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图腾
羊是村庄的图腾,有圣子的悲悯与良善,吃下的是老河滩上绵延不绝的青草,贡献的是鲜嫩的羊肉和暖融融的羊毛衣衫。人若都有羊的情怀就好了,各自管好各自的家园、牧舍与草场,偏偏有人显露出狼的本性,尖牙利嘴,世界从此改变。
羊是村庄的图腾,温顺,俯首低眉,有着近乎母性的温良。一双羊的眼睛,就像一泓清澈的湖水,水面上是蓝色的天空,水岸上是青碧的水草和芦苇。羊的脚步轻盈,不忍心惊起哪怕一只小小的飞虫,蜷卧的姿态近乎神灵,一任红尘滚滚而过,并不起太大波澜。
这有些近似村庄的常态,从遥远的母系氏族社会开始,家的含义诞生,一围青青的篱笆,一间低矮的屋舍,就阻挡了尘世的风风雨雨,就踏上了一艘通向今天与未来的方舟。羊是上古大地与人类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动物,伴随着村庄的脚步,一点点伸延。你能想象第一只羊靠近人类居住地的场景,由着青草的引领,走进生活的腹地,它的要求实在太少,一把青草,与一间简陋的羊栅,或许只是仅仅为了远离兽的咆哮,躺卧在母亲身旁。光滑的皮毛,在不远的将来成为御寒的衣衫,温良的血肉,自此作为一种美味的食物被端上餐桌。
这些,羊都知道,在彼此驯服的过程中,从不猜疑和躲避,怎样都是死,倒不如在爱的人眼中躺着静静死去。
我们村有个习惯,这个习惯几乎千年不破——每到过年的时候,家家几乎都要*一只羊。羊也就成了一段时期衡量一家人生活水准与待客之道的指标。我小时候跟随父亲去走亲戚,大姑家在浊流滔滔的黄河岸边,按说放羊的场地有了,怎么也能喝上一碗羊肉汤,这几乎成了一个心结。其实真实的情况是,他们那里并没有这样的习俗,并说:“我们这样实在是不会过日子,好好的一只羊说*就*了,不吃羊不也一样过年?”
不吃?看样还真是不成。甫一进入腊月,人的胃口似乎也大了起来,忙过了五春六夏,人就好像蜕了一层皮,全指着过年养精蓄锐,补充身体。吃羊的历史由来已久,且在文字上有所体现。“美,甘也。从羊从大。”是说羊的仪态之美。甘美相通。一只羊从眼前走过有罗敷女的风姿,“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鲜,鱼羊为鲜。是说海边的人不知道羊的美味,内陆地区的人少知道鱼的鲜美,二者少而得兼,故两物合而为鲜。这是先民的虔诚,借由一只羊表达出内心对生活的虔诚。
我也盼着*羊,尽管屠夫胡大海非要喊着我去扯羊腿,也还是抵挡不住羊汤的美味。*羊其实不算惨烈,功夫到家的屠夫往往一刀就能毙命。只是我的手在颤抖,腿肚子在转筋,把脸使劲儿朝向一边,以免看见一只羊绝望的眼神。有时我会觉得人类虚伪,一边大快朵颐吃着美味,一边留下几滴鳄鱼的眼泪——看来我也不过如此,在叙述一只羊时看见虚伪的自己。我还想到放羊时的那些画面,一片云落在水中,一群羊走在天上,流水远去,云朵在水面上游弋——可是我放牧的那群羊去了哪里?
吃羊的方式太多,红烧清炖烤全羊显得太过奢侈,羊汤就显得比较平民化一些。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也喝到过很多地方的羊汤,虽各有其美,但总不如我们村的羊汤来得亲切,我不能厚此薄彼,就像天下的羊都是同一个祖先;单从风味上来说,我们村的羊汤形色味略占上风。
大块入锅,灶火映红父亲的脸庞,尽显往日的沟沟壑壑。火要猛,要把骨的香肉的香脂的香熬煮出来;料要全,草果、八角、香叶、良姜、小茴香封装在纱布之内,这是草木精魂参与的提炼。待母亲用筷子*一下羊肉之后说,透了,这才丢下玉白的羊脂——有一年听一个安徽的朋友说他们吃羊从来不吃羊脂,且大多用来制作蜡烛。仔细一想也是,我曾经看见过当地山野上放牧的羊群,一只只形态瘦小,且有浓郁的羊膻味儿。按照当地的习惯,他们放养的羊从不阉割,难免会造成近亲繁殖,品种退化。
重要的在于辣椒,他处羊汤多汤是汤,辣椒是辣椒,往顾客面前一推,愿放多少放多少。我们村的辣椒是羊汤的重头戏,所以也叫红油羊汤。羊脂煮透,辣椒去籽入水三五分钟即好。过年时节,你常听见谁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大多是把煮透的辣椒和羊脂在一起剁碎。羊肉出锅,拆下的羊骨依然在水中翻滚,这时的羊汤已呈现奶白色,浓郁,有一股清淡的草药香。除了盐无须再放其他东西,姜片、葱段提鲜,可以现吃现放,以免失其真味。
羊与祥字通假。董仲舒有云:“羊,祥也,故吉礼用之。”《汉书·南越志》记:“尉佗之时,有五色羊,以为瑞。”足见以羊为图腾是古来之事,古人过年时会在门上悬挂羊头,或在交往中以羊为礼,显示了祝福与真诚。
我们的祝福在一碗红油羊汤中,迎接新年的爆竹炸响,母亲已经做好了羊汤。红色在上,像一层通红的烈焰般的云朵,有粉条,有白菜,当然更有香烂软糯的羊肉荡漾其间。这羊,是游荡山水与田野的羊,在老河滩的星光与日光下诞生,成长,而后贡献出全部的身心;这人,是世世代代在大地上奔跑的人,在辛苦的劳作之后感恩于天地所赐予的食物;这天地,是敞开的博大的心胸,在人与生灵的信任与陪伴之中春来冬至。
雪花降落,游人渐归乡,一家人团坐在通红的火炉旁,说着今日与往昔,欢聚和别离。一只羊游走在时间之外,温良的眼神注视着乡村的一草一木,不说归去。在一片雪白中,羊的灵魂始终伴随着村庄。我们,也会带着自己的灵魂上路,推开这漫天飞舞的大雪,走向水草丰美之地。
难得一碗好糊涂
粥有粥道,要喝一碗好粥,须大火猛攻,须平心静气,须三分月光、七寸柔肠,才能品尝“难得糊涂”之意。郑板桥在山东,清风两袖,纸上修竹千竿,大概就是喝糊涂喝出来的,一瓢潍河水,两块大地瓜,煮了一锅好糊涂。
人有人迹,粥有粥道。
大风在窗外刮,雪花在漫天飘舞,孤零零的树枝发出啸叫声,被一阵风传了很远。这时候的老河滩空寂无人,只看见茅草在萧瑟中挺立,还要等多久才是春天,还要等多久时间之笔才能开始在空寂的大地上着色?
没有人回答,这时候最暖的是乡间灶窝,母亲把一把干柴丢进灶膛里,火焰嘶嘶燃烧,轻舞的火舌舔着锅底。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类似有声的孤独。内容很简单,添几瓢水,砍进去几块红芋(我们村把地瓜叫做红芋。小时候听书,抗金女英雄梁红玉,一把大刀冲进敌营,宛若砍瓜削菜,追随夫君韩世忠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红芋就有了一股侠女风情)。
粥有史,单从字面上来看,原本作鬻,米在鬲中煮,后简化为粥。因为煮米使其糜烂,故亦称糜。粥品繁多,如果单立一个名目来写,怕是要穷尽天下谷米。李商隐有“粥香饧白杏花天,省对流莺坐绮筵”。写的是阳春三月之事,杏花白,豆粥香,适合追忆。林洪在《山家清供》里有梅粥:“梅落英,净洗,用雪水煮;候白粥熟,同煮。”煮的是一锅清高与情怀,梅香与粥香缠绕,大多是前朝闲士遗风。
我们村最经典的就是地瓜粥。清晨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走进胡同,对面遇见,劈面一句:“吃的啥饭?”“红芋糊涂”,对方回得也干脆,没有丝毫含糊。沿着一道街走过去,大同小异,一碗碗端着的皆是红芋糊涂。这时的粥贴近民间,绝不用粥来表示。一碗地瓜糊涂,一碟萝卜酱豆,是完美搭档。恰好前周庄的周香油敲着梆子路过,油抽子一拉,往碟子里滴了几滴小磨香油,香味飘出二里地。
粥在于火候,乡间草木拉拉杂杂,皆可为我所用。一开始大火猛攻,沸水裹挟地瓜在铁锅里滚动。地瓜是今年秋天收下的,刚开始口感并不好,要放,放进地下三尺的地瓜窖里,慢慢养,等性子收敛了入锅,煮出的地瓜粥绵软、香甜。接着是文火慢工,父亲填上一把烧柴,在灶膛口用树枝点燃一锅烟。看火候差不多了,喊母亲搅面。接着又加了几把柴禾,锅里开始泛起咕嘟咕嘟的小泡。
泡沫过后,一切云淡风轻,暂时不要掀开锅盖,焖上几分钟。这时的地瓜粥已经融入山川草木之味,大地风月之香,一旦掀开锅盖,香气弥漫整个厨房。喝粥,木根爷用吸之法,一手端碗,先拧了半个劲儿,顺着碗边呲溜一口;然后再反方向转了半圈儿,又是呲溜一口。如此反复,经不住几呲溜,碗里的热粥已经见底。
《吃茗粥作》是唐朝储光羲的一首诗:“淹留膳茶粥,共我饭蕨薇。敝庐既不远,日暮徐徐归。”一盏茶,一碗粥,一碟野菜,吃了整整一天光景,日暮归返,竟有醉粥之感。这是诗意之粥,一弯唐时明月,一爿旧时清凉,算是吃粥避暑两相宜,山中会友兴尽归。
郑板桥题过的牌匾不少,最出名的当属“难得糊涂”。那时其正在山东潍县做知县,正值连年歉收。这个善于描画竹子风骨的知县积极开展抗灾救灾工作。“复劝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这锅粥煮得深得民心,有捐来的监生来见,气得郑知县直骂娘:“驮着钱的骡子有什么好说的?”一路赶将出来。“一时豪富咸惮之,而贫民赖以存活者则无算。”
这是一碗清白之粥,一碗粥端的是民间疾苦。而写下“难得糊涂”四个字却是夜宿莱州云峰山时。屋主是一位儒雅老者,自命“糊涂老人”,且出口不凡。郑板桥泼墨挥毫,“难得糊涂”写就。老先生开始写跋,落款是“院试第一,乡试第二,殿试第三”。郑板桥大吃一惊,于是补白:“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安心,非图后来福报也。”
我想那天的“糊涂老人”肯定也熬了一锅糊涂粥,两人吃毕擦擦嘴,开始了一番纸上对话。交谈间,山水静默,糊涂香飘万重山。
我们村的糊涂清简,不具备如此多的形而上的意蕴,烧的是天地草木,煮的是一锅玉白糊涂,麦香混合着地瓜香,地瓜香缠绕着草木之味。木根爷走时九十八,临了,指了指厨房的位置,木根奶明白,一阵风箱呱嗒嗒,煮好了一锅地瓜粥。木根奶颤抖着说:“喝吧,喝了红芋糊涂好上路。”掩饰不住乡间悲情。
如今难得一碗好糊涂了,村里大多用上了煤电天然气,粥的成色也不好,香气的厚度也差了一些。
豆腐之家
豆腐之变,在于卤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杨二哥家的豆腐有了传承,杨成录人丑心眼不赖。淮南王想长生不老,炼丹七七四十九天点出了一锅好豆腐,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故事。豆腐面软心也软,闭上眼不愿看见孽子孽孙造出来的豆腐渣工程。
夜色弥漫,杨二哥家飘来豆汁的香味,我一直想描述这种香,到现在也没找到合适的词语,不是词汇贫乏,而是尚未领悟时间的精髓。只隔一堵墙,墙上有洞,懒得修补,只需略一仄身,就可来到杨二哥家的豆腐坊。劈柴在灶膛中燃烧,豆汁在铁锅中沸腾,需要安静,需要小心翼翼,才能不惊醒一场质地洁白的乡村之梦。
杨二哥不吝啬,盛出一碗新鲜豆汁让我尝尝,近似于乳香,浓淡相宜。一碗豆汁下肚,像是香味也能饱腹。第一种豆制产品应该是豆腐皮,待温度渐渐冷却,揭取第一层豆腐皮。豆腐皮也叫豆腐衣,薄如蝉翼,透明度以及韧劲儿都会带来味觉上的小小满足。这一幕记载于《本草纲目》:“其面上凝结者,揭取晾干,名豆腐皮。”如果豆腐是凝集的血肉,那么豆腐皮便是不散的精魂。但取量要少,否则豆腐便失其真味。
我家拮据,但母亲有她的“豆腐渣工程”,这区别于现在的词义——某些不良之徒在混凝土中抽取钢筋,偷工减料,以至于酿成祸端。母亲从杨二哥家要来豆渣。可以炒菜——萝卜缨子青,豆渣白,青青白白,不失乡野风味。可以包包子——黄豆泡水碾碎,萝卜切末,拌上豆腐渣,能吃出肉的味道。可以熬粥——豆渣入锅,切上青菜,蛋花儿一甩,比胡辣汤还要入味。这些都是捡来的日子,我们并不嫌弃,至少在清白之年,豆渣作为一种陪伴,陪伴我们度过了难熬的光阴。
杨二哥走了之后,没过几年,侄子杨成录从东北返乡。杨二哥并无子嗣,所以一座院子闲置了下来。来的人马较多,杨成录新娶的媳妇,患了偏瘫的老丈人,和一个年纪不算太大的岳母;还有一个身材胖胖的小姨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生了青苔的磨盘倒塌,驴道上长出一尺多高的青草,淹没了哒哒的驴蹄声。没有人能想到杨成录后来也磨起了豆腐,把我们村作为落脚点,将山南海北一家人凝聚在一起。杨成录结婚的那天我去了,有人传说杨成录找了一个天上的仙女。父亲很早就死了,母亲改嫁,只剩下杨成录一个人在世间游荡,人又长得不好,个矮,脸长,一张大嘴上挂着两片厚厚的嘴唇,大概是舌头太短,一说话总感觉像是从腔子里出来。直到某天,在关外的一条大街上看见偏瘫的老人(后来的老丈人)倒在十字路口,扶上收破烂的三轮车送回家,才有了现在的姻缘。
一段时间以来,杨成录家并不好过,老丈人的病越来越重,媳妇怀了孩子,一家人只靠杨成录一个人做点零工,维持家用。
杨二哥在时,我那时还小,常见杨二哥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所谓的写,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记账单,杨村画了一棵杨树,李村画了一个涂了颜色的李子,谁家第几扇门画上几个方格就代表欠了多少豆腐账。还有一些小人儿,有手持驳壳枪的汉奸,小分头,斜眼歪嘴;有吹喇叭的小号手,一手叉腰,吹出的旋律近似进攻的号角。杨二哥因为在队里铡草切断了手指,只剩下六根指头,人称六指。杨二哥做的豆腐被叫做六指豆腐。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两年之后,由于没钱买药,杨成录的老丈人在又一次发病之后死去,岳母伏在床上哭。杨成录百无聊赖,想要卷一根纸烟抽,翻遍屋里找不到一张纸片,最后在墙缝里发现了一个泛黄的本子。翻开,除了账单、留着分头的汉奸和吹喇叭的小号手,还有一些难以解读的工艺流程。有磨盘,有一口冒着水汽的铁锅,有吊在房梁上的纱布做的网兜。杨成录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不就是二叔留下的豆腐制作流程图么,放着好好的一桩生意自己怎么就没想起来。
杨二哥在时,在村东的池塘里挖了一眼深坑,我们叫做豆腐坑,据说只能用坑水才能做出来成色较好的豆腐,眼下是不能了,暂且不说那坑已经填平,单从卫生上来说坑水豆腐也不会有人吃。杨成录开始收拾豆腐坊,试验一次失败一次,不知是杨二哥的流程疏漏还是水的原因。这时节,杨成录的小姨子从东北回来,和新近丧妻的公公一起。他们要在县城开一家豆腐坊卖豆腐。
这是命运的机缘巧合,在山重水复中起承转合,让生活柳暗花明。到底是出现了转机,一家在县城,一家在村里,两家豆腐坊互为照应,开始正常运转。不用别人,杨成录用腔子里发出的声音告诉坐在灯光下的岳母和小姨子的公公,话不要太多,有时只是一层窗户纸的问题,两家人成了一家人。
薄薄的晨曦中传来卖豆腐的声音,“东北大豆腐——嘞”,串连起过往的光阴。小寒到来,小河里的水早已封冻,不能冰封的是一颗玉白的豆腐之心。
宋长征, 山东省签约作家。文字散见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天涯》《散文百家》《啄木鸟》等文学期刊,连续多年收入年度文学选本。著有乡土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乡间游戏》。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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