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读不下去张爱玲的《等》,有可能是你太年轻。年纪大了,多了更多的耐心,也会对人性更多一些深刻的体会。但是,假使你年纪轻轻就已经能读懂,那么很可能,你会恐婚……
写这篇时,张爱玲才24岁,刚刚迈入婚姻,居然写出了四五十岁女人的沧桑。想起莫言《晚熟的人》里面那句名言:“本性善良的人都晚熟,并且是被‘劣人’催熟的。后来虽然开窍了,但也仍然善良与赤诚,不断地寻找同类,最后却成了最孤独的一个。”
尽管张的文字经常犀利甚至刻薄,我仍然愿意相信她是一个本性善良的人,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被一个渣男骗到手。精于旁观和创作的文艺之人,许多骨子里都还天真地如同孩子。张年轻时写下的文字,有着与自己年龄极不相称的灰色的老练。她也是“被‘劣人’催熟的”。
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等”《等》的开头一段就有两个“等”字。
第一句是:“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这一句就像揭伤疤前的事先声明一样,预言了在座每个人物的内心痛楚。
第二个“等”是在高先生的叫痛声里:“嗳唷哇!嗳唷哇!庞先生——等一息,下趟,庞先生——庞先生,下趟再——”等一下,下趟再推拿,可是病来如山倒,如何再等?这个“等”是等不及、等不起的。
“等”字凸显了等待的无望与无用,让我想起《花凋》里面的川嫦。她也在等爹有钱,非得钱多得漫出来,才舍得投资她的大学文凭。
川嫦的母亲也在等,等女儿订了婚,好去女婿的医院照x光片,等孩子长大。“我想着,等两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摆布死了,我再走,谁知道她们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亲的一辈子就这样牺牲掉了!”她母亲的愿望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还有章云藩那句“我总是等着你的”,同样是一个没有兑现的承诺。
另外一篇《红玫瑰与白玫瑰》,以及在张的其他小说中,也有许多男人的“等”与女人的“等”。“等”有时可以等到,比如诊所里的等着被叫号,但也可能是骗人的,没有结果的,怎么等也等不来的。这篇《等》里的“等”,就大多属于后者。单是这样一个篇名,就已经注定了这篇小说悲凉的基调。此篇中的每一个“等”都值得仔细揣摩。
第三个“等”字在女佣安抚孩子时说的话里:“等一下我们买蟹粉馒头去!”结果五六岁的孩子却忽然回看着她说,馒头不好吃,不要买。就连小孩都知道,“等”是等不来一个好结果的。
第四个“等”字,或者说“等等”两个字,是说警察收三轮车夫过桥费,车夫要是不给,就得“到行里去一等等上两三个钟头”。养家糊口的车夫亏不起这个时间。他们连“等”的资本和资格都没有,只能乖乖受盘剥。
第五个“等”字是阿芳的:“家里兄弟姊妹多,要想做两件好衣裳总得等有了对象,没有好衣裳又不会有对象。这样循环地等下去,她总是杏眼含嗔的时候多。”
张爱玲笔下待字闺中的女孩儿,总是愁着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阿芳应该也不是庞家唯一的孩子,上面还有兄弟姐妹,所以只能无奈地等,等“好衣裳”,等好夫婿。这个等是遥遥无期的,就像川嫦,到死也没等到一件合身的好看的旧衣服,可怜。
第六个“等”字是写王太太。“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钢钩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这句特别有电影镜头转换衔接的感觉,因为庞太太随即注意到了她的大衣,问她是不是去年做的,表面上夸实则像贬,暗示衣服过时而又材质不好。
最后三个“等”字,全部来自童太太。“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等她健康恢复,这个本身就很难,因为她自己也说自己的病是被气出来的。等时局平定,在当时还是个未知数。而等孩子长大再出家,更似一句赌气的话,就像川嫦母亲的那堆抱怨一样,实际很难执行。
不过,出家似乎的确是自古以来,离婚法诞生以前,女人婚姻不顺时唯一可以选择的逃脱路径,尽管大部分恐怕都只能是说说而已。
庞太太的“等”贯穿始终,每天等着自己的老公,从第一位病人一直等到最后一个病人。
“她这丈夫是需要一点看守的,尤其近来他特别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里叫。”表面上,她看守的是推拿的小诊所,私下里,看守的其实还是丈夫,防止他太得意忘形,有什么越轨的举动。可能看过、听过太多实例,庞太太懂得了看牢丈夫的重要性。
她也在等他抽空出来吃口充满爱意的汤圆,等着随时帮他应付局面,等着他下班回家。
第一个推拿患者高先生的姨太太,对丈夫服侍得极端殷勤。就连走时打招呼也是极尽周到,除了女佣、小孩和王太太,对于有点身份的,几乎人人带到。但因为是在座所有女人中最卑贱的一个,“女人们都不大睬她。”
本来不太明白张为什么要插入这样一个人物。后来发现,同为人妻,却也分三六九等。姨太太地位低微如同仆役,是那些等待的妻子里处境最差的一个了。奇怪的是,她自己却并不觉得悲哀,而是安于做“老法”的女人,维护着封建男权世界的婚姻体系,尽管她自己就是这种体系的牺牲品。
也许因为期待不高,反而少些痛苦。对比其他自诩正室却抱怨不断的太太们,她的存在形成了一种反差。而且她临走时打招呼,也带出了后面的人物“包太太奚太太”。
包太太“从来就没有好看过”,所以得不到男人的注目,只能主动做别的女人的陪衬,好让人也注意到她。奚太太则等着自己已经讨了“二太太”的老公回家,又怕他回来太早,自己脱发还没好,影响形象。
而年轻时长相端丽的童太太,命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几个女人之间的鄙视链是这样的:庞太太和阿芳看不起奚太太,但是庞太太对童太太倒还热情。包太太巴结童太太,奚太太对童太太却由友好转变为厌恶,王太太自觉不如所有的太太,……但是最为所有人鄙视的还是姨太太。但是没想到姨太太竟也有瞧不起的对象。(怎么感觉说的有点像绕口令……)
不过女人们本质上等的统统是男人的关注,也因此没有一个是开心的。就连女佣也很敷衍雇主家的孩子,“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的又去想她的心事了。”显然一直生活不顺,说不定也在想着自己的男人。
诊所里的人都在等待。就连那个如同“病态的猪油”的男童也在等着长大,等着讨老婆,等着“将来时局平定”请人吃喜酒。
然而,推拿还可以等着被叫到号,“时局平定”真的能平安等到吗?丈夫的身与心会回到自己这里吗?这些都是更是漫长的等待。
总之,这篇小说里的每一个“等”字都别具深意,没有“等”字的地方也有很多“等”的意思。再一想,张的小说里几乎都有这个意味深长的“等”。如果全部都能写出来,大概也是蔚为可观。
二、衣着与颜色密码张爱玲总爱和读者玩颜色密码的游戏。读她的小说,颜色几乎永远是绕不开的极为重要的一环。
在这篇《等》中,人物的穿着打扮,尤其是衣服的颜色,也存在暗中的联系。
与其他篇目不同,《等》里有大量的黑色。
只有三十多岁的“老法”姨太太穿的是“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面上”更是验证了她的保守。从脖颈到脚面的“黑”,可以说姨太太是文中最一黑到底的女人了。
张爱玲更是直接写她“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下贱”这个词真是触目惊心,加上“仰望”就更加强了语气。张爱玲很少用这么直白的词,可见对她的反感有多么强烈。
就连未婚的阿芳,都不屑于睬她。与其说是姨太太,不如说是奴婢一般,毫无家庭地位可言,也可见其出身卑微,因此更加勾起一干正室太太们的鄙夷。可是这样的人居然还有自己的鄙视阶层:小弄堂来的王太太和女佣。
无独有偶,童太太老练的“灰呢衬绒袍”大衫里面,也是“黑华丝葛薄棉对襟袄袴”,让人想起《鸿鸾禧》中的娄太太。她被“出名的好丈夫”娄嚣伯嫌弃道:“头发不要剪成鸭屁股式好不好?图省事不如把头发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袜子好不好?不要把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好不好?旗袍叉里不要露出一截黑华丝葛袴子好不好?”童太太也一样是被丈夫嫌弃的。
华丝葛是一种提花丝织品,质地细而薄,多被用做夹衣料,想必是穿在里面居多。而姨太太穿的“黑纱夹长衫”是外衣。这样的细节似乎是想表达,不管是表是里,两人在婚姻关系中,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卑微。就像奚太太说的那样,“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童太太也只能回应一句“现在坏真坏”。
童太太在抱怨的中间,突然陷入一种自怜的出神状态。“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窸窸窣窣,手触到的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老公已经不再爱自己。起早贪“黑”,在黯“黑”的房子里做了一辈子的家务,生活给她的回报却唯有风湿痛罢了。
在一片寂静中,童太太悲哀起来。结了婚后,她就一脚跨入了“一大块稳妥的悲哀”。讽刺之处在于,“稳妥”这个词惯常的用法,应该是用来形容幸福的。
“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的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眼里的眼泪,让她觉得“整个的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黑白方砖地”如同黑白棋格,时间的“小方格”也是格子,甚至就连阿芳身上的衣服也是“红黑小方格”,并且全都对应着推拿诊所的“白漆格子”隔断。女人如同受人操纵的棋子,被捆绑在条条框框的格子里,带上婚姻生活的枷锁,一辈子难以脱身。
四周一片都像“没有人烟”,最后心疼女人的,只有孤独的自己。童太太等来等去,也没有等来用心伺候的公婆的卫护,没有等来丈夫的感恩与忠诚。
当然并非所有女人都着“黑”。
女佣的打扮无从知晓,但自然也是暗淡的深色。
庞太太手里编结着“绒线衫”,身上穿着“紧缩的棕色绒线衫”,看上去要比那些穿“黑”的太太们好一点。她还可以监守着老公,不像那几个想管也管不了的太太们。可是她的“黑眼眶”“黑瘦的小脸”都说明她也有自己的心伤。
奚太太也和其他女人都不同。只有她穿着代表希望的绿色衣服,一件充呢的“淡绿短大衣”。她对将来与丈夫重逢的情形仍然抱有幻想。她觉得:“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讲……”只是这里的太太们“有多时不曾添制过衣服了”。希望也同衣服一样,只是旧有的,将来能否真的实现,就另当别论了。
奚太太和童太太,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前面陪衬的姨太太是三十多岁。她们分别代表了不同年龄层次的女人,过着人生不同阶段的生活,但不管有无希望,共同点都是在男权世界里活得很卑微。
女佣抱着的小孩软趴趴、病恹恹,没精神,就像一团瘫软的、“病态的猪油”,“碎花开裆袴与灰红条子毛线袜之间露出一段冻腻的小白腿。”凝固的 “猪油”、“冻腻的小白腿”都有一种冷的感觉,再加上女佣心不在焉哄娃的谎话,暗示孩子被照顾的不周到。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记得我娃很小的时候,大夏天我抱着他在小区门口,就有路过的陌生老太太责怪我没有给孩子穿袜子,尽管连医生都说过那样没问题。时至今日,老一辈人往往仍然那么关注孩子的保暖问题,认为多“捂”着点好,甚至有的人哪怕孩子热得满头大汗,脸色通红,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所以在那个年代,乡下来的女佣居然在大冷天让孩子露出一大截小白腿,可见有多么漫不经心,也难怪苍白的孩子呈现出“病态”。要知道,后面童太太的孙女可是被不停地盖斗篷、大衣,生怕她着凉的。就连走了,童太太也不忘用自己的大衣把小孙女“遮一遮”,防止“才睡醒要冻着的。”相比之下真是关怀备至。
但是孩子并不太相信女佣随口的承诺。“灰红”掺杂,显出孩子老成与天真兼具的复杂性情。“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话是从个五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富有经验似地,仿佛上过许多次的当”。“灰红”同时还指孩子健康欠佳,因为红色意味着生气、活力。孩子本该是最活跃的一群。
诊所里的另一个孩子,即童太太的孙女,自始至终都安全感十足地沉睡着。“大红绒线衫与绒线袴的袴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幼儿本来肚子就凸出,再把绒线衫塞进裤子里防风保暖,就更是鼓得高高的,再加上大红色的绒毛纽子,毛绒绒的如同火焰的苗头,可不就像个“红焰焰”小山?色彩鲜艳夺目,画面感十足。
被呵护备至的孩子幸福感很强。她的世界是纯粹的大红色,单纯而又充满活力,还没有长大成女人之后的种种烦恼。成年女子,尤其是中老年女子的世界则大不相同。
王太太坐着的“红木方凳”,记忆中弄堂口“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也对应着童太太家里“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潮抹布”擦过的世界。加上“旧红砖的衖堂房子”,都会使人想到:本该最有活力的色彩,在成人的世界却都变深了,变暗了,变旧了。除了童太太脑后的红宝石簪子上还能看到一点“红”,就只能在红脸,红了眼圈之类窘迫的情况下,才能在她们身上看到了。
灰同时出现在男童,年轻的阿芳和年老的童太太身上。不论年龄大小,他们都浸染了一种世俗气。就像童太太请人让座,想要被优待插队,都透露着一种世故与老到。
与“黑”并列的是“白”。如同童太太的“黑白方砖地”,庞太太吐漱口水用的“黑嘴”的“白洋磁扁痰盂”,黑与白在文中交织在了一起。
正像医院和白色密切相关,小诊所里也处处白色。文中的“白”色可以理解为疾病或者疗愈。
推拿诊所的里间也是在“白漆格子里面”。本来等在小诊所里的,就都是身体带病,心灵有伤的人。
最明显的一处是男童的“小白腿”。他旁边的女佣,自己可能没钱去做推拿,但也是“黄着脸”,气色不太好,又“斜着眼睛”“不端正”,有一种病态的扭曲。
天也总是“白”的。整个世界都是个大病房,人人都有“病”。这句还让我联想起《殷宝滟送花楼会》后面,《尾声》里所提到的,整个天空都如同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那么多年过去了,隐喻仍然是张的重要创作手法之一。
庞太太虽不是病人,但也呈现出一种病态,“黑瘦的小脸,她瘦得厉害,驼着背编结绒线衫”,穿在身上的绒线衫也是“紧缩的”。
她漱口用的茶竟然是高先生和姨太太喝剩下的。精明抠门的小商人却不舍得直接倒掉,又嫌脏,于是只拿来漱口,似乎意识不到用来漱口也一样的脏。牙签也是随手扔出窗外。“白”的世界里何以如此不讲究整洁卫生?恐怕“瘦得厉害”的庞太太也是“病”得不轻。
小说结尾处“白色的天,水阴阴地”,就像童太太的泪眼,以及湿抹布擦过的地,“白”的世界里包含了多少心酸的“黑”。老天爷也像含着泪,悲悯地看着天下可怜、可悲的妇人。我想这一定也是作家自己的内心视角。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童太太身上兼有文中所有几种主要颜色:红、绿、灰、黑。
她有着“薄薄的黑发”,脑后有“一点红”的“红宝簪子”作为头发的点缀,“菉豆大的翡翠耳坠”暗含着绿,也许是代表她几乎不可能的出家的宏愿,当然更可能的是对于子孙辈的寄望。
奚太太劝童太太去听牧师讲道,让后者想起,自己也曾求解于命运。金光寺的和尚劝她说:“快快不要这样。前世的冤孽,今世里你再同他过不去,来生你们原旧还要做夫妻,那时候你更苦了,那时候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一个钱也没有得给你!”其实和尚这样说也未必不是在做“善事”呢,反正总是不会出大错的。
因为那个年代女人就算离了婚,没了依附,日子大多也是不好过的。也许对于有类似情况的愿意给钱的女施主,和尚以及算命的人,都会说同样的话,就像现在一提到离婚,身边总会有人劝再忍忍一样,所以童太太才会说:“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个算命的。”
三、庞氏:诊所一家人庞先生“身穿青熟罗衫袴”,吃汤圆时一脚跨在椅子上,很有点江湖气。“青熟”反正是和“绿”“蓝”一路的颜色,象征着女人们的希望——男人。
古老的歌诀却还要加上西医的解释,治疗方法虽然中西合璧却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不管怎么说,可能还是能给到病人安慰剂(placebo)的作用。诊所墙上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还有一张中医执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贴着他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说明庞先生很可能早前先学了中医,因为经营需要又学了些西医的皮毛充门面。
庞松龄就是“胖松灵”,果然是个“老灵”的胖子,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也有人说“龄”暗示健康长寿,像是做医生的艺名。
文中的类似之处还有,带着奴仆般姨太太的高高在上的“高”先生;奚太太头发“稀少”,可能背地里也遭人“奚落”;而童太太长得像“像百子图里古中国的男孩”,且带来了一个女童,也许还暗含着她性格和言谈上的特点;……张爱玲恐怕真的跟曹雪芹学了不少东西。开头高先生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也是《红楼梦》里的招牌手法。
“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这话并不奇怪。从事与人打交道的职业,往往如此,比如理发师、记者、医生、行政、人事……不过仔细一瞅就会发现,张爱玲真是处处在给他打脸。
高先生像是一个有点社会地位的人。所以在为他推拿的时候,庞松龄就大谈特谈自己与达官显贵的交往,但他赞美当官的很谨慎,不谈别的,单捡无伤大雅的早睡和阅读的习惯来讲。话题安全、中立,又显得和朱先生熟识。而且做医生的,因为问诊的需要,可能更容易关注到病人的作息习惯和生活细节。
其实庞松龄一直在吹嘘那些自己接触到,却无法真正融入的圈层,借以抬高自己。但是见高先生一直不回应,他大概也终于觉得无趣了。“庞松龄不住手地推着,却把话头停了一停”,问阿芳下一个病人是谁。
得知是小弄堂里的王太太,他就不着急了。等高先生走后,他就出来洗个手,吸个烟,中间还吃了碗汤圆。
可是给王太太推拿时,两人的对话也有点鸡同鸭讲,对于前面庞先生的自信是一种讽刺。最后还亏庞太太来打岔救场。
接着是包太太进去,“一时大家都寂静无声”,只能听见“里间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说明医患之间也是无话可谈。然后是女佣领着男童进去,男童哭闹,庞医生连吓带哄,还得靠女佣帮忙。后来轮到花钱“拔号”的少爷,也还是一样地尬聊。
庞太太一出场,似乎就不是一般人。
在丈夫跟病人吹嘘朱公馆的车自己每天坐,无人敢拦的时候,她打断接口了一句:“招子亮嗳!”大概是点评那些势利警察。乍一看又是沪语,其实不然。虽然这句话有明显的沪语口音,出处却是道上的黑话。
“招子”指的是眼睛,可能源自古代的招牌、招贴、告白等,类比人脸上最突出的眼睛。“招子亮”就是叫你放聪明、放明白点,识相点、有点眼力见等等,既可以是善意的劝说,也可以是恶意的恐吓。
奇怪的是,她一个普通妇女,怎么会说江湖黑话呢?恐怕是因为丈夫行医,自己在小诊所里也呆得很有年头了,所以广泛接触到社会各个阶层,见多识广吧。
不仅那些警察眼睛亮,庞太太自己也是“招子亮”的人,“黑眼眶,大眼睛,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眼睛又黑又大又亮。目光如灯,洞若观火,而且很有眼力见,尤其是对于丈夫,配合得当,是他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高先生走后,庞太太对丈夫的默契照顾,与姨太太对高先生的卑贱伺候正好形成了一种对照。
庞松龄出来洗手,“脸盆架子就在门口”,显然出自庞太太的体贴安排。他“端起碗来吃汤团,先把嘴里的香烟交给庞太太。庞太太接过来呼着,庞松龄吃完了,香烟又还给他。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多年的默契使得一切行云流水,简直不浪费一分钟赚钱的时间。在伺候男人方面,庞太太一点也不比前面“手法娴熟非凡”的姨太太差到哪里去。
她适时催促着丈夫吃汤团,帮助维持外间候诊人员的秩序。她的耳朵如同听诊器,始终监听里间丈夫的每一句话,眼睛则充当探照灯,冷漠地扫视着诊所里的各色人等。
当听出来丈夫并不是真心想买电影票,她及时打岔,帮庞先生体面地结束了与某纨绔少爷的对话。在防控封条被撕下没多久的时候,她和自称救死扶伤的丈夫一样,对于战争死了多少人,已经显得态度麻木、无情,如同鲁迅笔下的看客。
可是她虽然能成天看守着丈夫,思想上却没什么沟通。“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只是工作生活上的好搭档而已。丈夫对她说的话恐怕还没有对病人说的多。又或者白天已经说得太多,下了班对于妻子已经无话可说了。“刨牙”可能暗示她也是很不开心的。
《桂花蒸阿小悲秋》里,就有一句关于阿小丈夫长相的描写:“他脸色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刨牙,像一只手似的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刨牙”使得嘴坠了下去,苦相似乎预示着内心的愁苦。
“她整天坐在诊所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刨牙。”庞太太对待病人有别,甚至还不如庞医生表面上的一视同仁。这一点从她后来对童太太的殷勤,以及对奚太太的无视都可以看得出来。
“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她的眼睛是美的,大而亮,又黑,然而对于不相*人是没有温暖可言的,这些太太们于她而言只是付钱的顾客。闲聊可以,绝不是真的关心。
作者还在结尾处借漱口的事,再次暗中提醒读者,注意庞太太的看人下菜。她只给高先生倒了茶,并且吐漱口水时完全无视旁边的奚太太。
高先生走的时候,庞太太招呼了一声,姨太太道别,她却没有搭理。见到童太太进来,她连忙“拍着她旁边的椅子”叫道:“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但在童太太要求插队却不想多付钱时,她借口自己也是刚来,不了解情况,和女儿一唱一和地婉拒了,也并不亲自得罪老顾客。
果然,等了很久之后,“童太太打听几点钟了,着急起来,还是多付了两百块钱,拔号先看”。说明一开始就知道这规矩,却不想花钱就想加塞。精打细算小市民的形象跃然纸上。庞太太显然见得人多了,能讲规矩的时候就讲规矩,该收钱的时候就收钱,绝不含糊。
阿芳也遗传了母亲的面容特点。“阿芳是个大个子,也有点刨牙,面如锅底,却生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但是阿芳的黑又跟母亲不同。庞太太的黑是普通的黑瘦,阿芳是锅底黑,黑得更加深厚。大概因为龅牙,嘴有些朝外突出,加上面皮又黑,不仅颜色,外形上也如“锅底”。
阿芳也一样的“招子亮”,而且眼中带笑,但是因为没有好衣裳和对象,“她总是杏眼含嗔的时候多。”连年轻人欢乐的天性,也被遮蔽了。“刨牙”“黑眼眶”“黑眼睛”可能暗示她和母亲一样,活得不太开心,一边冷眼看着婚后女人的悲惨命运,一边自己还天天愁嫁,憧憬着婚姻。
“逐日穿着件过于宽松的红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黑红灰三色混合。“过于宽松”显然是因为捡了上面的姐姐的旧衣裳。阿芳的性格也被框在这身打扮里,揉进了孩子气的“红”和中老年妇女的“黑”,还有老成消极的“灰”。张爱玲的这句话总结地太经典了:“再是能*大姑娘也闯不出这身衣服去。”
阿芳坐到奚太太身边,笑着问她:“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在后者脸红承认之后,“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胁下叮噹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被无情地戳穿之后,奚太太只好尴尬地承认,也不敢再装阔。阿芳竟然还十分“体己”地安慰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有种套出话来的得意。于是奚太太为了挽尊,又为丈夫辩解说,是上面下了命令,让男人们重新讨“二夫人”的。阿芳又问起她公婆的意见。她说公婆是不管的,“我也看开了,我是过了四十岁的人了——”不得不承认自己人老珠黄的失败。
奚太太为自己的年龄而在婚姻里感到自卑,所以才那么介意自己的脱发。她从心底里不愿承认丈夫已经移情别恋,或是人品有问题,而是纯粹出于无奈才被迫娶了小老婆。她心里始终是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否则也不会那么热衷于改进形象,治疗脱发了。
阿芳也顺着她的意思,说她现在“不打扮了”。苦于没有好衣服打扮自己的年轻女孩,尤其容易注意到这一点,从而将夫妻恩爱的秘诀单纯归结到外貌和衣着上。
笑容、姿态,无不体现着阿芳小小年纪就耳濡目染的世故。她和母亲一样两眼放精光,活得像个人精,也学会了像中年妇女一样八卦打探,甚至完全不顾对方的面子和感受。
庞氏一家门,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四、候诊的人们有人说《等》这篇文章里每个人物都势均力敌,没有主角。我倒不能完全苟同。因为整篇文章里着墨最多的还是奚太太和童太太,对王太太的描述不比庞太太少,而姨太太虽然只出现了一次,表现也比包太太更多,女佣倒是最次。但是除了奚太太和童太太的互相对照映衬之外,所有的人物又都有重叠映照的部分,是一个结构非常复杂精细的整体。
王太太在其中似乎是一个面目十分模糊的人物。就连她自己的记忆也是不清楚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也许我们窥探别人的生活时,都觉得如同水中月、镜中花般朦胧不清。“外面是白净的阴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终归与人隔了一层。
小弄堂出身的王太太,相比在座的那些贵太太、阔太太,并没有出人头地的老公,只是最平凡最普通的小市民,因此可能自觉矮人一等,甚至还不如从事服务行业的庞太太,在为人处世上也没有经过历练,显得局促,不够大气。
当庞太太明褒暗贬她的粗呢大衣时,“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小弄堂里来的她,到底谦和。没钱,也不攀比。年纪也大了,相比童太太的愤怒,奚太太的怨念,更加心平气和一些。因此“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
同王太太年龄相仿的童太太,却早已经失去了那点孩子气,像是用灰色大衣罩住一个孤寂的黑色灵魂。奚太太的心态看上去也不如她。
而且王太太虽然谦和,却不会去刻意讨好别人,和后面的包太太也是一个对照。
包太太是没有任何特权资本的人,既无逝去的美貌,也没有权贵老公可以倚仗,于是甘当配角,“同情”着别的女人。其实那些女人都是表面上比她优越。也许从倾听她们的烦恼中,包太太也能得着一种心理平衡吧。
奚太太可能也有一点类似的心理。她和童太太各聊各的,互不关心,最终话不投机,开始不耐烦。当童太太像祥林嫂一样大倒苦水的时候,奚太太也许反倒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相对年轻,还不至于那样“老糊涂”,因此仿佛也就没那么惨了。可能她也从别人的不幸中感到了一点平衡。
但是,小弄堂里来的王太太也未必没有心病。
自信和任何人都能谈得来的庞先生,同她谈话后便觉索然无味,停止了闲聊,不再“为难”她。“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笑变得“小”了,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开心;“和平”变得阴暗了,并非真正的和平。她也有心上的病。毕竟结尾处还写着一句:“对街一排旧红砖的衖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阳台的衣裳。”“衖堂”也是弄堂、小巷的意思。即使阴天,也还要洗洗晒晒,无论哪里,都有婚姻的琐碎与疲惫。
“略带乡气”暗示童太太穷人女儿嫁豪门,地位自然更低,而且也比较会过日子。不过她年轻时也曾“端丽”过,一定也曾因此而要强过。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份该有的特别优待”。正直为人不是更该按序排队吗?为什么反而总是要求特殊对待?这里的讽刺和反差感很明显。有钱的童太太到哪都被人捧惯了,晚到都那么有底气,认为人家应该主动让着她。
进来之后,虽然沙发上已经坐满,“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他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安顿下了。”这样的客气其实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客气。觉得让位是天经地义的,说话的人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只是出于习惯性的虚伪的礼貌,才说了一声“对不起”。
但她也逃不过一般女人的悲剧命运,在夫家保姆一样伺候着一大家子,老了也还要带孙辈,丈夫只惦念着小老婆,觉得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现在已经年老,只能全凭红红绿绿的珠宝与金牙,以及谈话中“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来撑场面了。童太太现在靠的是用钱说话。但钱也来自于夫家,她在家里其实毫无地位可言。
童太太的世界如同厨房地面,是黑白相间的格子,病态而黑暗。“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这段赶夜路的感受,也正是她内心的写照。
离不开丈夫,无法独立,却也挂在嘴上说是因为三个女儿,族长年轻不好说话,所以离婚才离不了。即使现在,老辈女性中也不乏这样一边抱怨,一边继续任劳任怨深陷于家务中的角色。谈起当初的妥协、凑合,无非都是因为孩子,因为别人的劝,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
奚太太居然也夸奖着她搭讪:“童太太你是女丈夫。”她自己肯定是想都没想过离婚这一茬的,也不可能有童太太的那一点哪怕是表面上的“骨气”。
她劝童太太去耶稣堂听牧师讲道,后者却提到算命先生的话,说起苏州金光寺的和尚,又是各说各的。终于奚太太正面请教防脱发的良方,也被童太太不耐烦地敷衍了,似乎很不高兴自己的诉苦被打断,如此自我,成功地引发了奚太太的反感。
而且本来奚太太也是对她的话不感兴趣才故意岔开话题的。两个人都只是装作互相关心的样子而已,完全就是这种萍水相逢的场景下,一些人热聊的真实写照。
童太太走时,“把睡熟的小孙女儿抱了起来,身上盖的短大衣还了奚太太,又道谢,并不觉得对方的冷淡。”看来她是自说自话惯了的人。如果童太太对外部的世界很敏感,就不会注意不到别人的冷淡了。而一旦注意到别人的冷淡,也就不会这样自顾自地说话了。也就是说,她可能一直很少关注别人的感受,又或许因为年轻时曾是美女,婚后丈夫也曾怕她如同“血滴子”,因此比起其他女人更自信和大大咧咧一点。她因为生活富足而产生的优越感也从进门时就体现出来了。
她也是曾经被爱过的,幸福过的人,但是等到年老色衰之后,丈夫就“不怕了”。现在,她只好将自己的爱和生活里仅剩的盼头转移到了子女孙辈身上,所以她身上还会有那么一点点红,一点点绿的存在。
小说由庞太太评论王太太的大衣,引到奚太太的“充呢大衣”上。“充呢”不知道是什么料子,但想必不是什么名贵的好衣料。因为阿芳也穿着一件旧的不合身的“充呢袍子”。
“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制过衣服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一句张式冷幽默,人情刻画入木三分。女人闲聊就是这样,附和居多才能一团和气。可是奚太太却附和地最坚定,显得最要面子。她说:“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并用一只手握住网袋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仿佛真的有一大包钱在手里。
奚太太的炫富令人发笑。后来被阿芳奚落,于是在座的人都得知,她明明收不到老公的钱还充阔,更是令自己成了众人心中的笑话。
难怪她只是剪了头发而没有烫,恐怕不只是因为脱发的缘故,更是因为没钱不舍得做头发,就像不舍得花钱拔号一样,或者无人可悦,对于打扮失去了兴致。
她的处境就像她手里紧紧抓住的“蓝白网袋”,虽然网眼大得手指头都能伸出去,根本留不住男人的心,但好歹还能兜住她空瘪的希望。原本用来装阔的皮包,在被阿芳揭穿老底之后,便被忘我讲述怨苦的奚太太挤出“水分”,缩成了一小把:“网袋抓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
后面的细节也揭示了奚太太的真实经济状况。在前面连续被插入两个拔号的人之后,“奚太太立在门口看了一看,无聊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还是没钱或舍不得花钱加塞,尽管确实“等”得已经有些着急了。
小诊所里就诊的顺序也很有意思。
地位最高的高先生是第一个被提供服务的,没准是出于优待,而且还被恭敬地倒了茶水。另外,其他病人好像都是先交钱给阿芳的。而高先生进去前好像并没有被收钱,像是被大开绿灯,但也绝不是想拖欠或白嫖。出来时,姨太太帮他“放一搭子在桌上”,出手还是相当阔绰的。
男童虽小,却也紧接在王太太后面。开头并没有写是男孩,直到被推拿时,读者从女仆和庞先生的对话里才得知他的性别。“先生喜欢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请先生吃喜酒!”这么小的男孩已经开始占尽未来的性别优势了。
有时候,小孩子和“老小孩”一样,难以分清男女。性别的差异,在人生这两个阶段往往比较容易混淆,甚至显得不那么重要。所以不仅童太太自己长得像“矮脚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图里古中国的男孩”,而且临走时她提到孙女,用的也是不分男女的“小囝”,而不是囡囡这种更加明确的词语。
少爷更是多晚来都没关系,一来就拿钱加塞到前面。
再来看女人这边。
太太们大致是公平地按照先来后到,但童太太却也可以靠拔号优先。
奚太太成了诊所里候诊的最后一个人,似乎是里面最悲惨的一个太太。就连本身地位已经很低的庞太太,竟然也瞧不起丈夫出轨的她。关键这个奚太太既赔了老公,也没有钱或者任何人可以仰仗,不像童太太好歹还有钱和子女甚至孙辈们撑腰。
五、结尾和总结有人说,《等》反映了张爱玲当时当地的复杂心情,反映了战时上海一隅的众生态。1957年张爱玲自译的英文版《等》,直接把里面的“朱先生”换成了“周先生”,暗指周佛海。奚太太所言“重庆夫人”的梗也间接指向了老蒋。“小弄堂的和平”则是说上海战时讯息封闭。英文版改动最大的地方则是删掉了一些人物和情节,凸显了姨太太、奚太太、童太太和阿芳。但还是中文版容纳的议题更广泛些,不仅限于婚姻制度。(高全之《战时上海张爱玲:分辨《等》的荆刺与梁木》)
的确,姨太太虽然地位低,却正得宠;正房太太们或是已经失宠,或是正担心失宠,都不能陪伴丈夫左右;期待得宠的年轻女孩也是乏人问津,也是有趣的对比。
小说《等》中的每一个成年女性都是不幸的、可怜又可悲的。她们鄙视着姨太太,可是自己又比姨太太高贵到哪里去呢?旧式的婚姻关系中,被冠以夫姓的女人们,通常都是极度弱势的一方。
可是不管时代怎么变,人性不变。现在不也一样有许多在等、在忍的女人,甚至男人吗?
关于庞太太漱口时无视奚太太的那一节,有两个疑问。
首先,为什么要写庞太太漱口?不知道各位看官是否还记得《鸿鸾禧》中娄太太的一个细节:“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婆婆了……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大声漱口,呱呱漱着,把水在喉咙里汩汩盘来盘去,呸地吐了出来,娄太太每逢生气要哭的时候,就逃避到粗豪里去,一下子把什么都甩开了。”
庞太太和庞先生日常是不交流的。少爷问庞先生要几张票,庞先生也避而不谈,并不打算带着太太去看电影。她也只能和娄太太一样,把满腔的委屈与抱怨靠漱口吐出去。
其次,这里为什么又紧接着写,奚太太在“墙上的金边大镜里又看见庞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脸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摆一摆一摆。”
这个像镶了“金边”的“小嘴”也对应着前面奚太太自己的嘴。“小嘴突出来像鸟喙,有许多意见在那里含苞欲放,想想又觉得没得说头,断定了童太太是个老糊涂。”看到庞太太漱口的样子后又加强了一下:“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鸟,微向一边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赞成地看起报来了。”
鸟嘴和小嘴的意象都让我无端想起一个词:无从置喙。不仅奚太太对童太太的生活插不了嘴,而且和不缺钱的庞太太一样,对于自己的老公也有一肚子只能放在心里的意见。这一点跟《鸿鸾禧》中的娄太太也很相像。
庞太太、奚太太、童太太、娄太太、王太太,似乎都存在着隐秘的共通之处。
漱口和鸟嘴前后的情节,同时也藏有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主题,使我再次想起《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结尾最后一句话:“天下就有这么些人会作脏!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围内。”
结尾倒数第二段是一段关于景物的描写。
“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对街一排旧红砖的衖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阳台的衣裳。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阳台外面,沿着阑干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黄翠”不难理解。初秋,梧桐叶子由绿转黄,半黄半绿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但不是阳光照耀的大晴天,“透明”不知从何而来,却使人联想到童太太的那对翡翠耳坠。乌云盖雪的猫,只有上面是黑色的,连上尾巴可不就像条蛇?画面感实在太强烈了。
在整个世界“白色”的特大号病房里,“玻璃窗外”看似触手可及的“黄翠透明”其实只是昙花一现的希望,很快就会枯黄,并随着秋风落下。
现实是,她们就像那只“乌云盖雪”的猫,就像带着原罪的蛇,专注于爱人和家人,心无旁骛地在人生又狭又黑的“石子路”上摸黑向前,经历无尽的煎熬与等待,然而生命就这样慢慢消耗掉了……
一只猫自顾自地走过去了,无暇关注别的东西。它就像时间,静悄悄地溜走了。生命短暂,只向终点流逝。本质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别人的事终究和自己隔了一层,而岁月的流逝也不会因为伤心烦恼而停留一刻……
你也完全可以跳脱出女性主义的围栏,把这种“等”投射到更宽广的维度去看。把结尾看作人生的失控与无奈也没什么问题。这就是伟大作家之所以令人拜服的地方。他们只负责写,不负责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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