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乐县永固古城遗址
武威出土游牧部落青铜鍑
黑水国北城外围,远处是合黎山
两千多年前,“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从漠北草原一路向西,大败月氏,一度成为河西走廊的霸主,在祁连山下留下了痕迹:祁连、焉支、合黎、觻(音lu)得、屋兰、者来、居延等,这些读起来“拗口”的地名,都与匈奴人息息相关。今天,匈奴人虽然远去了,但沿着他们留下的足迹,仍能勾勒出历史上这个民族在祁连山下的背影。
隐于乡野的休屠王城
两千多年前,祁连山下沃野千里,碧草连天,是游牧民族的理想牧场,羌、戎、乌孙、月氏先后在此生活,成为祁连山下早期的游牧部落。公元前161年,匈奴的老上单于即位,他热衷于扩疆拓土,月氏是他向西征伐的最大目标。在乌孙部的帮助下,匈奴人挥师西进,大败月氏,祁连山下的千里沃野尽归匈奴所有。得胜的匈奴人分别给几座山命名:祁连山、焉支山、合黎山。匈奴人称其王为“撑犁孤涂单于”,“撑犁”意为“天”,“孤涂”意为“子”。称王后为“阏氏”,即“地之后”。“祁连”“焉支”实际是“撑犁”“阏氏”的不同版本音译。也就是说,祁连山就是“天山”的意思,焉支山就是“王后山”的意思。“合黎山”则是“青色的山”的意思。
老上单于把祁连山、合黎山以北的土地划分为右贤王辖地,远居蒙古草原北部的右贤王又让休屠王、浑邪王分治。
匈奴本是众多游牧民族部落的集合体。当年,匈奴草原争霸时,诸多部落都屈从于强大的匈奴,休屠王和浑邪王即是其中两大部落。他们虽然归属于匈奴,但并非匈奴本族。休屠,在东汉以后的文献中多有提及,别称休屠各、屠各。
休屠王所辖地域,《汉书·地理志》中记载:“武威郡,故匈奴休屠王地。”从西汉版图看,大致自今兰州黄河西岸的山地,至山丹县东南焉支山内外的区域,都是休屠王的封地。休屠王属下有两个裨王,一个叫卢侯王,一个叫折兰王,都被霍去病首战河西时斩*。今金昌市永昌县的骊靬古城遗址,最初的名字叫者来寨,“者来”即“折兰”的音译,因休屠王麾下的折兰王驻地而得名。从者来寨的地形来看,它南倚焉支山,东与前夹山相连,西边是折兰滩和夹道早卢沟,山地和荒滩居多,两千多年前,大概是适宜放牧的草原。
休屠王故城究竟在什么地方?史学研究者提出了三种可能:姑臧古城、民勤县蔡旗堡古城遗址和凉州区三岔堡古城遗址。
从文献来看,最早记载休屠王城的是北魏郦道元,他在《水经注》中说:“泽水又东北流经马城东,城即休屠县之故城也,本匈奴休屠王都。”这里的“泽水”就是今天的石羊河。其后,唐代的《元和郡县图志》记载:“休屠城,在(姑臧)县北六十里,汉休屠县也。”从这个文献提到的方位看,姑臧古城可以排除。事实上,汉武帝设河西四郡时,武威就设有姑臧和休屠两县,况且,姑臧原为月氏所据,东晋喻归的《西河记》说:“姑臧,匈奴盖臧城也,有头尾两翅,名盖鸟城。”既然有“盖鸟城”的说法,显然不是休屠王城。大概匈奴利用过这个旧城,但并非王都。
民勤县蔡旗堡古城遗址在蔡旗堡村小学所在地,除了东墙处有一段约10米长的古城墙,再无任何遗迹。学校西面是一片湖滩,野草丛生,保持着天然状态。在农民康齐强和康平德家里,还能看到两段古城墙遗迹,大致能推断出古城的轮廓。问到这些城墙的来历,当地农民都说是休屠王城,却没有可以佐证的文献或出土文物。民勤县志有记载说,“蔡旗堡城有东西二门,有公署、仓、场、门楼,镇番之首镇也。”这个布局,应是明代所创,距匈奴人的历史相当遥远了。历史上,古城都有反复利用的情况,面对残垣断壁,确实难以度量它那被岁月掩映的历史。
距蔡旗堡10多公里的凉州区四坝乡三岔堡也有一座古城遗址,当地人同样说是休屠王城。这个遗址在三岔堡小学前面,城郭已经开垦成了耕地,只留下几段夯土城墙根基,残垣下时见灰质砖块断片。从城池轮廓看,呈长方形,东西长度约五六百米,南北长度约一公里。东边面对石羊河,南北均临大沙河。据地方志载,该古城为汉代休屠县治所,明代曾在其遗址上筑三岔堡城,曾出土过瓦当、五铢钱、青铜器。
既然是西汉时的休屠县治所,便很有可能是沿用了匈奴休屠王城而设。如今遗留在河西走廊的诸多古城池,大都是因陈相袭,扩建或加筑而成。由此来看,凉州区三岔堡古城为休屠王故城的可能性更大。如果蔡旗堡古城也是休屠王所用,很有可能是驻军或驻牧之所,就像浑邪王治下的黑水国古城、永固古城、屋兰古城,有王城,也有驻军、驻牧处。
休屠王治下的封地,利用草原发展畜牧业,并与周边各地进行交易。在武威市境内,一些出土文物也印证着休屠王部族的生活痕迹。2006年4月27日,武威市张义镇河湾村的农民正在整理土地,突然发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特大青铜器物。其外形似一个巨大的高脚杯,又似铁锅,圈足,弧腹,腹肩部位均匀分布着3只“虎耳”,腹的下部也分布有4个环扣。青铜鍑(音fù)口径为0.87米,腹围3.42米,总高度1.18米,其中底部喇叭形圈足的高度为0.17米,直径为0.38米,重达150多公斤。经甘肃省文物鉴定委员会专家鉴定,这是一件典型青铜鍑,是迄今在甘肃境内发现的器型最大的早期青铜器,具有“单纯而强烈的北方草原民族文化特点,耳的虎形是典型阿尔泰、鄂尔多斯样式,腹形、环纽也是战国中晚期特有和多见的形式。”结合出土地点的背景,专家认为这一青铜鍑可能是战国至西汉初,游牧于河西和武威一带的部落贵族所用之物。当时,休屠部居姑臧(今武威一带),而这一青铜鍑的出土地就在古时姑臧境内。
黑河畔的浑邪王封地
匈奴将月氏驱逐出河西走廊,以焉支山为界,东部归休屠王管辖,西部归浑邪王管辖。浑邪王的封地大致包括今天的张掖、酒泉以及古居延在内,基本是沿黑河流域分布的广袤绿洲、草原。
浑邪王,也称昆邪王,姓氏义渠氏,为义渠戎的后裔。义渠戎是商周时期就出现在陇东一带的游牧民族,古西戎种族之一。学者蒙文通、黄文弼等人认为,义渠应为匈奴的主要族源。还有学者认为,匈奴的休屠、浑邪二部就是义渠戎的后裔。根据文献记载,义渠与匈奴在习俗上的确有许多相同之处,如逐水草迁徙、子妻其后母、尚武精神等。在史册上,义渠戎的强盛早于匈奴约800年。
浑邪王的王城一直是未解的历史之谜。《汉书·地理志》载:“张掖郡,故匈奴昆邪王地。”这个记载只是一个大体地域概念。事实上,张掖境内还有三处匈奴遗址:黑水国古城、屋兰古城、永固古城,这些地方都属浑邪王的管辖范围。
黑水国古城遗址在距今张掖市区西北17公里处,分南北二城,对称分布在312国道两侧。两个城池轮廓基本一致,方圆都不足半平方公里,城墙是历代加筑,已经看不出最初的面目。其得名有三种说法,一是因黑河而得名;二是当地方言讹传,因黑水国古城周边地势低洼,积水成潭,老百姓称为“黑水窝”,“窝”和“锅”读音混淆,久而久之称为“黑水国”;三是民间说匈奴人肤色黑,称作“黑匈”,后人把他们建立的城池称为“黑水国”。
史料中,黑水国的前身叫觻(音lu)得。史载霍去病追击匈奴,“出陇西,涉钧耆,济居延,遂征小月氏,攻祁连,扬武觻得”,这里的“觻得”是匈奴语,因匈奴觻得王而得名。地方志又载,匈奴占据河西后,曾将黑河北岸月氏的王城——昭武城设为对外贸易区,在当时的黑河南岸新筑一城,作为浑邪王属下的觻得王王城,由觻得王统领黑河以南。西汉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河西首置酒泉郡,黑河边的这座城池沿用匈奴名号称为觻得县,后分置张掖郡时,属张掖郡下辖十县之一。由此,基本可以断定,黑水国北城遗址曾是匈奴觻得王驻地,恰好与东面的屋兰古城、南面的永固古城遥相对应,形成了一个“品”字形布局,控扼着祁连山下的广阔地域,尽享水草丰美的黑河绿洲。
祁连山脚下有永固古城,曾经是月氏人走马射雕的牧场,俗称东城,与西面的昭武城遥相呼应。后来,匈奴人占据,加筑城池,更名祁连城、单于城。现存古城遗址呈长方形,面积约2平方公里。据地方志记载,原城墙墙基厚8至10米,高达9米,墙外有壕沟。东西两面各有一个湖泊,当地百姓称为东湖、西湖,湖水为祁连山泉涌地而出,湖畔田畴如画,绿草如茵,犹见古时牧场情景。这个城池对于匈奴的意义,基本是两个方面,一是驻牧养马,也是单于及浑邪王避暑的胜地;二是与祁连南山羌族联盟的前沿。兰州大学汪受宽教授还提出,西汉收复河西走廊后,永固城为张掖属国治所,管理降俘的匈奴人。
那么浑邪王的王城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我们不妨从延续两千多年的居延古道来探寻浑邪王的“行踪”。
居延古道是一条沿黑河通往居延海的大道,东有合黎山作为天然屏障,北有狼心山和孤红山自成锁钥,具有近屏河西、远控天山和黄河之势,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黑河中下游的分界线——正义峡旁(地处高台县罗城乡天城村)仍有条山路,旧时路辙尚存,当地人称“北大路”。出了峡口,远远就能看到黑河边的一座高大烽燧,是汉代酒泉都尉东部屏障,统领正义峡附近十多个烽燧,也是西汉在河西的防御体系中重要的关口之一。沿居延古道向北,一路分布着肩水金关、地湾城、大同城、黑城、遮虏障、殄北侯官治所等古遗址,处处都让人触摸到历史的厚重。内蒙古额济纳旗志中提出,“居延”为匈奴语,有古道直通往匈奴王庭——龙城,直线距离约900公里。还有一则传说,苏武出使匈奴被羁留后,曾被放置到居延海边牧羊。这些历史的蛛丝马迹,似乎都在佐证着匈奴活动的轨迹,却又无法呈现有力的“实证”支撑。
霍去病第二次出征河西走廊,走的也是居延古道。《史记·匈奴列传》记载:“其夏(公元前121年),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此次进军路线大致为:从今甘肃庆阳出发,向西北行,过古萧关,抵达富平县(在今银川平原,汉属安定郡),沿黄河北行,在朔方郡窳(音yǔ)浑县(今内蒙古磴口境内)出鸡鹿塞(今磴口西北哈隆格乃山口),过钧耆(水名,现址不详),到达居延,沿弱水南进,终达觻得城。“过居延,攻祁连山”,显然是针对浑邪王部的作战路线。
驱逐匈奴后,为防止匈奴势力从北方草原经居延古道袭扰河西,西汉太初元年(公元前102年),设置了肩水金关(位于今金塔县城东北152公里处的黑河东岸),专门管辖居延古道的事务;同时,又派强弩都尉路博德沿边构筑长城,由酒泉至居延泽新建了长城防御体系。目前尚存的遮虏障、殄北侯官治所遗址等,都是自河西走廊向北沿黑河伸出的塞防。由此,自南向北,分设肩水都尉、肩水侯官及肩水金关、悬索关和居延都尉等,沿用匈奴部族名置“居延县”,并发甲卒囚徒,移民屯田,一度使居延成为有名的屯田区。
从霍去病征战浑邪王的线路和汉代防御设施建设来看,浑邪王的王城很可能在居延古道上,这样,既方便通往龙城,又靠近河西走廊,还有水草丰茂的草原放牧。考察西汉时张掖郡境内的遗址,黑水国(觻得城)、昭武古城、永固古城等地都无相关记述,而隶属于汉时张掖郡的毛目(今金塔县鼎新镇)、地湾城、居延古城等地则值得考证。
一曲悄然逝去的挽歌
占据了祁连山下千里河西走廊的匈奴,利用肥沃的土地和天然的草场从事生产,经过数十年休养生息,河西走廊一带成了匈奴最为富庶的地区之一,也是匈奴东图中原、南慑众羌的重要根据地。另外,从霍去病在焉支山下缴获休屠部掌管的“祭天金人”来看,这里也是匈奴人经常举行祭祀大典的地方。《集解汉书》曰:“匈奴祭天处本在云阳甘泉山下,秦夺其地,后徙之休屠王右地,故休屠有祭天金人,象祭天人也。”焉支山下正好是休屠王的封地,在此举行祭天大典也有可能。
史料还记载,张掖一带有一种林木,是匈奴制作箭杆和车辆的主要材料,山上还有一种禽鸟的羽毛,也为造箭所用。因此,张掖一带很可能是匈奴的兵器加工厂。《汉书·匈奴传》中有一则故事,讲的是匈奴第十八代单于乌珠留即位后,东汉王朝向其索要一片插入汉界的地方。有人对大臣王根说:“匈奴有斗入汉地,直张掖郡,生奇材木,箭杆就羽,如得之,于边甚饶,国家有广地之实,将军显功,垂于无穷。”王根向王莽说了要这座山的好处,王莽想要这座山,又怕匈奴单于不答应,有损尊严。王根就派了一个使臣以个人的身份向单于去索地。单于说:“父兄传五世,汉不求此地,至知独求,何也?已问温偶駼王,匈奴西边诸侯作穹庐及车,皆仰此山材木,且先父地,不敢失也。”这段史料透露出这样几个信息:一是匈奴有一片正对着张掖郡的山地,山上有做箭杆的木材;二是匈奴西边诸王侯作穹庐、车辆的木材都依赖此山;三是父兄五世单于代代相传,土地属于匈奴所有。从中可见,河西走廊的张掖郡一带,曾是匈奴制作弓箭、车辆、穹庐的“加工基地”。这座盛产造车木材的山,可能是张掖与内蒙古阿拉善右旗相隔的合黎山。东汉时的河西走廊基本为汉王朝掌控,南面的祁连山为羌人所据,唯有北面的合黎山到居延海一带在匈奴领地范围。
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天,霍去病首战河西,大败休屠王,占据了休屠王领地,休屠王被驱赶到了浑邪王的地盘上。夏天,霍去病第二次出征河西走廊,主要是对浑邪王的征战。浑邪王部一战即溃,匈奴既失去领土,又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伊稚邪单于迁怒于浑邪王,欲召而*之,浑邪王闻讯,遂生叛心,与休屠王商定投降汉军。浑邪王先私下派使者给汉人送信,汉武帝听到这事当然十分高兴,但又怕他们诈降袭边,就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带兵前往迎接。休屠王半途反悔,被浑邪王所*,浑邪王率余众降汉,被封为漯阴侯。同时封其裨王呼毒尼为下麾侯,鹰庇为辉渠侯,禽梨为河綦侯,大当户铜离为常乐侯。降者4万人分置五属国(安定、上郡、五原、天水、西河)管理,后来融入其他民族之中。还有部分休屠部众也被分散安置于陇西、上郡、西河属国,后来逐渐与其他部众融合。
这次战役中,14岁的休屠王子日磾(音midi)与母亲阏氏、弟弟伦,一起成为汉朝的“降虏”,没入官府为奴。因日磾擅长养马,被汉武帝看中,赐其族人姓金,擢为马监,总管黄门养马之事,此后累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车骑将军、大司农,成为朝廷重臣,被封为“秺(音du)侯”。如今,张掖市甘州区碱滩镇新沟村还有个“秺侯堡”,地方志中称“秺侯堡为金日磾故居”。黄土夯筑的城池,呈方形,南北长172米,东西宽152米,开东、西二门,均有瓮城。城墙残垣最高处6米有余,底部宽约7米,如此厚实的城墙,在古代可谓是铜墙铁壁。很显然,这个城池已经是后来加筑,并非最初的面貌。称为“金日磾故居”肯定有讹,从历史来看,金日磾家族世代居长安,不可能在千里之外河西走廊中部建造这样一座“秺侯堡”。最大的可能是霍去病征服休屠王、浑邪王后,在张掖属国安置的匈奴俘虏中,有一支休屠部族可能屯居在此,渐成聚落,其后裔仰仗金日磾名号设秺侯堡未为不可。还有一说是,西汉末年,农民起义军攻破长安,权贵皆为诛*对象,金氏苗裔离开长安四处逃命,其中一支向西逃亡,在河西走廊有过一段时间的停留,为崇祖而建秺侯堡。这支金氏后裔到达阿尔泰山东麓,成为蒙古族金氏的直接族源。
匈奴人从公元前161年征服了月氏,至公元前121年兵败西汉,40年间,已把祁连山下的沃野当作了第二故乡。一次战争,匈奴失去了经营多年的根据地,只得退出河西走廊,向西迁移,另觅家园。“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首歌谣,就是在逃亡的路上,匈奴人唱出的挽歌。这首歌谣,也如匈奴人的背影一样,渐渐沉淀在历史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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