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密码——道教壁画大成，元代道教的救亡续存之路）
永乐宫位于运城市下属的芮城县北两公里处。
但这并非永乐宫的原址，原址位于芮城西南二十公里处的永乐镇黄河边上，早在1954年建造三门峡时，为了避免水位上升后湮没永乐宫，政府将之整体迁移到了如今所在。可以想象，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原汁原味搬迁这么大一座道观，那是何等浩大而艰难的工程，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这座寺观的价值是何等之大，否则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
永乐宫是一座道观，山西秘窟写到如今，大多为佛教寺庙，道观也就悬空寺和永乐宫这两处，当然，汾阴后土祠某种意义上也是道家体系。
永乐宫是依据原址所在的永乐镇取名的，其供奉的主神是道教著名的“八仙”之一吕洞宾。说到吕洞宾，中国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和张果老、铁拐李、汉钟离、曹国舅、韩湘子、何仙姑、蓝采和七人并称为“八仙”，八仙过海的故事最早流传于胶东半岛一带，蓬莱还专门建造了一个“八仙过海”景点。
八仙中，数这位吕洞宾最为潇洒不羁，民间流传着很多他的传说。这位称作纯阳子的吕道长确有其人，原名吕岩，字洞宾，生于公元798年，大体是唐朝德宗年间。吕洞宾是原汁原味的芮城永乐人，在他的故里建造这座道观，算得上是本土发酵，原址酿造，用道医的话来概括，那就是道地药材，有保护价值。据说吕道长仙去后，乡人将他的故居改为“吕洞祠”，金末又改为“纯阳道观”，此后再改为“大纯阳万寿宫”，看得出来，这是步步递进，层层加码，所以中国成语里有种说法叫越传越神，神乎其神。
纯阳之殿
永乐宫为世人熟知的主要原因，是里面的三清殿、纯阳殿和重阳殿里绘满了精美的壁画，其中三清殿为各路神仙朝拜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的盛况，纯阳殿为吕洞宾本人出生到得道的经历过程，重阳殿则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阳的故事传记。这些壁画艺术价值极高，无论人物形象塑造，还是书画艺术表现，全都传承了宋朝翰林画院风格，算得上是宋朝唯美艺术一脉相传，堪称是中国传统壁画艺术之极品，有人认为并不逊色于敦煌，就笔者看来，纯粹从绘画艺术本身而言，敦煌壁画毕竟发祥较早，而永乐宫壁画集历代技法之大成，表现手段更为多元，精致细腻更胜一筹。
壁画1
壁画2
壁画3
壁画4
壁画5
但我们今天要谈的不是艺术，而是艺术描述的内容，因为山西道教建筑实在少之又少，难得有几座，分外让人珍惜，而且这座永乐宫供奉的，竟还有道教的重要变革人物——全真教祖师王重阳，这就更为难得了，为何要在吕洞宾祖庙里供奉王重阳，这座道宫的主导建造者又是谁？这些，太值得我们关注了。
据记载，永乐宫建于元定宗贵由二年，公元1247年。其实这一说法是一种追溯，元朝是忽必烈取《易经》中“大哉乾元”之意，于1271年方才定国号为“元”，此前并无元朝一说。1247年距离金朝灭亡已有13年了，距离元灭南宋也只剩下十五年时间，据说永乐宫前后施工长达110年之久，此说如果属真，那建造时间比整个元朝还长，真是实打实的跨世纪工程。永乐宫原有建筑面积86880平米，是全真教的三大道观之一，这个体量可实在不小，是元代留存至今最大的建筑群落。
永乐宫自南往北分别布置了五座建筑：宫门、龙虎殿、三清殿、纯阳殿、重阳殿。纯阳殿坐落于三清殿之后，这似乎不妥，毕竟吕洞宾的地位无法和三清相提并论，更难以理解的是，最后一重竟然是重阳殿，供奉的是全真教祖师王重阳及其弟子全真七子，这个排序布局的依据又是什么呢？
王重阳像
其实这些问题并不难回答：这是一座全真教道观，压轴供奉祖师爷王重阳合情合理，同时又是在吕洞宾原乡故土修建的，本来供奉的就是吕洞宾，所以位于三清殿之后。要知道，蒙元信奉的国教可是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为何会接受这么一座道教宫观呢？其实，蒙元信奉佛教不假，但信奉道教也是真的，一切都得力于一个连铁木真都称之为“神仙”的人物：全真七子之一，长春子丘处机。
在探究丘处机是如何让蒙元接受道教之前，我们还是先按时间顺序，了解一下丘处机的师父——全真教教主王重阳，看看他是怎么让道教在南宋以后重焕生机的。
王重阳，武侠爱好者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有着他的匪夷所思的描述，面对前来抢夺《九阴真经》的西毒欧阳锋，王重阳竟然在棺材中死而复生，先天功和一阳指凌空一击，一举破掉了欧阳锋苦练二十年的蛤蟆功；此外，《神雕侠侣》中也描述过他和林朝英的爱情故事，以及他隐居的终南山里的活死人墓。
小说里的王重阳都是通过他人之口来描述的，那是另外“四绝”心服口服的第一高手——“中神通”。金庸先生这么推崇他，那是因为历史上的王重阳确实毫不逊色，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丈夫，侠之大者的爱国侠士。王重阳早年参加过科举考试，竟然一气考上了文武双举人，而且还是武科状元，那可是名正言顺的武举第一人，货真价实的天下武功第一，真正的神通无敌手。
北宋灭亡后，王重阳在北方率领义军抵抗金兵侵略，但当时主政南宋的是赵构这只软脚蟹，任你武功通神也没有办法，王重阳最后起义失败，只能遁入终南山的活死人墓隐居。这个活死人墓可不是虚构，而是确有其事。多年后，王重阳得道再起，融合了儒释道三家思想，创立了全真教，后又来到胶东半岛，收下了马钰和丘处机等七个徒弟，开创了一番全新的道教事业。
先来简单回顾一下道教发展史。
自东汉张道陵在蜀地开创五斗米道后，张角也在北方创立了“太平道”，道教从此在中国大地生根发了芽。这时候的道教称为正一教，以画符祈福、降魔驱鬼为主，道众可以娶妻生子，饮食上也没有什么限制。很显然，早期的道教门槛不高，尊崇感不足，影响力有限，所以生存处境也远不如佛教，即便历史上出现过北魏寇谦之和南梁陶弘景这样的杰出人物，道教香火也一直半明半灭。
直到唐朝建立后，李唐皇室为了提高门阀地位，挂靠上道家创始人老子，这才极大改善了道教处境。然而，如上所言，由于门槛不高，所以竞争力不强，相反佛教为了融入中国，大量吸取了儒家和道家思想，所以即便发生过“三武一宗”这样的灭佛事件，香火也是越来越旺。这种对比事实上促动了道教的自我改革，赵宋建立后，道教创新人物大量冒现，提出了三教合流的思想，并注重修炼自我“精气神”内丹。这种思想发展到王重阳时，被以教派的形式统一起来，道众不得婚娶，不得茹荤，必须遵守戒律，静养修炼，完善内丹，这就是全真教，堪称是道教历史上的一次革命性改革。
某种意义上说，全真教就是道教的学院派和戒律派，其追求的是内外兼修，要求内练真功，修身明心，外练真行，救济天下，真功真行圆满，方能修得“全真”之道。这些改革让道教一下提升了几个层次，教派形象焕然一新，信众队伍也日渐扩大，甚至“全真七子”这些优秀人物也被吸纳进来，所以现实中的王重阳，远比小说中更为光明灿烂。
王重阳以后，马钰、丘处机先后接掌了全真教。这时候的中国政局变动很大，先是宋、金南北对峙，接着蒙古灭金，其后又消灭了南宋。在此过程中，作为文明相对落后的蒙古，对各类宗教都采取了吸纳态度，不仅信奉万物有灵的萨满教，众生慈悲的佛教，甚至西藏的喇嘛教也在八思巴等人努力下，进入中原大地传播，不得不说，元朝真是一个多元包容的宗教黄金时代。在这一兼容并蓄过程中，道教也在丘处机等人努力下，获得了铁木真的全力支持，进一步弘扬生发。
来见识一下“全真七子”中最优秀的长春子丘处机，是如何身体力行万里追访，最终让道教在元朝生根发芽的。
《元史·释老》：“丘处机，登州栖霞人，自号长春子……年十九，为全真学于宁海之昆嵛山，与马钰、谭处端、刘处玄、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同师重阳真人。重阳一见处机，大器之。金、宋之季，俱遣使来召，不赴。”
丘处机十九岁的时候，拜师于王重阳门下，跟另外六子一起学习全真门道。仅从这段话来看，丘处机绝对是一个异常优秀的人物，否则不可能让“双举人”王重阳也“大器之”，而且此人风骨颇高，接连拒绝了金廷和宋廷的召用。
“岁己卯，太祖自乃蛮命近臣札八儿、刘仲禄持诏求之。处机一日忽语其徒，使促装，曰：‘天使来召我，我当往。’翌日，二人者至，处机乃与弟子十有八人同往见焉。明日，留宿山北，先驰表谢，拳拳以止*为劝。又明年，趣使再至，乃发抚州，经数十国，为地方万有馀里。盖喋血战场，壁寇叛域，绝粮沙漠，自昆嵛历四载而始达雪山。常马行深雪中，马上举策试之，未及积雪之半。既见，太祖大悦，赐食、设庐帐甚饬。”
此时铁木真正在西伐花剌子模的途中，听闻了丘处机之名后，也派人前来求召，而丘处机似也早已有预感，带上弟子前往会见。这一段没有交代铁木真遣使前来的目的，其实那是年逾花甲的铁木真期望长生不老，听说中原有这样的修道者后，自然万分仰慕。而拒绝了宋、金召见的丘处机，此次却一反常态，主动相迎，那可能是预感到了今后的局势走向，蒙古很有可能统一中国，无论是为道教自身生存考虑，还是为广大百姓请命，都值得自己西部一行。因此，第二年蒙古使者再至后，丘处机终于踏上了漫漫西行之路，历经沙漠雪山等重重阻隔，终于来到了万里之外的蒙古行在。可以说，无论是丘处机万里赶来的精神心气，还是仙风道骨的道者形象，都让铁木真万分敬仰，所以热情招待了这帮中原修道者。
“太祖时方西征，日事攻战，处机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人。及问为治之方，则对以敬天爱民为本。问长生久视之道，则告以清心寡欲为要。太祖深契其言，曰：‘天锡仙翁，以寤朕志。’命左右书之，且以训诸子焉。于是锡以虎符，副以玺书，不斥其名，惟曰‘神仙’。一日雷震，太祖以问，处机对曰：‘雷，天威也。人罪莫大于不孝，不孝则不顺乎天，故天威震动以警之。似闻境内不孝者多，陛下宜明天威，以导有众。’太祖从之。”
铁木真在西征过程中，*戮无数，罪恶深重，所以丘处机每次论及统一天下之道，都会劝说铁木真放弃嗜*之性；铁木真问及天下治理之方，丘处机回答说必须要敬畏天地，爱护生民；铁木真问及长生不老之道，丘处机则认为清心寡欲才是正道。铁木真非常认同丘处机的这些劝言，认为他是老天赐予的仙翁，大大开悟了自己的认知，并让左右记下这些话，用来教训自己的儿子们。铁木真还赐给丘处机虎符和玺书，赋予他特权，而且从不直呼其名，而是尊称为“神仙”。有一天雷声震天动地，铁木真问怎么会这样，丘处机回答道，雷是老天在宣威，人最大的罪过是不孝，不孝不符合天道，如今老天大发雷霆以示警告，可能是听闻了我们境内有不少不孝者，陛下应该宣明天威，引导大众努力奉孝。铁木真全都听从了这些话。
“岁癸未，太祖大猎于东山，马踣，处机请曰：‘天道好生，陛下春秋高，数畋猎，非宜。’太祖为罢猎者久之。时国兵践蹂中原，河南、北尤甚，民罹俘戮，无所逃命。处机还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馀，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中州人至今称道之。”
铁木真有次在东山打猎，不幸马失前蹄。丘处机趁机劝导说，天道珍惜生命，陛下年寿已高，不再适宜经常畋猎了，铁木真于是很久都没有外出打猎。当时蒙古兵践踏中原，黄河南北尤甚，百姓要么被*，要么被虏，无处可以逃命。丘处机回归燕京之时，派遣徒弟带上铁木真所赐的虎符和玺书，到各部讨还这些生民，于是很多已为人奴的百姓得以恢复良民身份，很多滨死之人也因此得以留生，人数大概有二三万之多，中原人每次论及此事，都无不称道。
“岁乙酉，荧惑犯尾，其占在燕，处机祷之，果退舍。丁亥，又为旱祷，期以三日雨，当名瑞应，已而亦验。有旨改赐宫名曰长春，且遣使劳问，制若曰：‘朕常念神仙，神仙毋忘朕也。’六月，浴于东溪，越二日天大雷雨，太液池岸北水入东湖，声闻数里，鱼鳖尽去，池遂涸，而北口高岸亦崩，处机叹曰：‘山其摧乎，池其涸乎，吾将与之俱乎！’遂卒，年八十。其徒尹志平等世奉玺书袭掌其教，至大间加赐金印。”
有段时间火星示警，占卜得知警讯在燕京一带，丘处机于是祈祷祝愿，警情果真因此退去。接着又遇上大旱，丘处机祈祷后说三天内必会下雨，结果真如所料。铁木真还颁旨，将丘处机主持的燕京天长观赐名为长春宫，且派使者慰劳道，我经常想念神仙，神仙可千万别忘了我啊。六月，大雨冲垮了太液池北岸，池水全都干涸了，丘处机长叹道，山崩池涸，我也将与之一起离去了，结果很快仙逝，享年八十岁。这是公元1227年之事，同年8月铁木真去世，西夏当年被灭。丘处机的徒弟尹志平等人，世代尊奉玺书掌管全真教，至大年间元朝还加赐了金印。
这就是历史上的长春子丘处机，比之武侠小说中的那位热血侠士，一样的正气坦荡，豪迈豁达，只是少了一份剑气浩荡的铁血*伐，多了一份悲天悯人的慈悲情怀，道教在王重阳之后，因为丘处机这次西域之行，获得了接力和续航。
二十年后的1247年，永乐宫方才破土动工，这时蒙古掌权的是窝阔台之子贵由，中间经历了窝阔台及其皇后乃马真。当时全真七子都已作古，甚至丘处机之徒尹志平也已老迈，将教务托付给了李志常，因此永乐宫是在李志常手中开建的。同年吐蕃归附蒙古，次年贵由去世，拖雷系的蒙哥继位，十年后战死于合川钓鱼城，然后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又开始争夺皇位。经历了这么多风云，永乐宫的建造也都没被放弃，直到元朝灭亡前十一年方才竣工。
应该说，王重阳和丘处机对中国道教的传承发展，起到了不可磨灭的承上启下的作用，没有王重阳，道教无法将精气神凝聚为宗派体系，没有丘处机，元朝统治者也不会在政治层面支撑道教，所以永乐宫最后一座大殿供奉王重阳和全真七子，那是归本溯源，理所当然。尽管如此，道教的遭遇还是很让人感喟，悬空寺——北传道教奠基性建筑，永乐宫——北传道教坐标性建筑，都只能在山西最为边缘的角落才能生存下来，可以想象北传道教之艰难，本土道教这一脉香火，分外值得我们去珍惜。
重阳之殿
还是要说一下，永乐宫是怎么逃过“文革”拆迁队之手的。
1959年建造三门峡时，为了避免被大水淹没，政府花了五年时间，将永乐宫壁画分成550块，一点点慢慢剥离下来，再在如今所在地上一块块重新拼装，工程之艰难，当时被誉为“神仙也不容易办到”。就是这个原因，文物的概念压倒了迷信概念，让永乐宫逃过了“三武一宗”之外的另一场浩劫，不知这是思想开寐的内丹心养，还是文化颁旨的虎符玺书。
永乐宫劫后余生，其实是我们民族经历的一次精神续存，灵魂救亡，让人依稀看到硝烟深处，王重阳和丘处机等道教先哲，披肝沥胆，救苦救难——
山西秘窟一路写来，已近二十万字。呕心沥血，心力交瘁，奈何曲高和寡！本还有广胜寺、双林寺、镇国寺、小西天、青莲寺、玉皇庙等要写，但实在关注者少，已无心继续，本文是该系列最后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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