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的老产品如何「证道」。
文｜小海
封面来源｜视觉中国
绝大多数网文作者都来到过一个十字路口，要不要辞职去全职写小说？
2021年快结束的时候，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一名29岁的工程师决定辞去在汽车配件公司的工作，全职写网文。在起点读书App上，他的笔名叫做“小道不讲武德”（以下简称“小道”），连载的作品《皓玉真仙》，是一本“凡人流”的仙侠小说。小道最喜欢的作品，就是经典网文《凡人修仙传》。
很多人并不知道，黄山市除了有“黄山”，还有汽车产业集群，为比亚迪、奇瑞、江淮乃至奔驰等厂商提供供应链。在黄山，汽车行业工程师是一份稳妥而体面的工作。
小道其实是个文科生，大学学工商管理，工作以后才硬转成工程师。他的父亲，一位汽车修理店的个体户觉得，写小说可以是爱好，作为职业还是有风险。有发小则提醒，除了收入问题，需要考虑“思想”，所谓“别和社会脱节”。
心虚可以理解，《皓玉真仙》仅仅是小道的第一本书。怀着忐忑，但又不甘于一成不变的生活，他终于在2022年走上了全职写作这条路。
不过，网文写作早已不是什么新兴行业。南派三叔、天下霸唱、唐家三少等名字在江湖传唱。即使不看网文，《鬼吹灯》《盗墓笔记》《庆余年》《斗破苍穹》这些名字人们也耳熟能详。
以阅文白金作家“远瞳”（笔名）为例。这位业余喜欢做木工的唐山人已经写了12年网络小说。第一本书的第一笔稿费只有200块（当时起点的最低稿费标准）。但从第二本《异常生物见闻录》开始，远瞳就逐步成长为一线网文作家，创作生涯一直保持着增长曲线。2022年初，他的《黎明之剑》已经连载了4年，即将完本。
接受采访时，远瞳表示，当下写的书，就是自己最好的作品。
因为“每年都有进步”。
老产品的辉煌与困惑
行业比萌新和大神看到的要更复杂，“每年都有进步”，对任何一个产品来说都谈何容易。
2022年，是起点成立20周年。这种从门户网站时代来到移动互联时代还能保持主流地位的产品，稀有如大熊猫。
在中国互联网内容行业，起点中文网有着辉煌历史。它首创VIP付费标杆，开创性地解决了网络文学的可持续变现难题。随后又首创“作家福利制度”、 “白金作家”制度，逐步构建起一个从头部到腰部多元分布的创作结构。
从《盗墓笔记》的“长白山之约”，到《斗破苍穹》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从《诛仙》里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到《全职高手》的“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网文已突破垂直圈层，深入影响大众流行文化。以最近爆火影视剧《开端》《财阀家的小儿子》为例，无限流、重生流等概念都可以追溯到10多年前的网文创作。
2015年，在腾讯文学和盛大文学合并成立阅文集团后，包括起点读书App在内的在线阅读产品，也成为腾讯泛娱乐（后升级为新文创）业务矩阵的一环。围绕IP生态链的打造，起点的知名网文作品先后被改编为如《庆余年》这样的爆款影视剧，《斗破苍穹》这样的头部国产动漫，网文IP还不断变成漫画、衍生品、有声读物等。
但从2017年开始，流量开始席卷和互联网有关的一切，流量漫画、流量视频、流量“新闻”……所有内容平台都会面临一个选择，要不要向流量转型。
犹如金庸小说中华山派的剑宗和气宗一样，流量对网文的冲击，将互联网行业分为两大门派——免费与付费。
免费看网文，看的过程中不断插入广告，用流量带来广告收入。商业模式是流量越高，收入越高。基于这点，免费阅读平台在免费这个核心吸引点之外，要尽可能让每本书更好地迎合流量。
免费阅读模式兴起以后，以起点、晋江为代表的付费阅读模式是否落伍，经常成为行业话题。
起点的核心员工对付费阅读普遍有一种信仰，认为这才能真正保障作者收益。以起点中文网总编辑安逸（笔名）为例，他有16年网文编辑的经验，但如果不是因为在2006年，自己的一部作品在起点获得1万元稿费月收入，他不会走进网文行业。
在网文圈，很多编辑的前身就是作者。
其实从2020年后看，网文行业的头部作品如《大奉打更人》《诡秘之主》，已经打破起点过往20年的订阅记录。作为IP的网文还被改编为爆款影视剧，比如《庆余年》，比如《赘婿》。
但互联网永远喜欢听增长的故事，同时，整个行业有了更大的困境。
2021年以来，在疫情等一系列不稳定因素的影响下，特别是人口红利的消失和融资困难，所有互联网公司都难以讲好自己的增长故事，只剩下一个热词：降本增效。
起点读书所在的阅文集团上下也在绞尽脑汁“降本增效”。
“降本增效”，然后呢？
2021年12月，阅文高层对起点传达了一个新的战略目标。一件符合所有人价值观认知，但过去被认为做不到的事。
反盗战争
阅文集团CEO程武要对盗版开战。
2021年，受到盗版影响的作家就达到6万名，断更作品超万部。听到这个汇报之后，程武在总办会上表态，“网络文学是数字文化产业版权治理的最后一战，需要集全公司之力，推动行业力量，体系性地联动作战。”
盗版非常容易扼*创作者的热情。《皓玉真仙》上架的时候，一下子有4000收藏，但只有200均订。均订大约可以理解为有多少人愿意为这本书付费。两下对比，让小道的心情掉进了冰窟。
后来他才明白，收藏和均订差距那么大，是因为绝大部分人都在看盗版。“写书的时候，情节都是一点点地构思，内容也是一字字地打出来。看到劳动成果被盗取，损失的不止是经济，更是更新的*。”
2021年年底，起点开了一次作家年会。阅文集团新上任的副总裁黄琰在会上刚亮相，就被知名科幻网文作者天瑞说符带头炮轰。对方质问：“阅文对打盗版到底怎么看？到底有没有能力打？有没有信心打？能不能持久打？”可谓灵魂四问。
黄琰意识到，“盗版”才是横亘在作家、起点、行业面前的一座大山。自动抓取、OCR（将图片识别为文字）、手打组，文字窃取的成本极低。与之相对，定位难、取证难，或是司法标的不够，或是服务器在国外，让反盗的门槛极高。“打击盗版”不是起点读书一个产品能独立完成的事情，需要在更大范围内调动资源，并长期投入。
起点读书产品负责人梅仁杰将反盗版计划启动视为自己这两年最重要的瞬间，作为经历了盛大时代的老起点人，他太了解打盗版之难。“打盗版是做不到的事”很多人都会说。
本来那天要开一个类似战前动员的大会。结果办公区有“新冠密接”被管控封闭，不得不分成了4个分会场，线上传达。但一个涵盖技术、产品、法务、编辑、渠道等的反盗版联合团队还是立刻组建了起来。
这是一次攻防一体的战争。
从防的角度，要在技术上防止盗版商的自动抓取。起点专门做了一个反盗版系统，为此投入了顶尖的技术团队。在2022年春天上海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有至少25个海外盗版团伙对起点的目录页进行全面扫描，每天至少有60万次试图非法对章节进行获取，极端情况时一分钟能收到来自同一IP的8000次请求。
最高潮的时候，反盗版团队需要每5分钟调整一次策略。技术团队分为两拨，两班倒，24小时在线。
反盗系统不是无敌的，一开始能防住72小时，后来对决到高潮，能防住24小时也就够了。
“网文读者最需要的是追更。一章更新以后一两天找不到盗版，他们就有机会被引导到正版平台看书。”梅仁杰解释。
作者也深度参与其中。《皓玉真仙》是首批被选入反盗系统测试的作品。之前作品陷入困境，小道面临放弃的时候，编辑发现了这本书，认为很有潜力。小道和编辑努力重新修改，作品剧情推进正到了关键时候。
结果，在接入防盗系统后，《皓玉真仙》的均订在1个月内翻了一番。接下来，越来越多作者希望加入。面对“盗版去哪了”这个问题，作者们统一回答，“来起点看正版”。
“过去作者总是哀求读者支持正版。经常为此写个信、特别篇章等。”小道说到。但现在作者被组织起来。产品、技术、编辑、法务团队和作者在一个群里，每天同步信息和工作汇报。作者对起点反盗版工作的信任也逐渐建立起来。
这就是黄琰谈到的，核心是技术，获胜靠运营。他喜欢把作者和读者都称为“客户”，强调工作要及时向客户汇报。
最后的重要一环是法务诉讼。阅文法务相关负责人唐安进一步解释，2022年他们全年发起民事、刑事案件100多起。阅文法务团队对打盗版展现出了一种奇特的热情，团队人人立下军令状，24小时全天待命处理诉讼，对编辑转来的作家投诉进行证据保全。
一个细节是，为了维护正版权益，一位阅文法务团队成员到外地和警方一起执行抓捕任务，提着行李和警察蹲在车里等。抓捕完回到机场，安检的时候突然想，“我的行李哪里去了？”
但是，网络文学的司法维权有着自身的困境。诉讼过程繁琐，审理周期长，一件案件往往延宕数年。
唐安感慨，即便一审败诉，被告仍会提起上诉，能多拖一天就是多盗一天，就能多赚一天的钱。
2022年5月24日，围绕UC浏览器、神马搜索侵犯《夜的命名术》信息网络传播权及不正当竞争的相关行为，海南自由贸易港知识产权法院发出诉前禁令，意味着突破了漫长的诉讼周期限制，对保护权利人的合法利益起到了及时止损、便捷维权的效果。
这是网络文学领域公开的首个诉前禁令。
这里看书还要花钱？
夏天，上海解封，反盗战争还在持续。
业内传说的“阅文反盗就三板斧，挺过去就好了”破灭了。用浏览器搜起点，会自动出现联想“起点防盗版防得太厉害了”。
起点读书变得热闹了。因为找不到（盗版）书，越来越多新人来到这里。到8月，《皓玉真仙》的均订突破10000，比接入反盗系统前增加了50倍以上。
不过，一位读者的留言让小道印象深刻：怎么这里看书还要花钱？
这也验证了过去的一种猜测，很多人压根不知道自己看的是盗版，也压根不知道正版在哪里看。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留下来了。同在7月，起点的DAU（日活跃人数）比年初增长了一倍以上。
这让黄琰想起一句让他有些意难平的话，“起点是一个小而美的产品”。他想证明，起点可以服务更大量的客户，当反盗版带来了新用户，起点在社区氛围方面的独特优势开始显现出来。
这就是更优质的增长。
广州的网文读者“首席天才格格巫”（网名）认为，在起点，你可以看别人的书评，自己发表评论，甚至可以和作者直接交流。
在每章的最后，有链接可以直接加入作者所在的相关作品交流QQ群。“首席天才格格巫”通过这样的方式，认识了几个自己喜欢的作者，还会在广州组织作者的线下沙龙。
很多人都会提到本章说这一产品设计，有一天远瞳更新完一章，第二天一看，本章说评论超过1000条。他觉得，成就感拉满了。
2022年，起点升级了本章说，同时在产品中还有同人创作社区、角色专区、彩蛋章等。
这种读者与作者的互动生态，构成了正版付费阅读产品的壁垒。
盗版平台自然不可能有。在免费平台，读者更在乎爽的情节本身，作者是谁，中途是否换掉了，没有那么重要。
到了年中，远瞳本想写一本都市修仙，在编辑团队的讨论建议下，选择了相对冷门的航海题材。没想到一炮而红。用安逸的话说，这本科幻航海题材的《深海余烬》是远瞳创作生涯至今的巅峰。《深海余烬》仅仅更新了半年，在反盗战争持续的背景下，均订突破10万，对比之下《黎明之剑》写了4年，均订也只有5万。
还有会说话的肘子的《夜的命名术》、卖报小郎君的《灵境行者》、宅猪的《择日飞升》……头部作品都在持续爆发中。
在黄琰看来，反盗版带来了一个契机，起点基于本身优质的内容和社区，再经过团队不断调整优化，满足了原来习惯读盗版的人的阅读需求，成功承接住了这批用户。
用户在涨，好作品的数据在涨，作者收入在涨，盗版成本也在涨。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变化。
集体“填坑”
时间进入秋天，起点的DAU又上了一个量级。
事实证明，反盗版带来了新用户，当正版产品的社区氛围留住了这些用户，同时新的头部爆款作品层出不穷。在没有增加买量的情况下，起点多年面临的增长困境反而扭转了。
到了10月，程武给起点团队提了一个新目标，年底挑战一下用户增长的记录。
在互联网行业，提升日活的传统方式包括增加买量、做大型品牌营销活动、大量投放广告等。这种大型营销 运营活动，需要不小的预算，在降本增效的大环境下，需要魄力。
最后程武批了这笔预算，但要求团队不买量，用内容驱动。
产品和编辑团队碰出了一个创意，梅仁杰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填坑节”。
“填坑”是一个网文圈内术语，专指更新连载或续写小说中未交代完整的情节。
而整个网文行业里，起点可以积累那么多经典名作。20年岁的“老熊猫”，体现出厚积的优势。
“很多产品玩法如番外等，我们在这一年慢慢尝试出来，不但老读者喜欢，新用户也买单”，梅仁杰解释。
11月7日，起点读书在全网发起许愿活动，号召读者一同呼唤作家们，为已完结的作品再更新番。
沈阳的读者“逆流而下”（网名）参加了《全职高手》的许愿。在起点这个男性读者居多的平台，这是女性粉丝最多的作品之一。
召回那些“远古大神”填坑并不容易，如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萧鼎的《诛仙》，都早已完结多年。
即使作者初步同意，写什么呢？能不能按时交稿都是悬念。
《盗墓笔记》就制造了悬念。这部知名作品的番外一度因为作者不满意出不来了。打磨了72小时后，南派三叔最后一个交稿。《一念永恒》的作者耳根，专门把自己的原著重读了一遍才动笔。耳根是小道的偶像，他第一次在作者交流群看到耳根这个名字，还激动地截图发了一个朋友圈。
下一个问题是，作者们把坑填上了，读者们就会回来吗？
毕竟，有些人注册起点的时候，连邮箱都没有。只有早就忘记的用户名和密码。
产品团队则紧盯着数据模型，数据模型基本每天要更新一次。梅仁杰越发相信，稳了。因为数据模型，越到后面越精确；更因为当预告了“填坑节”更新书单后，所有“老书粉”都沸腾了，这是好内容带来的底气。
12月1日，填坑节当天，参与“填坑”的作品总数达到了102部，更新量高达50万字，番外的人均阅读时长达77分钟。“爷青回”在起点刷屏。
“逆流而下”果然看到了《全职高手》的番外，一个关于“荣耀联盟第四季的故事”。她相信，这是作者蝴蝶蓝对许愿的回应。
在那天深夜，黄琰才想起来是不是该给团队准备些宵夜。根据数据模型，他觉得破峰值会在晚间11点半，所以按照那个时间点给团队订了200串羊肉串，并去旁边的超市弄了两瓶香槟，还搜刮了全办公室所有的可乐。
结果10点40点就突破了历史峰值。
事后，根据黄琰发的朋友圈，起点读书App日活跃用户数创成立以来历史新高，同比增长80%。
当天唯一的遗憾是，因为提前达成目标，羊肉串没有及时送到。
好内容的尊严
黄琰继续思考产品。他相信多听客服录音可以帮助自己更好地走近客户。包括核心管理层在内，整个起点团队每周都会听三条完整的客服录音。
除了要持续和盗版博弈，还有一个意外的冲击——作者阳了。
和新冠在全国扩散的路径基本一致，在河北省的远瞳是在12月初阳了，在安徽的小道则是在12月下旬。
“身体难受”、“无法集中精力写作”，因为不少作者确诊新冠，部分作品一度遭遇断更。
不过，网文作者圈一年一度的大事件也很快到来，起点月票年榜的冲刺要到了。
相比于均订，月票更能体现付费的深度，读者根据每月付费订阅的消费点数或打赏、红包等方式获得月票，并为喜爱的作品投票。由于月票获取难度较高，所以起点的月票年榜一直被认为是最有价值的网文行业榜单之一，甚至由此产生了专门的灰色产业——“刷子”（专门收钱刷月票）。2022年12月26日，起点读书发布了新一年的“月票新规”，不仅大幅提高了打赏获票的门槛，更赋予了“忠实用户”更高的话语权，进一步向作家和读者表示，起点要做“含金量”最高的好内容。
2022年的最后一天，月票年榜揭晓。前十打破五项记录，带有科幻元素的《夜的命名术》列第一，成为历史上第一部月票破百万的作品。
“起点是作者证道成神的地方”。黄琰说这是他心目中最喜欢的一句产品口碑。
小道觉得月票年榜前十只能仰望。“那是十座大山”，他现在就希望《皓玉真仙》在完结前可以有2万均订。
“网文可以做一辈子吗？”
“不知道，但未来还想写一二十年。”
《深海余烬》是下半年才发布的新书，时间因素导致作品很难进入2022年月票年榜前十。但安逸相信这本书会成为2023年网文行业的标杆性作品之一。下游的版权市场也在关注这部作品，“这种航海科幻题材IP适合改编为动漫，出衍生品的效果应该也不错。”
远瞳说他知道IP这个概念。他的理解是：“IP是创作一个世界，把虚拟世界的一切转到现实世界商业产品的过程。终究是一个商业模式，要有商业价值。”
对作者和编辑来说，兴趣和收益，都是他们最常强调的概念。
“怎么理解收益呢？”
“有尊严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