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霜见十九
锲子初见时人间苏杭熙熙攘攘，
再见时早无旧时模样。
潜别离，暗相思，不得语，两心藏。
一符离春日，卷帘窗下温书，院外的桃花树又开到了第三折。远山黛色深浓，窗前繁花正盛。而田野上，正是霁麦青青。湘灵浅笑着，打窗前走过。
辰逸手中的书卷顿时被握紧了一分。每次湘灵走来，他都能提前感受到。仿佛在他心里，她经过的脚步声都是不一样的。
她偷偷望了望辰逸，又挂着微笑跑走了。
湘灵是他的邻居。那年他们初相见时，湘灵正在折一枝桃花，可因为枝子太粗了，她折了一会却折不下来。小姑娘似乎有些恼了，脸颊上也泛起了一层红晕。他本于窗前温书，看着她急急的样子，却读不进去一个字了。
踌躇了一会儿，他推开门走向了她。
咔嚓一声，桃枝应声而下，他将那枝桃花递给树下的小姑娘，什么也未说，便转身离开了。
湘灵在后面追着喊道：“我叫湘灵，你叫什么名字啊？”
“辰逸。”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她。
那年初见，他十九岁，湘灵十五岁。
他是要考功名的读书子弟。双手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每日晨起，他只能捧着书本，立于窗前，直到暮色四合。父亲常年在外为官，所以母亲对他的管教便更加的严格。
“逸儿，你可一定要出人头地，考个功名回来！”
“我知道的，母亲。”辰逸每次都如此应道。
可是，就是因为这样繁重的压力，辰逸便更加期待着每日湘灵的出现了。很巧的也是，湘灵自那日起，每天都会经过几次辰逸的窗前。她就像他黑暗时代的一束光，就那样猝不及防的，照进了他封闭的心房。
所以他更是常常站在窗前了，站在窗前读书，练字，背着之乎者也，论着三皇五帝。等待着每日必经的湘灵。
之后的每一天，都要从见到湘灵的那一刻开始。她晨起出去，午时归来。有时是去送饭，有时是去卖些手绢，总是有着一份事做。而她每次经过他的窗前，都会笑着望他一会。
“今日要去哪啊？”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话，此前，都是她每日偷偷趴在他的窗前听他读书，与他说话的。
其实，在辰逸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心里也紧张到打鼓，她会觉得我很无趣吗？
“去......去送饭。”湘灵有些惊诧，没有想到今天的辰逸会主动与她说上一句话。而在她笑着回答的那一刻，辰逸心里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嘴角浅浅的笑了。
辰逸浅笑着望着她，从窗口递给她一封落梅小笺，写着他新作的小诗。
落梅笺上他飘逸的字句犹在耳畔，湘灵欢喜之余，将那小笺悄悄隐藏。
之后的他们便更加相熟了。偶尔，湘灵也会神秘兮兮的走到窗前，小心的从袖子里捧出一个草编的蚂蚱来，想要吓唬他，却不想他一点也不害怕。
辰逸笑着拿书卷敲了一下湘灵的头道：“又拿这个小东西吓唬我！”
湘灵也不恼，隔天又想出个新办法来吓唬他。不过每次都会被他识破。
到如今，他每日的期待竟成了等待她的经过。仿佛一天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就不算开始一般。夜里，他每次闭上眼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湘灵言笑晏晏的样子。日子久了，他渐渐觉出了自己的心意。
二十七岁那年，他终于与母亲提起，他想娶湘灵的事。但母亲却因此大怒，摔了家里最珍贵的一套茶具。
“逸儿，你以后是要做官的人！你该配的是深门大户的金枝玉叶，而不是这个物质粗鄙的乡野村妇。”
“你以后不要再想娶她这事了！除非我死了，不然绝不可能！”
辰逸斗争了许久，还是没有反抗过母亲。只好背上行囊，告别了湘灵，上京赶考。
临走时，他给湘灵留下了一首诗，许诺功成名就便回来娶她。湘灵簪着一朵山桃花，笑着回道：“我等你。”
他不知，待他刚转身，湘灵的眼角便滑下了一滴泪水。她似乎，看不到他们的未来了。
离别后，辰逸特意写下了一首《寄湘灵》来表达他的相思之苦：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
湘灵虽不通文墨，却也从中读懂了他的思念。她轻轻将这张信笺收好，和那枝开败了的桃花一起封存了起来。
但不想，带着功名归来后，母亲还是不愿让他娶湘灵。
“母亲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啊！”
辰逸默默的叹了一口气。他不愿意伤母亲的心，却也放不下湘灵。当他再度与湘灵相见时，他只能深深的拥住她。
“你还愿等我吗？等我为官，我定风风光光的娶你。”
夜色下，辰逸看到了湘灵眼角的泪光。比那天上的星子还要亮上三分。她重重的点了点头道：
“我会一直等你。”
辰逸承诺道：“我定不负你。”
符离的夜里，星子总亮过月亮，萤火虫在人间肆意假扮着繁星，草木葱茏，带着晦而不言的心事。
但他终不是这笼中鸟，他有更广阔的天地。那年，辰逸跟随父亲外出求学，仕途一路扶摇直上。可他的心却越来越沉，越来越落寞。他在庭中种下一棵桃树，好像符离的那棵一样。可树下却没有桃花般的姑娘。
夜里，他思念湘灵不得眠，起身吹了一曲《长相思》，为湘灵写下了一首诗：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夜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长相思》
却不想这首诗却被他老师的女儿所看重，央着父亲，想见他一面。
这天他放学归去，却于门口遇见了一个杏花衫子的少女。那少女脸颊微红，头上的珠翠被阳光晃的还有些刺眼。她有着所有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相貌也不在话下。但却让辰逸丝毫没有动心的感觉。
出于礼貌，他冲她拱了拱手，便拂袖离去了。
可那青衫的背影，还是落到了那少女的心里。
不久，父亲便找他谈话，说为他定好了亲。而那新娘，便是那日他见到的姑娘。辰逸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悄然轰塌了以往的坚持。
“父亲，我不想娶她。”
辰逸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一掌抽中：
“混账，婚姻大事岂容你置喙。”
他真的开始了挣扎，绝食，闭户。可是这也抵不过父母的坚持。他只能妥协。
这次，母亲更将事情做到了决绝。断绝了他与符离的一切来往，让他无法知晓湘灵的一丝消息，也不允许他与湘灵有任何来往。只能安心等待新妇进门。他也渐渐明白了现实。这一生，他都不会再与湘灵有任何瓜葛。
昏黄烛火轻摇晃，大红盖头遮情伤。他终究掀开了别的姑娘的盖头，告别了桃花树下的姑娘。他成亲的那天，湘灵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吐出了一口鲜血，昏倒在了家门口。
辰逸栽的桃树不经宿雨摧折，自他成亲后，再未开过。灯火下，他的万般离合，都化作了不舍。
母亲很中意自己的儿媳，对她很是上心。可辰逸却渐渐丢了心。他开始混迹于笙歌风月场，佳人在侧，美酒穿肠。可心里，终是空空回荡，不再有他人的地方。
长安灯火欲眠，醉酒的人摇摇晃晃的走在街上，想回家却迷迷糊糊的看不清方向，只好沉沉的坐在街旁，*几声，等待随从扶上回家的轿子，慢吞吞的回去。
妻总是见不到丈夫的身影，不是在书房，就是在酒楼。今日看到他又醉醺醺的回来，只好叹一口气，为他脱下靴子扶着他休息。
“不......不得语，暗相思。”醉梦中的辰逸念叨着，一旁的妻却不明白。
“夫君说什么？”
“嗯，湘......灵。”说罢辰逸便沉沉的睡去了。
但妻却因此失眠了，她很好奇，这个湘灵究竟是谁？
次日晨昏定省，她终是忍不住问道：“母亲可认识湘灵？”
却不想一向温柔的婆婆却因此变了脸色，紧张的问道：“逸儿跟你说什么了？”
“倒是没有，夫君只是昨夜回来，一直在念叨这个名字。”妻诚实的回答。
母亲终是没有告诉她湘灵是谁，只是拉着她的手道：“你放心，这个家里，永远只有你一个女主人。”
妻懂事的不再问了，但从此，她也明白了丈夫的心。那心很深情，可里面装的却不是自己。
长安秋雨落了三万场。辰逸在仕途这条险境里，起起落落了许久。
那年贬谪，他偶遇好友元真，听他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却忽然牵动了愁肠。
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梦。那个梦里，无关其他，只有一个她。他含泪而作一首《潜别离》哭断了无数人肠，也祭奠了他落幕的情伤。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他的未来，便如这深秋夜雨一般，无限荒凉。
辰逸摇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了。自我成亲，便与她失去了联络。”
元真知晓好友的心，便不再多说。
四十那年，辰逸被贬江州。乘船途中，他坐于船头，却忽然听到了那熟悉的符离乡音。
“船家，这船去江州吗？”
辰逸惊喜的回头，却发现船尾的乘船人，正是他心心念念了数十年的湘灵。
湘灵也察觉到了船头的目光，偏过头看去，那青衫胡须的人，竟曾是她初恋的情郎。
“湘灵？”辰逸犹疑的唤了一声。却换来了她的泪珠。
“是我。”她在船尾哽咽的应道，忽然间，她的眼角就滑下了一滴珍珠，等来了一个她久违的拥抱。
殊不知湘灵那年知晓辰逸成亲的消息时，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从此身子便弱了下来。老父带着她到处求医问药却始终不得根治，就这样一路漂泊至此。而如今，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他也早已不是旧时的模样。但今日一见，她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二人一齐哭了许久，辰逸问道：“你可否愿意跟我回去？”如今，他老母早已去世，妻子也亡去了数年。孑然一身的他，终于没了桎梏。可她却摇头拒绝了。
“我不愿了。”
“我等了这么多年的话，却一直没有听到。今日我终于听到了，可我也已放下了。”我说了那么多年愿意，却没等来你的结局。如今，我又哪敢再去冒险。
江州路远，江水悠悠。她一个人孑然至今，因为他终身未嫁。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却也明白，他早已不是那个桃花树下为自己摘花的少年了。
在遇见辰逸之后的那年，湘灵就离开了人世。她走时浅浅的笑着，没有怨恨，没有不甘，没有委屈，也没有不舍。她的一生，在遇见他时正式开始，在离开他时，便已结束了。之后这些光阴，是上苍所赠与，给她万千风景，给她残喘的时间。可她早已不在乎了。
她听闻辰逸作《长恨歌》，便明白，他心里始终记挂着她。众人只知杨贵妃与唐明皇，却不知，这《长恨歌》写的是她两心知。她也如杨妃一般，没等到天长地久，只等来了孤盏一生。
等不到伊人浅笑红妆，只听闻曲中月色深凉。离散相思终究化成了眉间白霜，转身再见所有的归途都成了流浪。雨停潜别离，红豆凉遗忘。
“不得语，暗相思，两心藏。”湘灵念完这诗句，眼角静静滑下了最后一滴泪滴。
这一世，就这样过去了。
五
会昌六年，辰逸去世于洛阳，享年74岁。终其一生，他都为娶到自己心里的那个姑娘。一生放浪形骸，只因当初的人不在。
因为不是你，所以谁都可以。
但湘灵却因为不是你，所以谁都比不上你。
辰逸临走时，目光里似乎看到了湘灵的身影。还是那年桃花树下，她笑着捧着那枝花。头上青丝木簪绾，一身粗布衣裙，却已是人间难遇倾城色。
“你还在，等我吗？”辰逸终与这一生，做了最后的告别。
后记《潜别离》的故事是源于白居易与其初恋女友湘灵。
年少相恋，一生不得。
湘灵也因为白居易而终身未嫁，等了他一生。
众人皆知白居易是著名的渣男，却不想，他的背后，藏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而这个故事，后被银临唱成了歌曲《潜别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