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雷
刘建东的短篇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是一篇在故事和细节、风格与技艺等方面达到平衡的优秀作品。画像是纪念死者的一种方式,小说以此展开:1944年,15岁的“我”跟随师傅杨宝丰为一户人家画像,这户人家只有一个10岁的小女孩小卿,日常由舅妈照料。他们要画的是小卿的母亲,失踪了3年,不知是否尚在人世。作者接下来以工笔画般的技巧,为我们细致勾勒出无数波折。第一层波折是照片突然找不到了,不见的原因是被小卿烧掉了,原因是她觉得“我娘没死”,不想让他们画纪念死者才需要的画像。小卿虽然烧掉了照片,但舅妈家还有,这就来到了第二层波折,“她拿回来的是一张全家福”,师傅开始画像。作者发挥了曾学过碳晶人像画的特长,在这里将许多绘画技巧和细节融入故事的讲述中。就在画像即将完成时,这幅画像却突然不见了。小卿自然是最大的怀疑对象,接下来怎么办?这就迎来了小说第三层波折,“师傅淡定地说:‘我重新画。’”然后作者开始以更精细的笔墨书写师傅作画的过程,大家加强了戒备,不再将未完成的画放在小卿家里。画像终于快要完成了,这幅画像是如此真实动人,一向爱说的舅妈,也变得沉默了,脸上似乎还有一丝羞愧,而小卿看了一会儿,就趴在桌上放声痛哭。但就在画像终将完成时,“我”夜里醒来,发现画夹不见了,看到黑暗中一个人,正在点火烧画——是师傅。
这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如果仅止于此,也很精彩了。小说刻画了一个小女孩既想看到母亲又不想为她“画像”的微妙心理,这个小女孩和孙犁《山地回忆》等小说的主人公一样聪明伶俐而倔强。同时,小说讲述了一个画像艺术家(师傅)亲手毁灭自己艺术品的故事,这是西方现代小说常见的题材——自我的生命通过艺术转化为画中人的生命,从而引发主体的生存危机,比如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等。作者在极短的篇幅内将不同主题、类型的经典融为一体,并在细腻刻画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耐人寻味。
但作者并未到此为止。时间来到1951年,多年未见的小卿找到开画店的“我”,请“我”为她母亲画像,与之前的态度大为不同。在小卿的叙述中,“我”得知小卿的母亲已经为革命牺牲了。“我”跟她来到刚刚落成的烈士陵园,去看她母亲墓上的合影,意外地发现,有个人竟然是师傅,原来他与小卿的爹是曾经一起成长、共同战斗的战友!小说由此实现了一个新的也是更重要的反转,彻底扭转了此前的故事主体。
在前面的故事中,我们以为小卿是小说的主人公,现在才发现“我”师傅是更主要的人物;在前面的叙述中,我们以为师傅毁灭画像是因为艺术,现在才发现是为了战友。带着这一新发现,我们重读这篇小说,就可以看到前面的细节虽然处处都在写小卿,其实也在处处写师傅,从师傅的角度来看,他既要为战友失踪的妻子画像,又要面对其女儿一波三折的纠缠,但他从事地下工作,又不能与之相认,其内心的痛苦、隐忍、坚韧可想而知,由此前面的故事也就反转成了一个新的故事——一个革命者不能与战友的女儿相认,但又要忍住悲痛为其失踪的妻子画像的故事。反过头来看,舅妈那些看似唠叨的闲话也就获得了新意义,小卿、舅妈和“我”师傅的关系也变得更加丰富复杂。在这里,作者以艾丽丝·门罗似的艺术方法,将故事的真相隐藏在层层折叠起来的叙述之中,但又有力暗示着我们不断去寻找与发现。这是一个小女孩的故事,也是一个艺术品的故事,更是一个革命者的故事,在故事的缝隙和留白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个革命加恋爱的故事,也是一个革命与家庭的故事,更是一个展现革命者美好人性、人情与伟大牺牲精神的故事。这是一个孙犁风格的小说,也是一个王尔德、门罗风格的小说,更重要的是,作者将上述故事和风格融汇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
作者在创作谈中提到,“我今年阅读的书中,有一本1988年由烈士陵园管理处编辑出版的《晋冀鲁豫烈士传》。看到上面的名字,那么的熟悉。而重读这本书,我发现,他们的故事早就保存在我的记忆深处,从来不曾离开。”优秀的作品来自于深刻的生命体验,来自于我们生活的土壤,但也需要作家独特的技巧和风格为之赋形。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将小说的细节与技术巧妙地结合起来,既在艺术上有所创新,又表达了一个崇高的主题,为新时代作家的探索找到了一条新路。
(作者系《小说选刊》副主编)
来源: 人民日报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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