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上了一个*手。
而我是个残废。
很好,很般配。
一
春已过半,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天灰蒙蒙的,屋里屋外地面都湿答答,空气里混着泥土味,潮闷闷的,惹人心烦。
柳娘关了窗,如针细雨被拦在外面,可它带来的膝上的疼痛却半分不减。
她随手捡起腿上的书册,翻了三四页又合上。
倒了杯茶,入口是冷的,无奈搁下。
斑驳的老木桌上摆着半块皲裂的龟甲,边缘漆黑,像是火烤的痕迹。
楼英攀在房梁上,听到空中似有若无一声冷笑,而后窗子再次被粗暴地拍开。
就这么一开一关的功夫,雨变突然大了,砸在窗棱上噼里啪啦的。
柳娘拍开窗子迎了一股子凉气,不由咳嗽了半晌才好。
但她没再关窗,哪怕半边袖子很快湿透。
然后她用蜡烛点燃了桌上的香炉。
楼英见怪不怪。
世上的人爱好千奇百怪,大白天点蜡烛算什么。
香雾缓缓四散,充溢房间。味道倒是好闻极了,楼英不知道是什么,但奇异地平静下来,连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火辣辣了。
女子低头望向盖着毯子的双膝,从楼英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一身青衣外露出的雪白脖颈,纤细而脆弱。
她骤然开口:“来都来了,不如喝口茶。”
楼英一惊。他的轻功和敛息之术已在世上少有敌手,不过是为躲避追*随便进了个屋子,这女子居然能察觉到他?
“血腥味。”像是洞察他的想法,她淡淡道。
柳娘刚把轮椅转了个方向,脖子上就多了把匕首。森冷的寒气还带着血腥味,迫使她不能再前进半分。
来人黑衣蒙面,标准的刺客打扮。
“伤不处理一下?”她像没看见似的,抬眼问来人。
楼英对上她的眼睛愣了愣。
灰色的、没有神光的瞳仁,明明诡异又像带着怜悯。
柳娘对这样的反应司空见惯:“不处理就算了。阁下自便。”
她一向不多管闲事,这次不过一时兴起罢了。
然后她看到对面的黑衣人眉头一皱,眼神一冷,晕了过去。
柳娘望着倒下的身影牵了下嘴角:“蒙着面吓唬谁呢。”
二
楼英醒来时浑身酸痛。
他发现自己趴在地上,蒙面不见了,嘴里吐出几粒沙子。
“醒了?”
他抬头一看,离他十步左右的轮椅里窝着先前那个女人。她盯着桌上的东西看了很久,跟他说话也并未抬头。
柳娘丝毫不觉得让一个伤患待在地上有什么不对:“我是个残废,抬不动你。你后背伤口上的毒已解,你可以走了。”
一句“多谢”后再无动静。
柳娘颇为诧异地望去,却见那地上已空无一人了。
开着的窗户偶尔吹进风来,迎面寒凉,却了无踪迹。
那*手中的毒并不寻常,她也只在一处见过。
按理来说她没必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解毒,但她实在太无聊了。
废了双腿后她再不出门,这*手带给她短暂的新鲜感,像快要枯死的老树突然尝到了鲜血的味道,有点用,但不多。
很快日子又恢复了往常那样。
她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那个*手。
柳娘无语:“怎么又是你。”
这次他伤的更重了。
楼英也很迷惑,他明明换了路,怎么又进了这个屋子。
上次任务没完成,这次他重新出手。那人警惕得很,他躲过了重重机关,没想到最后折在了幻雾里,他凭着过人的轻功才侥幸逃了出来。
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风吹进来,灯晕仿佛在跳舞一般。就连那女子的脸都看不真切了。
楼英尽最大力气喊出两个字:“救……我。”
三
这次楼英躺在了床上。
傍晚的落日熔了金色,照拂在窗边人的发丝上。
柳娘依旧没看他,在桌前忙着什么。
窗外飞来一只鸽子,跟他对视了一眼,停留片刻又拍拍翅膀飞走了。
楼英艰难起身,左肩胛传来钻心的痛。
他哑着嗓子开口:“多谢。”
柳娘放下手中的物什,转过轮椅朝他这边来。
“你中的毒并不好解,”柳娘灰色的瞳孔望着他道,“事不过三。”
楼英是个*手,他只会沉默地*人。
于是他点点头,掀开被子就要走。
柳娘却一手按住他:“你就不问为什么我能解?”
楼英看向那双苍白枯瘦的手。像是属于一个历尽风霜发老人,而不是年轻姑娘。
楼英摇摇头。干他们这行的,问的多死得快。
柳娘笑了。
这是她一年来第一次笑。
“你不用去了。”她说。
楼英皱眉:“这是我的任务。”
却听她道:“楼英,自幼父母双亡,五岁遇鹊翎主,此后经其悉心培养,今为鹊翎天字一号*手。”
鹊翎,江湖上最大的*手组织。只要价钱到位,什么活都接,至今从未失手。
楼英是块沉默的黑铁。但自她开口的那刻,他就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剑,时刻准备要她的命。
柳娘看出他蠢蠢欲动*人的心,言简意赅地阻止道:“你*不了萧云衍。”
楼英的目光沉沉望着眼前的绿衣女子。
一年前,沈先生接到一封信。他看完说这趟任务凶险的很,单主要*的是天机阁阁主萧云衍。
天机阁,江湖中最神秘莫测的门派,传说任何人只要进入了天机阁,就可以窥探天下之事。
但要命的是,几乎没人知道天机阁在哪、长什么样。
下单的人却精准地提供了地点及注意事项,甚至连*人的时间都安排的清清楚楚。
原本没人想接这趟差,但沈先生最后选了他。
他也没什么可推脱的。在鹊翎这么多年,他也早就知道自己或许会死在某一趟任务里,每次任务都是最后一次。
天机阁阁主确实狡猾,哪怕他做足了准备,还是功亏一篑。
“上次你中的是‘润物’,所谓‘润物’,即让中毒之人无知无觉,若非我碰巧认出,你上次就没命了。
“这次你不但多了不少外伤,还中了‘与君同’这样强烈的幻毒,再晚发现半刻你又要去见阎王了。
“这两种都是天机阁的独门剧毒,你命真硬啊。”柳娘总结道。
四
“你是天机阁的人?”
柳娘冷笑道:“这三个字我听到就恶心。”
夹着雨丝的风吹进来,屋中温度顿时冷了。
楼英沉默了一会,坚定道:“我会再想办法。”
柳娘没见过这么认死理的人,连小命都不在乎:“你不要命了么?”
楼英摇头:“鹊翎见,阎王收。”
这是他们鹊翎一句道上的话。每次鹊翎*人都会留下一片翎羽,意思是他们出手,阎王殿必须要多条人命了。
柳娘一开始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楼英。“润物”江湖上虽不多见但也有;“与君同”就不一样了,这玩意只有天机阁最后一道机关才有。这还是当年燕燕发明的。
“解药只有两瓶,小柳儿一瓶我一瓶,我俩永远不分离!”
言笑晏晏,如在昨日。
“萧云衍不会给你第三次机会。你能从他手下两次逃脱,足够让他对你另眼相看。”
楼英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自豪的,他只知道他如果没完成任务,就回不去鹊翎了。
柳娘忍不住看向这个沉默的*手。她自诩从不废话,这下不得不甘拜下风,这个楼英话少得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五
楼英天一黑就要离开,被柳娘拦住。
“我说过,你不用去了。”
“不行。”
“死了也不在乎?”
“鹊翎从不失手。”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瞪得柳娘眼睛都累了:“你非要上赶着送死是吗?”
这是楼英第一次听柳娘大声说话。
月光里,她眼角似乎划过一道水迹。
楼英见过很多人流泪。武林盟盟主夫人、黑穆教教主的祭司、闲花门门主的儿子……都是求他网开一面,不要动手。
但他全都视若无睹。
那是他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但这次,眼前的人流泪,是为了让他不要去送死。
他是天字号*手,每次的任务都九死一生。但他是死是活从来没人在乎。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楼英一时手足无措。
柳娘透过沉默的青年,看到了那个鲜活的影子。
当年她没有拦下燕燕。燕燕被剐了四十九刀,但刀刀避开要害,然后活埋在了天机阁前的土里。
“燕燕,你真的要去吗?”
“萧云衍丧尽天良,我一定要*了他。”
“可万一……”
“就算我死了,我也要找人*了他。鹊翎从不失手,我一定要他死。”
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厚重的白像是上天赐予她的棺椁,也盖住了地上血流成河。
燕燕死了,她不断地寻找机会*萧云衍,但还是被发现了。
“我的小柳儿,竟然想*我呢。若非你的侍女,我竟不知小柳儿这么恨我。”
他手里一把铁扇,对着她猛地一展,无数利刃瞬间飞出。
然后……
柳娘眼前天旋地转,她想上前*了萧云衍,突然双膝一阵剧痛,她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一双温热的手将她扶住:“小心。”
她推开楼英,挣扎着要回到轮椅上,却被后者轻轻一抱就放了回去。
她轻得过分,像她的名字一样,春风拂柳。
“你的腿……”楼英斟酌着开口。
柳娘讽刺地笑了笑:“我原本也早该死了,但他为了天机阁却不得不留着我。”
六
柳娘有一双通明眼。
只要算上一卦,便可从卦象中探知天下万事。大到生死,小到吃睡。
这样的人千万里挑一,找起来更是大海捞针。且拥有之人必须被特殊的香料熏足四十九天,才能将通明眼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而萧云衍为了找她,已经熏瞎了三百六十七个人。
天机阁之所以那么受人尊崇,就是因为她一卦就能给人解惑。
所以哪怕她数次想*萧云衍,他也留着她。只是再不让她进入天机阁。
“我终究还是低估了萧云衍,就连鹊翎也做不到毫发无伤。”
楼英严正声明:“我只差一步就能*了他。”
柳娘摇头:“他身边的最后一道屏障每隔六个时辰换一次,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这次我碰巧能解,下次你就没那么好运了。”
房门突然打开,门口一道鬼魅一样的影子开口道:“哦?小柳儿想知道,何不直接来问我呢?”
身披锦袍,黄金面具,手中一把铁扇,正是天机阁主萧云衍。
柳娘几乎立刻对楼英喊:“跑!”
下一瞬便发现自己腾空而起,飞出窗外。原是楼英在听见人声之时便反应过来,带着她一同逃走。
黑夜里,黄金面的嘴角始终保持诡异的幅度,看他二人狼狈逃窜,如看蝼蚁一般。
山风簌簌作响,野外的长草刮的脸生疼。楼英背着她,像是没有知觉似的跑了两个时辰。柳娘回头看了看到:“萧云衍没有追上来。”
楼英这才停了脚步,将她放在树下靠着。
柳娘用手背贴了贴脸上疼痛的地方,借月光看到一丝血迹。她撕了块中衣上干净的布条:“你运气不好,他已经很久没来了。”
楼英靠在她边上,气喘吁吁道:“我能活下来,已经是好运气了。”
月光镀上他的面庞,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柳娘第一次认真看他的脸,一个*手居然长得这么不赖。
“哎,”柳娘慢吞吞道,“你干嘛带上我,你知道他不会*我的。”
楼英有些茫然,他下意识就把人捞起来了。他想了想道:“顺手。”
七
没了龟甲对柳娘来说是件好事。
她受够了天天算卦。若不是萧云衍时不时来找她,她早就想把那破龟甲砸了。
她也想跑,但她一个残废,跑了也迟早被抓回去。
但——她望向不远处拿剑劈柴的青年——有了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就不一样了。
萧云衍很快会追上,但她却再也不想回去了。
哪怕是死。
他们在荒野找到一个废弃的小屋,像是猎户临时搭建的,墙角还有个麻袋,里面装了些番薯,凑合住一晚是没问题的。
火星子噼里啪啦地跳着,楼英找了个铁钳,在火堆里翻来覆去。
柳娘抱着膝盖,盯着火苗发呆。
过了一会她看到面前地上多了个番薯,滋滋冒着热气,香甜味扑面而来。
她刚要伸手,却听楼英道:“烫,等会吃。”
她把手缩回去。
火光映着青年的侧影,那好看的轮廓线上一刀刀伤疤。
“楼英。”
楼英朝她投来询问的目光。
“如果任务失败会怎样?”
楼英表情没什么变化:“任务失败,逐出鹊翎。”
柳娘放下心来:“那挺好,不用再做*人的行当了。”
“鹊翎会再派人,*了我。”
柳娘默然。
过了一会,她对楼英道:“抱我过去。”
楼英看了她一眼,还是走过来抱住她的腰。
“去那棵树边上。”
楼英看她随手摘了几片叶子,又示意他把她放下来。
“天机阁从不轻易替人算卦,”柳娘握着叶子朝他挥了挥,“但我风拂柳想算就算。”
萧云衍一直以为她要靠那破龟甲,所以一天到晚让她带着,实际上眼若通明,根本无须那劳什子,天地草木皆可为筹。
楼英倒不介意她算不算卦,对他来说信天命不如信自己手里的剑。
此时无风,那几片树叶在她手机一抛一落,而后她看了一眼那树叶排列,凝神闭目,口中念念有词,手势不断变换。她本就衣着简单,素面朝天,又加上一路逃亡受伤,姿容更是凌乱,甚至还不如长淮街卖青菜的阿婶瞧着清爽。
但她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淡云往来,微*,将她笼在里面,像是下凡历劫的仙女似的。
楼英不知怎么,见到柳娘此般模样,竟真有几分信那推演卜筮之说了。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却见柳娘缓缓睁眼。
她对他说:“运去黄金失色,时来棒槌发芽,月令极好无差,且喜心宽意大。”
八
柳娘对上楼英探究的眼睛,心里慌得很。
她算不出来。
她前前后后算了三遍,每一遍结果都不一样。
这是头一次她算不出结果。若让萧云衍知道,怕也不会留她这条命。
但按照楼英的性子势必要送死,她得想点办法,所以信口胡诌了一个泽山咸卦。
“什么意思?”
柳娘言之凿凿:“这是个中上卦,你若退出鹊翎,不会有大碍。”
楼英沉默了。
他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但他为自己心底冒出的一点欣喜而惭愧。
他从小在鹊翎长大,这么多年早已成为鹊翎的一把利刃。若因为任务失败被逐,即便鹊翎不派人来,他也没有脸面活下去。
既然如此,那卦象如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他毕竟劳人心力了。
“多谢你,风姑娘。”
风姑娘?
柳娘一愣,而后笑起来。从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她一直觉得自己名字不吉利,风拂柳,那天地间都没留过痕迹。天机阁的人都唤她柳娘,燕燕和萧云衍叫她小柳儿,这风姑娘听起来倒新鲜。
“不客气,楼公子。”她一边慢吞吞地说着一边觑着楼英的脸色,如愿看到后者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夜过半,偶尔几声鸟啼,衬得愈发静。
柳娘越想越觉得奇怪。
萧云衍为了自己和天机阁在江湖中的地位,不惜残忍地*了那么多人,眼下自己和*他两次的人逃走,他竟然没有追上来,这是在太不寻常。
回想起逃走前一刻看到的那个笑,柳娘心中愈发不安。
要么是天机阁出了别的事,他来不及分心抓她,要么是他笃定自己一定会回去。
燕燕被埋,天机阁中自己已再无牵挂,他凭什么笃定自己会回去?
九
柳娘和楼英又接连逃了三日,好不容易找到个破庙落脚,没想到鹊翎的人先找到了他们。
那人白衣束发,背个书匣,面容温和俊秀,俨然是个玉面书生。
柳娘听楼英道:“沈先生。”
“……”你们*手都长的这么有迷惑性吗。
沈先生看了一眼柳娘,对他二人微微一笑,自来熟地卸下书匣,从里面翻出一封信递给楼英。
“等我走后再打开。啊,记得一个人看。”他对楼英眨眨眼,又对柳娘礼貌地点点头,背上书匣离开了。
柳娘正盯着沈先生离去的方向发呆,就听楼英淡淡道:“他*的人比我多。”
柳娘收回了目光。
楼英拆了信,当着柳娘的面一目十行。
柳娘刚想问你怎么不避着我,就见他把信放在手中一握,那信纸顷刻间化为齑粉。
楼英没看她,快步走出庙门。
柳娘捧起那堆纸粉在指尖捻了捻,又抓起地上杂草依旧一抛一落,闭目片刻后心中一颤。
原来如此。
萧云衍果真是萧云衍。
楼英的卦她算不出来,但那沈先生却可以一算。
身陷阿鼻不思悔,千里奔行造*孽。血债滔天浸骨肉,纵得白衣亦枉然。
他送的那封信,是让楼英*了她。
萧云衍被*两次,他很容易得知楼英身份,反过来让鹊翎自己动手,岂不更容易。
只是为何愿意动手*她了?天机阁难道又找到一个身具通明眼之人么?
柳娘思索了半日,却发现楼英不见了。
天色渐暗,忽然又下起了小雨。春寒最是料峭,她只能拖着双腿,努力在庙里找些干草作被。
此处当是荒郊野岭,她运气一向不好,偏遇上了打家劫舍的山匪。
“哟,老天对咱哥几个不薄啊,来这破庙还送个小娘子给咱快活快活!”
正当她准备使出楼英之前给她的匕首时,一道亮光划破夜空。
霎时那几人全部倒下,死不瞑目。
柳娘蓦然回头,却见破庙正中一人背着书匣,手持长剑,白衣染血。
沈先生。
柳娘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楼英呢?”
沈先生不慌不忙地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擦剑。他擦得很仔细,像是对情人一般。
柳娘看着他擦完,缓缓把剑收进剑鞘,而后抬眼对她微笑:“天机阁的通天祭司想必都算到了。”
柳娘冷笑:“萧云衍让楼英来*我,他人呢?”
沈先生不为所动:“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柳娘心中一跳。
“他自然是,选了另一条路。”
“可惜,天机阁的泽山咸卦,算错了。”
十
萧云衍给了楼英一个新任务,*了柳娘,便不算任务失败,还可以继续留在鹊翎。
但楼英选了另一条。
他要第三次*萧云衍。
“带我去天机阁。”柳娘当机立断。
沈先生摇摇头,走到她身边蹲下:“你们天机阁拿我鹊翎也太不当回事了。楼英是我鹊翎的天字一号*手,如今不死也难活。这笔帐我该找谁算?”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什么破祭司,但这确实是天机阁自己的事。”柳娘盯着他道。
她在赌,赌鹊翎不想失去楼英这把好剑。
“哦?”沈先生不置可否。
“带我去天机阁,你救楼英,我*萧云衍。”
沈先生还是不动:“我并不算鹊翎的*手,我不接你的单。”
柳娘笑了:“但楼英是你的师弟,作为师兄你接不接?”
一阵静默。
柳娘若是要算一个人,必把他的祖上三代都算清楚。沈先生便是将楼英带进鹊翎的人,是他名义上的师兄,更算他半个师父。
一声轻笑。
“不愧是通天祭司,我应了便是。不过,我总要讨点好处。”
“我一个残废,能有什么好处给你?”
沈先生摸了摸下巴:“我那楼师弟缺个老婆。”
十一
天机阁自云窥测天机,许多人便往那高山去寻,实际却在地底。
传说百年前天机阁创立之时,曾找一大师看了风水,千挑万选才定了个好位置,处龙脉交接处,更得以窥测天机。
百年来真正懂风水之人少之又少,大多被这套言辞糊弄欺骗。
而柳娘双眼通明后细细看过,天机阁所在,也许原先是处风水宝地,但据方志记载,五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地动,风水之势早就破了,差之毫厘,缪以千里,从那之后便是大凶之所。
沈先生背着柳娘,直奔风来城西郊跃龙山。
“所以什么窥测天机都是假的?”
柳娘的声音在风中时断时续:“你道我为何被单独关在天机阁外?这秘密被我看到,也算是他萧云衍的因果。”
“天机阁从那之后再不能探知天下之事,于是翻出了古书中的禁术,以四十九种香料混合,将人双眼熏满四十九天,若能得灰瞳见日,通明眼便炼成。在找到我之前,萧云衍已经熏瞎几百人了。”
沈先生在一块磨灭字迹的石碑前停下,声音有些凉:“原来*是吃人的买卖,鹊翎倒是甘拜下风了。”
柳娘心中一阵恶心:“你知道为何江湖上没有人知晓天机阁所在么?”
她对着石碑敲了几下,一道龙形机关从地下升起:“因为找到的人都死在那了。萧云衍知道风水已破,他在禁术里看到要用活人之血镇压凶势,所以每个来问卦之人,都会死在自以为目的达成的时刻,他们的血,遍布跃龙山。”
她伸手按下机关,朝下的洞口豁然出现。
“你闻,是不是很多死人的味道。”
十二
阎罗十殿,天机阁还多一殿。
非天机阁中人,只得进前八殿。
问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
余下三殿,一殿机关一殿毒,最后一殿便是萧云衍所在。
柳娘原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闯入,谁知萧云衍竟早就等在大殿之上,看样子等她许久了。
在柳娘的记忆里,萧云衍一直带着这张黄金面具。
柳娘今年二十有三,萧云衍的声音却从未变过,一直听上去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他手上那把铁扇正是毁了她双腿的*人利器。
他对沈先生说:“辛苦沈先生,背了柳娘一路。想必沈先生是来接师弟的,萧某自然成人之美。”
他手中铁扇往空中一旋,利刃出锋,隔断了几条绳子,空中霎时降下一个方形铁笼。
里面关着的人血肉模糊,俨然早就昏死过去。
“楼英!”柳娘惊呼道。
“小柳儿见我的第一面居然叫的是别的男人,可真叫我伤心啊。”
“这个小辈几次三番要*我,功夫不错,可惜了。”
他用铁扇敲了敲笼子,楼英突然大叫一声,七窍再次渗出鲜血。
柳娘急呼:“你住手!”
“叮——”他挥扇挡开梅花钉,眯着的眼睛里泛着寒光,“沈先生平日里*人也这般偷鸡摸狗么?”
沈先生微微一笑:“对待鼠辈自然不用多礼。”
他放声大笑,震碎不少大殿屋顶的琉璃瓦,一片片砸在地上,柳娘注意到这些声音震得楼英整个人蜷缩起来。
“小辈爱逞些口舌之快,可以理解。”他转而对柳娘道,“小柳儿,既然已经回家了,何必还让沈先生背着你呢?”
柳娘方才就注意到,他们一路闯到最后一殿,路上空无一人。
她对上萧云衍阴毒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阁主,不如属下来为您算一卦。”
她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今看到萧云衍座椅两边扶手上的龙头,还有楼英,她才知道当年燕燕的话是何意。
“鹊翎从不失手,我一定要他死。”
燕燕是萧云衍制作的药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受万蛊噬心之痛。
萧云衍说:“只有让你身上的蛊虫不断厮*,你才能永远成为最强的药人。”
燕燕想*萧云衍从来不是秘密。但萧云衍自负至极,从不把燕燕的仇恨放在眼里。直到那个十五,燕燕*他失败,企图自尽以销毁所有蛊虫,这令他愤怒不已。
下令将燕燕活剐后活埋。
燕燕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对柳娘说的。
“算我……算我……输了。”
她真正想对柳娘说的是“算我”。天机阁处处是萧云衍的人,她不能宣之于口,于是让柳娘自己去算。
萧云衍不知道的是,燕燕早就留了后手。当年刺*萧云衍只不过是个假象,她真正做的,是将体内的蛊毒渗进那张座椅。
那张得以保全萧云衍的座椅,两侧龙头里藏着毒雾,每六个时辰更换一次,一按机关便可启动,闯入者中毒后若无解药,半个时辰之内必死无疑。
要让蛊毒覆盖毒雾、侵入萧云衍四肢,需要一年时间。
而今天,距离燕燕血溅大殿,刚好一年。
萧云衍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奴婢死了这种小事。他此前多次让柳娘为他算卦,柳娘都算的极准,今日不妨也来算算。
他从袖中拿出柳娘之前的龟甲丢了过去。
柳娘一把接住,待沈先生将她放下后,她看了沈先生一眼,又看了楼英一眼,而后专心卜筮。
萧云衍不在乎她那些小动作。对他来说,今日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只差最后一点点。
大殿静了下来,一时只能听到龟甲里的铜钱摇晃。
柳娘似乎忘却了所有,闭着眼一心扑在她的卦上。
沈先生似乎盯着她发呆,也在等结果。
楼英就更不用说了。被他用特殊的蛊虫在身体里跑了一圈,就剩一口气。
萧云衍满意极了,终于把目光安心停在柳娘身上。
就是现在。
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停滞。
萧云衍看到柳娘抬眼朝他笑了一下;沈先生朝他身后打了一枚梅花钉,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楼英口中吐出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朝他脖子飞来。
萧云衍只来得及一个翻身躲开那枚刀片。
而下一瞬他看到座椅两侧龙头涌出两股黑雾,几乎同时双目一阵刺痛。
“啊——”惨叫声响彻大殿,又有几块琉璃瓦被他震碎掉下来。
沈先生立刻同他缠斗在一起。
柳娘一把扔掉龟甲,快速挪到铁笼边上,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方才来的路上去她被软禁住处的暗格里取的。
那铁笼一沾上小瓷瓶中的透明液体便化为乌有。
楼英此时已经是个血人,他流着血泪的眼睛看了柳娘一眼,嘴唇嗫嚅几下,最终只说了句“多谢”。
他刚要冲上去帮沈先生就被柳娘拦下。
柳娘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他瞳孔一缩,不动声色朝某个角落看了一眼,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心。”他对她说完,接过沈先生递来的剑。
萧云衍功夫极高,沈先生白衣早就变成了血色,哪怕楼英去帮他,他二人也撑不了多久。
柳娘抬头。
穹顶的琉璃瓦碎得差不多了。
燕燕还有个朋友,叫小拂。
小拂最喜欢摆弄机关了,第九殿就是小拂的。可惜小拂违背了萧云衍让他*人的命令,最终死于自己的机关,被萧云衍剁成了肉泥。
“悄悄告诉你,我在每殿都埋了宝贝!而且只要你能其中找到一个,就能得到其他的宝贝!”
她之前一直不知道小拂说的宝贝是什么。
那些琉璃瓦掉下来后,一根细线连接着砖块也暴露在光下。
她刚刚就是要楼英想办法把萧云衍引到那块砖附近。
柳娘环视一圈,一点点往桌上的蜡烛靠。
哪怕那边有黑雾,但那里是最近的火源。
萧云衍听见她有异动忙要伸手去抓,却被楼沈二人缠住,一时脱不开身。
快到黑雾处,柳娘闭上眼睛,撕下衣裳蒙面,忍着双手被毒的剧痛摸到了蜡烛。
她一点点往那细线牵引的砖块靠。
只差一点了。
突然听到楼英惊呼:“小心——”
柳娘直觉背心一痛,右胸多了块铁片。
是萧云衍的铁扇翎。
柳娘痛的手一抖,烛油浇在她被毒雾腐蚀的手上,又烫出一缕白雾。
口中和胸口的血哗哗往外淌,她却只盯着萧云衍的位置。
她叫了声“楼英”。
楼英会意,给沈先生使了眼色,二人同时出掌拍向萧云衍心口。
微弱的火光终于碰到了细线。
萧云衍一脚踩在那块砖上。
“轰——”
十三
“下离……上坎,初吉……后凶。阁主,你这……最后一卦,我依旧……算得准。”
柳娘被楼英从废墟里刨出来,仰天大笑,但不幸笑声牵动伤口,引得她一阵咳嗽吐血。
“炸的渣都不剩了。”沈先生早已不复此前风度翩翩,灰头土脸地幸灾乐祸。
血人楼英捧着她的手皱眉,一脸苦大仇深,看上去更吓人了。
柳娘倒是前所未有的痛快:“我一双手换他萧云衍一条命,太值了。”
天机阁十一殿相连,现在全部炸毁,百年天机,就此湮灭。
楼英突然问:“这是哪里?我之前没来过。”
柳娘:“……”你以为是来参观的吗。
沈先生也环顾一圈不明所以。
大殿坍塌后他们全都落在废墟上,而似乎大殿下面另有玄机。
“血腥味太浓了。”楼英皱眉。
地面被废墟盖住,只四周墙壁偶尔露出零星的壁画。
柳娘知道这是什么。
“天机阁的祭坛。”
“沈先生,你可以记得,今日我们进来时,前面十殿全都空无一人?”
“不错,我原以为是萧云衍自负过头,想要一个人就把我们都*了。”
“不,”柳娘摇头,“所有人都被他用来祭祀了。”
“他在大殿,就是特意等我来送死。
“我替萧云衍算卦时,总是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片段。似乎来自很多人,有的甚至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像是百年前。
“加上他说话的语气、行事做派、还有他几十年不变的声音、一直戴着面具……我怀疑萧云衍是利用禁术偷人性命。
“他每隔一段时间会换一具肉身,那身体原本的主人便是拿来祭祀的祭品。这个祭坛就是他拿来进行活人祭祀的地方。
“这样倒行逆施必遭天谴。楼英几次*他差点成功是因为他这具身体越来越弱,加上燕燕给他下的毒,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他一次性把所有人都当做祭品,我有通明眼,最适合拿来做阵眼。”
“阵眼?”
“我以前在禁术里看见过,以活人之血开启,以通明之人为阵眼,火烧七天,人不死火不灭,方可洗髓换血,获得新生。”
沈先生愤怒不已:“简直荒谬!”
楼英略一思忖:“我们是*手,也*了很多人。”
柳娘:你可真实诚啊。
十四
天机阁事毕,楼英说他不干了。
沈先生居然也同意了。
柳娘不理解:“你不是死活要留在鹊翎吗?”
沈先生又恢复了他最爱的书生打扮,笑得很神秘:“他说他的剑慢了。”
他们几人都伤得极重,找了最近的地方——也就是之前柳娘被软禁的地方暂时休养。
沈先生不知道从哪找了个小医女,看上去絮絮叨叨的,医术倒是不含糊,中的毒、外伤,大半个月就好的差不多了,就是内伤需要再养养。
沈先生拖着小医女走了,小医女依依不舍地挥着小白手绢跟他们说再见,留下楼英跟柳娘大眼瞪小眼。
立夏后天慢慢热了起来,屋内二人似乎都有些闷。
楼英之前给柳娘重新做了个木头轮椅,昨儿去山里猎了野兽皮,今天刚做了副护手递了过去。
柳娘看着默默递护手过来的青年,一时起了玩心。
“楼公子,这是什么呀?”
自那次“风姑娘”后,她就时常用“楼公子”这个称呼打趣他。
一开始楼英还脸红不好意思,后来已经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没想到今天他又脸红了。
“护……护手。”
“那为什么送我呀?”
“戴上看不见伤。”
“沈先生也受伤了呢。”
楼英突然语气一变:“你老看他做什么。”然后用他自以为柳娘听不见的声音嘀咕,“他又不喜欢你。”
柳娘眼睛一弯,而后故意垂眼望向自己的膝盖,叹气道:“是啊,沈先生不喜欢我。我这样的人,没有人会喜欢的。”
“我喜欢!”楼英突然大声。
他对上柳娘满含笑意的目光才知道自己好像上当了。
楼英十分沮丧。
封师兄说,这种话要在良辰美景时才能说。他被一诈就一股脑说出来了,实在是……太失败了。
柳娘又迟迟不说话,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快,比第一次*人还快。(柳娘很久以后默默道:什么破比喻……)
“呃,我去烧水。”
柳娘端起茶杯示意:“水刚烧开。”
“我去烧饭。”
“说好今儿去恒瑞楼。”
“我去……呃我推你出门!”楼英松了口气。
十五
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
“阿娘你看,像不像陈记做的圆米饼!”
孩童的欢呼与妇人的絮语都被揉进了夏风里。偶尔有萤火虫落在花间,一闪一闪地为人引路。
木轮刮擦着青石板一点点向人群中去。有新鲜的米花糕,有精巧的糖画人,宝马香车,笙歌满城。
“楼英。”柳娘叫道。
高大的青年弯腰侧耳,听她吩咐。
“想要糖人。”
远处不知谁放的烟花,“砰”地绽在空中。那一瞬间的如昼光亮映在女子微笑的眸中,楼英心跳漏了一拍。
“糖人。”柳娘又说了一次。
于是楼英逃也似的匆匆去买。
柳娘望着他的背影,唇边笑容浅浅。
街上人渐渐多起来。有不注意的过客大力一撞,柳娘没防备,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柳娘睁眼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一手还捏着刚做好的糖人。
柳娘笑起来。
楼英将她扶回轮椅上,来去之人都频频朝他二人看去。
楼英皱了皱眉,默默将轮椅推到小河边。
“楼英,”柳娘舔着糖人仰着头看他,“我刚替你算了一卦。”
骗人的,她其实根本算不出楼英的卦。
楼英绕到她前面,蹲下来洗耳恭听。
“算到你红鸾星动,命有桃花。”
楼英心说她笑得可真好看。
然后他就看到柳娘狡黠一笑,指了指他身后。
他刚要回头,却觉脸颊上多了个柔软的东西。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
他听见她说:“我也挺喜欢你的。”
不远处。
“我不理解,”沈先生大为震惊,“他在鹊翎二十年呐!怎么出来一趟就这样了?”
他身边咬着糖葫芦的小医女摇头晃脑:“小楼多好哇,长得帅武功高,靠得住又勤劳,就一个字,踏实!”
沈先生无语,想反驳又找不到点,憋了半天憋出来四个字:“你识数吗?”然后默默擦掉她嘴边的米衣。
小医女又咬了一颗糖葫芦,嘴边又沾上米衣:“你说为什么柳姐姐算不出小楼的卦啊?”
沈先生无奈又去给她擦:“卦象说的是因果,楼英与柳姑娘因果交错,柳姑娘自然算不出来。”
二人行远,声音渐低,慢慢消失在多情夏夜里。
萤火惹了蝉鸣声声,微风穿过柳条,又卷起纷纷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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