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后，我被迫浮出水面，迎接我的却是凡人对我的小火慢炖。
愚蠢的凡人啊，你们炖的是我，毁的可是一段历史，一段传奇，想当年我和老姜谈笑风生，和老唐、老孙共度良宵，如今却……哎唷，卧槽，烫，烫。」
1、
那一年，夏至未至，天地大旱。
在我漫长的记忆里，未有过如此干旱，河水水位像一枝燃着的香，可见的一天天下降，水汽丝丝升腾，如烟袅袅。
我终于不情愿地露出了水面。
烈日当空，明晃晃刺着眼睛，浓烈的土腥味灌进我的鼻孔，我习惯性向右扭了一下脖子，河畔村口的牌坊没了，一栋土坯房顶着河边，墙上用红漆刷着一行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字跟我认识的字不太一样，但还是勉强能辨认出来，我不禁有点感叹，上一次浮出水面大约是五百多年前了吧，时过境迁，如今人已敢跟天地争斗了吗？
这大旱，便是这斗来的结果吗？
「大牛，你看，那是什么？」
「嚯--这么大个儿，别是个妖怪吧？」
「可不敢这么说，那是迷信，老*说了，社会主义没有神仙妖怪！」
「唉，你说这大家伙能吃吗？」
「能吃吧，这么大个儿，够咱李家庄公社吃上一个月了，多久没吃肉了，走，报告老*去！」
李家庄公社？我记得这里曾经叫陈家庄啊，也是，陈家装的记忆是一千年前的事了，李家来了陈家就走了，世事如姓氏，姓氏如戏台，你唱罢了我登场。
老*又是个什么鬼？族长？里正？村长？人总是喜欢发明新的叫法，曾经有个老先生说，「有名，万物之母」还真是有些道理，换个名字，就换了一片天地，就都是新的了……
唉，等等，他俩刚才在商量什么？我去，他们要吃我？！
没多久，这个叫李家庄公社的村民都出来了，男人举着锄头、铁锹，女人拿着整捆的麻绳，小孩屁颠屁颠跟在后边一边提裤子一边跑着。
他们在我身体周围一顿忙活，终于把我捆好了，废了大力气把我拉到了岸上。
我懒得抗争，悠悠岁月里，我见过世间大小事，几乎都是置身事外的，这次是自己要被吃，想置身事外也不行了，那倒不如默默参与吧。
他们激烈地讨论着该怎么吃，清蒸？红烧？
我很想插嘴，「还是炖汤最美味，小火慢炖。」
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弄笑了，算了，他们应该很多年没听过妖怪的声音了，不吓唬他们了。
天下无妖，天下亦无神，挺好的。
老姜，猴子，唐朝和尚，还有那只猪、丧脸和尚，这世间终如你们所愿了。
「阿爹，刚才我看见这个大王八笑了！」一个脸蛋儿红扑扑小娃娃说。
「别胡说，王八怎么会笑，一边等着，阿爹今天给你弄肉吃」
王八？！谁是王八？你才王八，你们全家都是王八！
不过娃娃啊，念在你内心纯净，竟能看见我笑，我决定给你讲个长长长长的故事。
2、
天地初始，宇宙洪荒。
无神无妖，亦无规则。
万物皆可沐浴阳光下，滋润雨露中，感受天地之灵。
一些勤奋的生灵开始修行，鸟兽鱼虫、花草树木，当然也包括人。
那是修行者的黄金时代，无门无派，所有生灵自行领悟，悟出一些神通便约着较量一番，下手也没个轻重，动辄天崩地裂，洪水滔天，但谁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神通打架，可不就是这样的。
伤及无辜？同属一片天地，没有无辜者。
打破了天，大神通炼五色石补一补，多出来一块，也没太当个天材地宝，随便往海边一扔，就给忘了。
老姜给我说那个年代的故事时，满脸神往之色，仿佛他还能看见那些大神通上天入地无所顾忌地彼此较量，那种较量里没有矛盾，没有阴谋，只有纯粹的对天地法则的摸索。
老姜说他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尾声，那是离我出生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我出生在这条河里，河水不知从何来，也不知往何处去。
幼年时，我常浮出水面，看这陌生的世界，就这样遇到了老姜。
一顶斗笠，一席蓑衣，一人独钓，一语不发。
老姜每天都来钓鱼，但从来没钓到过，因为他的鱼钩是直的，上面也没有挂饵。
我想这老头真粗心，于是靠近提醒他。
很奇怪，老姜能听懂我的话。
「多谢小友，我钓的不是鱼，是人。」
「人怎么钓？」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有心，都能钓。」
「可你的钓钩是直的。」
「鱼心简单，故用弯钩，人心复杂，却用直钩，鱼所求只一餐，用饵即可，人所求却无穷，故不能具象。」
老姜的话我听不大懂，但我喜欢听他说话，他说话慢悠悠，仿佛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在河面上泛起涟漪，一圈一圈散开去。
老姜说我是个很好的提问者，他便教了我一些修行方法，不过我天性懒散，只学了些皮毛，能听万物语，会些遁术，会些变幻之术，仅此而已。
老姜一边垂钓，一边给趴在岸边晒太阳的我讲那个遥远年代的故事，更多的时候，我们玩我问他答的游戏，老姜说这样有助于他理清思路。
「老姜，钓到人之后，你要干嘛？」
「让天地有别，让众生有序。」
「为什么？」
「天地如锅，养众生，锅足够大，众生少，所以相安无事，但众生愈多，锅还是这么大，会怎样？」
老姜有时会反问我问题，不过我不需要回答，我也答不上，等老姜自己答即可。
「对，弱肉强食。如今修行者众，锅已经快到极限，该定规则，该分秩序了。」
「怎么定，怎么分？」
「去中心化，完美合约，让修行者彼此制约。」
老姜说的那些词我从来没听过，也无需听懂，我只知道老姜在酝酿一件了不起的事。
「唉，你说叫封神榜好，还是叫封神链好？」
老姜的问题老姜自会回答，果然过了几秒钟。
「嗯，还是叫封神榜好！」
不久，老姜钓的人来了。
腰间佩玉，手上卧鞭，后边跟着两个随从，一个打伞，一个牵马，看来是个有钱人。
那人见了老姜，连忙作揖跪拜。
老姜跟他走了，临走朝我眨了一下眼，就算是告别了。
老姜走后，天地间空气都紧张了起来，仿佛绷成了一面大鼓，天天被敲击催促着众生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周围那些修行的小鱼小虾都活跃了起来，争吵叫嚷，去投奔朝哥还是西岐。
「西岐是正道，朝哥已经没救了！」一条鲇鱼叫嚷着。
「哪有什么正道，实力才是王道，朝哥有实力！」一只虾挥舞着钳子反驳。
「圆圆，同去，同去，参加革命了，天下的修行者要打群架了！赢了的封神！」
圆圆是我的小名，我听说西岐那边修行者的领头姓姜，我就猜到是老姜了。
「我就不去了，我不会打架，你们要去的话，就去投奔老姜吧！」
「老姜？！哈哈哈，你咋不叫他子牙呢？显得更亲热些，老姜，哈哈，哎唷，这笑话，笑得肚子疼。」
我想我可能明白了老姜要做的事。
以国为饵，钓人，以榜为钩，钓神。
牧野之上，打得昏天黑地。
几乎所有的修行者都参战了，人类，鸟兽鱼虫，花草树木。
听说还有鸟人，三只眼的人，莲藕人，真是热闹，我无法想象莲藕是怎么打架的。
不过我还是想错了，我以为老姜是用榜单，画个饼让修行者争输赢，赢的封神，输的陨灭，一次解决修行者太多的问题。
但老姜想得更深远，我想起老姜那句口头禅，「姜还是老的辣！」
封神台上，老姜一榜祭出，引众修行者之力，将世间灵力集聚，直上三十三重天，然后封住。
原来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借一战聚天下修行者之力。
天下修行者无论在这一战中是输是赢，都可以在封神榜上以法力签字，签字便生效，上天界为神，尽享灵力，但又必须遵守封神榜的规则，否则天地众神之力便会将之打落凡间，再回不去天界。
这就是老姜说的完美合约。
从此，神住天界，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凡人和普通生灵住凡间，生老病死，循环往复。
这就是老姜要的天地有别，众生有序。
封是授予，也是禁制。
封神，是给你神的荣耀，神的飨食，但也给你为神的禁制。
老姜，真是辣。
封神过后，世间果真恢复了宁静。
我又在河边见到了老姜，我们默契地玩起了我问他答的游戏。
「你自己怎么不封神？」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又装，重来。」
「我爱俗世，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多好。」
「世界这么大，只这里封神，可以吗？」
「南瞻部洲的释迦摩尼，北俱芦洲的奥丁，还有宙斯……那些年我跑遍了天地间，遍寻修行大神通者，封神是大势所趋，他们也会一同响应。」
「那我这样的修行者在你的秩序里该叫什么？」
「上天为神，在地为凡，既不是神，又不是凡，那恐怕得叫妖了。」
「妖？」
「妖者，脱离秩序也。」
「那神要是不想当神了呢？」
「坠落凡间，或陨灭，或成妖。」
「妖会怎样？」
「没有灵力，妖寿有限，会死！」
「会吗？」
「不会吗？」
这次老姜反问我的问题，他没有自己再回答。
他突然眉头紧锁，抬头望天良久，长叹一声。
「会吗？」
「姜尚啊，姜尚，你终究还是把这世间想简单了！妖，是漏洞。」
老姜走了，再没来过，我记得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的背影。
不久，老姜死了。
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在老姜的秩序里，其实他自己也是妖，非神非凡既为妖。
如老姜所说，妖没了灵力支撑，肉身有寿命，会死，所以老姜先死为敬了。
我想记住老姜，老姜教过我写字，于是我在自己背上刻
——妖祖姜子牙。
3、
世间本没有妖。
有神有凡，万物有别，也就有了妖。
初时，妖命运悲惨，上不得天，又不被凡人所容。
凡人惧妖，便设法*之，尤其那些动物妖，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只能四处躲藏，找洞穴抱团求生，或占山头苟且度日。
世间灵力稀薄，妖寿有限，寿命到了，便凄凉死去，一时间荒山处处白骨，有些妖甚至自毁修行，当个普通的动物，小猫小狗小兔都好，至少能活得体面些。
但时间流逝，变化悄然发生。
逆境如一把双刃剑，让妖命运多舛，也让一些妖筚路蓝缕。
有些妖开始尝百草，寻找延长肉身寿命的良方，居然发现了自洪荒时代便有的人参果，岁生长慢、产量少，但一些大妖得以延寿。
另有大妖，另辟蹊径，研发出了「夺舍大法」，在一具肉身寿命将近时，用该法术将自己的灵识和神通转移到一具新的肉身上，从而达到不死的目的。
还有一些妖开宗立派，抱团取暖，让妖有所归处。
一时间妖界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残酷的环境，求生的*，反倒促成了妖的繁荣，不断有本领强大的大妖出现，他们占据山头，扯旗称王。
而另一边，天界神仙无欲无求，终日清修，虽有享不尽灵力，与天齐寿，却也无限寂寞。
有些神仙终于耐不住寂寞，怀念起曾经在山林间虎啸龙吟的日子，违了天规，被打落凡间成了妖，这些神仙变成的妖修行仍在，很快就能在妖界占个山头立足，叫嚣着「给老子几个神仙都不换」，虽然有些吃不到葡萄的意思，但却也涨了妖族士气。
如此过了大约千年，竟然形成了神、妖、凡，三足鼎立的局面。
表面上神在天上，凡占尘世，妖据山野，相安无事，但天地不自觉又演变成了一面紧张的鼓，只是这次谁也不敢击鼓，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很多很多年后，我在水底听得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学问人和一个留着长辫子的老者在船上聊天，那位姓严的老者说「天地规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还说了一个词叫「演化」，我觉得似乎可以用来形容妖的变化。
我想起了老姜临终的感叹，「妖，是漏洞」。
在这漫长的千年里，我过得很寂寞，不过我习惯了。
我周围的妖族起初死去一些，后来有一些学了「夺舍大法」从一条鱼转移到另一条鱼，从一只虾转移到另一只虾，顽强求生。
再后来，有一些妖族离开了这条河，去寻找心中的头领。
对我而言，日子不过是花开花谢，年复一年。
我似乎天然拥有漫长的寿命，我隐约觉得可能跟老姜教我的修行方法有关，也可能是我这个种族天然长寿。
我就这么活着，长年在水底，偶尔上来，看看岸边，想想老姜，老姜可曾料到这般变化？
我想就算老姜料到，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世事白云苍狗，老姜毕竟换来了一千年的天地安和。
直到那只猴子出现。
一块远古时代大修行者女娲补天留下的石头。
天生七窍，沐浴了几千年的阳光、雨露，天地灵力。
应该早就修行有成的，可是它偏偏蛰伏到谁都忘了的时候，忽然崩裂而出。
据说，石头崩裂时天地为之色变，一只石猴腾空而出。
石猴落地后，抬头望天，目射金光，直刺天穹，似要把这天地看穿。
关于这个石猴的故事不断传来。
他在花果山占水帘洞为府，自封美猴王。
他告别众猴，寻仙访道，不知从何处修得一身大神通，自名孙悟空。
他在花果山发表了花果山宣言，「我有一个梦想」。
妖族同胞们纷纷热血沸腾地背诵他的语录：
「我梦想有一天，众生平等，世间不再神妖有别；
我梦想有一天，天地重连，我们无一处不可去。」
孙悟空从东海海底寻来了远古定海神针如意金箍棒为兵器，身披金甲，在花果山竖起猎猎大旗，上书四个大字「齐天大圣」。
孙悟空遍访妖界，与另外六个大妖结拜为兄弟，并称七大圣。
天大圣牛魔王、覆海大圣蛟魔王、混天大圣鹏魔王、移山大圣狮驼王、通风大圣猕猴王、驱神大圣禺狨王、齐天大圣美猴王，一时群妖纷纷投靠，拉开冲天大幕。
那面绷紧的鼓，终于被孙悟空敲响了。
「老袁，老袁，同去，同去，参加革命了，妖跟神宣战了！咱也跟着上天当神仙去！」
周围的水族妖怪们纷纷叫嚷着，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去花果山。
曾经的火药味穿越千年而来，曾经的画面仿佛昨日重现。
只不过我已经是老袁了。
「我就不去了，在这儿挺好。」
我叹了一口气，既没有期待，也没有遗憾，内心只是淡淡的。
集众妖之力，老姜封上的口子终于被撕开了，不过只够送孙悟空一妖入天界。
一妖就够了，因为他是孙悟空。
千年以来，第一个实现上天的妖。
他的一小步，是妖族的一大步。
群妖聚集花果山，翘首以待。
天界慌了，忽然闯进来一只猴子。
对他轻视，傲慢，孙悟空便从南天门砍到蟠桃园，砍到他们服为止。
向他认怂，招安，孙悟空又从凌霄殿打到兜率宫。
如意金箍棒明晃晃的在天界挥舞着，宣泄着这千年来的屈辱。
孙悟空的怒吼，响彻天地，「凭什么你们是神，我们是妖？」
天界没人能答这个问题，也没人敢答这个问题。
安逸了千年，这些神仙早已耽搁了修行，哪见过这样招招拼命、同归于尽打法的猴子，只顾四处逃窜，根本不愿抵抗，场面狼狈不堪。
诡计、偷袭、暗*、天庭撕掉了虚伪的面目，用一切手段对付孙悟空，但还是失败。
外援，最后的希望，天庭打破了不与其它封神空间往来的规定，去西天求助如来。
如来也意识到这个漏洞的严重性，东方天庭若不存，西天也非净土。
如来化昔日一方封神空间为五行山，以如来神掌倾覆而下，孙悟空一时没防，被压在了五行山下。
曾经聚众神之力而成的封神空间，以五行封印了孙悟空法力。
孙悟空，又变回了那只猴子。
天庭一边举办着庆功宴安天大会，一边联合西天集结战力剿灭妖众。
战斗结束的很快，花果山被烧为焦土，众妖死的死，跑的跑，本就是一群鸟兽，都做了鸟兽散。
老姜封印的天终于还是被捅开了，老姜的完美合约成了一块遮羞布，虽然没人敢把它彻底毁了，但已是满目补丁。
天庭占了人参果树，派了神仙镇元子镇守，封他为地仙之祖。
地仙，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老姜听了一定吐血。
天庭还加强了对地面的监察，派了土地神、山神、河神，总之能监管的地方都监管起来，保证妖不能聚集，对妖的措施是，「早发现，早消灭」「宁可错*三千，不可放过一妖」。
天庭还对妖实行招安政策，一些大妖愿意自封修行，回归本相，被神仙看中的，可成为神仙的坐骑，享受仙界灵力续命。
……
不过这些孙悟空大概都不知道了。
他在五行山下静静地熬着日子。
五行山离我住的这条河并不算太远，我曾悄悄地前去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这条河。
我实在是好奇那是一只怎样的猴子，能冲开老姜的封印，打破天地千年之格局。
我远远地看着，毛发凌乱，衣不蔽体，一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猴子。
它嘴里叼着一根草，斜眯着眼，嘟嘟囔囔不知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我错了，寂灭，嗯，这词不错，寂灭一切，我错了……」
然后，他看见了我。
「唉，小孩儿，来来，帮个忙！」
传说他不是火眼金睛能看穿一切变幻吗，怎么看不出我的本相，我只是变成了个小孩。
「小孩儿，帮个忙，你看，那边，那边有几个野桃儿，帮忙摘一下。」
我给孙悟空摘了桃，放在他面前。
「桃，谢谢你的桃，小孩儿，桃。」
他晃着手上的桃，仿佛很开心，像世间任何一只普通的猴子。
「桃，逃」
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不及细想，就快步离开了五行山这个让我脊背发凉的牢笼。
4、
大闹天宫、神妖大战后，天地间气氛松弛了。
神不再被囿于在天界，他们借着除妖降魔为名主宰一切，监视一切。
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地有土地神。
人间开始供奉神仙，一时间庙宇、道观遍地，凡人连家中灶头都有了神佛泥塑。
神仙们享受着这种虚荣和掌控凡间命运的优越感。
天界不断修改着老姜留下的条规，变得更繁琐，更周全，但封不住神仙，这一切就早已远离了老姜的「完美合约」了。
妖则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神仙巡视各个山头、河道、洞穴，不放过一个妖，凡人也在山野林间捉妖祭神。
五行山成了一个巨大的捕妖陷阱，凡有妖前往探望那只猴子，便有躲在暗处的天兵引天雷地火击*，方圆五百里，一片焦土，妖骨累累。
我很幸运，那次是变幻成了一个孩子的形貌，逃过一劫。
但更黑暗的洞穴中，更深的河底海底中，一些妖靠着“夺舍”艰难延续着卑微的生命，它们藏得再暗些，再深些，苦熬着；
隐秘的凡间，一些妖幻化成人形，它们谨小慎微，干着人间最脏最累的活，在绝对无人窥视的角落和深夜里才敢恢复本相，默默看着远方；
被神掌控的山头、河道，一些妖背负着屈辱，或委身伺候那些在天界毫无地位的小神们，或与他们沆瀣一气，以求得苟全性命。
妖们艰难地活着，因为那只猴子还没有死。
天界神兵利刃斧劈刀砍*不了他；
天雷地火罡风苦雨灭不了他；
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化不了他；
甚至连如来也只能用五行山镇压他，而无法*死他。
据说孙悟空心不死，肉身便不死，因为它的肉身本就是一块石头。
孙悟空活成了历史，历史成为了传说，传说又成为了神话。
五行山下，黑暗之中，两只猴眼闪烁着光芒，仿佛暗夜中一盏长明灯，给妖族希望，求生的意志。
五行山成了妖的禁地，也成了妖的圣地。
在无数个黑夜里，那些躲在洞穴里的，藏迹人间的，给大神仙当坐骑的，给小神仙当奴婢的，他们朝着五行山的方向，默默祈祷。
孙悟空成了妖族的神。
至于我，还是生活在那条河里，以我的本相就这么生活着。
起初河里驻守了河神，不过我从不说话，也没有什么需要施展修行本领的地方，我就是一个年迈的老兽，在河里慢悠悠游着。
再后来，由于这一带一直也没有像样的妖出现，河神没有业绩，就被召了回去，再没回来。
如此，过去了五百年。
一个传闻在妖界流传开来——有个和尚，从东土大唐出发，要徒步去西天大雷音寺取经，那和尚乃是如来二弟子金蝉子转世，在人间已历十世，肉身即是至宝，吃一口他的肉就可以长生不老。
这个消息对妖族有致命的吸引力，人参果已经得不到了，地仙之祖镇元子建了个万寿山五庄观直接把人参果树圈到院里，众多仙童弟子明面上把守着，暗里还有不知道多少天兵天将。神妖大战后妖族主要靠夺舍之术苟延性命，夺舍不一定能找到合用的躯体，即便能将就，修行也会打折扣。
如今有棵移动的人参果树要一路向西，走群山峻岭，送上门来，这让蛰伏已久的妖怪们蠢蠢欲动。
但另一个传闻随后震惊了妖界。
孙悟空，妖的神，他从五行山下出来了，奉命护送唐僧西去取经，一起参与这项任务的还有被贬下天界的猪妖猪刚鬣，以及昔日天庭卷帘大将后来被贬在流沙河为妖的沙怪，传闻任务达成，这三个妖都能取得正果，入佛籍。
关于吃唐僧肉能长生不老的消息并未有机会被证实，那些想吃唐僧肉的妖怪纷纷死于孙悟空金箍棒下。
昔日妖圣仿佛变了一个妖，对曾经的同族毫不留情，黑风山大妖黑熊怪被孙悟空捉了献给观音菩萨当了个守山奴才；白虎岭大妖白骨夫人变幻人形却没逃过火眼金睛死于孙悟空三棒之下，神魂俱灭；连昔日结拜兄弟牛魔王的儿子红孩儿也被孙悟空设计用三十六把天罡刀穿腿而过，血流成河，最终不得不降于观音做了她身边的童子。
孙悟空变了，曾经妖族的救星，如今成了令妖怪闻风丧胆的*神。
本来准备拦路吃唐僧肉的山野群妖们，现在变成了被孙悟空驱赶着一路西逃，寻求新的庇护。
我既没有兴趣吃唐僧肉，也没了500年前的心性想去见识孙悟空。
我依然守着那条河，偶尔串门几年前新搬来的一个妖怪邻居。
它是一条小金鱼，它对外总是凶着脸，自称灵感大王，跟我单独相处时，它就恢复了本相，是一条金光灿灿，灵活纤巧的小金鱼。
小金鱼没跟我讲过它的来历，我也没问过，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对大部分事情失去了好奇。
小金鱼守着通天河，只做两件事，一是帮一路被唐僧师徒驱赶着过来的妖怪们过河，告诉他们，「继续往西，有你们的生路」，第二件事便是等着唐僧师徒的到来，它说它要吃唐僧肉。
我不明白小金鱼要长生不老干啥。
在等待的日子里，小金鱼游泳泳，读读佛经，偶尔找我聊天，身心健康得不像个妖怪。
「老袁，佛经上说众生平等，怎么才能平等呢？」
「你不能禁止我，我不能要求你，就平等了吧。」
「我有能力禁止你，为何不用？」
「那能力就是不平等。」
「所以佛经是对的，佛却是错的。」
小金鱼和我的聊天我也经常听不懂，但我也喜欢跟它聊，像曾经跟老姜聊天一样，我觉得他们都是做大事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那年冬天格外冷，通天河结了冰。
小金鱼找到了我，「老袁，咱们相识一场也是缘分，我来跟你告别。」
「你要走了？」我不会问它要去哪里。
「对，他们来了，我的使命快结束了。老袁，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只要我能做到，你也知道，我修行本领低微。」
「不需要神通，就是我这些年向陈家庄索要的童男童女，都养在水底洞府里，我这一去，无论生死，你帮我找个时间悄悄放回这些孩子便可。」
「……」我欲问又止，小金鱼不吃童男童女，它平时吃素，抓他们干啥。
「妖怪嘛，总要有点妖怪的样子。」小金鱼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过，老袁，你是我认识的最特别的妖怪，继续保持，别掺和那些神仙妖怪的事。」
我跟小金鱼处了九年邻居，谈不上什么深的交情，但它其实也是我认识的比较特别的妖怪，我点了点头，既是同意了它的叮嘱，也是跟它告别。
几天后，唐僧跌入通天河的冰窟窿。
灵感大王抓了唐僧，然后跟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战做一团。
水底被强烈的气流裹着，我龟缩在水底一动不动。
他们从水中战到地上，又打到半空。
后来孙悟空请来了观音菩萨，菩萨念着咒语，抛下鱼篮，灵感大王被砸得鳞片遍地，变回了一条奄奄一息的小金鱼。
小金鱼死了，尸体被观音菩萨收进了篮子。
陈家庄百姓都出来看观音，顶礼膜拜。
观音叮嘱了几句取经团队，拎着篮子飘然而去了。
唐僧师徒四处找船要过通天河，我便冒了出来。
我答应小金鱼不掺和神仙和妖怪之间的事，但我想送送他们，也想证实自己五百年前的一个猜想。
我用我的鼋背驮着他们几个过河。
夜凉如水，我缓缓往对岸游去，唐僧的几个徒弟都很沉默，好像各有心事。
孙悟空抚摸着自己的金箍棒，喃喃道，「老伙计，与我一起再战几场」。
猪八戒抬头看夜空，「老沙，你看今晚月亮圆。」
沙悟净并没有搭话，捧起一捧水，让水从指间流走，自言自语道，「这里没有沙。」
「老鼋，你也算个妖吧？」唐僧忽然问我。
「算，算吧。」我答，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算不算妖。
「那你说妖到底是什么？」唐僧叹了一口气。
「我也说不好，我有一个朋友老姜，他说，有神就有了妖，我想妖就是神的另一面吧。」其实老姜死后我一直在思考唐僧提的问题。
「那你说，神佛是什么？」唐僧又问。
「神是非凡，妖也是非凡，前者持戒，后者纵欲。」我把我思考了多年的答案说了出来。
「那就让一切回归平凡吧！」
夜凉如水，唐僧说了那句话后也陷入了沉默。
「让一切回归平凡」
怎么回归？我默默想着。
思量着便到了岸边。
「谢谢你，老鼋，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唐僧在孙悟空的搀扶下上岸。
「如果方便，你帮我问问佛祖，我的寿元有多久。」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只是好奇。」
「老鼋，刚才从陈家庄供桌上顺了几个桃儿，给你一个，谢谢你送我们一程，桃，老鼋，」
孙悟空一边说着向我嘴里抛了一个桃，然后把金箍棒搭在肩头，两手搭在上面，哼着小曲走远了。
我知道，当年它的火眼金睛没坏，他早就认出我来了。
5、
唐僧师徒四人过了通天河后，形势再度巨变。
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仿佛下了什么决心，都变得更残忍了，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而且必彻底捣毁妖的老巢才罢休。
昔日结义兄弟牛魔王、九头虫、蜘蛛精、金鼻白毛老鼠精……甚至连荆棘岭上那些与世无争的树木精怪也都惨遭毒手，死的死，残的残。
妖界群情愤怒，他们被一路驱赶，终是不想再逃窜了。
恰好有三个大妖盘踞于狮驼岭，分别是金翅大鹏雕、青毛狮子怪和黄牙老象精，这三个大妖大有来头，据说都是从佛界叛逃出来的，其中狮子和白象还是如来座下弟子，两位大菩萨的坐骑。
三个大妖收编了被唐僧师徒驱赶而来的小妖们，聚集了四万八千妖族，在狮驼城建立了妖国，拉开阵势，公开叫板天庭佛界。
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国。
神妖大战，一触即发。
那些躲藏在荒野的小妖们纷纷前往狮驼国，它们过通天河时，我都尽量给予方便，如小金鱼一样叮嘱他们「往西，有你们的国。」
它们劝我同去。
「老鼋，妖族没希望了，孙悟空都那样了，我们只有指望狮驼国了。」
「是啊，与其忍辱偷生，不如轰轰烈烈干一场！」
「天下的妖，团结起来吧！」
我没有去，从前没去，现在也不会去了，对我而言，一切都是徒劳的。
「让一切回归平凡吧！」
我没来由想起唐僧这句话，他什么意思呢？怎么做到呢？
终于，再没有妖要过通天河了，天下的妖都去了狮驼国。
我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天，仿佛要把天地压成一块饼。
前所未有的雷声在那处轰鸣，闪电急促地刺破天地。
血腥味一路飘过来，我在通天河底都能闻得到。
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没有妖回来。
甚至，再也没有神出现了。
过了几年，几十年，几百年。
我终于确信，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妖没了，神也没了。
但我却无从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再也无法像过去的一千多年那么气定神闲了。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开始兴风作浪，掀翻过往凡人的船，只为了获得他们的书。
我在那些书中寻找蛛丝马迹，但让我很失望，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继续兴风作浪，我想引来妖，引来神都行，至少让我知道这世间发生了什么，但没有妖出现，也没有神来收服我，那些无能的凡人只能拖家带口搬离通天河畔的陈家庄。
我终于累了，乏了，倦了。
人间依然有道观庙宇，供奉着泥塑的神佛，但我知道那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神已经不存在了。
依然有一些和尚道士号称要进山捉妖，但我知道，那只是他们谋生的骗局，妖也没了。
我再次想起那天夜晚在我的背上，唐僧的感叹，「就让一切回归平凡吧。」
他们做到了，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
又过了几百年，听说有个叫吴承恩的人把唐僧师徒取经的故事写成了话本《西游记》。
我最后一次兴风作浪，掀翻了几艘过往的船后，终于找到了一本。
但那里边的故事似是而非，书里写如来亲自出手，灭了狮驼国；
书里写唐僧师徒到了西天，取得真经，成了佛、罗汉；
书里还写了小金鱼灵感大王，说她是观音菩萨养的小金鱼，逃到通天河为妖；
书里甚至还写了我。
吴承恩，他是谁？
他一定知道真相，但我知道他写的却不是真相。
我最后一次变幻成人形，四处寻找吴承恩，但最后我只找到了他的墓地。
墓前竖着一块石碑，上刻「荆府纪善吴公承恩之墓」。
我甚至潜入了墓地，确实有尸骨，不是假墓。
吴承恩，他到底是谁，他承了谁的恩？
他为什么要这么写？
我想我再也无从知晓答案了。
我累了，乏了，倦了。
但我却有种淡淡的满足，答案或许不重要了，我知道那是我认识的妖努力奋斗的结果。
6、
时间流逝，我已经习惯了安静、寂寥。
此刻我却被喧嚣包裹着，已经有好多人爬到了我的背上。
虽然被他们拉上了岸，但我知道我可以轻松把他们都掀翻，或者我也可以变成一阵风或一个小孩忽然吓他们一跳。
凡人已经有近千年没见过妖怪了吧。
或者我给他们讲讲妖的故事吧。
但终究还是算了，无神无妖，一切回归平凡，挺好的。
老姜，猴子，小金鱼，唐朝和尚，还有那只猪、丧脸和尚，这世间终如你们所愿了。
我，一只老鼋，能见证这一切，知足了。
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那些人爬上我的背，对着我背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字争论了起来。
他们当然看不懂，那是我用老姜教会我的字，在这漫长的几千年里记录了我记得的那些妖族名字：
妖祖姜子牙、妖圣孙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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