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道与诗同,妙处无斧凿痕,而字字皆有来历。“无痕”者,灵光所现也;“来历”者,渐修所养也。
余作山水,多写老树幽静蓊郁,重墨色,略施赫石,以浅绛写自然之意。曾作小诗云:偶写深山远,白云太古家。青藤缠隐木,老墨写幽花。翠蔼侵园绿,清泉洗心佳。谁人知我意?怀古咏芳华。
楷书笔法丰富,魏晋已臻完备。初学者常从楷书入手,可学其法,得工稳飘逸之法,若赵子昂、文衡山皆一代大家,多可法也。然学楷者唯学晋唐之法入而不通秦汉之篆隶,易堕俗道。历代学魏晋后楷书有成者,多参以古法而得大成,颜鲁公、傅青主、八大、吴缶翁尤重楷之篆籀气亦复此意也。楷无古意,虽工无益。故余主张学魏晋楷法,得其笔法之要,元明之下可观也;更应知考镜源流,上溯秦汉篆隶而知楷法母体之变。若得其源,可不涉唐以下名家樊篱。解人当知吾意所求,懒与时人论也。
西泠印社历时百年至今不衰。社中有“印传东汉今犹昔,社结西泠久且长”联语,吴昌硕推为首任社长,印人无不信服。余忝列为印社中人,过西子湖畔,社中“鸿雪径”依山垒壁,雅静宜人,印象尤深。“鸿雪”者何?东坡《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径名应得于此。行于此路,每得忆东坡其人其诗。径边有刻石,李叔同出家后曾印藏于此,得“藏印”一景。雪泥鸿爪,古今相印,而文人每见独立性情,忆西泠诸景,常生此叹也。
余喜作山水,以为山水尤可寄情,每于皴擦点染中心会自然。曾读南朝刘彦和论“物色”语:“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最合吾意。山水清音,笔下写得,可畅神养心也。
中国艺术历来传承“狂”与“逸”两大文化传统。孔子所云“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实亦“狂”“逸”之别也。孟子倡“不召之臣”,事见《公孙丑》篇,为历代狂士所征。唐人李太白、张长史、韩昌黎,宋人东坡、陈亮皆一代狂士;“逸”者莫如庄子,其“吾将曳尾于途中”语为文人津津乐道。东晋抱朴子、南朝陶弘景、唐之王右丞、孟浩然,元之倪云林,皆逸者也。“狂”“逸”之人多以艺存世,狂者如徐文长,满目烟云,笔下无碍;逸者如渐江,幽寂从容,下笔即古。“狂”而能“逸”,尤见真趣,米南宫人皆视其“狂”,实“真逸”也。今人文心多失,少此风骨。时有见貌似“颠狂”者亦多俗肠,良可叹也。文人风骨乃艺之真魂,或“狂”或“逸”,皆不可失。
米南宫书于北宋诸家中笔法最为丰富,其大字最见逸致者,私以为非《吴江舟中诗》莫属。此帖意在羲献之间,天然飘忽,如有仙气。帖中“破笔”处尤多,如“艘”“十”“纤”“车”等,以健毫疾笔运之,风神无边,与碑法金石气通,余极佩服。王觉斯观后叹云“予为焚香寝卧其下”,吾亦愿之!
艺术“经典”多样,宜多赏,然非皆要学也。取其合意者而师之,与心相印,得其精神。历代所传经典遗迹,非皆合“我”之意,如喜颜鲁公者未必喜赵子昂,喜徐文长者未必喜宋画,喜汉印者未必喜元朱文。学艺者当辨清源流,择要“活”取,进而“化”之,是为得“经典”滋养也。
一人有一人之境。顾长康画谢幼舆于岩中,即是此意。谢氏曾语明帝云:“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顾画谢鲲如此经营,人问其故,曰:“此子宜置丘壑中。”《世说新语》曾载其事。艺之情境,何其要哉?!谢鲲高士,临帝而言好丘壑,不染俗尘,余甚佩之,亦愿长置丘壑间,得山水之乐。何以得之?以一图写玄牝之灵也。
印章与书画融合,相映生辉,亦可增作品审美内涵。吴缶翁、齐白石最善书画钤印,因其书画印章融通,故大小、朱白、位置皆宜。余喜山水墨色上钤朱文,以朱磦破墨色之黑,顿可焕彩。圆方、长扁、疏密相间,调整书画章法,可补书画之不足处。
曾读古人有“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语,此当为书画通变之本。情茂气真,骨力清峻,擬古亦能出新,写景时见生机,每每可得圆通变化也。
余喜明人沈石田闲雅高致。有别业曰“有竹居”,耕读其间。佳时胜日,必具酒殽,从容谈笑,出其蓄物,相与抚玩,品题为乐。石田六十更号“白石翁”,何也?曾读黄应龙《白石翁画梅花主人图记》,称有道士携石田拟云林画竹索黄氏题诗,黄氏诗云:“千亩何尝贮在胸,出尘标格有仙风。疏髯短鬓俱成雪,消得人称白石翁。”石田见而署诗后曰“自此称白石翁矣”。人皆知石田有“白石翁”名,画史亦未记载,实缘此也。
沈石田画平正朴秀,最宜入门。其少时作小景即脱去凡俗,直师古人。四十后拓而展大,粗线大叶,水墨淋漓,意到处不计工拙,任心挥之。所写《东庄图》,写姑苏实景,水田小筑,秀树小桥,时见生机而无甜俗之态。偶用焦墨,老气郁勃而生清妍。吾乡多水田,无高丘古木,以石田法师之,对景兴怀,或可得其“水性”也。
济宽教授读画以“文”会之,不惟笔墨技艺,而以赏文之心观画之要,每得关捩。余曾作一组山水展于北大图书馆,先生评云:“于人之所谓平常处,下十分功夫,着十分气力;于人之所谓关节处,轻叩之,淡写之,似不曾经意。如此则画中隐然有声;浓墨处,林涛咆哮,江风呼号,黑云压城城欲摧;留白处,野老素心,依然故我,一片冰心在玉壶。”先生以“知白守黑”之理评画,平中见不平处,虽不能达极之,然一心向往之。画有文心,思接千载,可为知者言,万古不灭也。
济宽教授曾与余论六朝砖文,以为点画稚拙本不宜临学,其天然之趣,潜藏形外,非有灵犀慧目不可赏玩。余以为不唯六朝,汉器铭刻、竹木简牍等皆多民间刻手,吾侪若引其故车,售其原浆,化璞之表,见玉之质,岂不乐哉?!然得此古意者少矣。名帖之雅,俗手下笔,面目可憎;无名之碑,能化俗为奇,全在慧心意造,非俗手可论也。
画为诗中意,诗即画里禅。清湘道人深谙此理,每以诗画相融,禅意森然。曾以“四时”论景,景随时变,若“每同沙草发,长共水云连”写春,“树下地常荫,水边风最凉”写夏,“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写秋,“路渺笔先到,池寒墨更圆”写冬。清湘以诗写画,求神形契合,取思静虑,涅槃妙心,故得定慧均等之妙也。
人为“物”蔽,则与“尘”交。清湘论画专设“远尘”篇,重“画”为“人”之所有,清其心而得其形,聚其学而得其神。“远尘”之法贵乎“思”,“思”而得精微之域,远于尘俗所现也。
清湘论书画有“本之天而全之人”语,斯为的论。“天”,艺之根;“人”,艺之培;“天”“人”之合,艺之养成也。
艺术创作应如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语,平实无华,自然随兴,不为外物所动,下笔即见万壑也。
(作者为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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