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佩红
一旦将一种庸常推向极致的宏阔,那就离美不远了。
比如沙与水,这世间极普通的物质,在同一时空以沙漠和海子呈现两种极端的对立:生与死,柔软与坚硬,苍凉与丰盈。
新疆曾是海洋的中心,现在是离海洋最远的地方。新疆对海洋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只要是发现一泡水,无关大小一律尊称海子。海子有大有小,新疆人把赛里木湖叫三台海子,把全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博斯腾湖叫西海,把尉犁县下游的水泡子叫大西海子,还有福海、花海子、中海子、边海子……因了新疆阔大、人烟稀少,新疆人的方位感差,对于一些地方的命名也很随意,所以,凡是叫海子的地方,概念和地理位置都模糊不清。
此次投奔的地方是距乌鲁木齐最近的准噶尔盆地中央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听说里面藏着一个神秘的海子。
车队出乌鲁木齐米东区,过铁厂沟、甘泉堡,车拐下柏油路,入凤凰台,一头扎进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眼前并未出现想象中辽阔金黄的沙山,而是固定和半固定的沙丘,沙丘上生长着梭梭、红柳、苦艾蒿、白蒿、蛇麻黄及多种匍匐在沙漠表面叫不上名的植物。前方一条土路曲折蜿蜒神似蟒蛇,越野车在两岸一两米高的梭梭林间颠簸、穿梭,掀起彗星似的烟尾,轰鸣的发动机和地面的摩擦声,划破亘古的寂静,不时惊起鸟、狐狸和野兔,让人感动苍凉的沙漠也有生动的一面。
沙漠特殊的气候环境,致使每一棵梭梭不得不拉开距离,卓然独立,以求最大限度地扎根,探求活命之水。梭梭形态特异多姿,细小的枝叶,素雅的浅灰色镶嵌阳光的金边,宛若翩然而至的远古仕女,一排排一队队一行行,静默地站立在起伏绵延的沙丘上,被时光封冻凝固,上万公顷梭梭林,那来自遥远时代陌生又亲切的气息,以排山倒海之势,激活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准噶尔盆地发现过梭梭林化石区,说明梭梭这种植物很古老,曾遍布新疆南北,长期与风沙艰苦卓绝地博弈。我小时候,每到秋天到山上打柴火,打的就是这种梭梭柴,是家家户户烧饭取暖的首选。梭梭材质坚硬而脆,易燃而产热量高,火力为木材之首,堪称“荒漠活煤”。早在元朝末年陶宋仪《辍耕录·锁锁》中就记载过:“回讫野马川有木曰锁锁,烧之,其火经年不灭,且不作灰。”梭梭的嫩枝也是骆驼的好饲料。不到半个世纪,克拉玛依城边戈壁滩上的梭梭林已消失殆尽。如今,大面积的梭梭林唯有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遗世独立。人们珍视大自然的宝贵遗存,将牧民迁出保护区,派专人日夜看守保护,使之在短短二十年,生态植被得以恢复。
越野车一轰油门,冲上一座沙坡。一道蓝光在远处闪烁,湖泊像凤凰之眼,一点一点张开,周边茂密的芦苇和翠绿的猪毛菜,若长长的睫毛让闪动的眼光彩炫目,摄魂夺魄。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秘之地,距乌鲁木齐最近的沙漠湖泊——东道海子。海子的水源是从天山奔流而出的乌鲁木齐河,河水迂回婉转,分化出无数细流,在不同的空间和高度润养一座城,之后又被吐出来,重新汇集,水没有沉入地下,也没有回归大海,而是壮士一去不复返地向西流去,流进沙漠的臂弯,它东西窄、南北长,的确像一只凤凰之眼。此刻方明白森林入口为何叫凤凰台。沙与水,静默照应,互为风景。
汽车贴着海子左侧的环湖公路兜转前行。水在低处,沙在高处,生命与死亡在同一个切面靠拢、对峙,以柔软对抗坚硬,用柔情征服冷酷,书写绝望中的希望。水域中央有许多狭长的岛屿,几只苍鹭细长的腿在水面上闲庭信步,成群的野凫自由自在地游戏,一只猎隼突然俯冲入水,翅膀有力地扇动着水面,再飞起,嘴里叼着一条甩动尾巴的大鱼。在沙丘上行走,时有沙鸥掠过头顶,各种鸟在歌舞,唱腔或婉转低回,或欢快嘹亮,随意短长,真诚而坦率。
沙漠环境恶劣,不适合人类生存,虽然已近黄昏,沙漠的空气依然炙热。看似平静的沙漠危机四伏,一辆车不慎陷入沙坑,有人提议把梭梭垫在车轮下,梭梭质地坚韧,没有砍伐工具,根本无法砍断。司机只好求救,一辆越野车过来将牵引绳挂住,司机又把车座套垫到车轮下,以增加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力,众人连推带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汽车脱离险境。现代汽车性能优越,独自驾车穿越沙漠尚不是易事,当年古驿道上依靠驼队商贾,深入这片荒芜之地,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不畏艰难,勇往直前,正是探险的魅力。
汽车到达宿营地已近黄昏。避开众人独自翻过一座沙山,阵阵漠风卷起沙尘如细雨拍打面颊,眼睛被沙蜇的疼。梭梭林间歇地寄生着许多大芸,学名肉苁蓉,直立的肉苁蓉一根根插在沙地上,像沙漠设置的陷阱。不过别害怕,大芸非常柔软。还未到开花季节,肉苁蓉顶端紧密地包裹着豆子似的花苞。我是见过肉苁蓉开花的,花白,似一根木棍上绑着无数的小喇叭对着天空吹奏。如此大范围的肉苁蓉,还是第一次遭遇。突然,从一棵松树下钻出一只沙蜥,张着嘴巴,昂着头快速移动,它走走停停,像是警惕又像试探,我被它翘着尾巴探头探脑的模样吸引,一路尾随至湖边。哦,原来它是渴了。沙蜥左顾右盼确定没有危险,贪婪地将嘴伸进浅水凹,也许太专注,一只前脚不小心滑进水里,它像一尾鱼从水中一跃而起,惊慌失措地跑向沙坡,转眼不见了。
这只沙蜥狼狈不堪的样子,好玩儿极了。它的出现把我带回童年。
静谧的湖面上风吹起涟漪,云倒映水中,鳞片状的微波从银色慢慢变得金黄,贴着水面飞翔的鸟都换上一对金翅,巨大的太阳炉把刚炼制好的钢水,全数倾倒在晚霞的裙裾上,钢花飞溅、烁玉流金。在沙漠的水岸目送太阳落下,没有比这更振聋发聩的事件了,我目送它离去,迎接夜一层一层深厚,沉稳的青蓝袍上缀满繁星,北斗七星、牛郎织女星、小熊星座……被城市的霓虹遮蔽的月光,多久没有这样仰望过。浩渺无垠的宇宙,悲怆而快乐,缠绵而苍凉,是过去,是现在,也是未来。
哈萨克歌手坐在沙丘上面朝海子,怀抱冬不拉唱歌,万籁寂静,风把歌声拉长,更觉空旷悠远。唱歌跳舞,金樽对月,每个人都把渺小的自己忘情地交予大自然。音乐的缝隙中,人语的结尾处,蟋蟀微弱的鸣叫。一峰幼驼,大概从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好奇地凑到人群当中,左顾右盼,纯真可爱。
钻入帐篷过夜,与这里的生灵同卧而眠。心跳怦怦加快,血液哗哗流淌,灵感和激情被风声唤起。蟋蟀在耳边鸣叫,走出帐篷来到湖边的沙坡,仰望夜空,没有灯光,只有星星缀连在古老时间的韵脚上,置身于绝对的深奥与宁静之中,无须语言,自由的思绪一跃千年。
第二天黎明,才五点多,朝阳迫不及待在沙漠之上腾空而起,像一面金鼓,擂醒山峦,唤醒湖泊,生发万物,鸟儿再次亮出清脆的歌喉。柔和的朝阳投射到梭梭、红柳、蒿草、麻黄、芦苇,及许多低矮的沙漠植物身上,产生了迷幻般的效果。我如痴如醉地蹲在沙地上,寻找一株株沙漠植物,有的打着黄色的小阳伞,有的像杂技演员甩出的一圈儿星盘,有的围绕着中心点,伸出高矮不同的紫色小球,像游乐场的旋转木马,有的伸出浅灰色的刺,裹紧内部的秘密,有一株灰色的蒿,全身披挂着一层淡白绒毛,经脉如透亮紫红的血管。这些沙漠植物着实微不足道,如果不肯伏下身子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它们精妙绝伦的存在。它们要赶在酷暑到来之前快速完成生长开花死亡的全过程,这惊心动魄的生长,坦荡自然,弱小而傲然,无须取悦谁。收拾睡袋时,发现一只蟋蟀被我压死在身子底下,它为我歌唱了一夜,我却还它以无情。看来,无意识的伤害是最大的伤害。
太阳升上半空,化作刺目耀眼的白光,沙漠起风了,我也将离开。大团大团的云从湖的周边涌来,云白而轻柔,没有一丝一毫杂质,低低地浮在半空,挥舞着“白纱巾”依依惜别。没有关系,记忆将带着东道海子走向更远的远方,去会见更多的水。离别是结束,也是另一种开始。
《光明日报》( 2019年08月16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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