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逍遥柚
1937年5月,英国牛津。
她生下女儿,在医院休养。
他每次探望妻子都像个孩子:“我又惹祸了。”
一次,他低着头一副呆呆样儿:“我犯错误了,把墨水打翻了,染了桌布。”
她说:“不要紧,我会洗。”
他又强调:“是墨水呀!”
她笑着回应:“墨水也能洗。”
又一次,他又去医院,涨红了脸:“我又犯错误了,把台灯搞坏了。”
她继续说:“不要紧,再去买一个。”
再一次,他又满面愁虑:“我把门轴弄坏了,门轴两头的门球脱落了一个,门不能关了。”
她还是没有责怪:“不要紧,我会修。”
每次读到这些对话,我总是忍俊不禁,同时也感动莫名。
故事里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杨绛和钱锺书。
很难想象,被称为“文化昆仑”、与饶宗颐并称“南饶北钱”的学问大家钱锺书,竟如此“稚气”“痴气”!
也很难想象,被称为“民国最后一位女先生”、温婉大气的名门之秀、才貌学识俱超凡入圣的杨绛,竟如此大气、大度!
其实,杨绛是一位“奇人”“高人”,她的治学、她的人生、她的故事又何止这一个侧面呢?
一、于自己——最才的女子
她是著名文学家、翻译家和外国文学研究家。
1934年初,她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首部作品——短篇小说《璐璐,不用愁!》。
1940年初,她的话剧处女作《称心如意》引起轰动;它被搬上舞台达七十多年,至今仍在公演。
1978年,她翻译的长篇讽刺小说八卷本《唐·吉诃德》出版。这是她译著的巅峰,也被公认为最优秀的译本,已发行100多万册。时值西班牙国王访京,人们排着长队买书之景,让他大生好感。小平同志曾将它作为国礼赠予西班牙国王。1986年,她获颁“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
她还翻译过流浪汉小说《小癞子》、法国名著《吉尔·布拉斯》以及有名的《斐多篇》等,翻译质量都极高。
她的散文集《干校六记》名字仿拟沈复《浮生六记》,记录干校的日常。胡乔木很喜欢它,曾下十六字考语:“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赞赏其文朴实简白,笔调冷峻,无一句呼天抢地的控诉,无一句阴郁深重的怨恨,淡淡道出一个年代的荒谬与残酷。自1981年以来,它在国内外引起极大反响。连客居美国的张爱玲也设法邮购,赞不绝口。至今它有三种英语、两种法语和一种日本译本。
她的小说《洗澡》描写知识分子第一次思想改造运动。饱尝生活磨难之后,她依然云淡风轻,心中无怨亦无恨。有评论说,它对世相的细微描摹,既入木三分又机警幽默,慧眼看透人性的缺陷与劣根,妙笔写尽浮世的喧嚣与悲凉,虽无斧凿刀劈般犀利,却有珠玉闪烁的灵动,言简意丰,耐人寻味。1992年,《洗澡》在巴黎出版。2014年,她103岁时出版《洗澡之后》,为《洗澡》续作。
她1984年写就的《老王》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
她92岁出版散文随笔《我们仨》,风靡海内外,出版达100多万册。
她96岁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它纯真至美,与世人探讨人生价值、灵魂去向,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成为无数人的枕边书。
她102岁出版250万字的《杨绛文集》八卷。
她在文学史和翻译界的地位和影响力毋庸置疑。
这源于她的家教和天赋。
她本名杨季康,“季康”常被兄弟姐妹叫成吞音“绛”,遂取“绛”为笔名。祖籍无锡,1911年7月17日出生于北京。
父亲杨荫杭是清末民初名士、著名大律师,精明能干、交游甚广、幽默风趣。母亲唐须嫈是凝聚中国女性优秀品质的知识分子,贤淑温柔、美丽善良。姑母杨荫榆亦是中国第一位女大学校长。
自小,她多才多艺,会吹箫、弹月琴、唱昆曲。
后来,她成为满腹诗书、温婉大气的大家闺秀。
大三时,其学业优异。当年,学校仅三名学生成绩为“纯一等”。她是之一。
她中英文俱佳,学校1928年英文级史和1929年中文级史都出自她手。
婚后,她在写作和翻译等领域天赋惊人,剧本、小说、散文、诗歌、译作等皆卓尔不凡。
这也得益于她的学养和品性。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她把读书喻为“串门儿”。一本书,就是一段人生;读一本书,如同去旁人家里做客。
对她而言,“读书多”是家常便饭。她从小就徜徉在书山书海,而中英文互看,是其最大爱好。
杨绛曾说,爸爸说话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报》评论一篇接一篇,浩气冲天,掷地有声。我佩服又好奇,请教秘诀,爸爸说:“哪有什么秘诀?多读书,读好书罢了。”从此,她好读书、读好书入迷。
幼时,一次爸爸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她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牛津岁月,是她读书最用功的时光,也是最轻快的日子。她给自己定下研读英国文学的课程表,按时间顺序,一个个往下细读。
锺书也不甘示弱,两人还经常比赛谁读的书多——要知道钱锺书以“博学鸿儒”著称啊。
《红楼梦》里说:“女人是水做的。”我们是否也可以说“杨绛是纸做的”呢?
锺书外号“书痴”,我们是否也可以说杨绛是“书迷”呢?
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她一生豁达、通透、淡泊、平静,安之若素、心素如简、淡定如菊。
文如其人。卢翎说:“杨绛的散文平淡、从容而又意味无穷。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读她的散文更像是聆听一位哲人讲述些烟尘往事,在平静、平淡、平凡中有一种卓越的人生追求。”
也有人说,沉定简洁是她的语言特色——看起来平平淡淡,无阴无晴,然而平淡不是贫乏,阴晴隐于其中,经过漂洗的苦心经营的朴素中,有着本色的绚烂华丽,干净明晰的语言在她笔下有巨大表现力。
钱瑗也说:“妈妈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还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浓烈、刺激,喝完就完了。”
这还离不开她的努力和勤奋。
她通晓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等多国语言。同事朱虹曾说:“她的家里藏书不多,但是字典很多,各种语言的都有,上面被她和钱锺书先生写得密密麻麻,因为他们在不断纠正字典里的差错。”
为译好《唐·吉诃德》,1959年她决定以46岁“高龄”、于琐碎繁杂的家务事间,自学西班牙语,以便忠实原作。至1966年“文革”初期,她已译完第一部和第二部的三分之二。1972年春接着翻译,1978年3月该译本问世。前后历时20多年。
她是中国作家榜上年龄最大者,百岁高龄时仍笔耕不辍,在人生夕阳晚霞中迸发出璀璨的生命之光——身边人一个个先她而去,她将悲伤和泪水隐匿,可情感究竟藏不住,思念也总要有出口,于是她通过一支笔,把它们娓娓道来……
二、于夫婿——最贤的妻
“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
这是一位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
一次,她把这段话念给锺书听。
锺书当即说:“我和他一样”。
杨绛答:“我也一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恩爱逾常,人间少匹。二人的爱情和姻缘,堪称现实版的“金木良缘”“神仙眷侣”。
1928年,以优异成绩高中毕业、17岁的她,一心想考清华大学。清华是年虽招收女生,但可惜南方没名额。她只得报考东吴大学。
1932年,意外再次降临,因学潮问题,大学停课。
思索再三,她决定北上,到清华当借读生。这让她收获了完美爱情。
生命如此奇妙。冥冥中,锺书似乎也正在清华召唤着她。
1932年春,刚送走料峭春寒,清华迎来万物复苏。
她去看望老同学孙令衔,孙也正要去看望表兄锺书。
第一次相见。清华古月堂门口。一见倾心。
后来,他们都回忆此次机缘巧合的初见——一眼便生出万千情愫!
张爱玲在《爱》中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这用在他们的初遇上再合适不过。
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追述她对锺书的第一印象——“蔚然而深秀”:初次见他,只见他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眼镜,满身儒雅气质。
无独有偶。中年的锺书也曾写诗来追忆美好年华,描述这次初遇之景:
“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靧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这是多么美好的第一印象!
但随后,两人却从孙令衔那儿分别得到坏消息:“杨绛已有‘男朋友’了!”“钱锺书也已在家里订了一门亲事了!”
表面木讷、看似狂傲的书生心如火焚、毅然决然,立即邀请她见面。
第二次见面。清华园工字厅。情定终身。
锺书急迫地说道:“我没有订婚。”
杨绛也立即回应:“我也没有男朋友。”
两人便鸿雁往来,旷世情缘自此开始。
锺书的信文采斐然且情调浪漫。她自也不遑多让。
一次,她寄给他一封信,偌大的一张纸就一个字:怂。
他心领神会,回了一封信,也只有一个字:您。
她看完,欣喜异常——所谓“怂”是她的提问:你的心上有几个人?而他的回答很直接:“您”表示自己的心上只有你一人。
她的少女心完全被融化:一生一世一双人。
《圣经》上说:“有时候,人和人的缘分,一面就足够了。因为,他就是你前世的爱人。”他们的定情似乎也应了这句话。
后来,杨绛给锺书寄的一封信,恰巧被钱父钱基博看到。
钱基博有“江南才子”之名,曾担任圣约翰大学、光华大学、清华大学等校教授。他看完信后,对杨绛大加赞赏:“真是聪明人语。”
1935年7月,他们在苏州庙堂巷杨家大厅,举行西式典礼。礼毕客散,二人迅速换装,带上出国行李,赶往无锡七尺场钱家,举行中式仪式。
彼时,杨绛24岁,锺书25岁。
他们携手走进幸福温馨的“围城”,开启“琴瑟和弦,鸾凤和鸣”的生活。
他们一道留学牛津、巴黎,留下相亲相爱的足迹。
赫尔德林说:“人,诗意的栖居。”她们将平凡日子过成浪漫诗行。
天生带有几分“痴气”的钱锺书,偶尔痴性发作,为生活增添欢乐。一次,她午睡未醒,童心未泯的他,便趁机给她画个大花脸。刚落笔,便惊醒了她。没想到脸上的皮肤比宣纸还吃墨,她把脸皮洗到快要破了,才勉强看不出墨痕。“理亏”的锺书不搞恶作剧了,而画了一幅她的肖像,上面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
但生活的油盐酱醋,哪有吟诗作赋来得轻巧呢?
锺书学问虽一流,但在生活上却常闹笑话——他居然不辨南北东西,分不清左右手,穿鞋也常不分左右,不会系鞋带的蝴蝶结,拿筷子也是一手抓,生活中他的“翩翩风度”消失不见,成了不懂事的“小孩”,处处依赖她。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她并没失望,锺书都是她照顾,虽辛苦,但似乎更是一种享受。
她说:“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但苦虽苦,也很有意思,钱锺书承认他婚姻美满,可见我的终身大事很成功,虽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体力,不算冤枉,钱锺书的天性,没受压迫,没受损伤,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这是不容易的。实话实说,我不仅对钱锺书个人,我对全世界所有喜读他作品的人,功莫大焉!”
这很容易让人想到邓超、孙俪。孙俪曾在某综艺节目说起:“邓超在生活中很多时候不能‘自理’,有严重的选择恐惧症。”她的想法与杨绛大同小异:“我知道邓超的价值,我愿意在生活中扮演《甄嬛传》里槿汐姑姑的角色,为他做这些日常的事。”
就因为这些话,我对孙俪的好感提升不少。
杨绛之贤成为锺书最大的依靠和底气——她那句“不要紧”也伴随了锺书一生。其实“我原本什么都不会做,为了你,我无所不能。”
锺书也知道改进和付出。他从同学处学会冲英国茶。他一大早烤了面包,热了牛奶,煮了鸡蛋,还准备了黄油、果酱和蜂蜜,用带脚托盘直端到她床头,请她享用。杨绛又惊又喜。
此后,早餐便由锺书负责,持续数十年。
他们的婚姻之所以走得平稳、长远,在于平淡中的真情,在于日常间的包容,在于寻常处的扶持——爱情最美的姿态并非仰起高傲的头,而是愿意为对方弯下腰。
《牡丹亭》中说:“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这对才子佳人身上,似乎可看到生动的演绎。
但锺书第一暗恋对象却并非杨绛。锺书好友施蛰存曾言:“《围城》中唐晓芙的原型就是赵萝蕤,钱锺书当年追求过她的。”
赵萝蕤是著名神学家赵紫宸之女,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天才少女”,清华园里最耀眼的校花,比钱锺书还小两岁的“学姐”。钦慕者众,锺书亦不例外。
陈巨来曾说:“在民国时代,大部分文化人心中的第一美女、第一才女、第一名媛,既不是林徽因,也不是陆小曼,而是赵萝蕤。”
锺书暗恋萝蕤,清华无人不知。毕竟他们二人是清华园最闪耀的“明星”:百年不遇的才子、万众追捧的女神。
按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萝蕤偏不喜欢甚至厌恶钱锺书。
钱锺书虽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也因毒舌和狂傲著称。他曾扬言:“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我钱某人的导师!”在赵萝蕤看来,这不是个性率真,而是尖酸刻薄:“近来对某某的宣传令人反感。我只读了他的两本书,我就可以下结论说,他从骨子里渗透的都是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冷嘲热讽。十七世纪如莎士比亚那样的博大精深他没有,十九世纪,如拜伦雪莱那样的浪漫,那样的放浪不羁,他也没有,那种搞冷门也令人讨厌,小家子气。以前我总对我爱人说,看书要看伟大的书,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何必浪费在那些不入流的作品,耍小聪明,最没意思。”
《琵琶记》中说:“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她对锺书不屑一顾。其实他们是一类人:一样恃才傲物,同样毒舌尖刻。她却放下姿态主动追求父亲的得意门生陈梦家。两人举案齐眉,也成就一段佳话。
不过,他们都找到了“对”的人,那场“错失”,并非“坏事”。但有趣的是,赵萝蕤不会想到:百年之后她仍被世人提起,竟是沾了那个她最看不上的暗恋者的光。
这边厢,杨绛也曾被后人称作“中国最后的士大夫”的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迷恋。
费孝通因身体瘦弱,被安排进振华女中,与杨绛同班,此后他们一同考入东吴大学。费因自幼熟识,便对杨渐生情愫,对外宣称:“杨季康是我女朋友。”费老晚年作文,还将杨绛称为自己的初恋女友。
但“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杨绛从未曾承认过他们的“关系”。她直言:“费的初恋不是我的初恋。”
与锺书恋爱后,杨绛给费孝通写信:“我有男朋友了。”费孝通对杨绛的喜欢是内敛的,此时也急了,立刻到清华找杨绛“吵架”。他细数这些年来他的默默付出,认为他更有资格做她的“男朋友”。杨绛的答复很坚决:“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换句话说,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现在的说法,我们不妨绝交。”费只好无奈接受。
不过,后来费孝通与杨绛、钱锺书成为挚友,所谓“君子之交。”
时光飞逝。1998年,钱锺书去世不久,费老提着一捆著作请杨绛斧正为名登门。此时,他的第二任爱妻孟吟病逝逾四年。
二人久别重逢,天南海北畅聊,仿佛回到往昔。但送他下楼时,杨绛一语双关:“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难而上’了。”
费老自然懂得她的心意,并没转身,默然点头。
有人说杨绛似乎太无情。但对费老来说,拒绝才是对他最好的回答和尊重。
杨绛曾说:“拒绝是守住自己底线的一种方式,也是对他人的一种尊重,强迫自己去做是不好的,不如把这个选择权还给别人,不要浪费他们的时间。”
马尔林斯基说:“毫无经验的初恋是迷人的,但经得起考验的爱情是无价的。”
他们的爱情始终干净、纯粹,平淡清明,温情脉脉,不离不弃;
他们的婚姻一直深沉、朴实,初见乍欢,久处不厌,鹣鲽情深;
他们的故事,就如一束闪耀的馨香,闪耀出真正的美丽,是世间爱情的最佳典范;
他们相识、相知、相守、相伴六十余载,眼中始终只有对方,正如锺书所说:“从今往后,只有生死,再无离别。”
诗人辛笛说钱锺书有“誉妻癖”。他最崇拜的人是杨绛。抗战胜利后,他在短篇小说集《人·兽·鬼》的自留样书上写下:“赠与季康,绝无仅有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在他眼中,杨绛是温柔贤惠的妻子,是活泼可爱的情人,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这是何等深情,何等的夸赞!
每当看到锺书的这段话,脑中总是不自觉闪现白衣卿相的《别思》:“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复跹。”
1994年,锺书身体欠佳,始为膀胱癌变,后右肾萎缩坏死。
她在病房放了一张床,日夜服侍。医护人员和亲朋好友都让她回家休息,暂由别人照看。她却说:“锺书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接到医生通知,她赶到床前,锺书的一只眼已阖上,另一只还睁着等她。她为他合上这只眼,在他耳边喃喃说:“你放心,有我呐! ”
而锺书最后的话是:“好好活,辛苦你了!”
1998年12月19日,钱锺书撒手人寰。
她亲吻他的额头,久久贴着他的脸颊。岁月缓缓,时光浅浅,唯愿惜取良人,唯愿“世间始终你最好”!
锺书的遗体被推进火化间时,旁人劝她离开,她说:“不,我要再站两分钟”。阴阳相隔,痛彻心扉。她只能默默凝视最后的“两分钟”。
《史记》上说:“死者复生,生者不愧。”锺书去世之后,她还是为他而活。她用无数个日夜,将他零散而残破的手稿,一张一张精心拼贴、整理,并陆续付梓。
时间倏忽,转瞬即逝。2010年,她在中秋写下《忆锺书》:
“与君结发为夫妻,坎坷劳生相提携。
何意忽忽暂相聚,岂已缘尽永别离。
为问何时再相见,有谁能识此天机。
家中独我一人矣,形影相吊心悲凄。”
这与苏轼的《江城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中国近代史上,曾涌现无数文人墨客,如胡适、郭沫若、沈从文、徐志摩等,可有几人在情感方面是纯净的呢?
但杨绛和锺书的感情从无半点污点。他们仿佛为彼此而生,如螺丝螺母般契合,让世人见到了爱情最好的样貌。
曾有人问,红尘之爱,最高境界为何?是情比金坚吗?是执子之手吗?是相濡以沫吗?是生死相许吗?也许,最凝重、最可贵、最持久的爱,就叫杨绛和钱锺书——清华才子、南国佳人、情投意合、志同道合、性格互补、志趣相投、灵魂融汇、精神浸润……人世间最理想的爱情、最称羡的婚姻想来就是如此吧。
你话往时,我画往事。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夏志清曾赞叹:“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界再没有一对像钱杨夫妇这样才华高而作品精、晚年同享盛誉的夫妻了。”
也正如冰心所说:“杨绛和钱锺书是中国的作家中最美满幸福的一对,他们之间志趣相投,门当户对,在婚姻当中彼此成就,彼此欣赏,在尘世中相濡以沫,成为真正的灵魂眷侣,他们就是那个时代最巧妙动人的情话。”
带着特定时代特征、特有文化气息的钱杨伉俪,用大半个世纪的传奇历程,给世人上了珍贵的一课:爱即永恒。
庆幸的是,在如今滥情的年代,竟然还有如此碧桃花下的浪漫、真挚浓烈的爱恋、心有灵犀的默契、情深意坚的相守、静水流深的长情,让我们可以顶礼和祭奠!
有人说,如果说,杨绛在遇到钱锺书之前她的生活只有书,那么遇到钱锺书之后她的生活就变成只有钱锺书和书。
这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它漏掉了杨绛称为“我平生唯一杰作”。
三、于女儿——最良的母
1936年,杨绛*,锺书对她说:“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
天遂人愿。他们喜得千金,名为钱瑗。
他们边读书、边照顾阿圆,用心经营婚姻家庭,日子更加幸福。
而钱瑗从一出生,就注定不凡。她收获了母亲送给她最珍稀的礼物:温暖的爱、纯真的善和言传身教。
杨绛曾言,“好的教育”首先是启发人的学习兴趣,学习的自觉性,培养人的上进心,引导人们好学,和不断完善自己。要在不知不觉中受教育,让他们潜移默化。这方面榜样的作用很重要,言传不如身教。
他们对钱瑗,从不训示。阿圆见他们嗜读,也猴儿学人,照模照样拿本书来读,居然渐渐入道。
董衡巽感慨:“杨先生总批评我‘聪明人’‘懒惰’。她很勤奋,在她的熏陶下,钱瑗也十分刻苦。”
温暖和睦的家庭氛围、通情达理的教育环境养成了钱瑗淡泊恬静的性格、过人的天赋才华。
叶坦说:“有的人你跟他打了一辈子交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有的人你见他一面,就把他看出个八九不离十,钱瑗属于后一种人。”
1959年,她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俄语系,1978年到英国进修,回国后被评为教授、博士生导师。此后,一直从事英语教学,深受师生喜爱,敬业精神、文学和英文造诣,都让人折服。
但命运不会善待每个幸运儿。
她的第一任丈夫王德一是其大学同学,他们都是学校美工队成员。两人结婚并在学校的宿舍居住。婚后生活除“甜蜜”“幸福”外无其他词汇可形容。
杨绛和锺书也特别喜欢这个有才学的青年,一家人相处十分融洽。
但后来王德一却遭受不断批斗和折辱,最终选择自*以证明的清白、抗诉羞辱。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是钱瑷对王德一的爱却无比浓烈。得知自*消息之后,她无法接受,茶饭不思、黯然度日。
1974年,她才遇见第二任丈夫杨伟成。此时他离异,还抚养一对子女,儿子已工作。她用温暖和爱意善待身边每个人,用通情达理和温情赢得两个孩子的爱。
此时,一家人安顿下来,并无多余社交,只安静生活;他们各忙各的,但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学问”;日子平淡,也不太富裕,却乐在其中,关起门来,屋里留住的全是笑声。
杨绛说:“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我们一同承担,困难就不复困难;我们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
天妒英才。钱瑗像杨绛一样,忙得就像陀螺。1996年3月,她被确诊肺癌晚期。
1997年早春,带着万般留恋和不舍,她离开心爱的父母、深爱的讲台、热爱的世界。
她是幸运的:她被杨绛和钱锺书视作“生命中最好的礼物”;她有杨绛这样的良母作为榜样——她学会了爱,学会了善,学会了奉献;她懂得文学,她懂得艺术,她懂得勤勉。
她又是不幸的:婚姻伤痛、未留子嗣、罹患绝症。
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年之后锺书也撒手离去。那几年,三人身在三处,80多岁的杨绛每天来回奔波,着实令人心疼、心酸。
如果读懂了“人民艺术家”秦怡对儿子金捷、杨绛对女儿钱瑗的操心、操劳,你才会真正对黄绮珊和希林娜依·高在《是妈妈是女儿》中所唱的歌词“放手如果是一门功课,妈妈一生没考过”产生共鸣。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两位至亲走了,杨绛并未被击倒。她细细回顾这个家63年来的点滴,以心为笔,以爱为墨,在92岁高龄,写下温馨感人的散文集《我们仨》,也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幸福家庭的原始模样。
四、于生活——刚柔并济、方圆有度
去寺庙拜佛祈愿时,会发现金刚常常嫉恶如仇、怒目而视,以震慑邪魔;菩萨往往端正祥和、垂头低眉,以摄护众生,所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两种佛像、两种形态,恰代表了两种处世之道。
有趣的是,杨绛深谙这两种智慧并自如切换。
1938年,杨绛一家乘坐海轮,从欧洲回国。她与锺书都晕船。一次大风浪中,她突然悟出办法:船身倾斜厉害,舷窗外,一会儿全是水,一会儿全是天,波动幅度大,人自然会晕;她教钱锺书,不要以自己为中心,而以船为中心,让自己随船倾斜。锺书照做,果然不晕了。
苦难是对灵魂最好的修炼。归国后,每遇磨难,她都拿出“不晕船”的智慧,巧妙渡过。
她说,我的“向上之气”来自信仰,对文化的信仰,对人性的信赖。就像老百姓所说的“有念想”。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杨绛和锺书就决定留在祖国。“那时候他们有很多走的机会。联合国教科文会议第一届大会中国代表团团长朱家骅,请钱锺书先生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职,还想见杨绛先生,但杨先生不见他;教育部部长杭立武,想安排钱先生去台湾大学教书,杨先生去台湾师范大学教书;牛津大学的朋友也来信,邀请他们去英国。”郑土生回忆道。
但锺书复信:“人的遭遇,终究是和祖国人民结连在一起的。”杨绛也说:“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学,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孤岛时的上海,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上公车检查,乘客全体起立。一次,杨绛起得慢了,被日本兵觉察。大兵见她低着头,走过来用手指将她的下巴猛地一抬。杨绛大怒:“岂有此理!”大兵怒目而视,她也气冲冲瞪着车窗。相持了一会儿,日本兵转身下车,还几次回头看杨绛。乘客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车开动了,乘客像死而复生。
锺书和杨绛被打成“牛鬼蛇神”,遭非人对待和批斗。她不仅被抢走翻译稿,还被剃成“阴阳头”。她将女儿的大辫子找来,把它做成假发顶在头上。红卫兵惩罚她去打扫厕所,她将污秽不堪的厕所擦洗得焕然一新,蹲在厕所里逮着空子读书,让红卫兵瞠目结舌。
此时的她还幽默着:“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个光头,果然,羡慕的事情早晚会出现,只是变了样。”
锺书被贴了大字报,她就在下边一角贴了小字报澄清辩诬。红卫兵炸了窝,身为“牛鬼蛇神”,还敢贴小字报申辩!她立刻被揪到千人大会批斗。一起被批的还有宗璞、李健吾等,其他人都低着头,只有杨绛在被逼问为什么要替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翻案时,她跺着脚,激动据理力争:“就是不符合事实!就是不符合事实!”“金刚怒目”的一面,让人刮目相看。
此后,好友石华友、傅雷等都因不堪凌辱而含冤而去。她含泪笑着:“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蕴含着光和热的金边。”
她还想:“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口吻说: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
锺书堂弟钱钟鲁说过,大嫂“像一个帐篷,把身边的人都罩在里面,外面的风雨由她来抵挡”。
杨绛的沉稳周到,是痴气的锺书与外界打交道的一道润滑剂。
解放后至清华任教,她带着锺书主动拜访沈从文和张兆和,修好两家关系,因为锺书曾作文讽刺沈从文收集假古董。
钱家与林徽因家的猫咪打架,锺书拿起木棍要为自家猫咪助威,杨绛连忙劝止,说林的猫是她家 “爱的焦点”,打猫得看主妇面。
后来,锺书又认为林徽因私生活混乱,还特意写了篇文章来讽刺。杨绛觉得非常不妥,便亲自登门道歉。好在林徽因很大度:“你的丈夫写的是猫,为何要向我道歉呢?”
普拉图斯说:“愤怒中仍保持温和的人,确实更有头脑。”
郑土生说:“不只是生活上,在人情世故上,在与文化界等各方面打交道时,杨绛先生都比钱锺书先生要周到。钱先生往往凭自己的性情、喜好说一些话,但杨先生很温和,善于应对各种场合,各种情况。”
抗战时期,上海生活艰难,她实现从大小姐到老妈子的角色转换,但并不觉委屈。抗战后期,物资更为匮乏。她不得不精打细算。如烧煤,煤球里泥掺多了,烧不着;掺少了,又不禁烧。为了省煤,她自己和泥,把炉膛搪得细细的。一次煤厂送来300斤煤末子,她如获至宝,掺上煤灰自制煤饼,能抵四五百斤煤球。她还负责买菜、洗全家人的衣服。锺书婶婶见千金小姐杨绛,什么粗活都干,很是感慨:“你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宣哥(钱锺书小名)是痴人有痴福。”同甘苦、共患难的岁月,为她赢得公公“安贫乐道”的称赞、婆婆“愿相与随”的肯定。
杨绛说:“我们总是为了太多遥不可及的东西去奔命,却忘了人生真正的幸福,不过是灯火阑珊的温暖和柴米油盐的充实。”
她是这样一位在民族和个人苦难中永不妥协、永不放弃的刚烈、幽默女性。
董衡巽曾说:“杨先生这个人,没事,绝不去惹事;有事,也绝不怕事。”
曾国藩有言:“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做人做事,要有“怒目”,也得“低眉”,能拿得起,也放得下,收放自如;刚柔并济,能屈能伸,有节有度,不偏不倚,方得圆满。这是为人处世的极高境界。
五、于生命——通达澄明、返璞归真
她把一切声名归为寻常,把一切烟雨归为平常。对人生,她豁达通透,爱所爱之人,行所喜之事。
她甘当“一片绿叶”。很多人觉得,在才华上,杨绛高攀了锺书,其实不然。
一位成功男人的背后往往离不开一位默默支持的女人。锺书的大才毋庸置疑,但有谁明了杨绛默默地襄助呢?
她对锺书无私付出,无怨无悔。她说:“我爱丈夫,胜过自己。我了解钱锺书的价值,我愿为他研究著述志业的成功,为充分发挥他的潜力、创造力而牺牲自己。这种爱不是盲目的,是理解,理解愈深,感情愈好。相互理解,才有自觉地相互支持。”
当年,二人回沪,她凭话剧,名扬上海滩。夏衍赞不绝口:“你们都捧钱锺书,我却要捧杨绛!”
而那时的锺书则陷入事业低谷。他颇苦恼,决定写《围城》。一般女性,多不愿为丈夫而放弃自己的事业,但她却如此大度。当锺书提出写作想法时,她比丈夫还激动。她当然知道,丈夫写小说必要全神贯注,而家里的一切就要交给自己,事业定会受影响。
但她选择全力以赴支持他。为节省开销,她还辞退佣人,所有家务事大包大揽,自己戏称“灶下婢”。最初,她常被煤烟熏成大花脸,做菜时,还被滚油烫出大泡,切菜时还切破手指。
付出终获回报。《围城》一出,名动天下。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1990年,根据《围城》改编的经典电视剧播出,每集片头都有这段意味深长的吟诵。用“围城”比喻对人生愿望的感受,形象生动,流传至今。它之有名甚至超过了《围城》本身。
但鲜有人知道,它并非书中文字,而是她为《围城》写的序言。
据说,锺书听后大喜,说它一语道破“围城”真意:“深得我意”“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地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对爱妻的敬佩、欣赏以及对知己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说《围城》成就了钱锺书,那么杨绛就算成就了《围城》。丈夫的成功是自己牺牲和付出的最大回报。此爱是无私,但非依附;是赏识,也是自信。换言之,成就丈夫就是成就自我。
50多年,她以其巨大才情,却甘于长期做锺书背后的“绿叶”。她不仅悉心照顾锺书的生活,更全程参与其整个创作生涯,锺书每本著作背后都有她不露痕迹的奉献。若无杨绛,或许就没有钱锺书的巨大成就。
也有人说,杨绛塑造了钱锺书;钱锺书也塑造了杨绛,二者互相建构。钱锺书的光芒太耀眼,几乎遮蔽了杨绛的才华,但后者安之若素、娴静内敛的姿态,却反而令其背影愈发高大,令人肃然起敬。钱锺书所谓“最贤的妻,最才的女”是肺腑之言,也名副其实。
最好的爱情,不仅是给予,而是相互成全。对方好像是自己人生的灯塔,迷茫时照亮前行的道路。胡河清曾赞叹:“钱锺书、杨绛伉俪,可说是当代文学中的一双名剑。钱锺书如英气流动之雄剑,常常出匣自鸣,语惊天下;杨绛则如青光含藏之雌剑,大智若愚,不显刀刃。”
她成为“一方隐士”。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苏东坡也说:“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北京三里河宿舍区,是她住了近40年之地。院外部委云集,院里满是翻新外墙的脚手架,她悄悄隐身喧闹中。
她家是院子里唯一一户没封阳台的。刘长琨在她家对门,一次问她:“为什么不把阳台封起来呢?”她说:“为了坐在屋里能够看到一片蓝天。”
她家是水泥地和白石灰墙。胡真才说:“她办公桌的后面有一排暖气,热气已把墙壁熏出一道道黑印来,有一年春节前打扫卫生时,保姆想把黑印擦掉,结果反而越擦越脏,只好作罢。单位多次提出为她装修和粉刷房屋,她总是婉言谢绝,说自己住惯了。”
她常闭门谢客,拒绝采访,“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她想当“一滴清水”。2004年,出版社准备筹划她的作品研讨会,她却说:“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对物质,她淡泊名利,只专心于学术,只关心读者,不讨好市场;对生活,她简单朴素,衣着不名贵,却极为得体。
她在《走到人生边上》中说:“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平淡流年中,她笃定操持一方天地;困顿日子里,她于幽暗中坚守内心。如此自持自洽,胜过万千浮华。
她愿为“一个零”。她说,我甘心当个“零”,人家不把我当个东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个透。这样,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张扬个性。含忍和自由是辩证统一的。
尤值得敬佩的是,2001年,她以全家名义,将稿费和版税全捐赠给母校清华,设立“好读书”奖学金。至今,此奖学金已逾2000多万元。
她说,我代表三个人……奖学金的宗旨是扶贫……“自强不息”是“起”,起点的起;“厚德载物”是“止”,“止于至善”的“止”。这八个字很完美……
尝人生百味、品人世百事之后,她更淡泊澄明,几入化境,保留赤子之心,如同初生婴儿,这倒是很契合尼采提出著名的“精神三变”之说——“骆驼”“狮子”和“婴儿”依次代表人生的三阶段。
她说:“你的年龄应该成为你生命的勋章,而不是伤感的理由,人生一站有一站的风景,一岁有一岁的味道,无论别人如何待你,都要好好珍视自己,对得起内心的那一抹骄傲,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善其身,在别人的世界里顺其自然。”
六、“女先生”是也
“先生”,自古以来都是对有文化、有作为、有威望的贤人之称。它最早出现在《诗经·大雅·生民》中:“诞弥厥月,先生如达。”
战国时的“士”,正式接受“先生”敬称。但它最初并非仅指代男性,称成年男性为“先生”是习惯,而称杰出女性为“先生”则是尊重与赞美。
《旧唐书》载:“生五女,皆聪慧……,德宗俱召入宫,试以诗赋……,嘉其节概不群,不以宫妾遇之,呼为学士先生。”
“五女”乃宋氏五姐妹,其父是初唐著名诗人宋之问后裔宋庭芬。史载,唐德宗时,倡导文治,推展礼乐,力求恢复大唐盛世风采。五姐妹能诗善赋,才华横溢,名震天下。德宗将她们纳入后宫,让其掌管文奏,《女论语》便是其代表作。
我国历史悠久,文化博大精深,从古至今,代不乏才。民国女性解放,对德高望重的女性用“先生”称呼已成社会共识。如被*总理誉为“国之瑰宝”的宋庆龄先生,又如德才兼备的何香凝先生。
而杨绛也完全当得起“先生”的敬称。
曾有人戏言,有人之处就有江湖,况自古文人相轻?民国才女的“相轻”构成一条鄙视链——冰心看不上林徽因,张爱玲瞧不起冰心,而张爱玲又被杨绛瞧不起……
还有人说,现当代文化史上,相比林徽因的端肃,张爱玲的冷傲,陆小曼的风致,萧红的悲苦,谢婉莹的恬淡,丁玲的复杂,杨绛的名气与特质,始终不曾过于耀目,到了夕阳之年,作为一位 “现象级”人物,才渐入大众认知视野,以致年寿越高、名气愈炽。
她全力做好命运交付的各种身份。她是杨荫杭之女、钱锺书之妻、钱媛之母;她也是有才华的女性、贤惠的妻子、温暖的母亲、真诚的朋友、声名卓著的文学大家。无论何领域,她都会成为顶尖人物;无论何角色,她几乎扮演了最好的形象;无论何时代,她就像一道夺目持久的光,活出丰沛精彩,并成为令人最艳羡的样板——工作、生活、情感等都安置得妥帖、完美;不管世事变迁,始终不改初心;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不管世界纷繁复杂,始终超然物外,静待最爱的角落,坚持做最喜欢的事。
叶廷芳说:“一句话总结,就是世纪的奇女子——比她岁数大的也还有,但像她这么好的,真是见不到!”
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翻译界上是独特的存在。她一生恪守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学术与道德,为知识分子和读书人树立榜样;她德高、学厚、情真,有思想、有才情、有格局,朱自清、李健吾、沈从文、费孝通都不吝赞美之情;她学贯中西、内外兼修,始终保有对文学、读书的非凡热情,创作履历贯穿终生,为热爱的事业奋斗不息。
她浸透儒家性情,传承中国所特具的人文素质,作品体现出崇高和尊重人的生命、尊严、价值、情感和自由精神;同时,也浸润西方文化,表现出对生活、生命、人性、自然和艺术的热爱。其作品的本质精神蕴含人文关怀、自由精神、“善”的追求、高远的精神世界、旷达的人间情怀。
周绚隆说:“杨先生一直笔耕不辍,她不像一般作家是为写作而写作,而是一直伴随着对人生、对生命、对人间情感的思考、总结和表达。”
她的笔触平淡而富有营养,像一碗杂粮粥,淡泊之中蕴藏浓郁的和谐之美,也像一杯温水,充溢静穆超然的中庸、中和之气。从其字里行间,可看出陶渊明的气节、周作人的平和、毛姆的幽默。
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中年之后,她就处于“玩月之境”。她站在高台、高山上与月嬉戏,如探囊取物,信手拈来;及至晚年,其文字“具有初生婴儿的纯真和美丽”。这是何等快乐、何等洒脱、何等自在的大境界!
她是一位通透、清醒、淡泊的灵魂摆渡人。她之一生,多有波折,不断归零、不断重启,但始终淡然处之;她生活简朴至极,精神却无比充实;她一直豁达睿智、纯真优雅,生命力强大;尤其在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她坚忍于知识分子的良知与操守,坚贞于伟大女性的关怀与慈爱,固守于古典文化的淡泊与坚韧,具有悲天悯人的大情怀;她慈悲,能洞察人情冷暖;她冷静,可看清生活真相。她丰盈的人生、坚韧的心智、智慧的哲思,是世人参悟生活、生命的极好样本。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这是哲学上的终极三问。数千年来,人们寻寻觅觅,上下求索。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柯察金说:“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而人的晚年该怎样度过?又该如何面对终极命运?莎士比亚有句名言:“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吸引古往今来无数贤哲苦苦思索的迷人的哲学问题,也是一个与人的一生相始终的现实问题,也是人们意识深处的一个最执着问题。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用理性思维提供一个答案:向死而生。
杨绛也提供了一个方案:她对死亡、生命的看法,对人类终极宿命的观照,与自身生命共进。特别是晚年,她不再对事物的易逝和生命的匆促而焦躁不安;也不再发出人生是梦幻泡影的无奈喟叹;她走在人生边上,思考生命本源,思索天命大戒,大彻大悟,超越生死;同时,她又平和迎接、积极度过每分每秒,随时准备“回家”,心静如水,活在当下。
恩格斯说:“死是死者的幸福,活者的痛苦。”纪伯伦说:“生与死乃是一体的,就如江河大海是一体一样”。文天祥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尽义,所以至仁,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何,庶几无愧。”她自然懂得其中的涵义。
如果说,她先前的作品关照的是世事、社会,那她晚年的作品则是在关照自己、生命。
她的内心深湛生动;她的灵魂高贵纯净;她的文字,看似平淡、实则洗练,给无数人以心灵启迪;她的名言,看似简单,实则不凡,真是宝贵的精神财富。
《孟子·滕文公下》中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她当然懂得孟子所说“仁义”“道德”,无愧于“女先生”!
《逍遥游》中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她当然懂得庄子所谓“坐忘”“心斋”,不愧是“奇女子”!
一次,一位晚辈来探望。看到她孤独坐在沙发上,因瘦弱她显得很“可怜”。晚辈心里一沉,便和她聊起天,提及家里只剩下杨绛一人,晚辈终于抑制不住,“呜呜”大哭。反而是杨绛,用温柔口吻,不停安慰她。
苏洵在《权书·心术》中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走过百年沧桑,跨过山河岁月,历经悲欢离合,看惯秋月春风……她的内心已平静得像大湖,强大得像苍山。从根本上说,这源于她一生“不争”的哲学。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这是她非常喜欢、亲自翻译的英国兰德1850年所作《生与死》中的诗句,这也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相对于唐·吉诃德的热情和反抗,她的处世哲学和人生智慧却是“不争”。
林语堂在《风声鹤唳》中说:“不争,乃大争。不争,则天下人与之不争。”看似不争不夺地后退,旷日持久,其实是在前奔。她看似“不争”,其实是“最好的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六祖慧能也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岂是林语堂的境界呢?她并非“不争”,而是争无可争、不屑于争。内心归于淡泊,不染世俗尘埃,不争功名利禄,才能自在人间、逍遥天宇。
2016年5月25日,杨绛在北京因病溘然长逝,终年105岁。
泰戈尔在《飞鸟集》中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她生如“春花”之优雅——此花定是兰花,当然它非被誉为“万香之王”“香之祖”的红贵妃兰花,它太奢华、浓郁了。它应是长于深谷奇峰处的铃兰,幽谷长风、高洁优雅;她如“秋叶”之静美,此叶绝非“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枫叶,它太张扬和炫目了。它应是暗黄的银杏,其貌不扬、非同凡响。
她像一滴清水融于大海,又像一粒尘埃回归寰宇。
她无愧于亲朋,无愧于读者,无愧于世界。
世间已无杨绛先生;人间已无“我们仨”。
儒家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其实隐含了这样的“生死观”:凡被怀念,便是不朽;《寻梦环游记》中也说:“死亡不是真正的逝去,遗忘才是永恒的消亡。”
“我们仨”都因病去世,殊为可惜。其实,十几年前,我也生了场重病。往事不堪回首,苦痛不堪回忆。在削皮锉骨、撕心裂肺的折磨中,在身边的病友一个个“离去”的孤独里,书籍给予我最大的心理慰藉和精神力量,特别是杨绛先生的《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在至暗时刻给了我战胜病魔的巨大勇气和动力。历经近一年“炼狱式”的治疗,我幸运地死里逃生、获得康复!历经从生病到康复的过程,我认清了世界也重获了新生——懂得了“不争”,懂得了“好好活”,懂得了“知足常乐”,懂得了“阳光心态”。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为了不遗忘,特写下此文,以示对先生永恒的感恩和真诚的怀念。
斯人已去,风范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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