒她。

  念及刚刚那一瞬间出现的混沌之力,上古脸色骤变,“阿启有劫难?”

  她反应过来,不再理会白玦的劝阻,幻出水镜,看向了水镜中混沌之力刚刚出现的地方。

  罗刹地之上,银色的混沌神力从半空中半跪于地的青年身上爆发而出,将整个罗刹地笼罩,无数仙妖在这股疯狂的神力的威压下跌倒在地面色惨白,皆口吐鲜血。若不是那突然出现火凤张开神翅将混沌之力拦在那青年中心百米之处,怕是整个罗刹地上十万来仙妖,无一能存活。

  闭关海外凤岛百年的天帝凤染,终于在仙妖之战即将重启元启神力爆发的最关键时刻,回来了。

  “元启!”威严的神音自火凤口中吐出,震醒了几近癫狂的白衣神君。

  元启面色空茫,犹自望着仙障深处,手中捏着些许劫灰。那把带血的元神剑怔怔地在他身旁呜咽,说不出的悲寂。

  “姑姑。”他看向化成人形威严沉默的凤染,许久,一口鲜血吐出,朝罗刹地下空倒去。

  凤染大惊,接住了坠落昏迷的元启,她的神力自元启身上拂过,眼底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意外。

  元启一身神力,竟然消失了。

  古往今来出生便为上神,拥有最尊贵的混沌本源的神君,居然在晋神之后,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神力。

  似乎是感受到了上界那同样不可置信的目光,凤染头一抬,朝上古神界的方向望去。

  罗刹地的尸山血海在上古眼底远去,她望着那个在凤染怀里几乎丧失了生机的青年,猛地回头看向白玦,若仔细瞧,便能瞧出她抚在水镜上手在微微地颤抖。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上古的嘴唇白的惊人,眼底竟罕见地有了雾气,“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期盼他的父神回来的?你早就知道他有这场劫难,你竟然瞒我,你……”

  上古哽咽的声音被淹没在滚烫的怀抱里,白玦轻抚着她的肩头,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上古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叹声响起,白玦望向水镜中罗刹地上空的一幕,“他长大了,这是他的选择,上古,我们只有成全。”

  他是真神,也是父亲,当初他下界便是为了劝阻元启,可惜他从那个孩子眼里看见了不输于他的坚持,到最后也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我们已经太难了。”上古轻轻攥紧白玦的挽袖,眼底的雾气渐渐凝聚成实态,淹没在白玦的肩上,“可他将来比我们更难,白玦,若是等不回来……”

  “会过去的,千年万年,一切劫难都会过去的。”白玦的声音缓缓消散在摘星阁。

  由始至终,没有人听懂,上古口中那需要等待的,究竟是三界八荒里那逆天而生的唯一一只火凤凰,还是那个命比天尊却坎坷一世的小神君。

  喧闹的三界就在这一天突然沉寂安静了下来,天帝的回归元启的疯狂阿音的魂飞魄散让一切落于尘埃之中,被虚假的掩埋。

  直到五百年后,奈何桥上凄凄惨惨的女鬼阿音一眼望见了地府里那万盏灯辉下的白衣神君。

  那时她还不懂,那一眼回望里的湮没和沉寂,并不只是那白衣神君的,她眼底,也是一样的悲凉。

  只可惜,除了那个摇晃在奈何桥头俊俊俏俏的修言鬼君,谁都没有瞧见。

  她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又一遭,历世一回又一回,说不清的荒唐人生,道不尽的芙蓉艳色,却始终没想起,她在成为女鬼阿音前,究竟又是谁。

  一年一年,一世一世,她孤独地轮回,灵魂淬炼的无比强大,心智老道得比修言还油滑,性子磨练得更甚帝皇之鬼魅,却始终忘不了那幽幽水镜里惊鸿一瞥的相遇。

  铭心刻骨到撺掇着修言将她所有历世记忆清洗时,仍忍不住问了一问那白衣仙君千百年前惦念的人究竟是谁。

  只可惜,她只听到了修言唤她一声“阿音”,怕是舍不得她吧,百世记忆消除,这鬼道里,便再也没有女鬼阿音了。

  那个在奈何桥上陪了她千年的俊俏鬼君,会孤独吧,奈何桥的冥水淹没阿音头顶的时候,她这么想。

  她没有发现冥水外熊熊燃烧的烬火将整个鬼界染成了白昼,那浩瀚纯正的火凰之力冲破冥河,直奔三界彼端,九州之岸,惊醒了沉睡千年的仙妖两族和失去幼主一千余年的梧桐凤岛。

  女鬼阿音不知她百世前是谁,也从来不知百世后她将是谁。

  就像她以为那一眼是她千年女鬼岁月里最独一的桃色,却不知那是她百世前的劫难和孽缘。

  可那重要吗?凤隐回来了,也许对她而言,水凝兽的一生,女鬼阿音的百世,就都只是千万年人生里的匆匆一瞬呢?

  这世上,谁做情深,谁负谁,从来便和梧桐凤岛的小凤君沾不上半点干系。

第九十八章

  凤隐醒来的日子是个好天头。鬼界烬火冲破天际的第二日,梧桐岛上当年被古晋毁掉的古林一夜复苏。花开满岛,九彩云霞遮蔽了整个北海,从不在白日现身的鲛人族围岛咏唱,凤族自长老之下,百凤遨游,九天其鸣,此等奇景,一日之间传遍仙妖鬼三界。

  三界都道,梧桐凤岛的小凤君随这般奇景归来,也不知是伴着何等邀天之幸的命格。

  只是奇怪,千年前天帝为小凤君降世大宴三界,这回小凤君重降世间,梧桐凤岛竟没有半点宴客的动静,只传闻那归来的小凤君威仪不凡,仙姿冠绝三界。众仙没等到面见小凤君仙姿的机会,心里头痒痒着却也无可奈何,都想着天帝凤染即将飞升神界,作为下一任凤皇,总有瞧见这梧桐凤岛小凤君的时候。

  谁都不知道,鬼界烬火冲破界面的那一日,清池宫普湮上君腰间挂了百年的火凰玉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一池静谧的湖水旁,他怔怔看着空落落的腰间,平静了千年的眼底拂过极淡的寂寞和追忆。

  “小凤凰,连你都消失了,我身边真的什么故人都不剩了。也罢,你能回来,我身上的罪孽也能少一笔了。”

  白衣仙君望向大泽山的方向,嘴角勾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他的叹息消散在清池宫深处,千年来,无人能听,无人来闻。

  相比外界的好奇议论,梧桐岛上倒是热闹得不明显儿。原因无他,苏醒的凤隐着实让凤族的一众长老跌破了眼睛。原以为等了千年回来的是当年那个活泼机灵任性的小凤君,没成想……

  那日涌进凤殿的几位长老看着凤座上沉眉养神,威仪不凡的凤君,满脸诧异惊喜之余,悄悄在心底去掉了那个“小”字,任谁对着已然半神、君威不输凤皇的凤隐时,全然不敢再称呼她一声“小凤君”。

  虽然凤隐重降后脾性不似小时候娇憨逗趣儿,但族里那几位高寿的长老心里头还是高兴得找不着北,不顾凤隐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仍是见天儿的往凤仪宫跑,还每次上门儿手里揣着的都不一样,上至九天琼瑶,下至四海瑰宝,只要是能让凤仪宫里的小祖宗扬扬唇角,长老们就能乐呵上一整日。

  凤染处理完仙界政事从天宫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合族上下对她那个小徒弟这般狗腿得不行的模样。

  不过,千年岁月便能化成半神,除了生来为神的元启,古往今来,凤隐可算是九州八荒里独一份儿了,也难怪这群长老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喜爱看重。若不是归来的小凤凰着实低调内敛,怕是凤族早已大开宴席宴请三界,让诸天神佛来瞅瞅自家这位惊世骇俗的小凤君了。

  别说凤族的长老,就是凤染,初见凤隐的时候,也着实惊讶了一番,倒不是因为她半神的神力,而是她那副阅尽人世的寂寞和深沉难测的性子,即便是她,活了上万年,也极少看到那样一双淡漠又孤寂的眼。

  她这小徒弟到底经历了什么,千年后,竟成了这么一副性子。凤染心里头犯疑,但凤隐醒来后便在凤仪宫修养,她始终寻不到机会问出口。

  三个月后,凤栖殿,听云台。

  一方棋盘,一盏普陀茶,一缕幽香。

  师徒二人执棋对弈,凤隐落下一子,迎上对面凤染探究的目光,笑道:“师君,您这目光瘆得徒弟心里慌,想问什么,您开口便是。”

  凤染挑了挑眉,“你师君我向来不爱琢磨别人的私事,你想说便说,我可不会逼着你说。”

  凤染这性子霸道了万年,又做了这么些年的天帝,岂会被自个的徒弟吃住。

  凤隐摇了摇头,和凤染相似的凤眸里露出一抹无奈。千年历世,她非当年在凤染肩上撒娇卖憨的小凤凰,可却也不会在凤染面前露出桀骜的性子。

  她知道凤染想知道什么,她沉睡千年,醒来便是半神,一副性子和千年前截然不同,梧桐岛上下怕是都好奇担心得紧,但也只有凤染能问出口了。

  “当年我涅槃之时被大泽山的……”凤隐的声音微不可见顿了顿,“古晋仙君所毁,魂魄散于天地,其中一魄入鬼界轮回。说来可能是火凤涅槃的本能使然,这千年轮回里我每一世的记忆都保留完整,千年后最后一世我跳进奈何桥,魂魄回归梧桐岛,便涅槃苏醒过来了。”

  凤隐朝凤染看去,颇有些无奈,“师君,我历世数十世,人间百态世间尊位也都算尝过,如今这幅性子虽寡淡了些,倒也少了日后再阅世历练的麻烦。”

  凤染虽料到凤隐这千年怕是经历了些不易的事,但却未想到她是这么个活法。她面上虽不显,心底却极为诧异。

  神仙下凡渡劫历世不算少见,可即便是神界的那几位真神下凡,也从来没有这么个渡法,这哪里是下凡历劫,分明是开挂了一般淬炼灵魂和心智,也难怪凤隐只短短千年,性子便成了这幅样子。但凤染仍是不解,凡间历世只能淬炼凤隐的灵魂之力,她这一身半神之力究竟从何而来?虽有镇魂塔为她蕴养身躯千年,但一千岁的半神,还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些。更何况她化身为神,竟未降下雷劫,简直闻所未闻。

  “你少时顽劣,那时我还担心你的性子难以担起凤族,如今……”凤染抿了口茶,感慨道:“我倒是不用担心了。我飞升神界在即,你继任凤皇之位吧。”

  凤染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儿朝凤隐扔来,凤隐忙不迭接住,那物件儿一碰上凤隐的手,便自个顺溜地套在了她的拇指上。

  凤隐低头看着指间的凤皇玉戒,饶是历世千年,也一下没回过神,“师君,你这……”

  “哦,咱们凤族没什么家底,穷得很,一向行事从简,刚才那就是你的继任仪式,从今日起你就是凤皇了。”

  继任仪式?扔戒指吗?凤隐琢磨明白凤染的话儿,表情顿时便精彩了。

  千年前老子降世的时候梧桐岛可是大宴了三界整整三日的,摆的流水席够一个仙府十年开销!凤隐心底翻了一百个白眼,头上却被“尊师重道”几个大字牢牢套着,委委屈屈地应了声“是”。

  凤染乐得看她这幅少年人的模样,心底乐得不行,面上却半点不显。

  凤隐倒是回味过来凤染刚才的话,挑了挑眉,“飞升神界?师君,我才刚回来,你就要飞升神界,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快什么,要不是你一直沉睡,凤族无皇继承,我早就飞升了,如今也拖不得了。”凤染望向梧桐古林的方向:“景涧快醒了,我要带他的魂魄入神界,让上古用混沌之力为他重塑躯体。”

  凤隐一愣,随即大喜,露出涅槃来难得的笑容:“师君,我师夫要醒了?”

  凤染被她这称呼闹得哭笑不得,却很是受用,颔首道:“一千多年了,当年在罗刹地,我以为他的魂魄永远消失于三界,没想到还能等到他回来的一日……”凤染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声音一顿,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实不像凤染向来干脆利落的作风,凤隐笑道:“师君,我师夫都要回来了,你还叹什么气?”

  凤染感慨道:“我只是感慨世事无常,没想到景涧走后百年,罗刹地会再次爆发仙妖大战,元启他更……”

  “师君。”毫无预兆地,凤隐突然开口打断了凤染的话,似是浑不在意道:“听说我魂飞魄散后,三界很是发生了一些精彩的事儿,这些天长老们都给我说过,不过都是些千年前的老黄历了,左右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倒是好奇,您飞升神界,那天帝之位打算如何?这一任妖皇可是十尾天狐,天帝若是不济,仙族日后万年,怕是讨不到半点好吧。”

  凤染耸耸肩,“我们凤族本就是上古神兽一族,不归属下三界,只是族人这六万年在凤岛活惯了,我便懒得举族迁徙回神界罢了,当初若不是暮光求到我面前,我断不会接这天帝的位子。如今千年过去,天帝之位也该交还给仙族了。”凤染的目中带着睿智,“我的性子终究不适合做那九天之上的一界之主,当年澜沣倒是个好人选,只可惜世事无常……”凤染摇摇头,“昨日我已将敬天之诏颁向九州八荒,谁能在三个月后打破我在天宫设下的九宫塔,拿到里面的天帝印玺,谁便是下一任天帝。”

  九宫塔分九重,每一重都由仙君守塔,每上一重闯塔之人的仙力便在里面削弱一分,直到第九重塔时只剩最后一成。凤染用九宫塔遴选天帝倒也是个法子,但九州八荒里藏着的实力雄厚的老神仙们可不少,有能耐破塔的还很有几人,若是都破了塔,届时如何来定?

  凤隐遂道:“师君,您用这九宫塔来选天帝会不会太随意了些,若不只一人破塔,那如何是好?”

  凤染又落下一子,见棋面形势一派大好,笑道:“最后一重塔是我亲自坐镇,放心,暮光把仙界交到我手里,我若飞升,自然不会有负他当年所托。怎么,你觉着你师君如此不靠谱,坐在天帝位子上就只是玩玩儿?”

  凤隐摸了摸鼻子,连忙告罪,“师君思虑如此周到,是弟子多虑了。不过……”凤隐突然道:“以师君的神力,除了清池宫那位小神君,怕是没有人能在失了九重仙力的状况下破开九宫塔,师君心中的天帝人选早有定论吧……”凤隐朝凤染眨了眨眼,“师君,那位小神君可是您亲自养大的,您就不怕仙族中人说您用人唯亲,说那位小神君走裙带关系?”

  凤染早已飞升上神,除了拥有混沌之力已经化神的元启,谁能在削弱九成仙力后再破开九宫塔?虽说师君颁下了敬天之诏邀九州八荒的神仙破塔,可一旦知道最后守塔之人是她,三界岂有不知她属意为谁的道理?

  凤染笑了笑,没有否认,但也未赞同,只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朝凤隐道:“这可未必,他是我养大的,你是我教大的,你若是想做天帝,倒是可以试试和他一争长短。”

  凤隐一听连连摆手,眼中十分嫌弃,“师君,我做一个凤皇就已经够累了,那天帝的位子可别摊给我,天宫那些个老神仙日日念叨着繁文缛节,我最是不耐。”

  “你这性子,倒是随我。”凤染摇摇头,道:“也罢,不愿便不愿,你好好守着凤凰窝就是。你已经是凤皇,虽在凡间历世千年,却对各府掌教和天宫上仙全然不识,这次天帝择选众仙齐临天宫,你随我一道入九重天和各府掌教见上一见,也便于日后执掌凤族。”

  凤隐点头,应了凤染的要求。她是凤族未来的皇,就算梧桐岛不涉三界之争,可偌大个凤族,总有和三界各族打交道的时候。

  “你这次醒来,我倒是有些意外。”凤染看向徒弟。

  “哦?师君为何意外?”

  “依着你小时候的性子,如此精彩的轮回历世,你早就迫不及待向为师显摆了,说不得还会去鬼界向那鬼王讨个说法。这回我不问你,你竟然提也不提,倒真是长大了。”凤染说的不动声色,突然开口:“凤隐,你那一魄从凤岛消散后直接便入了鬼界轮回?”

  凤隐未料到凤染突然有此一问,微微一怔,神色却半点不动:“自然是去往鬼界轮回了,纵我是火凤,那一缕魂魄也难得独自存活于三界之中。”

  凤染点点头,不再多言,待看棋盘。凤隐一子落下,却是绝处逢生,死生回转,凤染啧啧称叹两声,“果然是人间历练久了,这棋艺半点不输为师。无趣无趣,你好好修养吧,三个月后随我去天宫。”

  凤染一拂袖摆,将手中棋子扔回白玉棋盒,朝听云台走去,她行了两步,突然停住,回转头望向捏着棋子把玩的小徒弟,忽而唤了她一声:“凤隐。”

  这一声颇有些玩味,凤隐抬头,恰好撞上了她师君一双睿智又探究的眼。

  “我虽年岁大了些,倒不是个不记事的,你自涅槃降世,便从未去过天宫,是怎么知道九天之上的老神仙们日日都念叨着那些个繁文缛节的?”

  凤隐把弄着棋子的手一顿,一下没利落的回上,微微顿了顿。

  “小时候在凤岛听师君您和长老们说得多了,徒弟自然记得天宫的那些老神仙们有些什么讲究。”

  “哦?是吗?”凤染拖长了腔调:“你倒是记性好,千年前凤凰蛋里的事儿都记得清楚。师君年岁大了,不服老不行咯……”

  凤染边感慨边下了听云台,留下凤隐独留台上,逶迤的背影瞧不真切那声声感慨里的深意。

  许久,凤隐手中那粒把玩的棋子落于棋盘,碰出清脆的响声。她敛了眉中那抹淡漠,露出深埋其中的彻骨冰凉。

  千年岁月,大梦初醒,在梧桐凤岛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奈何桥上修言那最后一声“阿音”唤的从来不是她,而是那个一千多年前在罗刹地死去的大泽山女仙。

  那个懵懵懂懂清清白白活过短暂一生,却背着一世骂名和冤屈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水凝兽阿音,没有人知道,凤族的皇历经过那段荒唐无知的岁月,可那又如何?

  凤隐起身,望向天宫的方向,眉间一派凛冽深沉。

  水凝兽阿音是死了,可她凤隐还活着,那些深埋在大泽山深处的真相,她会一个一个寻出来,那些害死她同袍的魔族,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至于那些千年前的痛和恨,爱和怨,和她这个梧桐凤岛的凤皇,又有什么干系呢?

  就在天帝凤染颁下敬天之诏的第三日,为帝君之位蠢蠢欲动的仙界各府,收到了天宫送来的请帖。

  代掌四海的孔雀族公主华姝广邀各府仙友尊临天宫,参加半月后大泽山普湮上君的一千二百岁寿诞。

第九十九章

  千年前罗刹地一战后,天帝回归仙界,但仍长居海外凤岛,因孔雀一族在罗刹地一战中颇有战功,天宫上仙又伤亡惨重,四大仙尊遂奏请天帝准许孔雀王华默协掌四海,华默以仙丹受损需闭关修炼为由推辞君位,但极力举荐其女华姝上位,四尊看在澜沣上君的份上默许此举,重新奏请天帝,天帝凤染允,此后千年,华姝长居天宫琇阳殿,掌管四海,俨然五尊之列。

  “凤皇?你说那凤族的那个小凤君已经继承了皇位?”

  琇阳殿内,华姝抚弄牡丹的手一顿,平静千年的眼底难得露出了惊讶之色。

  自梧桐岛送请帖而归的红雀伏倒在地,向华姝禀告凤隐已即凤皇位之事。

  “是,殿下,我拿着您的请帖拜见天帝,但凤族大长老言凤族皇位已由小凤君凤隐继承,从今而后,梧桐凤岛以凤隐陛下为尊,一概尊请亦以凤隐陛下为重。”

  天帝凤染日前颁下敬天之诏后便留在了梧桐岛,既是为普湮做寿,自然是要请凤染回宫,捎带着她也想见一见那个一苏醒便闹得三界奇观尽显梧桐岛的小凤君。

  千年前的事虽被深埋心底,如今亦以位尊权重,但有些事仍是华姝心底的一根刺,包括那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凤隐。

  “天帝怎会做如此决定,不过一个千岁的小姑娘,便让她即位为一族之皇,就算是天帝飞升在即,此举也太过草率了。”

  华姝声中难掩对凤染此举的荒唐之意,甚至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嫉恨,毕竟她苦心修炼数千年,细细谋划到如今也不过是个孔雀族公主、勉强位列天宫五尊之一罢了,而那个曾经魂飞魄散的凤隐,不过沉睡了千年,醒来便登基为皇,以凤族超然的实力,凤隐的地位几乎与天帝凤染齐平。

  “殿下!这里是天宫。”到底是天宫,不比在自家的百鸟岛,四尊对凤染忠心耿耿,红雀听见华姝所言,忍不住小声提醒。

  华姝敛了眼底的愤色,行到窗边,望向西方,沉声道:“罢了,凤族之事和我又有何干。神君可知道我为他举办了寿宴?”

  华姝所望的西方,乃祁连山清池宫所在之处,见她此问,红雀心底更是忐忑,“殿下,此去清池宫,奴婢未曾见到神君。”

  “你说什么?”华姝眉头一皱,“你持本君的拜帖,难道神君亦不肯见?”

  千年前元启隐居清池宫,隐神位与名讳,自号普湮,不问世事,但三界众生皆称其一声神君,以示对他的尊崇。

  “殿下息怒,长阙上君说数日前神君出宫游历,未在宫中,故奴婢才未见到神君。”

  华姝怒意暂缓,心底却更是惊讶,“你说神君出了清池宫?”

  自元启归隐后,便极少离开清池宫,除了……

  “殿下,神君离宫,可是因为那日子近了?”红雀小心翼翼问,却不敢看华姝的脸色。

  这么些年了,虽自家殿下位居天宫五尊之列,却从未得了清池宫那位神君一个温和脸色。若不是当年澜沣上君的瑶池神露和殿下的雀翎羽冠曾救过那水凝兽的性命,怕是她这个婢女连清池宫的山门都踏不进。殿下心里通通透透的,可澜沣上君故后她眼底也瞧不上其他仙君,只一心亲近元启神君,奈何当年那场雷刑害得那水凝兽魂飞魄散,殿下这么多年入清池宫,除了远远几句不冷不淡的问好,从来连一杯温茶都没讨上过。

  “不对,还差上一些时日,神君从不在那几日之外出清池宫,长阙仙君可说过神君去了何处?”

  红雀摇头,“长阙上君并不知道元启神君的行踪。”她担心道:“殿下,您为神君做寿的帖子已经送到仙界各府了,若是那日神君不出席,那您的脸面……”

  华姝眉一肃,“无论他去了三界何处,总归寿宴之前是要去鬼界一趟的,到时我自可寻到他。”

  见华姝神情冷了下来,红雀不敢多言,称了声“是”退出了琇阳殿。

  自从那水凝兽阿音在九天玄雷下魂飞魄散后,每年她祭日前后那位神君都会出现在鬼界,三界尽知清池宫的普湮仙君于一事固有执念,千年不曾释怀。

  可惜,丧生在九天玄雷下魂飞魄散的仙人,三界六万多年来从未有一人的魂魄被寻回死生扭转过。

  清池宫的元启神君,他心底所求,终是一场执念一场空。

  华姝那张贵雅十足的请帖放在凤栖宫已经好几日了,凤云起初送来的时候,还很是想为自家的小陛下叨唠叨唠那位清池宫的普湮仙君是个什么渊源来历,岂料凤隐一句“我知道,就是那个毁了我涅槃的混蛋,听说还是师君亲手□□出来的?”便把凤云哽得说不出话来。

  老长老苦着脸憋了许久,倒是小心翼翼提了提:“陛下,当年的事儿确实是普湮神君的错,但神君的身份摆在那儿,虽说他有错,但到底尚少不更事,这千年他一直在寻找您的魂魄,也算是有心了。当初大泽山的东华神君亦将镇魂塔赠予凤族助您蕴养身躯,若非如此,此次您渡劫归来,怕是难有半神的修为。来日您去天宫赴宴,若是碰上了小神君,可千万别为了当年的事儿和小神君置气,毕竟您日后是要飞升晋神入神界的……”

  凤隐本以为千年已过,自个一颗玻璃心早就熬成了老瓷石,未想凤云提起东华时,她心底还是忍不住抽了抽,随即连凤云的话都未听完,便神色恹恹地让他退下了。

  纵千年过,大泽山满山皆殁的惨景仍旧印在凤隐荒芜的心底最深的地方,一旦触及,便鲜血淋漓。

  她在凤栖宫闷了几日,除了整日翻看凤族收藏的古籍,竟连半步都再懒得出,性子比刚醒来时更为古井无波。几位长老见状愁红了眼,埋怨凤云不该让小陛下忍让清池宫里的那位,那可是魂飞魄散的大劫,就算那位身份尊贵,也合不该是他们的小陛下来忍气吞声。

  凤云受了护犊子的众长老埋怨,想着自家陛下着实受了委屈,实无需再让着那位神君,两人还是不见得好,便遣人去天宫向华姝婉拒了寿宴邀请一事。他暗想这回凤隐应是心里舒坦了,麻溜地去了凤栖宫准备在凤隐面前再宽慰宽慰几句,哪知却扑了个空。在凤栖宫呆得快发霉的凤隐没躺在她那张万年碧石打造的硕大又舒坦的躺椅上晒太阳,早已不知了去向。

  从忘川上被修言一脚踹下、惊得三界动荡不宁的那一日,凤隐是在镇魂塔里睁开眼的。

  那时,她一双眼里千年轮回的孤独禹禹独去,唯独留下了罗刹地里那一眼回望魂飞魄散的刹那。

  她望着镇魂塔前那一长串儿激动又期盼的花白胡子长老们时,无语地发现那个在奈何桥上陪了她一千年的鬼王,说的是大实话。

  她有那么糟心又惨不忍睹的千年历世,真的是得罪了三界中了不得的大人物---神界真神之子元启,下三界里最尊贵的人。

  被他一道天雷送得魂归往西,她作为水凝兽阿音的一生,倒也不算太跌份儿,这么一想,凤隐心里头总算是好受了些。

  总不至于为了当年那些老掉牙的倒霉事儿一直闹心下去,在凤栖宫里晒了几日太阳,凤隐便释然了许多,凤云说得对,待了了下三界的事,她迟早是要入神界的,到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得还多有倚仗那位真神之子的地方,在下三界寻个机会混个脸熟,日后也能免上许多麻烦。只是,这次所谓的寿宴便罢了,那位百鸟岛的孔雀族公主,她是真的不耐再见上一面。

  冒领恩功、善妒性爆也就罢了,当初那六道天雷可实打实的是想要她的命。华姝的宴席,别说六抬大轿,就是三拜九跪叩请她去,她也实在不愿见那孔雀公主藏在姣好面皮下的那副恶毒心肠。

  凤隐心里转得活络,在凤岛上闲逛,一路无意竟走到了岛后的梧桐古林,她一抬眼便瞧见了面前的梧桐祖树,不由微微一叹,说起来当年她和元启正儿八经第一次以本体相见,不是十来载后水凝兽睁开眼的那一瞬,而是她从凤凰蛋里破壳而出的那一幕,那时她尚不知日后的岁月纠葛,若是知道,怕是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一缕魂魄入了那水凝兽的身体吧……

  “阁下既来,何不现身?”

  一道爽利的声音打断了凤隐的回忆,她抬头望去,梧桐祖树的半腰树干上,她师君一身红袍便服,正懒懒靠着晒太阳。

  火凤凰都挺犯懒的,凤隐心底想。师君这话不像是对自己说的,她琢磨了一下,便隐在祖树后没有现身。

  果不其然,凤染前方的梧桐林里缓缓走来一玄衣青年,眉峰淡冽,墨黑的眼瞳一眼望去如尘封万年的醇酒,格外有味道。

  凤隐望见那人,微微一怔,心底一叹,想不到她纵使不出凤岛,也能遇见千年前的旧人。

第一百章

  当年静幽湖旁那颗蕴养狐族的梧桐古树上,她是见过梧夕的容颜的,那时水凝兽阿音对梧夕莫名的熟悉,原也不是没有道理。

  火凤凰梧桐树,本就是天生的宿邻,相赖而生,陪伴而长。

  只是梧夕前辈不是长居在狐族静幽湖,怎么会回梧桐凤岛?凤隐虽说这些年历的世多,可该有的好奇心半点都不少,一抬眼见天塌地陷了也面不改色的师君神色异样,顿时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连走了两步凑近祖树后边儿听墙脚。

  “凤染陛下?”梧夕望着凤染,声音微微起伏,朗朗悦耳,浑不是当初在静幽湖里那般苍老。

  “梧夕前辈。”凤染从树上跃下,落在了梧夕面前,落地的一瞬,她眼底的复杂怅然尽数敛去,四目相对时,已然平静无波。

  梧夕的目光在凤染脸上拂过,七万年光景和等待,在凤染这句“前辈”面前都只剩苦涩。

  火凤凰生生世世涅槃,传承容貌、记忆和神力,唯独感情,如过往云烟,恍若新生。

  凤染拥有凤焰的记忆,可她是凤染,当年的凤焰,早已如每一代凤皇一般消失于天地了。

  梧夕等了七万年,终究等回来的不是凤焰。

  “都已经过去七万年了,长老们也觉得当年太过决绝了些,逼得前辈离开凤族,飘零至今,如今前事已断,前辈何不回归凤岛?”凤染朝身后的梧桐祖树看了一眼,“梧闻前辈也一直在等您回来。”

  梧桐祖树双生,梧闻为兄,梧夕为弟。只不过六万年前三界遭逢混沌之劫,凤族亦未能幸免,梧闻甘愿永化为树,蕴养凤凰一族,自此不再入神。

  “他有他的归宿。”梧夕摇头,看向凤染,“而你……”他掩住眼底的追忆,笑道:“也已经有了你的归宿,我听说凤皇即将晋神入神界,日后怕是再无相见之期,才回凤岛看一看你,也算是了断七万年前的一桩前缘。”

  凤染见他眼底亦是释然,松了口气,不免感慨。

  当年的梧夕和凤焰在神界也是一双璧人,若非那场神魔之战,凤焰为护梧夕而死,梧夕前辈也不会做下让凤族不可饶恕的错事,自此被逐,流浪于三界。

  “今日回岛,除了见一见陛下,梧夕尚有一事告知陛下。”

  “哦?何事?”

  梧夕突然抬眼,朝祖树后凤隐藏身的方向望来。凤隐骇了一跳,连忙躲了躲。听壁脚这种不体面的事儿要是被活捉了,可实在有损她这个凤皇的脸面。

  恰在这时,凤染朝祖树的方向移了两步,正好挡住了梧夕探究的目光,“梧夕前辈。”

  梧夕收回目光,“一千年前,我在狐族静幽湖静养,曾经遇到过几个小友。”

  听见梧夕的声音,凤隐耳朵动了动,连忙探出身朝梧夕和凤染望去。哪知梧夕再开口时却一句声音都不再有,分明是不想让外人听到,和凤染交谈时用了传音之术。

  片刻之后,凤隐才听到她师君略显惊讶的声音:“前辈所言可真?”

  梧夕点头,朝凤染颔了颔首,“我前尘已了,后事亦断,今日叨扰凤皇了,就此告辞。”

  梧夕转身便走,凤染终是不忍,唤住了他,“梧夕前辈!”

  梧夕脚步顿住。

  “凤族的栖息地就只剩这座凤岛了,您真的不愿意留下来吗?”以梧夕的性子,今日若离去,怕是直到寿命终数,都不会再回梧桐岛。

  “凤焰已魂散九天,我没有再回来的必要了。她不在,梧桐凤岛于我终究只是一场空念,妄念已失,不如离去。”

  梧夕未再回头,踏空而去,长袍黑发,一如来时缥缈俊逸。

  叹声响起,凤染垂目,为记忆中远逝的上一任凤皇而遗憾。

  “看完热闹了,还不出来!”

  半晌,慵懒的呵斥声响起,拦住了看完热闹拍拍屁股准备遁走的小凤皇。

  凤隐摸了摸鼻子,从祖树后走出来,对着凤染讨好地笑笑:“师君,您知道我在啊。”

  凤染白了她一眼,“怎么,如今成半神了,翅膀硬了,就不把师君放在眼里?连我的墙角都敢听?”

  “师君说的哪里的话,徒弟怎么敢对师君您不敬。”凤隐连忙请罪,“我这不正好逛到这儿,哪里知道正好碰见梧夕前辈回凤岛见您……”

  “梧夕前辈?”凤染挑了挑眉,看向凤隐的目光饶有兴致,“你倒是喊得熟络,怎么,你认识他?”

  凤隐神情一滞,“怎么会,我才刚醒过来,这不是跟着师君您喊嘛。”她干干脆脆绕过话题,疑惑道:“师君,这梧夕前辈和咱们凤岛有什么渊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老们又为什么会驱逐梧夕前辈?”

  一千年前凤隐在静幽湖畔见到梧夕时便很是好奇,如今有机会,自是要问上一问。

  凤染见她问起,倒也不瞒她,将凤族这桩隐秘事娓娓道来。

  “凤族的梧桐祖树生来便是双生,梧夕前辈便是其中之一。十万年前他修炼成神化为人形,和上一任凤皇凤焰日久生情结成神侣。七万年前神魔在下界大战,凤凰一族身为上古神兽,身先士卒下界应战。可惜此战中凤焰为救梧夕,元神俱散,只留了一魂一魄回凤族完成涅槃。”凤染声音顿了顿,“你也知道,火凤凰一生会经历三次涅槃,一为降世,二为晋神,三为灭亡。第三次涅槃之后,火凤凰便会归于虚无,直到涅槃之处诞生新的火凰蛋,重新降世晋神,成为新的凤皇。每一任凤皇晋神之时都会继承上一任凤皇的记忆和神力,以保凤凰一族能永存三界。梧夕也知道火凤凰的传承之秘,他知道一旦凤焰涅槃归去,将来新的凤皇降生,就算拥有和凤焰相同的记忆和容貌,也不再是他的神侣凤焰。”

  凤隐听得入迷,见凤染突然停住声,不免有些意犹未尽,忙道:“火凤凰涅槃是凤族的传统,梧夕前辈是不是做了什么?”

  凤染点头,叹了口气:“是,他阻止了凤焰涅槃,骗过了凤族的一众长老,悄悄带着凤焰即将消散的一魂一魄下界,以自己的神力强行将那一魂一魄锁在了凡人的躯壳里,抹去了凤焰凤皇的记忆,将她藏在人间与他相伴。”

  “什么?”凤隐面露惊讶,难怪梧夕身为梧桐祖树,对凤凰一族居功至伟,还会被凤族的长老驱逐。他阻止凤焰涅槃,火凤凰一脉必将断绝,从此凤族再无皇者,那些视凤族传承为命的长老们能答应才怪。

  “师君,后来呢?”既然凤染降世,那说明凤焰最终完成了涅槃,只怕个中又历经了一些曲折。

  “凤族新皇此后百年都未降世,凤族长老们察觉到不对,终于发现梧夕做下的事,大怒之下开始寻找梧夕和凤焰那一魂一魄的踪迹,这一寻便是五百年。梧夕毕竟是梧桐祖树,神力几乎与凤皇比肩,又岂是凤族长老能够应付的,凤族始终无法拿回凤焰的魂魄,两方五百年里历经百场大战,终于惊动了神界的上古真神。上古真神得闻此事下界,唤醒了凤焰的记忆,让她自己选择是以一魂一魄的方式永远留在梧夕身边,还是愿意涅槃就此归于虚无。”

  “师君,凤皇她……选择了涅槃,是吗?”

  凤染颔首,“凤焰终究是凤族之皇,她舍不得梧夕,但更不会舍弃自己对族人的守护。她若不涅槃,新皇就永远无法降世。她最后选择离开人界,回到凤族完成涅槃,最后魂归三界。凤焰涅槃后,梧夕前辈被长老放逐,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他今日回来……”

  “只是全自己一个念想吧,就算知道重生的不是凤焰,也想来看看那个传承了他挚爱之人记忆的人。”

  凤染望向梧夕远去的方向,“好在火凤凰传承继任的宿命,自凤焰之后,总算终结了。”

  凤隐一愣,“师君,您的意思是以后新的皇者都不必再涅槃重生?继承上一任的记忆和神力?”

  “你如今已经是凤皇,难道你继承了我的记忆和神力?”凤染挑了挑眉,“你就没有想过,你是为何会逆天而生,打破凤族的宿命吗?”

  凤隐摇头。

  “也许,是祖神的恩赐吧。”凤染拍拍她的肩,叹了口气,朝凤殿而去。

  她传承了凤焰的记忆,所以知道上一任凤皇临死之际面向苍天许下的遗愿。

  祖神在上,护佑我火凤一脉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唯愿我族彼死他生之命运自我之后,再也不复。

  这是那位七万年前舍弃挚爱的凤皇最后的遗愿,七万年后,凤隐的降世,终于打破了火凤一脉的宿命。

  望着凤染落寞的背影,凤隐没有再追问下去,那些藏在岁月里的遗憾和故事,就和她千年前的记忆一般,不如远去。

  她还没从这段充满惆怅的往事里回过神,“噗通”声陡然在她身边响起,一团小东西重重落在她脚边,伴着一道冷冷淡淡的哼声。

  她低下头,瞧见了一个团团圆圆软软糯糯的小娃娃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

第一百零一章

  这眼深邃如墨如海,却格外淡漠冷冽,落在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身上,虽则好看,但着实太怪异了些。

  他看着凤隐,面上平静无波,心底却惊讶无比。

  姑姑怎么没有告诉他,当年破壳而出的小凤凰,不过睡了一觉,醒来居然就已是半神。凤隐苏醒的那日,三界内分明没有降下晋神的雷劫,这是为何?

  凤隐被这娃娃盯着,竟一时有些心慌愣神,但她好歹轮回千年,定力早非当年,遂稳了稳心神咳嗽一声瞅着小娃娃好奇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这嚣张利落的声音一出,更是让站着的娃娃心底生出一抹极熟悉的感觉。

  凤隐垂着眼看着魂游天外的小娃娃,眼底有几分失笑。

  这娃娃虽然瞧上去无什仙力,但光是身上的一件云锦外袍便需天宫织女花上数百年才能织成,必定不是普通仙家子弟。她师君交游广阔,指不定是哪家仙府的小祖宗跟着长辈入凤岛拜访来了。

  她本可一翅膀把这娃娃扇回前岛,但不知为何,这小娃娃的容貌和那一双眼不知为何竟有些熟悉,格外讨她喜欢。

  莫不是千年前以水凝兽的身份行走三界时结交过这孩子的长辈?凤隐心底念头转了转,却实在想不起这份微妙的渊源,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她的这份疑惑情绪亦落在了祖树下白衣小娃娃的眼底,他皱着眉,略带探究地看着凤隐。

  “本皇问你呢?小娃娃,你家长辈没告诉过你梧桐凤岛的古林是禁地吗?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凤隐一边耐着性子问,一边暗地里唾弃自己对皮相好的人格外耐心好的臭毛病。

  “怎么?不肯说?”见这小娃娃始终只望着自己不开口,凤隐挑了挑眉,“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报个名讳有什么怕的……”

  凤隐在人世轮回千年,便是说话也染上了凡间的习性,只是她还来不及说教,小娃娃已经端端正正朝她行了一礼开了口:“昆仑山濂溪上君座下十三弟子上白,见过凤皇。”

  凤隐稀里糊涂毫不正经的即了帝位,平日里连凤岛一众族人的礼也免了个干净,骤被这么个小娃娃行了个十足到位的古礼,竟还有些不自在,听他自报家门才恍悟对这娃娃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当年她和那昆仑山的濂溪上君,确实是有过几面之缘的。

  “原来是濂溪的弟子,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古林里来了,你师父去哪了?”凤隐稍稍凑近了上白皱了皱眉道:“小娃娃,你们昆仑藏了一洞府的仙丹神药,随便吃一颗也能坐化成下君,怎地你仙基会如此差?”

  上白身上的仙力微弱得几乎难以感知,昆仑善炼丹药,就算是这孩子根基薄弱,随便喂点仙丹也不可能凄惨成这般模样。

  上白眼底划过一抹异样,垂下头回:“上白自幼仙基薄弱,根骨不佳,蒙师父不弃领入昆仑修行,师父听闻梧桐凤岛的镇魂塔有蕴养仙力的奇效,这才特地带上白来凤岛求天帝赐用镇魂塔。前日师祖有事召唤,师父先行回了昆仑,便留我一人在此蕴养仙骨。上白初入凤岛,不知古林禁忌,误入贵族禁地……”

  小娃娃的声音越说越低,头越埋越下,像是惭愧之极。

  凤隐一听这话,才想起镇魂塔的事儿来。镇魂塔是当年东华为元启赎罪所赠,按理说凤隐醒来便该归还大泽山,可大泽山早已……凤隐把心底那抹酸楚压下,朝垂着头的小娃娃看去。

  想不到这孩子看着灵性,却是个天生不适合修仙的,也是可惜了。凤隐当年做水凝兽时仙力低微,很是受了些白眼,一时对上白感同身受,更怜惜于他了。

  “原来如此,不必惊慌,你既是濂溪的弟子,也算是和本皇有些香火情,走吧,镇魂塔不在此处,本皇带你去。既是需要镇魂塔蕴养仙骨,你便在凤岛多呆些时间,你好好跟着本皇认认,以后别再迷路了。”凤隐说完,一把牵上上白的小手朝林外走去,俨然一副长辈模样。

  被拉住手的小娃娃明显一愣,待回过神时,已经被利落的凤皇牵着走了老一阵儿了。他迈着小步子跟在凤隐身后,抬头恰好望见少女袖摆上的火凤。

  逆光下,火凤似是迎着夕阳腾飞,荡漾出鲜活的生命力,上白冰封千年的心底泛起一抹暖意。

  他向腰间拂去,那里,悬了千年的火凰玉早已不在。

  他抬头看着少女的背影,眼底微有涩意,却又满是欣慰和感慨。

  当年惊鸿一瞥,之后便是千年的沉睡,想不到那在清池宫陪他走过千年孤寂岁月的小凤凰竟是这般的性子。

  若是阿音知道,怕也是会喜爱她吧……

  光是这名字在心底拂过,上白眼底便是藏不住的钝痛,他垂下眼,尚来不及如往常一般感受到那抹深入骨髓的心灰意冷,凤隐恰好低头,温热的手在他指间捏了捏,向他投下一抹笑容。

  上白一怔,抿了抿唇,被凤隐捉住的手心暖了暖,她默默跟上凤隐的步伐,那僵硬的小身子也悄然柔和了下来。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渐渐远去。半空中一阵神力涌动,凤染现出身形,她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神情意味不明地啧啧了两声。

  “臭小子,当年忽悠他娘,如今忽悠本帝的徒弟,天启教的那点本事,他倒是半点没落下。”

  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凤隐身上,脸上现出一抹意味不明之意,“徒弟啊徒弟,你究竟有什么事儿瞒着师父我,明明是入凡间轮回历世,又怎么会和昆仑的濂溪扯上香火情?”

  凤染的声音渐不可闻,只在梧桐祖林里留下淡淡的疑惑和探究。

  镇魂塔被凤染交给了凤云保管,凤隐想着上白这娃娃认路能力着实不强,便亲自将他送到了凤云的云竹殿。

  在凤仪宫晃荡了一圈儿没遛着凤隐的风云回殿,正好碰上了牵着小娃娃前来的凤隐。

  上白还来不及打眼色,风云已经远远笑着唤了起来,“上白小公子,陛下正找着你呢,我还怕你丢在咱们凤岛了,原是凤隐陛下碰上你了。”

  凤云这话一出,上白实在忍不住感慨他家姑姑御岛有道,从梧桐古林走过来才这么一会儿,怕是凤岛上下都知道清池宫的普湮上君变成了昆仑洞府的上白公子。

  上白客客气气朝凤云行了一礼,“上白借用镇魂塔,叨扰大长老了。”

  他这一动,凤云表情一僵,身子微微一偏,十分隐晦地避过了这一礼。

  夭寿哟,下三界里,哪个敢受元启神君一礼哟!

  凤云连忙道:“哪里哪里,濂溪上君将小公子托付给凤族……”

  “好了好了,哪这么多虚礼。”凤隐在一旁摆摆手,“大长老,上白仙骨弱,我多留了他一段时间在凤岛蕴养仙基,你年岁大,他每日来叨扰你也不像样,反正我初即帝位,没什么事儿,闲得很,你把镇魂塔送到凤仪宫来,让他每日来我殿里就是。”

  凤云一愣,却不敢不从,道:“是,陛下。”

  凤隐摸了摸上白的脑袋,瞅见这娃娃许是从树上跌下来,锦袍歪了歪,便蹲下身替他理了理,笑道:“你今日就在云竹殿养着,明儿到我的凤仪宫来便是。”

  凤隐贵为一族之皇,这动作着实有些惊人,尤其是知道上白身份的风云,他那张褶皱的老脸上露出奇异的神色,却又在惊怔的那一瞬极灵活地低下头,没有让这抹神情被凤皇瞧见。

  涅槃苏醒的陛下向来心性淡漠,连继任凤皇心底都未起波澜,想不到对上白公子倒格外上心喜欢,若是她知道了这娃娃的真正身份……想起凤隐提起元启时那股避之不及的厌烦和漠视,凤云心底颤了颤,更加不敢露出一点点异色了。

  凤隐蹲下身的目光正好和上白平齐,火凤凰眸中天生一眸火焰异色,格外幽深瑰丽,上白微微一怔,对视的一瞬,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双极漂亮的凤眸里有一种格外熟悉的暖意。

  明明凤隐苏醒后他们从未见过,怎么会有这么熟悉的感觉?上白眉头还没皱起,凤隐已经在他额头上弹了弹,“又走什么神,本皇回凤仪宫了,明日记得过来。”

  她说着在上白肩头拍了拍,提步便走,行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事,回过头随意问了凤云一句,“对了,他住在何处?”

  “九华阁。”凤云道。

  “又是九华阁?”凤隐微不可见地呢喃了一句,皱了皱眉。

  一千多年前元启以大泽山弟子的身份初入凤岛,住的便是九华阁。

  凤隐眼底现出一抹悠久的回忆来,随之她敛起眉间异色,点了点头,转身走远了。

  她眼底那抹猝不及防的追忆和复杂的神色正好落在望着她的上白眼中,他心底几乎立时便泛起疑惑来。

  瞧凤隐这神色,明明和曾经在九华阁里住过的人有些渊源,但九华阁是姑姑为他在凤岛备下的寝殿,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只有他在凤岛住过。凤隐苏醒后他从未入过凤岛,凤隐苏醒前……

  上白的眉头皱得更深。

  一千多年前他入凤岛那一次,凤隐还未涅槃便被他害得魂飞魄散,又怎会和当年的他有纠葛渊源?

  电光火石般,仿佛福如心至,上白猛地抬头,朝那走远的身影看去。

  那背影,和当年隐在月下石后的少女身影渐渐重叠起来,上白垂在腰间的手缓缓握紧,眼底温热,竟涌出千年后的释然和感慨。

  难怪他会觉得凤隐的声音熟悉,就像是听过一般。

  他的确是听过的。

  千年前的梧桐凤岛,那个张扬霸道为他解围却始终未曾现身的少女,原来竟是凤隐。

第一百零二章

  凤染当年回梧桐岛即位时便没有入住凤皇殿,如今退位了,仍是在后岛石屋里居住。

  当年上古来梧桐岛,便是在这石屋小院里将火凰玉送给了未降世的小火凤,这些年凤染等着景涧重生,一晃也一千多年过去了。

  依旧是这地儿,只是在梧桐树下和她对弈的人从上古变成了元启。

  元启小时候肖似白玦真神,待年岁渐大,反而模样更似上古了些,只是这些年眉眼间的冷峻,和当年在苍穹之境的白玦一般无二。

  看着对面垂眼落子的青年,凤染挑了挑眉,“我那徒弟,你见过了?”

  “姑姑一番好意,我岂有见不到我那小凤凰之理。”元启好端端呆在梧桐祖树里,若不是凤染有意为之,他怎么会以小童的躯体正好落在凤隐面前。

  “你的小凤凰?”凤染哼了哼。

  元启挑了挑眉,“姑姑,我可是知道的,火凤凰古来便是我混沌之神一脉的坐骑。”

  凤染眯了眯眼,“这话只有你母神有胆儿在我面前说,你要坐骑,自己去凤隐面前讨去,别在我这儿落狠话。”

  元启被凤染噎得一愣,摸了摸鼻子,失笑道:“您的这位高徒,睡了一觉醒来便是半神,我可不敢让这位凤皇当我的坐骑。”

  “睡了一觉?”凤染神色复杂,“倒当真是漫长一觉,若是我,可不愿这样历世修来半神,我那徒弟当年何等的活泼可爱,如今那性子跟老僧入定了一般,不讨喜得紧。”

  凤隐的性子不讨喜?想起小凤皇那火焰般的瞳色和含笑的面容,元启以为凤染在说笑话。

  他听得凤染话中有话,面露困惑,“姑姑,凤隐的半神之位究竟是如何修来的?她既然已入神,为何醒来那日没有降下雷劫?”

  若非亲眼所见,元启绝难相信天地间竟能有人不历雷劫便能化神。

  凤染神色微微复杂,将凤隐在凡间轮回千年的命途娓娓道来。

  元启听得神色诧异,当初是他毁了凤隐涅槃才害得她历世千载,可他听见凤染这话,除了愧疚外,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些他也难以说清的钝痛和酸涩。

  凤染叹了口气:“我们在仙界过了千年,喜怒哀乐历经的也就这一世罢了,她在凡间数十世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朝黄泉轮回,一生过往历历在目,也难怪会成了如今这幅性子。”

  凤染看了对面眉头微皱的元启,暗叹她千岁时还是个在渊岭沼泽无法无天怼天怼地的刺头子,哪如这两个小年轻一般少年老成浑不让人省心。她那徒弟虽然曾经魂飞魄散历经千世,但如今好歹囫囵着回来了,得了个平安,元启却……

  “你如今……”凤染心里顿了顿,到底没把担心的事说出来,只道:“你这几日化作小童模样,倒让我想起你小时候在清池宫的时候来了。”凤染眼底拂过些许怀念,突然道:“听说华姝为你举办了寿宴,广邀仙界诸山掌教,前几日帖子都送到我的梧桐岛来了。”

  见元启眉头皱起,凤染仿佛不在意道:“如今凤隐即了皇位,接贴的人是她,听说她懒得去,转头就把帖子送还给天宫了。”

  元启一愣,心底隐隐有些失落,落下一子,道:“当年我毁了她涅槃,害得她魂飞魄散历经千年轮回之苦,她不愿见我也是应该,更别谈参加我的寿宴了。”

  “所以你在她面前藏起身份,借用昆仑山弟子之名。”凤染眼底露出不赞同之意,“我听凤云说她甚是喜爱你,把镇魂塔都搬到凤仪宫去了,凤隐性子刚烈,若是将来知晓了你的身份,怕是……”

  “她不会知道。”元启打断凤染的顾虑,“出了这梧桐凤岛,三界之内再无上白,清池宫的元启和她也不会再有交集,凤隐能醒来也算了了我一撞心事,姑姑,我孑然一身惯了,以后如此便好。”

  凤染声音一滞,半晌点了点头。

  从千年前那一日起,她便没有再看见元启脸上有过笑容,除了今日在凤隐面前,她原本想让两人多相处相处多些情谊,可见元启这模样,分明当年的事连半分都没放下。

  “华姝为你筹办寿宴,虽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她对你有意,在讨好于你,但却打着天宫众仙敬仰清池宫神君的名义,请你出山震慑妖界,半月后天宫众仙群集,你这不去都不行了……”

  “与我何干。”元启漫不经心抿了口清茶,听见天宫众仙和华姝之名,眼底愈加淡漠。

  凤染瞧见元启冰冷的神色,心底叹了口气。当年那只水凝兽虽说是在天雷下魂飞魄散,可若没有天宫众仙放纵华姝先在她身上落下六道天雷,她又何至于惨死在雷劫之下。

  对元启而言,那水凝兽的死他不仅原谅不了自己,更无法原谅他一力守护的仙族,否则他也不会千年不出清池宫,更在那之后从不踏足天宫一步。若不是他身为神之子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以元启和他娘一般护短的脾性,那小孔雀只怕当年就活不成了。

  华姝也忒不知好歹了些,旁人避都避不及,她还上赶着凑上来,怕是要吃下大亏才能醒悟。

  言谈间,棋局落,元启看了一眼天色,便向凤染告辞,凤染连连摆手,显然也是觉得元启如今这幅性子聊天也是累得慌。

  哪知元启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唤了一声凤染。

  “姑姑。”

  “何事?”

  “当年凤隐尚未涅槃出世时,是不是已经能凭元神化为人形?”

  凤染点头,“不错,她小时候跳脱张扬,还未涅槃便整日化成人形在岛上捣乱,我和几位长老很是头疼了些日子。你怎么知道这事的?凤云告诉你的?”

  凤染没瞧见,背对着她的青年面上浮现的复杂神色,许久,只看见元启摇了摇头,“不是,只是今日我见凤隐,总觉得她有些熟悉,原来我们当年竟是见过的。”

  元启最后一句微不可闻,凤染没听明白,待再要问时,元启已然走远。

  月色下,青年的身影袭着皎月,落寞寂寥,一如这千年。

  凤染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棋子,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千年前罗刹地里那一日满身染血的青年眼中悔恨到绝望的情感。

  若是那水凝兽瞧见那一眼,怕是怎么都不会选择死在所爱之人的手里。

  活着的人,虽生若死,亦不如死。

  她尝过,所以知道。

  可已经魂飞魄散的阿音,却永远都不知道,她最爱的人被她亲手送进了地狱深渊,千年万年困若囚牢。

  徒弟啊徒弟啊,你的历世可千万不要像师君想的那般……若是师君猜得准,还真是不知道将来要如何给上古神界里那两位真神一个交代了。

  凤染猛地抬眼,眼底一派清明睿智,却带着难言的复杂和感慨。

  元启就这样以昆仑弟子上白的身份在梧桐岛住了下来,他以孩童的身份日日在凤仪宫里混着,和凤隐朝夕相处。说实在的,千年后两人的性子都不似当初了。

  凤隐当年在大泽山时活泼好动,日日和青衣上天窜地的惹祸,就是个小姑娘脾性,历世千年后归来,帝王将相流寇平民都做过,如今呆在凤仪宫里最爱的便是下棋品酒,修养心性了。

  而元启除了在镇魂塔中蕴养魂魄,便是被凤隐抓着陪她下棋饮酒。

  元启怕被凤隐瞧出端倪,下棋时很是藏拙了一番,但凤隐如今是何等心性,纵使元启再藏,也难免从他的弈棋中观出其心胸品性的一二来。小小稚子便胸有千壑,还使着劲的藏,凤隐看在眼底,却不点破,循了她这千年做凡人时的性子。

  不过有缘相伴几日而已,既然别人不愿说,她亦无需多事。只是在瞧出了元启颇有保留之时,她好笑之余,对他那份难以言说的亲近心到底难免淡了几分。

  两人便这样安安静静地在凤仪宫伴了小半月,这段时日虽平淡,却是元启千年来难得能安下心来的时候。他如今明白当年恋慕的人是凤隐而非华姝,如今弄明白了人,少年时的情感却回不去了。

  错过便是错过,他有更挂念的人,虽然那人不在了,他这一生,却也无法再爱上旁人。

  虽然他瞧着凤隐那双红瞳时,始终熟悉又温情,却也只当是这千年他日日将火凰玉悬在腰间的陪伴带来的感觉罢了。

  小半月后,元启请辞,凤隐有些失落,却未挽留,让元启待了片刻笑着让侍女为他备离别礼,并亲自送元启出岛。

  元启念着凤隐一番好意倒未推辞,只是在凤岛门口见着凤族侍卫牵着载满黄金宝箱的十二匹天马时,微微愣了愣神。

  “陛下?您这……”

  “昆仑是大派,虽说你师父是昆仑老祖的嫡传弟子,但你这仙力怕是受不了宠,难免吃些亏。我虽然年岁轻,辈分地位却摆在这,有我这份看重,你往后在昆仑的日子自然会好过些,无需推辞……”凤隐说着,从一旁侍女手中接过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递到元启面前,笑道:“这是我最喜欢的绿豆糕,我知道你们小娃娃最喜欢吃这些,喽,都是你的,路上吃,若是喜欢,遣个人来凤岛说一声,我便让人做了给你送去。”

  凤隐低眼的一瞬,正好和元启抬眼的目光碰在一起。

  他看着含笑的凤隐,愣在了原地。

  “喽,阿晋,都是你的,你不要生气了,带我一起下山好不好。”

  他仿佛听见记忆深处那道清脆的声音。

  面前的凤皇仿佛和千年前大泽山石梯上轻笑的少女缓缓重合。

第一百零三章

  “上白?上白?”

  见昆仑山的小徒弟愣着出神,凤隐唤了他两声,视线相遇的一瞬,却被他眼底那抹完全不合年纪的追忆和痛楚而愣住。

  这娃娃,年纪小小的,怎么眼底会有这般悲楚的神色?

  被凤隐唤过神的元启敛了眉间异色,一把接过装着绿豆糕的布包,似是解释一般朝凤隐道:“我有个小师妹,最爱吃绿豆糕,以前我每次下山,她都会跟着我送到山门来。我有好些年没见过我那小师妹了,凤皇拿绿豆糕来赠我,让我想起她来了……”

  凤隐一怔,递布包的手微不可见一顿,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拂过一抹说不清的神色,随即在上白额头上弹了弹,笑道:“你才几岁,你那小师妹只怕还在跌跌撞撞学走路。快回昆仑吧,免得叫你师父担心。”

  做戏要做全套,元启心底想着自己少不得要似模似样地走一趟昆仑了。他接过布包,点点头,转身就要上凤隐为他准备的天马,却听到凤隐唤他的声音。

  他转过头,凤隐含笑望着他,“我过段时日要闭关修炼,若是你需再用镇魂塔,让你师父遣个弟子来说,我让凤云长老为你送去,不用再特意千里跋涉来凤岛了。孤岛海外凶兽遍布,你年岁小仙基又弱,在外跑太凶险了些。”

  一旁陪着凤隐来送元启的凤云一愣,心底打了个突,狐疑地瞅了凤隐一眼。

  陛下这话啥意思?难道是瞧出元启神君的身份了?全岛憋着劲瞒了小半个月,他时时看顾着,没出啥纰漏啊?

  元启一怔,凤隐这话妥妥当当的全是一副为他担心着想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他听在耳里,却隐隐觉得凤皇这是委婉地让他再也不要踏足凤岛了一般。

  但这小半月他和凤隐相处愉快,凤隐性子更是温和,想必是他想错了。元启暗自思拊,点点头,“多谢凤皇体谅,镇魂塔功效神奇,上白以后不需要镇魂塔蕴养仙力了,这半月多谢凤皇照拂,将来有缘,上白再来凤岛拜会凤皇。”

  元启抱着布包朝凤隐拱了拱手,转身朝天马而去。

  自此一别,凤隐长归凤岛闭关,而他……他们两人怕是也无再见之期。这半月隐下身份的缘分和相处,全当圆了千年前一面缘悭的遗憾了。

  天马载着昆仑的小仙君一跃而起,随行的护卫和宝箱浩浩荡荡而去。

  凤隐立在凤岛之畔,望着消失在天际的那抹玄白身影,瞳底透出晦暗莫名的神色。她负在身后袖袍中的手微微颤抖,刚刚触过小仙君额头的地方灼热难当。

  凤皇眼垂下,嘴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自嘲。

  不过是千年前匆匆数年的一场露水缘分罢了,都走过几十次奈何桥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三界六道九州八荒里最尊贵的神君,除非她一辈子隐迹在凤岛,否则迟早有重见之日的。

  “陛下?陛下?”

  见凤隐久久不语,凤云忍不住唤了唤她。

  凤隐回过神,转身欲入凤岛,却见凤染好整以暇地立在她身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师君,这昆仑的小仙君面子真大,您都出来送一送了?”凤隐边见礼边笑道。

  凤染听出凤隐话里有话,挑了挑眉,“怎么?瞧出来了?”见凤隐不答,半点不给徒弟面子,“若不是,偌大的昆仑,难道还护不了他一个弟子渡海来咱们凤岛?”

  见凤染挑明,凤隐规规矩矩颔首,道:“是,瞧出来了。”

  “怎么瞧出来的?”凤染靠在岸边的垂柳上,漫不经心问。

  “他身上那一身云锦仙丝,便是连咱们凤族的宝库里,这几万年也不过攒了裁剪三四件的量罢了。昆仑的小仙君再受宠,也够不上这般金贵。九华阁这一千多年只迎过一位宾客,以姑姑你对那位小神君的爱护,又怎会让别人去住了他的院子?”

  见凤染一副你接着说的模样,凤隐倒也未停,“再说了,梧桐祖树是咱们凤族的禁地和至宝,有您和诸位长老在岛上,怎么会允许外人轻易靠近,那小仙君不小心对我行了个礼,咱们大长老的脸都快抖成筛子了,除了清池宫的元启神君,徒弟实在猜不出三界内谁还有这份能耐和脸面。”

  凤云听见凤隐的揶揄,一张老脸倒真是差点皱成了筛子。

  “就这样?”见凤隐说得一本正经,凤染朝她走近,端正了神色又问了一遍:“你便是这么猜出他的身份的?”

  凤隐垂眼。

  当然不只是这样,所有的这些都只是猜测,唯有那包绿豆糕,才叫凤隐确定了元启的身份。

  不谙世事的孩童,对着一包普通的绿豆糕,眼底怎会有那般触目惊心的情绪?

  就算当年再怨愤她害死了师长和同门,古晋对那只死在他手上的水凝兽阿音,总该有些触动吧。

  “是,徒弟好歹在凡间历练了千年,要真是和清池宫的小神君相处了半个月还猜不出他的身份,将来怎么做咱们凤族的王啊师君?”凤隐抬头笑道,朝凤染眨了眨眼。

  见凤染皱着眉欲开口,凤隐连忙道:“师君您放心,当年他虽然害得我魂飞魄散,倒也不是故意为之,这点儿小误会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再说他是真神之子,又是您一手养大的,算起来是我半个世兄,我一定和他好好相处,师君您只管放心飞升神界,徒弟在下界绝不给您惹祸,争取早日修炼成神,好去神界陪您。”

  凤染滚到嗓子眼的话全被凤隐堵了回去,见凤隐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亦不再多言,摇了摇头,“你这张利嘴……罢了,我说不过你,元启身份特殊,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凤染利落地回了后岛,到底没在凤隐面前再多提元启一个字儿。

  凤隐心里头想着自家师父是个人精,这一番她试探元启的身份,只怕引起了凤染的怀疑。免得被凤染瞧出端倪,凤隐寻了个借口下界游玩,向凤云交代一声偷偷溜出了梧桐岛。

  凤隐在人间走走停停,听风看雨,游荡了数日,走着走着,到了皇城脚下。千年过去,朝代更迭,皇亲贵胄不知换了凡几,唯有皇城下的鬼界,屹立如初。

  她在生死门前兜兜转转数遍,终究还是踏进了那道曾经走过千年的黄泉路。

  奈何桥下河水依旧,却再也没有那个一身俊俏坐在桥头笑着等她的鬼君。阿音早就死得干净利落,她如今已经涅槃重生,修言堂堂鬼王□□,哪还会守在这孤零零的奈何桥上。

  这世上,没人会记得千年前的那只水凝兽了吧。心底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凤隐眼底空落落的,到底当了无数次鬼,凤隐还有些怀念鬼界,她走过奈何桥,进了鬼城。

  敖歌一惯喜欢把鬼界治理得如同凡间一般热闹,虽这里永是黑夜,却夜夜张灯结彩,从来不比皇城冷清。自千年前修言的灵魂被修复后,敖歌便不再禁止仙妖两族踏足鬼界,随着两族积怨愈深,仙族和妖族都欲交好于鬼界,鬼王两不得罪,让鬼界成了最中立之处。鬼界热闹,又不比凡间制约诸多,反而吸引得一众仙妖君经常入界而来。如今鬼王城大街上,随处可见仙气缭绕的仙人和张扬霸道的妖君。

  凤隐不过是一个人念念旧,并无入钟灵宫再见修言的打算,她过了奈何桥便隐了一身神力,化了一方素帕遮在脸上,做寻常女仙君的打扮,半点没引起人的注意。

  即便过了千年,鬼王城的长安街上,最繁华的仍然是灯火鼎盛的修言楼。故地重游,往事难免在目,当年的阿音恐怕再聪明也想不到自己苦苦寻找的凤皇魂魄,就是她自己。

  她用尽所有努力,甚至折了半身修为救的,是她自己的命。

  因果轮回,命运夙转,大抵便是如此。

  修言楼是长安街上最昂贵的茶楼,能走进来的人非富即贵。凤隐虽说一身素净,但入门便丢了跑堂十片金叶子。修言楼的鬼侍们想着这八成是哪个仙山洞府的掌珠,客客气气地把她请上了二楼观景最佳的靠窗处,奉上了修言楼最出名的桂花酿。

  凤隐抿了一口花酒,目光不期然落在墙上那几道熟悉的规矩上恍了恍神。

  她当年便是在这栋楼里遇见了修言,还为他渡仙力续魂魄。

  宴爽利落的笑声、阿玖张扬的狐狸眼、还有玄衣青年温润的眉目在脑海中惊鸿而过,在她眼底却缓缓沉成了灰白的颜色。

  凤隐又抿了一口桂花酿,明明刚刚还清甜的花酒,这时再入口,却是十足的苦意。

  凤隐在凤岛时怕凤染和长老们看出端倪,前尘往事敛在心底,沉郁久了到底伤身。入了修言楼,千年前的事浮上心头,不免眼底便露了些许情绪,只是她还没正儿八经开始回忆,远处一阵喧闹便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定睛朝窗外楼下看去,这才发现今夜鬼界长安街上女仙君们竟比那女鬼还要多些。若不是她知道这是鬼界,瞅着这满街的女仙君,还以为自己是入了天宫。

  修言楼的跑堂素来伶俐,见凤隐张望着窗外,忙不迭地讨好着这个出手阔绰的大金主,笑道:“女君今日来鬼界,也是为了瞧普湮仙君的吧?这个位置是咱们修言楼最好的地儿,女君放心,您坐在这儿,保管您能仔仔细细地瞧见普湮仙君。”

  普湮仙君?凤隐愣了愣才想起凤云对她说过,元启千年前隐去了神号和名讳,如今的名字便是普湮。

  元启来了鬼界?他来鬼界做什么?凤隐眉头刚皱,小跑堂笑呵呵的声音便传来:“哎呀女君您别说,咱们陛下虽然把鬼界治理得热热闹闹的,如凡间一般,但每年的今日,可都比上元节还热闹呢!别说女仙君,就是妖界的女妖君们,也悄悄来了不少,怕都是冲着那位神君来的!听说那位神君千年前就隐居在清池宫不出世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年年的今日,他都会来咱们鬼界,女君您瞧,普湮上君来了。”

  凤隐心底一抖,目光竟循着身旁那小跑堂的手指着的方向朝窗外望了去。

  只一眼,她的目光微微凝注。

  长安街角的桃树下,青年一身白衣,远远望去,仍是千年前的模样。

  凤隐突然想起,五百年前的奈何桥上,女鬼阿音是见过这样的元启的。只是她当时不知道,在那段惊天动地的三界历史里,那个被清池宫的普湮神君拿着元神剑劈得粉身碎骨神形俱灭的人,就是她。

  手中的桃花酿一杯杯饮入口中,凤隐望着桃树下的青年,沉浸在往事的心神中,全然忘记了自己酒力极差的事实。

  爱上妖皇、欺瞒师门、背叛仙族,祸乱三界……水凝兽阿音到死,都背着这些骂名。

  桃树下的身影在凤隐眼底和千年前罗刹地上一身肃冷手持元神剑的元启缓缓重合,她瞳中拂过一抹血红的色泽,猛地起身朝元启定定望去。

  元启,就算世人都觉我如此,在你眼中,我也是这般不堪吗?

  千年之后的我是不是该替千年前那个在罗刹地魂飞魄散的人问你一句?

  凤隐身体几乎越出窗口的一瞬,女君们的惊呼声突然在长安街上传来。

  一道响亮的长鸣出现在半空,四匹天马驾着天车带着银光越过鬼界界面,直直朝长安街而来。

  天马踩着仙云落在街道尽头的桃树下,整个长安街雅雀无声,俱在猜测哪位仙人如此大胆,竟敢御天车入鬼界。

  这般大的阵仗自然也惊醒了微醉的凤隐,她收回跨出一半的身体,亦抬眼朝那华贵十足的天车看去。

  这时,一只素手掀开车帘,身着金色鎏裙的女仙君走出天车,朝桃树下的青年缓缓而去。

  这女君露出容貌的一瞬,街道两旁的女仙君们神情一变,俱都退后半步小心行下半礼,尊呼道:“见过华姝上尊。”

  数十米之外的修言楼上,望着那迤逦女仙背影的凤隐微微眯起了眼,她瞧着桃树下的那两人,手中把玩的青瓷酒杯已然化成了粉末。

第一百零四章

  青瓷酒杯化为粉末的一瞬,火凤凰的神力微微逸出,桃树下的青年似有所感,猛地抬头朝修言楼的方向望来。

  元启撞上窗边那双格外冷漠清冽的眼,神情一怔,眼底随即露出疑惑。

  他在梧桐岛和凤隐朝夕相处小半月,即便凤隐蒙着脸,他也识得出那双眼是谁。

  但这般冷冽的凤皇,却不是他在凤岛看见的任何模样。

  凤隐不是说闭关修炼吗,她为何会来鬼界?又为何望向他时会是这种目光?

  上白认得出凤皇,元启却不该认得出。元启不过轻轻一瞥,便将疑惑藏在心底,收回了眼。

  凤隐在元启望来的一瞬并未躲闪,见元启收回目光,她指尖轻撵,青瓷粉末从指尖划过落在地上。

  一旁的小跑堂被凤隐逸出的神力骇得瑟瑟发抖,若不是凤隐将他定住,他早就没出息地跪倒在地了。

  “华姝见过殿下。”

  不远处,天宫最尊贵的女君低下头,白皙的脖颈露出,声音中的敬仰不加掩饰。

  长安街上的女仙女妖女鬼们望着桃树下的两人,心底暗想以元启神君的身份,如今三界中只怕也只有这位位列天宫五尊之一的华姝公主敢上前请安了。

  听说元启神君千年前入清池宫避世后从不见外人,只在每年此月此日出清池宫入鬼界。也不知他为何如此,只知他年年守在长安街这一株桃树下,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出现一般,这千年不曾缺席过。

  元启垂眼看着面前低头请安的华姝,眼底拂过一抹冷漠。

  没有听见元启的应答,华姝心底隐有不安,抬头笑道:“前几日我遣红雀入清池宫,没有见到殿下,长阙仙君说殿下您出宫游历去了,所以我特意……”

  “你要见我,何事?”清冷的声音响起。

  这怕是千年来元启在长安街说的第一句话,他开口的一瞬,满街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华姝眼中露出一点尴尬,她为元启在天宫做寿的事三界尽知,如今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承认还未得了元启的同意吧。

  “几位上尊前几日小叙,都道许久未见殿下了,我想着殿下这几日会来此处,便来请殿下去天宫一聚。”华姝轻轻一福,回得滴水不露。

  元启眼底现出一抹玩味,“是吗?公主如今掌四海,倒是有心了。”见华姝神色一滞,他即又淡漠道:“既然公主今日来了,便给我带几句话给御风上尊他们吧。本君喜静,不爱出清池宫,日后你们每年的请安便免了吧,几位上尊和你掌管仙族政事繁重,这叙旧,亦可免了。”

  都道清池宫的元启神君是个冷冰冰又生人勿进的性子,今日这一瞧倒是不假。华姝公主如此个大美人儿,又是天宫五尊之一的身份,竟也只得了这么冷淡疏远的一句。街上瞧热闹的众人望着尴尬的华姝,虽心底暗爽,但皆心有戚戚。

  “殿下!”华姝怔住,过往千年入清池宫请安,她虽也未得元启的热脸,但元启总不至于如此冷淡,竟当着满街人半点颜面也不给她。

  “你若无事,便退下吧。”元启不再看华姝,转头望向身后的桃树。

  这株桃树已有七万载,伴着鬼界而生,是鬼界的往生树,树上万千桃花蕴着在人间转世的亿万生灵的灵魄。当年阿音在罗刹地魂飞魄散后,元启找遍三界也没有发现她任何一缕残魂,他认定阿音入了轮回往生,便在这桃树下来寻找阿音的灵魄,以希望找到阿音在人间的转世。当年他在这桃树下一等数年,仍旧一无所获,最后只能失望地离开鬼界。但每一年的这一日,他都会来鬼界往生桃树下,因为今天是阿音的祭日。

  凤隐在人间兜兜转转数日却在今日入了鬼界,也是因为如此。

  修言楼窗边,那双凤眼望向桃树下的青年时,眼里带着千年不曾化去的冰霜和倦意。

  她知道元启为何而来,但千年之后她看着桃树下的两人却只觉得可笑。

  当年不曾信她护她,如今她的祭日,他又有什么面目来祭奠?

  “殿下!”华姝未想到她一心为见元启而来,元启却如此不近人情,这千年她在天宫备得尊荣,傲气更胜当年,难堪之下便有些口不择言:“我与几位上尊皆感念殿下当初庇佑仙族之恩,殿下何必如此不近人情,华姝位微,请不动殿下也就罢了,难道几位上尊相邀,殿下也恍若未闻吗?”

  华姝话音未落,一道锐利冰冷的目光已然落在她脸上。元启转过身,冷冷看着她。

  庇佑仙族?庇佑仙族却害死了阿音,华姝竟还敢在他面前提当年之事。

  华姝看见元启的脸色,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顿时脸色一白。千年前仙妖一战,水凝兽惨死罗刹地,虽是元启亲自动的手,但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水凝兽已经受了她六道天雷,最后一道由元神剑引下的天雷让那阿音当场魂飞魄散亡于三界。她是按照元启的神谕降下的那六道天雷,于公于理都无可挑剔,那水凝兽的死虽也有她的原因,但元启却半点指责都不能落在她身上。

  华姝心里明白元启对澜沣的死心有歉疚,又因为自己当年在梧桐岛上对他有恩,他就算怒气再大,也不会真正对她如何,所以这么多年来就算知道元启对水凝兽的死有心结,她仍旧肆无忌惮出入清池宫,便是想让仙族中人觉得她在元启面前独得一份厚待,在天宫的地位更加稳固。

  一旁众人看好戏的目光犹若针扎在身,华姝咬了咬唇,在元启动怒之前又福了福,声音委屈而软绵,“殿下,华姝请殿下入天宫,除了为殿下祝寿,亦是因为澜沣生诞亦是这几日,我为澜沣在瑶池举行了法会,若不是借殿下寿辰的光,怕是请不动昆仑菩提南海三位老祖同时为澜沣诵法,还请殿下原谅华姝自作主张。”

  果不其然,华姝感觉到元启身上的冷意淡了几分,她心底舒了口气,知道今天这关算是过了。当年若不是澜沣将瑶池神水借给元启为那水凝兽炼制化神丹,澜沣又怎么会回天乏术。

  华姝当年一心置阿音于死地,除了嫉妒她独得元启青睐外,更是因为她从澜沣身边神侍的口中得知了瑶池神水是被拿去救了阿音的命。

  只是华姝胸中那口气还没舒完,本在桃树下的元启却向她走来,他步履之间一阵神力涌动,银色的神力化成透明的薄雾笼在桃树下,将两人和长安街完全隔绝开来。

  华姝一愣,元启的脚步停在她两步之远的地方,然后微微倾下身来,看热闹的女鬼女仙们倒吸一口凉气,眼睁睁看着他们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神君对那孔雀公主耳语了起来。

  神力相挡,众人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只是白衣神君低头的瞬间,额边一缕碎发落在孔雀公主的耳边,远远望去,真真一对璧人。

  修言楼窗边神色漠然的凤隐眯了眯眼,眼底露出意味不明的情绪。

  华姝还来不及脸红,元启的声音却响起:“华姝公主,本君记得一千多年前在梧桐岛的流云阁上曾经问过你一句话。”

  华姝神色微惑,抬头朝元启看去。

  “怎么?不记得了?”元启眼底一派深沉,“那本君提醒你,那日我问你,前夜里的梧桐林里可是你对本君出手相助?你是怎么回答本君的?你说举手之劳,让本君无需挂怀,是吗?”

  听见元启的话华姝神色一僵,心底涌出不安。元启神君怎么会突然提起这桩往事?难道他知道了自己当初说谎?不可能的,这一千多年那个在古林里帮元启的女子从未出现过,元启不可能知道她在骗他。

  “记得,那是华姝和神君相识伊始的缘分,华姝自然记得。”

  “好一个相识伊始的缘分,那本君问你,那日夜里,本君穿得衣袍是什么颜色?”

  华姝面容数变,当年那晚她远远坐在假山小亭上,也只是不耐烦地看了几眼热闹,元启隐在假山之中,她隐隐绰绰瞧见个身形就不错了,哪里还能看得到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袍。

  “我,我……这件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时天色昏暗……”

  “那日是十五,满月照大地,何来天色昏暗。你是不记得了?还是那个出手帮本君的少女根本就不是你。”元启看着尴尬的华姝,不留半点情面戳破了她的托词。

  华姝猛地抬头,眼底满是惊慌,“殿下,我……!”

  华姝的神情反应说明了一切,他在梧桐岛的猜测果然没有错,当年在凤岛帮他解围让他心心念念了数年的人是凤隐,从来就不是华姝。

  “若非本君这次在凤岛见到凤隐,发现她才是救本君的人,我竟不知千年前就已被你蒙骗。”

  元启之所以以神力幻出薄雾将两人的对话藏住,便是因为顾及凤隐在此,他和凤隐的缘分当年就已错过,如今更不愿让她知道自己便是上白。

  元启立起身看向华姝,“当年你满口谎言,让本君以为梧桐林里对本君出手相救的人是你。本君自觉欠了你的恩情,不顾师兄和阿音的阻拦将师君赠予我护身的遮天伞借给你,你更挟着对本君的这点恩情,胆大妄为将遮天伞炼化成了你的法器。”元启声音越来越冷,“当年若是有遮天伞护山,或许能庇佑大泽山一二,也不至于让我山门……”

  元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眼底的愤怒自责如惊涛骇浪般席卷又被自己生生压住。两人的神情对话掩在薄雾般的神力中,长安街上看热闹的人仰着脖子朝里望,却都看不出内中乾坤。

  见元启盛怒,华姝内心惊惶,却也知道决不能让其他人瞧出元启的态度,连忙低头,一脸苦涩悲意,“殿下,当年华姝一心想解百鸟岛的危情,才会欺骗殿下,后来一念之差炼化遮天伞来保护父王和百鸟岛,都是华姝错了。还请殿下看在当年我借出百鸟岛的圣物雀翎羽冠和澜沣的瑶池神水的份上……”

  “若非如此。”元启的声音冷冷响起,深沉凌冽,“就凭你当初加诸于她身上的那六道天雷,你以为本君会让你活下来?”

  这一句犹若石破天惊,华姝被元启眼中的*意所惊,骇得倒退一步。过往千年,她只瞧见了元启的冷漠和不耐,却不知道元启对她竟早有*意。

  “你如今还能好好活着,便是本君对澜沣的交代。”元启墨黑的瞳中不带半分怜悯,“若是你不思悔改,再犯错事,本君绝不会再顾及澜沣的情分,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地,围在两人身边的薄雾渐渐散去,元启亦消失在原地。

第一百零五章

  元启离去,桃树下只留下华姝一人。她低垂着眼,没人能看见她面上的惶恐。她知道元启对那只水凝兽的死耿耿于怀,但他心里对澜沣有愧,到底对她留了一丝情面。只要还有这一丝情面在,她就不会放弃元启,元启是真神之子,更是这下三界最尊贵的神君,只有留在他身边,将来自己才能有君临三界的一日。

  这点屈辱惶恐,不算什么。华姝抿紧嘴唇,再抬首时,脸上的苍白惊慌尽数敛去,已然恢复了常态。

  长安街上看热闹的众人没瞧出个中乾坤,只想着到底是九天上的孔雀公主,还能在元启神君面前有这份薄面。

  华姝一挥挽袖,朝不远处候着的红雀走去。地上的五彩孔雀见她走来,鸣叫一声,乖顺地伏倒在她脚边。

  华姝正欲踏上雀背,脚步一顿,朝修言阁的方向看去。

  修言阁临窗边,一双漆黑的眸子正望向她,那双眼只轻轻望着,便生着难以忽视的威严凌冽。

  三界内何时出了这么个人物?

  华姝心底猛地一颤,眉头微皱,还未来得及多看两眼,窗边蒙着面纱的女子却转过了身。

  “殿下。”红雀久在华姝身边伺候,发觉了她的异常,忐忑地唤了一声。

  华姝看了她一眼,不欲多言,踏上孔雀,手一抬,一道浑厚的仙力拂向鬼界顶空的界幕,像来时一般撕裂了鬼界界面。

  五彩孔雀长鸣一声,托着华姝和红雀朝鬼界上空被华姝撕裂的那道缝隙飞去。

  长安街上的仙妖鬼女君们望着五彩孔雀远去的身影,不免有些艳羡。

  突然,一道巨大的撞击声响起,轰然声响。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载着华姝主仆欲冲破鬼界界面的五彩孔雀撞在了一道黑色的薄雾上,五彩孔雀发出痛苦的雀鸣,哀嚎着朝地上落来。

  雀背上的华姝根本无暇顾及脚下的孔雀和仆人,黑雾上的鬼力十之八九都落在了她身上,她祭出遮天伞,勉强抗住黑雾的神力,狼狈又踉跄地落在了刚刚那颗桃树旁。五彩孔雀口中吐出鲜血,伏倒在地哀鸣,红雀跪倒在华姝脚边,更是被吓得一脸胆寒。

  “殿下,殿下,那是什么……”

  那黑雾将华姝主仆拦住后,逸出一丝鬼力融入了鬼界界面之中,将华姝刚刚用仙力撕破的缝隙完好地修补。

  修言阁窗边本欲离去的凤隐瞧见了这一幕,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巨变陡生,众人看着这一幕,心底暗暗讶异,到底是谁拦住了那嚣张的孔雀公主?

  半空中的黑雾缓缓化成人形,红衣金冠,一双火眸分外冷冽威严,正是鬼界之主敖歌。

  “陛下!”长安街上的鬼君们瞧出黑雾化成的人影,连忙跪下行礼。一旁的仙君妖君们见鬼王出现,恭谨地执手行半礼。

  华姝压住尚在颤抖的双臂,收起遮天伞,惊恐交怒地望向半空中的敖歌,不甘不愿地行下半礼,“华姝见过敖歌陛下。”

  “哦?华姝公主竟也是知道本皇尚在的。”敖歌声音微挑,睥睨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冰冷。

  “陛下何出此言?”华姝被敖歌这一眼望得胆寒,心有怯意,“华姝向来敬重陛下……”

  “哼!巧舌如簧,你撕裂我鬼界界面,纵禽入鬼界如若无人之境……”敖歌冷哼一声,目光在地上哀鸣的五彩孔雀和华姝身上扫过,“就连暮光和凤染都不敢如此羞辱本皇,华姝公主,你真是好胆量。”

  鬼界一惯神秘,身于三界之底,过去六万年极少与仙妖两族打交道。千年前鬼王打开碧玺神君看守的鬼界大门后,两族才得以入鬼界见识一番,像这样撕裂鬼界界面而入的,华姝的确是六万年来的头一个。

  华姝一心为见元启而来,又自恃身份不凡,撕裂界面而入亦是招摇炫耀的心思,她哪里会想到鬼王全然不顾天宫颜面,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击伤截在鬼界里。

  “陛下。”华姝恼羞成怒,却在刚刚一击里看出鬼王实力深不可测,恐怕早已在上神之上,面上只得请罪,“华姝有急事面见元启神君,才会心急之下撕裂鬼界界面,还请陛下不要和华姝一般见识,华姝改日一定亲入钟灵宫向陛下请罪!”

  “请罪便免了。”冷哼声从半空传来:“今日本皇便看在凤染和天宫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今后百年,你孔雀一族,不得再踏入我鬼界半步!”

  鬼王一挥袖摆,强大的神力落在华姝身上,硬生生逼得她倒退两步半跪在地。而后鬼王声止,黑雾消失,长安街上又恢复了宁静。

  华姝终是没抗住这一道掌风,一直忍在喉中的鲜血吐了出来。

  “殿下!”一旁的红雀急忙跑过来扶起她。

  华姝见街上鬼君妖君们面露讥笑,女仙君们眼神躲闪,她神情难堪,将受伤的五彩孔雀收入乾坤袋中,携着红雀匆匆朝鬼界界门而去,再也不像来时一般嚣张。

  凤隐在修言阁窗边看完了这场好戏,抿了口茶,掏出一把金叶子扔在桌上就走。

  “女君!”被凤隐的神力骇破了胆的小跑堂倒是个实诚的,捧着一满手的金叶子弱弱地唤住了她,“咱、咱楼里的茶不值这么多金叶子,您、您给多了!”

  这女仙君瞧着可不是个好惹的,他可不敢胡乱收下这么一堆金叶子。

  “值,这场好戏,值了!”凤隐慵懒地摆摆手,眉宇间透出一股子惬意,“本君足有千年没这么舒心过了,你们楼主这情,本君承了!”

  凤隐大笑出声,朝楼梯处走去,待那小跑堂再睁开眼时,已然不见了她的身影。

  钟灵宫内,凤隐亮了身份拜见鬼王。

  宫卫恭恭敬敬把她请进了殿,却为难地回鬼王未在钟灵宫内,请她在宫内稍等片刻,等鬼王归来。

  凤隐挑了挑眉,心底一动,出了钟灵宫直朝奈何桥而去。

  敖歌不在,她去找修言便是。

  奈何桥头,一身碧绿长袍的鬼君翘着二郎腿坐在桥头,他身旁立着个一脸冷沉的白衣仙君。

  忘川的水镜里浮过华姝主仆消失在长安街尽头的一幕。修言一挥手,水镜消失,他挑了挑眉,看向一旁的青年:“怎么,元启神君想为你那孔雀公主讨个公道?”

  元启神情未有丝毫波动,“她撕裂界面擅闯鬼界,陛下此举,已是手下留情。”

  当年元启和阿音一同入鬼界寻梧桐树,自是知道修言和敖歌共用一身,刚才长安街上的鬼王虚像,便是修言所化。

  “那你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杵在我这儿做什么?这里是奈何桥,死了的人才来此处,神君不该来这儿。”

  “修言陛下。”元启沉声道:“我师妹阿音当年在罗刹地消失,希望陛下能告诉我她转生到了何处?”

  修言挑了挑眉,今日说话特别刻薄,“消失?神君说笑了吧,死在元神剑下的,别说一只水凝兽了,就是上神亦会魂飞魄散,哪里还能往生轮回?神君珍贵之身,还是早日回归神界,别年年来我鬼界来寻一只可怜仙兽的散魂了。”

  修言说完闭上眼,靠在奈何桥头一副兴致恹恹完全不想搭理元启的模样。

  “五百年前,我在鬼界……”元启的声音响起,修言眼睛动了动,睁开了眼。“曾经感觉到阿音的灵魂之力。”元启声音笃定,“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不会弄错,阿音一定在鬼界出现过。”

  五百年前凤隐轮回转世,在忘川的水镜里见过长安街上的元启。怕就是那次凤隐露了行迹,让元启觉察了出来,否则他也不会千年来都不肯放弃,年年都来鬼界苦等。

  修言心底叹了口气,面上仍不为所动,“元启神君,世间缘分有聚有散,阿音千年前就已经殒身在你元神剑引下的九天玄雷之下了,你又何必执着。”见元启神色不为所动,“况且就算你那师妹的灵魂还在……”

  修言的声音顿了顿,元启猛地抬首,眼底蹦出一抹希冀的光来。

  “又如何?”修言开口,残忍而无情,“千年已过,她转世不知凡几,难道你要蹦到她面前对她说:我是你千年前的师兄……”

  元启张了张口,“不是,我只是想……”

  “还是你要告诉她,你是曾经*死过她让她魂飞魄散的人?”

  修言眼底满是冷意,“元启神君,她要是千年前就死的一点儿灰末都不剩了,那就是说你们的缘分千年前就断了,她要是还囫囵活在这三界任何一处,也该有自己的人生和际遇。你要知道,无论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当年的阿音都已经死了。”

  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就算已经不记得我,不记得大泽山,不记得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了,都没关系,只要还活着,还存在着这世间就好了。

  元启的嘴张了张,在修言冷冽的目光里终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况且,我是真不知道你那师妹阿音在哪儿。就算我拥有神力和轮回之力,也无法在混沌主神面前隐藏往生的灵魂。这一点,您不是知道吗?”

  元启眼底升腾的希冀被修言的话一点点碾碎。

  “元启神君,鬼界暗浊,不是神君该来的地方,您请回吧。”修言言毕,不再看元启,开始赶人。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找她。陛下,明年我再来。”

  元启说完,不再多言,像过往百次千次一样,转身离开了奈何桥,那背影落寞如昔。

  修言望着它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目光落回到粼粼波光上,有些晃神。

  不是他心硬如铁,只是他曾眼睁睁看着那璀璨的灵魂魂飞魄散,看着她孑然一身在鬼界的最底层挣扎,看着她忘却所有一世世历经着人世的劫难。若她愿意再相见,元启又怎么会不知那梧桐凤岛上的凤皇就是他千年前的小师妹阿音。

  “哎!”千年过往浮过眼底,纵是修言历万载世情,仍旧忍不住为这段孽缘叹了口气。

  “你这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没灾没病的,叹什么气啊!”清丽的女声响起,利落又飒爽。

  修言猛地睁开眼,瞧见桥头一身白衣的凤隐,嘴角扬了扬,从桥上跃下,没有出声。

  他在奈何桥头陪伴千年,女鬼阿音,终是成了九天之上的一代凤皇凤隐。他眼底欣慰有之感慨有之,最终化成了一句。

  “你回来了。”

  他千年来守在奈何桥头对着每一次轮回的女鬼阿音,都会说这句话。

  元启一路落寞地朝鬼界界门飞去,界门近在咫尺,他身形却猛地一顿。

  “死在元神剑下的,别说一只水凝兽了,就是上神亦会魂飞魄散,哪里还能往生轮回?”

  “元启神君,世间缘分有聚有散,阿音千年前就已经殒身在你元神剑引下的九天玄雷之下了,你又何必执着。”

  修言刚才说的话突然在元启脑海里响起。

  当年罗刹地一场大战,仙妖死伤无数,在场的仙君妖君因为他的缘故从未对外提及阿音是如何死的,是以千年来三界关于阿音的死只有传说,但修言却能说出阿音是死在元神剑引下的九天玄雷之下……

  当年修言不在罗刹地,他能知道那日发生的事只有一个可能。

  元启回转身,望向奈何桥的方向,嘴唇微微颤抖。

  每个灵魂入鬼界轮回,身为鬼王的修言都能看到走过奈何桥的灵魂活着时历经的一切。

  修言知道阿音是如何死的,他见过她。

  元启眼底燃起怒火,全身上下都因为这个猜想而颤栗起来。元神剑出现在身旁,不安地而担忧地鸣叫着。

  他握紧元神剑,毫不迟疑地朝奈何桥而去。

  奈何桥头,忘川之上。

  凤隐看着数米开外的修言,眼眶微红,她收了懒散的神情,走到修言面前,郑重执手弯腰行下古礼。

  “梧桐凤岛凤隐,多谢陛下当年相救之恩。”她一揖到底,“还有这奈何桥上千年陪伴之义。”

  带着厚厚岁月沉淀的这句谢言清楚地响在忘川之上的那一瞬,落在桥头石碑后的元启顿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朝奈何桥上看去。

第一百零六章

  “别怕,我会、我会……救你。”

  “不用了。我的罪我受了,元启神君,大泽山没有了,我也不在了,以后的路,我不能再陪你了。你好好……保重。”

  罗刹地的尸山血海,阿音立在漫天玄雷里满身是血,那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千年来,这一幕始终萦绕在元启脑海里,从来没有一刻散去。

  他等了一千年,寻了一千年,却未想过,她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师妹阿音就是凤隐。

  “我有个小师妹,最爱吃绿豆糕,以前我每次下山,她都会跟着我送到山门来。我有好些年没见过我那小师妹了,凤皇拿绿豆糕来赠我,让我想起她来了……”

  他居然,对着凤隐说过这句话。

  如果凤隐知道那个昆仑上的小童子上白就是清池宫的元启,她还会送他绿豆糕,念念不舍地把她送出梧桐岛吗?

  世间哪有什么巧合,千回百转冥冥中都是那一人罢了。

  元启几近贪婪地望着奈何桥上的凤隐,却突然发现,他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他说什么呢?

  说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对你降下雷罚,那一剑我从未想过伤你性命。

  说我等了你一千年,找了一千年,只想再见你一面。

  说我后悔了,只要你能活着,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可是,有用吗?

  我夺你命,毁你魂,害你轮回千年受尽尘世苦,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有用吗?

  一千年后,元启终于等到了阿音,可他突然发现,对着已经是凤皇的凤隐,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元神剑突然出现在元启身旁,发出微弱的颤动,它激动难耐地就要冲向凤隐,却被元启一把抓住剑身。

  元启的脸色惨白得不成样子,墨黑的眼定定望着奈何桥上的凤皇。

  “凤皇当年对本君有恩,庇佑凤皇轮回,是本君该做的。”修言怅然道:“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小丫头都成凤皇了。丫头,还记得当年我说的话吧?”

  凤隐眼底亦露出几分追忆,“陛下是说当年您的那句戏言?”

  修言眨了眨眼,“那可不是戏言,你做鬼的时候每次走奈何桥都要问我为啥你不仅比别人做人难,做鬼更难,我说了吧,你是个大人物,自然是要比别人艰难些,要不然,你这一身半神神力怎么能来?”

  凤隐扬了扬眉,“陛下都说得准,我不只自个是个人物,也的确是得罪了大人物才有当初那般下场。”

  修言一愣,若有所思地朝桥头石碑后看了看,“丫头,磨了这么多年心性,你们凤凰的桀骜脾性还真是半点不改啊。”他顿了顿,“你历劫归来,就不去叙叙旧吗?”

  石碑后,元启猛地抬头,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凤隐的侧影,几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来。

  “叙旧?”凤皇漫不经心的笑声响起,带着说不出的风流,“陛下,这您可难为我了,我轮回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满天下都是我的故人,您让我去和谁叙旧啊?您说说,我这每世都有几个得意称心的人,寻了谁回来都不妥当,都寻回来那也不妥当啊。”

  饶是修言的心性,都被凤隐这几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几乎可以想象石碑后白衣青年的脸色。

  不愧是火凤凰一脉的,这天上地上论噎死人的本事儿,她师君称第一,她绝对是第二。

  “再说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和人了,我做我的凤皇逍遥自乐,还去寻那个晦气见些故人做什么呢?”

  凤皇这句淡得不能再淡的话落定时,石碑后清池宫神君的神力波动终于消失了。

  “啧啧,你还真是凡间的王侯做多了,居然连他也敢这么得罪。小凤凰,元启要是真较起真来,他的身份连你师君也只能退避三舍。你这胆子啊,还真是要把天给戳破了去。”修言啧啧道,“你明知道他回了奈何桥,还明了身份,我以为你要瞒他一辈子呢。”

  凤隐神色间半点波动都没有,她挑了挑眉,“我们火凤凰虽说活不过玄武,可撑个十几万年没什么问题,这下三界也就罢了,日后升入神界我曾经的身份肯定瞒不过那几位真神,迟早露馅,有什么好瞒的,还不如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早些了断早些清净。”

  凤隐声音一顿,想起长安街上魂树下华姝和元启相处的一幕,眯了眯眼,“我素来最讨厌那些场面功夫,不过是个曾经伴了他几年的水凝兽罢了,有什么好找的,我一句断清,也省的他年年此日来鬼界烦你。”

  凤隐神态洒脱,完全一副对元启避之不及的模样。修言心底叹了口气,却也知道这不是他能插手的事儿,只叹了口气道:“你如今已经是凤皇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只是……”他顿了顿,“当年仙妖大乱已经过去千年,你重新归来,当年的事可还要寻个究竟?”

  凤隐神色一凝,神态顿时凛冽起来,“我那两位师兄和一门同袍,怎么能白白丧命?当年谁害了大泽山,我一定会亲手查个水落石出。”

  修言颔首,“虽然鬼界从不介入三界之争,但你若有需要,只管遣人来鬼界说一声,本君必会帮你。”

  凤隐神色一缓,望向修言颇有感激,“陛下,这千年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若不是你用神力一直为我淬炼魂魄,我又怎么会只花了千年时间就能晋为半神。你的大恩,凤隐铭记于心。”

  “好了好了,我也只是举手之劳,紧念着做什么。”修言又恢复了一惯吊儿郎当的模样,摆摆手打了个哈欠,“你要报恩,以后多来鬼界陪我唠嗑就成了,我不在钟灵宫太久了,该回去了,你走吧走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钟灵宫的方向走去,摇摇晃晃地倒真不像个鬼王。

  凤隐看着修言远去的背影,突然想,那个陪了阿音千年的俊俏鬼君,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来这奈何桥了吧。

  她心底忽而有些酸涩怅然,微微一叹,转身出了鬼界。

  她并不知道,比她早一步离开奈何桥的元启,才出了鬼界界门就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几乎是半昏迷着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元神剑带回了清池宫。

  元神剑化成人身了是个十分清秀的少年,有着一双无垢的浅灰色瞳子,他搀扶着元启,急得一回宫就大声叫唤着长阙。

  “长阙!长阙!殿下出事了!”

  长阙见元启好端端离山一身是血的回来也惊的不浅。

  他急忙从银衣少年手中接过昏迷的元启,怒道:“元神,是谁伤了殿下?”

  “是凤皇!”元神脱口而出,又连连摆手,“也不是凤皇,她没伤咱们殿下,她、她……”

  长阙被元神剑说的云里雾里,“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凤皇怎么了?她对殿下做了什么?”

  “她没做什么。”元神有些语无伦次,显然被凤隐的身份也冲击得不行,“她、她什么也没做,可她就是阿音!”

  大殿里陡然安静下来,长阙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咱们殿下等了一千年找了一千年的小师妹阿音就是梧桐凤岛的凤皇凤隐!”

  少年清脆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长阙怔神了半晌。

  “凤皇居然是阿音。”他望向怀里昏迷的元启,长长叹了口气,“这三界里还真是只有她才能伤得了殿下。哎,阿音女君居然就是凤皇,真是造化弄人啊!”

  元神心智刚成,听不大懂长阙话里的感慨,只关心昏迷的元启,“长阙,殿下本来就魂力不稳,又吐了满身的血,怎么办?”

  长阙道:“殿下怕是一时得了真相伤了魂脉……”他奇道:“殿下寻到了阿音女君,怎么没带着她一起回来,反而是这么一副模样被你送回来了?”

  元神灰心丧气地把凤隐在奈何桥上说的话一股脑全吐了出来,长阙听完,倒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也不知道,到底自己是该为千年前的水凝兽阿音叫屈,还是该为千年后的自家殿下不平。

  两日后,元启醒了过来。

  他醒来后便一直坐在清池宫那一方水池前,似是望着水中之景,眼底却又是空茫一片。

  他这模样,倒真比过往千年更清冷孤寂一些。

  长阙不忍,终是问出了口。

  “殿下,您等了阿音女君一千年,为什么不和她相认呢?您该知道她心底有怨,那些话定不是真心……”

  “我倒希望她心底真的有怨。”元启的声音响起,他下意识去摸了摸腰间的火凰玉,一触成空,才响起凤隐重生的那一日,火凰玉早就离他而去了。

  他唇边带了一抹苦涩,“长阙,我今日才知道,我或许只是她千载岁月里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和她每世遇见的人没什么区别。我能跟她说什么了?”

  “怎么会没有可说的!”长阙激动道:“您等了一千年……”

  “太迟了。”元启打断长阙的话,闭上了眼,长长叹了一声,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声叹里,到底含着多少不舍和眷念。

  “阿音她,回来的太迟了。”

  元启这声叹息响起的时候,凤隐正好驾云来了大泽山。

  大泽山外遍布仙障,仍是千年前那一战时的光景。

  还未从云上而下,她便瞧见了仙障前立着的身影。

  那人一身赤红皇袍,背影桀骜而沉默,也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第一百零七章

  凤隐的身影刚出现在大泽山上空鸿奕便已察觉,他回转身望着半空中缓缓走来的凤皇眯起了眼。

  半神?三界未有雷劫异象,这位新凤皇竟已入神,火凤凰一脉果然不容小觑。

  “鸿奕陛下。”凤隐微一颔首,视鸿奕张扬霸道的妖神之力若无物,凌空走到了他面前。

  鸿奕做了千年妖皇,自有一派皇者气势,他打量了凤隐一眼,道:“早就听说梧桐凤岛迎了新帝,想不到凤隐陛下竟如此年轻。”

  当年的小狐狸成了妖皇,还这么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凤隐挑了挑眉,回地毫不客气,“本皇亦听闻鸿奕陛下六千年前也才降世……”她顿了顿,笑道:“按狐族的年岁来看,陛下怕是还未成年吧。”

  狐族八千岁成年,鸿奕若非十尾天狐,跨越了狐族的年岁限制晋升为神,单论如今这年纪确实还是只童子狐。

  凤隐说这话时神色四平八稳,埋汰起鸿奕来半点不含糊。她一千年多年前还未降世便魂飞魄散,千年后聚魂重生后直接便承袭了凤族皇位,鸿奕原本以为她是靠着凤族的福荫捡了个皇位,如今看来这只初生的小凤凰比天帝凤染更加张扬霸道。

  鸿奕试探完,收了小觑之心,沉声道:“不知凤皇为何要约本皇来大泽山相见?”

  半月之前,凤隐遣使至妖界三重天重紫殿,约见他于大泽山。仙妖两族自千年前罗刹地一战后嫌隙重重,他更对仙族厌恶异常,就算梧桐凤岛超然于三界之外,多年前就已不涉足两族争斗,他也不愿意来见天帝的弟子,但偏偏凤隐遣去的使者送去了一封信函,信上只有短短十个字。

  大泽山之乱,水凝兽阿音。

  这封信无头无尾,亦无来龙去脉。可偏偏只这十个字,便让鸿奕心甘情愿地来了这大泽山。

  “我为何约陛下前来,陛下不是知道吗?若是不知道,陛下又如何会来?”凤隐淡淡回:“千年来,陛下心里最在意的不就是当年大泽山满门被屠之事吗?”

  “你是从何处知道阿音的?为什么要用她的名号把本皇引到大泽山来?”鸿奕神色一正,皇者威严立现,他手一挥,寂灭轮带着冲天的神力指向凤隐,化出一片火焰,“你一个凤族之皇,重新挑起千年前两族争斗的秘事,到底是何居心?”

  大泽山巅的妖皇不怒自威,凤隐眼底却浮过当年那个单纯执拗的少年身影。她的目光变的柔软,突然笑了起来,那笑里没有凤皇的威仪,反而带着狡黠。

  鸿奕一愣,掌中寂灭轮的火焰微滞,凤隐刚刚那一眼一笑,让他生出了几分熟悉来,可他和凤隐却分明从未见过。

  “很多年前,我在九幽炼狱里救过一只小狐狸,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凤隐看着鸿奕,缓缓开口,眼底藏着千年的往事和追忆。

  寂灭轮的妖火陡然熄灭,鸿奕神色大震,“你、你是……”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凤隐,“不,这不可能,她早就……”

  “早就什么?早就被九天玄雷劈得连灰都不剩了吗?”凤隐淡淡接过鸿奕的话,在妖皇惊讶的神情中轻声道:“阿玖,谢谢这一千年你愿意守着当年在罗刹地对我的承诺,平息两族之乱,千年不动兵戈。”

  凤隐的声音尚未落定,鸿奕已经如一团火般冲了过来,将她抱进了怀里。

  青年抱着她的手微微颤抖,几度哽咽,终于唤了一声,“阿音!”

  千年前的一幕幕在眼前浮过,这是凤隐重生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唤她这个名字,她压下心底的酸涩,拍了拍鸿奕的肩安抚他。

  “好了好了,都已经是妖皇陛下了,怎么还是当初做小狐狸时那副模样。”凤隐笑道。

  鸿奕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松开她,“阿音,你怎么会变成凤皇?”

  “我本就是凤隐。当初大泽山的水凝兽阿音只是寄了我其中一道凤魂罢了。”见鸿奕疑惑,凤隐朝大泽山望了一眼,“此事说来话长,山后的山谷未被仙障封住,我们去那细说吧。”

  当初大泽山陨落,元启成神后以混沌之力封山,唯有山后那个禁谷未被仙障封住。

  鸿奕颔首,跟着凤隐一齐朝山后飞去。

  大泽山的后山禁谷千年未有人来,凤隐本以为这里早已破落,却未想山谷里依然山绿水清,仙力缭绕,那个小小的竹坊安静地坐落在仙境中,坊前那棵梧桐树仍旧和千年前一样生机勃勃。

  凤隐有些怔然,敛去眼底的情绪,一拂袖摆,梧桐树下石桌上灰尘淡去,化出一壶清酒并两个小巧的酒杯。

  “坐吧。”她待这里,仍旧如当年一般若自家庭院,鸿奕眼神一黯,点头坐下。

  “你应该听说过一千多年前在梧桐凤岛发生的事吧。”

  鸿奕点头,“听过,当年凤皇继承人涅槃降生,被古晋……”他顿了顿,“元启打断,三魂七魄散落于三界,说起来我当年还有份一起帮着寻你的魂魄呢。”

  “当年我在凤岛降世,元启无意中闯进了梧桐祖树打断了我的涅槃,后来我的魂魄散于三界的梧桐树里,其中一魄落在了这山洞里沉睡的水凝兽身上。”

  “那水凝兽……?”

  “那只水凝兽的魂灵先天不足,虽兽体未亡,魂体却早已不在了。元启用醉玉露替它蕴养魂魄,却无意中唤醒了我的凤魄,可惜那只是我的一魄,我虽然在水凝兽身上苏醒,却不记得自己是凤隐。”

  鸿奕恍然大悟,“难怪当年我们遍寻三界,始终找不到凤隐最后一魄,原来阿音就是你的最后一魄。”

  凤隐感慨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当年自己历经千辛万苦要唤醒的凤隐,竟然就是我自己,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吧。”她抿了一口酒,“后来在罗刹地,水凝兽的兽体被九天玄雷毁灭,我的凤魄只剩下一息灵力,飘飘荡荡进了鬼界,我在鬼界聚魂百年,在修言陛下的帮助下轮回千年,不断锤炼魂魄灵力,直到最后一世结束我跳入黄泉在梧桐凤岛醒来。”

  当年的生死劫难、千年的曲折经历在凤隐口中几句道完,她脸上的神色淡漠得就像是个局外人。鸿奕看着面前的凤皇,突然明白那个千年前在大泽山和他打打闹闹会为了一块绿豆糕争论不休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她是梧桐凤岛的凤皇凤隐,有着水凝兽阿音的记忆,却永远不再是她。

  鸿奕眼底突然有些涩然,他几乎是仓皇地拿起桌上的酒一口饮下,藏起了眼中的失落。

  “阿……”鸿奕开口唤她,顿了顿,却不知道如今该唤她什么才好。

  “叫我阿隐吧。”凤隐道:“当年的真相查出来前,我不想让人知道水凝兽阿音还活着。”

  听见凤隐的话,鸿奕神色亦是一正,想起当年大泽山之乱,鸿奕眼中浮过歉意,“阿隐,当年我……”

  “我知道当年你身中魔气,身不由己,如今既然我回来了,就一定会查清一千年前发生的所有事,为大泽山上下讨个公道。”凤隐沉声道:“当年我来不及问你,阿玖,你身上的魔气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在大泽山养伤的时候进入你体内的吗?”

  鸿奕神色一顿,他沉默了片刻才在凤隐的目光中涩然开口:“不是,在你救我之前,我在九幽炼狱里身上便带上了魔气。当年我父王和母后死在了仙族手里,姑姑回族后我便独自离开了静幽山,却被那魔族带进了九幽炼狱。九幽炼狱里全是嗜*成性的魔兽,我被魔兽追*九死一生,为了能活下来,我和那个带着我进九幽炼狱的魔族做了交易,以魔气入体为代价换了一身妖力。”

  禁谷里因为鸿奕的话一时安静下来,凤隐神色复杂,她垂下眼,藏起那几乎是钝痛的情绪。

  难怪当年鸿奕还未成年一身妖力便已了得。

  当年大泽山落个那般下场,原来真的是她的错。

  她若不救鸿奕,大泽山又怎会山门俱断,万年基业毁于一旦。

  “我猜的没错,当年那魔族能在大泽山仙阵的防御下来去自如,果然是早就附在了你身上。那在九幽炼狱里我救下你也是那魔族早就安排的陷阱,是吗?”凤隐抬头,看向鸿奕。

  “是。你们一踏进九幽炼狱她便从元启的剑招里看出他是大泽山门徒,她封印我的记忆,让我忘记魔气入心之事,指使魔兽袭击我,将我刻意扔在梧桐树下,就是为了让你们救下我将我带在身边。”

  即便隔了千年,鸿奕眼底的愤怒依旧难以掩下,“若不是我生而为十尾天狐,梧夕前辈又炼化姑姑的妖丹为我晋神,我永远都难逃那魔族的控制。”

  “罗刹地一战后,我本欲入九幽炼狱寻那魔族了结,却没想到紫月山竟然在你死在罗刹地的那一天被封印了。”

  “你说什么?紫月山被封印了?”凤隐神色讶然,“那三火前辈和碧波呢?”

  难怪鸿奕明明知道那魔族来自何处这千年却什么都没有做,原来紫月山竟然被封印了。

  紫月山位于妖界深处,鸿奕厌恶仙族至极,这些年他封锁消息,外界竟也不知紫月山早被封印。

  “不知道。”鸿奕摇头,“紫月山被一股神力笼罩,没有人能靠近,也没有人能进得去,看来除非天启真神归来,否则永远没有人知道紫月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凤隐眼底露出沉思和担忧,当年三首火龙为了替她炼化神丹妖力大损,九幽炼狱里又藏着那居心叵测的魔族,也不知他和碧波出了什么事,如今到底安不安全。

  元启呢?他身为真神之子,紫月山里有他最亲近的人,难道他也不知道紫月山被封、三火和碧波生死不知吗?看来,她少不得要亲自去清池宫一趟。

  凤隐沉下眼,露出一抹沉思。

  “阿玖,紫月山的事暂且放下,今日我约你来,是想让你暂且放下对仙族的成见,查明当初森简陛下被刺*的真相。”凤隐开口道。

  鸿奕一愣,眼微微眯了眯,“陛下的死当年便有定论,是御风下的毒手。”

  “阿玖,森简陛下的死十分蹊跷,我怀疑他不是死在御风上尊的手上。”

  “重紫殿里皆是上仙的剑气,陛下的正胸插着御风的仙剑。”鸿奕神色不虞,“不是他还有谁?难道你有证据证明不是御风?”

  鸿奕对仙族成见太深,若今日说这话的不是凤隐,他怕是一句都不愿多听。

  “尚无证据,但我相信以御风上尊的品性,他就算要*森简陛下也会正大光明的约战,绝不会潜入重紫殿刺*。况且他向来看重仙妖两族的和睦,又怎会突然刺*森简陛下,挑起两族之乱?”

  “阿隐,知人知面不知心,仙族要真是这般正大光明,当年就不会入侵妖族,害死我父王母后。”鸿奕声音渐冷。

  “我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是一直心有疑惑。”凤隐知道要让鸿奕相信森简之死非御风而为并非易事,但仍徐徐解释,“御风上尊虽然仙力深厚,但他只是上君巅峰,并未入神,以他的仙力如何能够独自*死森简陛下?”

  鸿奕摇头,“阿隐,你不知道,当年我姑姑被魔族*死,森简陛下曾秘密寻过那魔族的踪迹想为姑姑报仇,他曾在紫月山外和那魔族大战了一场。可惜他败了,那魔族不仅逃了,还伤了他的妖丹。所以当年我被天宫上仙擒住,他才会拒绝森羽来天宫救我。”

  这倒是从未听说过的事,森简是妖族之皇,两族向来嫌隙颇深,为了妖族的安全,他肯定不会让仙族知道他受了伤。

  “难怪当年你和森羽只凭一把仙剑,便认定是御风上尊*了森简陛下。”凤隐皱眉道:“阿玖,既然当初那魔族能打伤森简陛下,他完全有可能重回重紫殿刺*他。”

  “阿隐,你别忘了,重紫殿里留下的除了仙剑,还有仙气,就算魔族能偷来御风的仙剑,它一个魔族,如何能施出仙力来。”

  “这便是我今日要见你的原因。”凤隐缓缓开口,见鸿奕神情疑惑,她沉声道:“我怀疑仙族中有人勾结魔族盗走了御风上尊的仙剑,刺*森简陛下陷害御风上尊,意图挑起两族之乱。”

  鸿奕神色一怔,随即神情郑重起来,“阿隐,你是说仙族中有人勾结魔族?”

  “是。”

  “你为何会这么觉得?”鸿奕挑了挑眉,“是天帝的猜测?”

  凤隐摇头,目光有些悠远,“当初我助森羽在锁仙塔里救走你,伤在了御风上尊手上,元启定下我受九天雷刑。”

  鸿奕眼底现出愧疚,“阿隐,当年我……”

  鸿奕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把阿音一个人留在天宫受尽冤枉,他本以为元启会护下她,哪知元启对她弃之不顾,更让她受了华姝六道天雷……

  “不是你的错。”凤隐垂眼,“当年我在罗刹地来不及对你说,当初御风上尊为了拦下你不慎伤了我,他心有愧疚,见我要受雷刑,怕我熬不过去,亲自入凤栖宫为我疗伤,动用了他的本命仙元。”凤隐看向鸿奕:“如果他早有打算刺*妖皇,又怎么会在那种关键时候为我疗伤,自损仙力?”

  鸿奕愣住,他做了千年妖皇,立时便发现了森简被*的破绽来。

  阿音受伤和森简被刺仅隔数日,即便森简伤在了魔族手上,可御风同样动用了本源仙力,他不可能还有余力去刺*森简。但他的仙剑却出现在重紫殿,森简也确实死于仙力之手,那只有一个可能……

  “当年重紫殿确实出现了仙族,但不是御风。”鸿奕沉声开口,眼底缓缓升起怒意,“仙族中有人故意嫁祸于他。”

  凤隐颔首,“当年只有我知道御风上尊伤了仙力,我身受重罪,他为我疗伤一事不能声张,而我尚来不及为他作证,便在罗刹地烟消云散,他刺*妖皇的嫌疑,一背就是千年。”

  当年仙族虽相信御风,但他的仙剑到底出现在了重紫殿,仙族中仍有不少仙门质疑于他,认为是他一人私心挑起了两族之乱,御风上尊无法自证清白,当年罗刹地一战后,他便不再掌管天宫,这才让华姝得以崛起。

  “那你心底可有了怀疑之人?”鸿奕一想到当年自己被人利用,便恨不得立时将那仙族寻出来。

  “有,但难以定论。”凤隐道:“森简陛下当年虽然受了伤,但毕竟已是上神,能*他的仙族至少是上君巅峰,各派掌教和天宫其余三位上尊皆有这个可能。能做到的人太多,反而不好定论。”

  鸿奕皱眉,“那岂不是根本毫无头绪。”

  凤隐眼底露出一抹睿智,“这件事没有头绪,但其他地方总有破绽在。”

  鸿奕挑眉。

  “森简陛下不是第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凤隐眼底露出一抹冷意,“澜沣上君才是。”

  当年澜沣大婚在即,却在婚礼之日被*御宇殿,一切证据指向鸿奕,引得天宫众仙追向大泽山,那时鸿奕在山内应劫,有两位掌教师兄作证,众仙只得作罢。可观世镜内在御宇殿*死澜沣的的确是一只九尾妖狐,它用的是妖族至宝寂灭轮,观世镜只会诉说事实。那时便有上仙怀疑是狐王常沁*死澜沣,后妖族二殿下森羽证明在此之前常沁便死于魔族之手,更有其带回的常沁妖丹为证,世人猜想世间尚有第三只九尾妖狐,但狐族言之凿凿并无此族人,至此澜沣的死陷入了死胡同。

  今天凤隐要见鸿奕,为的便是观世镜内那只九尾妖狐。

  世间或许有第三只九尾妖狐连狐族都不知道,但妖族至宝寂灭轮却不可能流落外人之手。

  世人只知道寂灭轮是狐族族长所有,当年众仙在大泽山见鸿奕祭出寂灭轮后只以为*死澜沣的妖狐幻化了妖器陷害狐族,却从未想过另一种可能。

  寂灭轮是双生妖器,这个秘密除了常沁和鸿奕,世间知道的只有狐王挚友天帝凤染。凤隐醒来后,凤染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

  “鸿奕。”凤隐朝鸿奕看去,“狐族的寂灭轮是双生妖器对不对?”

  鸿奕神色一怔,随即微微坐直身子,唇抿了下来,眼底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神色。

  凤隐唤得不是阿玖,而是妖皇。当年仙妖两族之乱牵涉进来的不仅是澜沣常沁之死,更害得大泽山满门陨落,在寻出当年之事的真相上,凤隐不会容忍任何漏洞存在。

  鸿奕叹了口气,点头,“寂灭轮是狐王的护身法器,一直都有两把,归族长和下一代继任人所有,传说当狐族的最强者十尾天狐诞生时,炼化两把寂灭轮,寂灭轮便会成为神器。”

  千年前澜沣死的时候,鸿奕尚在大泽山渡劫,另一把寂灭轮,在狐王常沁手里。

  “你一直怀疑当年在御宇殿内*死澜沣上君的九尾妖狐是常沁族长吧?”凤隐突然开口问道。

  鸿奕握着酒杯的手微顿,没有出声。

  “虽然森羽带回了常沁族长的妖丹,但你却知道寂灭轮不会重新认主,除了常沁族长,谁都用不了,你怀疑当初在御宇殿内*了澜沣上君的九尾狐是常沁族长,所以才会独自一人去紫月山寻找当初蛊惑你的魔族,你想证实常沁族长的生死,对不对?”凤隐缓缓说完,一眨不眨地看着鸿奕。

  所有的动乱都是从澜沣的死开始,只要找到了常沁,便知道当年九重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解开所有事的源头。

  许久,鸿奕颔首,眼底露出一抹坚毅,“只有我和姑姑能用寂灭轮,虽然森羽带回了姑姑的妖丹,但是澜沣的死是在他带回妖丹之后,姑姑她也许还活着。”

  澜沣死的时候鸿奕在大泽山渡劫,之后便是魔化屠山,后来他被困锁仙塔,直到被森羽救出带回狐族,他才知道常沁和澜沣之死,马上他便察觉出不对劲,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若澜沣真是常沁所*,仙族必对姑姑除之而后快,他必须先找到姑姑查清真相,可当他从罗刹地赶赴紫月山时,却发现紫月山被封,就连这唯一的线索都断了。

  “紫月山被封,那魔族从此失去了踪迹,我和森羽花了千年时间,始终寻不到进入紫月山的办法。”

  鸿奕不相信仙族,又不能让人知道常沁有可能还活着,他寻了常沁千年,只有森羽知道。

  “你不知道那魔族是谁,但有人知道。”凤隐道。

  “谁?”鸿奕挑眉,“你是说那个有可能勾结魔族的仙人?”

  “对。”凤隐颔首,“当年澜沣上君在御宇殿被害,但那日是他大婚的日子,他为何会在大婚前突然去御宇殿,御宇殿内有天帝的封印,除了他,没有人可以进去,除非那个人得他信任,是被他带进去的。”

  鸿奕沉思,“有谁能在澜沣大婚之日将他唤走,还能让他亲自带着进御宇殿?”

  “我要去天宫一趟。”凤隐的声音响起。

  鸿奕朝她看去。

  “只要做了就一定有破绽留下,只要彻查当年在凌宇殿内当值的仙侍,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出现。”

  鸿奕皱眉,“阿隐,如今御风不问世事,天宫由其他三位上仙和华姝掌管,你贸然去天宫查问当年的事,怕是华姝……”

  “她如何?”凤隐笑了起来,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霸气,“区区一个掌四海的上仙,还敢为难本皇?”

  鸿奕一愣,他忍不住重新朝凤隐看去,这才发现他面前这个始终淡然静默的女子是梧桐凤岛的凤皇,而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仙兽阿音。

  他静静叹了口气,说不出是怅然还是难过。

  他的阿音,终是再也回不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凤皇的御辇入九重天宫的时候,很是震惊了天宫一番。

  七七之数的凤凰神兽浩浩荡荡自天际而来,从天门至凤栖宫,竟一眼未能望上头。凤皇所乘的独角天马御车驶入天门直入凤栖宫,守天门的仙将们眨巴着眼愣是没敢拦下。

  凤皇之尊本就位比天帝,这一任凤皇又是天帝唯一的弟子,那四十九位灵力高深的凤君尚只是凤皇随行的侍者,她这般神架驾临天宫,谁人敢拦?

  好在新凤皇算是体恤守天门的仙将,入天门之前,还是让人递上了华姝那封送到梧桐凤岛的请帖。

  三日后华姝为清池宫的元启神君做寿是三界尽知的事儿,只是谁都没想到,那位远居梧桐凤岛的新凤皇,竟带着千年未曾入世的凤族这般声势浩大地驾临了天宫。

  明明是远客而来,却犹若新帝登基的阵势。

  琇阳殿内,正在闭目养神的华姝听到红雀的禀告,整个人都愣了愣。

  不知她是惊讶于凤隐出了梧桐凤岛,还是诧异于凤隐竟会这样霸道地入九重天宫。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华姝乐于见到的。凤凰乃百鸟之皇,凤隐是皇她是臣,当年又是因她之故才害得凤隐涅槃失败,虽然这件事无人知道,但她心底对凤隐总归是有疙瘩的。

  仙族千年来没有生出能盖过华姝风头的女仙君,如今凤皇横空出世,华姝心底便警觉了起来。

  “她怎么会来天宫?”华姝神色冷沉。

  “守门的仙将说凤皇入天门的时候递了您送到凤岛的请帖,说是来参加元启神君的寿诞的。”

  华姝在鬼界承了元启的怒气,知道他不会来天宫,是以她一回天宫便先告知了各仙门掌教元启醉心修炼,并不会来天宫参宴之事,并言元启位尊,寿诞会照常会为元启举办。

  华姝毕竟尚年轻,若无元启出席,她举办的宴席还不足以让各山门的掌教亲自跑这一遭,是以大多仙门洞府便遣了年轻一辈儿的子弟前来。华姝虽然落了面子,但仍旧竭力办好这场寿宴,数月后就要择定新的天帝,笼络各派年轻子弟对她来说也是桩重要的事儿。

  “天帝千年前便御令凤族不得再涉足三界之事,那封请帖我不过做做样子!”华姝深吸一口气,脸带怒色。

  凤染三个月后重新择选天帝的谕旨已经颁下。这些年孔雀王将孔雀一族的天灵至宝全给了这个女儿,华姝三百年前灵力就已至上君巅峰,所以她才能名正言顺地掌管四海。她在天宫享惯了权利,又有孔雀岛为后盾,自然想在三个月后争一争天帝之位。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凤隐竟会出了梧桐凤岛。

  凤隐既然肯参加这场寿宴,那三个月后的天帝之争呢?难道她也想掺和一脚?

  红雀见华姝脸色越来越沉,还是忍不住提了提,“殿下,凤皇入了凤栖宫。”

  此话一出,华姝的脸色更难看了。一千年前,那只水凝兽阿音便是住的凤栖宫。她亡于罗刹地后,也不知有意无意,竟没有人敢住进那里。

  见华姝不语,红雀又道:“殿下,我们可要去凤栖宫觐见凤皇……?”

  红雀声音还未落下,华姝便冷冷扫了过来。她心底一抖,连忙跪下请罪:“殿下息怒,奴婢、奴婢失言了!”

  凤皇乃百鸟之皇,红雀虽是孔雀一族的婢女,但天生对飞禽一族的皇者有着从心底的臣服和敬畏。

  “不过是个乳臭未*小丫头,得了天帝的庇佑和恩宠才能承袭凤皇之位,我身为孔雀一族的公主,掌四海的仙尊,为何要去觐见她?”华姝的声音冷冷响起。

  “那殿下……”红雀诺诺道:“咱们就把凤皇丢在凤栖宫不闻不问?”

  “待客而已。”华姝恢复了神态,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来天宫参加寿诞的客人那么多,待她如一般的仙客便是。”

  “若是其他三位上尊问起来……?”

  罗刹地一战后,天帝凤染仍是长居海外凤岛,御风上尊隐居风灵宫,其他三位上尊毕竟不是女仙,不耐管这些天宫琐事,便将天宫日常之事尽皆交给了华姝打理。这几日正巧三位上尊一同去了昆仑洞府论道,在寿诞当日才赶得回来。

  “三位上尊都去了昆仑,三日后他们回来已是寿宴正日,到时便说本宫要操劳寿宴,无意间怠慢了凤皇。”

  红雀面露惊讶,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华姝的脸色,不敢再言,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凤皇入天宫是件大事儿,偏偏琇阳殿里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仿若来的不是凤皇,而是个普通的仙客。等着看凤皇风姿的众仙们瞅着华姝的态度心里头悄悄有了谱。华姝到底是孔雀一族的公主,又掌了四海千年,心气儿极高,看这模样怕是不愿屈居于新凤皇之下了。也是,数月后新的天帝便会诞生,如若是华姝得了帝位,那尊位尚比凤皇高半截呢。

  天帝未归,御风上尊避居风灵宫,其他三位上尊又去了昆仑论道,入天宫参宴的仙君们觉着自个两方都得罪不起,想去凤栖宫给凤皇请安的仙人们一下便散了大半。

  那小凤皇毕竟才刚刚降世,即便为皇,也还是个小姑娘,往后数千年万年,仙族若无后起之秀崛起,天宫怕是要以华姝公主为尊了。

  凤栖宫里,殿后的桃树姹紫嫣红,千年未谢。

  凤隐立在树下,有些晃神。

  九重天宫是仙人最向往的地方,这里极尽荣耀和权势,可她对天宫的记忆,却并不怎么好。

  作为水凝兽最后活着的那些日子,她是在这座天宫度过的。

  冷眼、污蔑、奚落、降罪、囚禁、雷刑,作为阿音那一世她最屈辱的日子,便是活在这凤栖宫的时候。

  只是没想到,千年已过,凤栖宫的一切竟还和当年一般无二。

  “陛下。”凤欢唤了唤有些出神的凤隐,禀告道:“琇阳殿里仍旧没什么动静,倒是来了几位仙君来向陛下请安,都让我给打发走了。”

  凤隐这次入天宫带的都是凤族年轻一辈的族人,凤欢刚刚晋为上君,是凤隐身边的侍卫长。他个性坚韧沉默,深得凤隐信任。

  “没动静便没动静吧,不必管她。”凤隐摆摆手,“可去风灵宫拜见了御风上尊?”

  “去了。”凤欢道:“不过御风上尊已经避居千年,听说连天帝陛下几番请他出山协掌天宫,也被他婉拒了。”

  千年前罗刹地一战,御风上尊的好友林泉上君战死,仙族更死伤无数,妖族又一直将刺*妖皇的罪名落在他身上,御风上尊无法自证清白,心灰意冷,从此避居风灵宫,千年不曾出宫。若不是如此,协掌天宫的大权也不会落在华姝身上。

  凤隐点头,“知道了,下去吧。去把我交代给你的事查清楚。”

  凤欢颔首,应是后退了下去。他行了几步,回头望着树下的凤皇,总觉得那向来洒落的身影今日格外寂寥。

  再一抬头,桃树下已没了凤隐的身影。他一愣,眨了眨眼,望了望空空的小院,安静地退下去了。

  凤皇入九重天宫参加元启神君寿诞的消息传到清池宫时,长阙很是愣了一愣,但他未敢隐瞒,急忙禀告了元启。

  殿下前几日一身是血回山后一直在后殿清池旁修养,呃,说好听了是修养,其实就是发呆罢了,或许听了这个消息,他心情会好上一些。

  “你说,她住进了凤栖宫?”清池边,元启的神色有些恍惚。

  “是。”长阙颔首,瞅了瞅元启的神情,“仙人来传,说凤皇身御神兽,直入了九重天宫。”他顿了顿,又道:“殿下,凤皇住进凤栖宫,怕是尚顾念着当年情谊……”

  “当年情谊?”元启凤眼微抬,有些自嘲,“是降她一身罪名还是让她身陷囹圄?”

  长阙一顿,不出声了。许久又才问了问:“殿下,您不去天宫看一看凤隐陛下吗?”

  清池边上,长阙一直没能等到元启的回答。

  华姝掌天宫的这千年,每过些日子都会请各仙门洞府的女君们聚一聚,这也算是她漫漫仙途中乐此不彼的乐子了。寿宴前的这一日,她循例在琇阳殿花园内小宴女君。

  “尊上,您这琇阳殿内的牡丹,当真是倾城绝色,别说这天宫了,怕是整个仙界都寻不到如此娇艳富贵的花了。”

  当年在梧桐凤岛上的那些女君们已不再是千年前那般稚嫩青涩的年纪了,说起讨好华姝的话来,早已驾轻就熟。

  南山洞府家的女君南枫才笑着这么奉承了一句,便有一大片的迎合声响起。倒也有几位性子刚正的女君,譬如龙王家的那几位公主和昆仑洞府濂溪上君的妹子濂月,她们素来和华姝性子不合,但又不能拂了她的面子,只得远远坐着了。

  “南枫女君,你这话倒是夸张了吧。”一旁一道略显娇柔的笑声响起,“我可听说凤栖宫里的桃花也是天宫一绝呢,我素来便喜爱这些花花草草,不知尊上哪日寻了时间,能带咱们去凤栖宫里瞧瞧那桃花啊?”

  说这话的是东海二太子家的女眷木蓉女君,因着当年一些陈年往事,她不喜华姝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这些年木蓉罕少出席华姝的宴会,这回也不知怎地听说凤皇来了天宫,东海隔得近,她临时拿二太子的请帖上九重天凑热闹,竟还赶上了华姝这场寿宴前的小宴。

  只是她这句话一出,花园里便安静了下来。

  华姝神色微敛,有些冷意的目光落在了木蓉女君身上。

  凤皇为君,雀为臣。华姝不愿称臣的心思都摆在明面儿上了,她又怎会去凤栖宫里觐见凤皇?这话不是摆明了膈应她嘛。但说这话的偏偏是东海二太子的正妻,木华上君的掌珠。四海龙族向来在仙族中德高望重,根系深厚,就算是华姝,也不能轻易落罪于她。

  “二嫂,尊上协掌天宫,事务繁忙,哪有时间和咱们去凤栖宫赏花啊。你要是喜欢桃花,明儿我陪你去凤栖宫觐见凤皇,也能赏赏桃花。”南海三公主缙云早些年嫁入惊雷上君府中,她住在天宫日久,深知华姝性子高傲,一边打着圆场一边急急的拉了拉木蓉女君的袖子。

  木蓉女君见夫家表妹脸色犯难,哼了哼到底不做声了。

  “缙云说的对,本尊这些日子忙于琐事,要为元启上君的寿宴徐徐准备,怕是难得腾出时间来。小陛下年岁尚轻,应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你们若是有空,明儿便去凤栖宫陪小陛下说说话吧。”

  上座之上,华姝的笑声传来,轻飘飘接过缙云的话头,她抿了口茶,颇有些长辈和位高者的神态,“听说咱们这位小陛下自打降世了就没出过梧桐凤岛,天宫礼节多,你们也可以给小陛下说道说道,免得天宫的仙侍不小心冲撞了小陛下。”

  华姝慢悠悠地一席话说下来,座下的女君们神色微变,却不敢忤逆,正准备应下。

  恰在此时,青龙钟被敲响,天宫正东的方向,五爪金龙的虚影在御宇殿上空一闪而过,威严的龙吟伴着钟声响彻天际。

  自前天帝暮光陨落后千年不曾开过的天宫正殿御宇殿,竟然在今日被打开了。

  御宇殿内有天帝的封印,谁能轻易开启?

  琇阳殿里的众女君神色讶然,纷纷朝华姝看去。

  华姝面上亦是难掩惊讶,她皱着眉,正欲吩咐人去查探出了何事,院门口红雀正领着一个仙将走了进来。

  “殿下,风灵宫的井竹仙将求见。”

  自御风避居后,风灵宫的仙将已经许久未在天宫走动过了。华姝神色一正,端正了神色朝井竹看去。

  “井竹见过华姝上尊。”井竹恭谨地行礼。

  “井竹上君,我倒有些日子未曾见你了,可是御风上尊有话让你传给本尊?”

  “是,尊上知道凤皇陛下来了天宫,邀陛下入御宇殿一叙,特让井竹来告知上尊一声。”井竹看着一院女君,眉宇不动,沉声回。

  隐居千年的御风上尊出风灵宫了?还打开了御宇殿邀凤皇叙旧?

  一院的女君面面相觑,立刻朝华姝看去。果不其然,华姝面上露出了一抹难以琢磨的神色,她声音沉了沉,似是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你说御风上君邀了凤皇在御宇殿相叙?”

  “不止。”井竹稳稳当当的声音复又响起,“惊雷、灵电、炎火三位上尊、三山六府的各位掌教和昆仑老祖,听闻凤皇御临九重天宫,刚刚都已经亲至九重天,入御宇殿拜见凤皇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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