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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惠元
2000年4月5日,当今何在更新完《悟空传》的最后一章时,他一定不会想到,这个全新的西游故事将被迅速经典化,并撬动中国文学版图——“畅销十年不朽经典,影响千万人青春”,这是2011年《悟空传·完美纪念版》封面上的醒目标语。十年间,《悟空传》共有8个纸质版本,加印147次,销量达200余万,如此强势的数字让人不禁疑惑:《悟空传》之“千万级”影响力因何而来?
答案在问题中:青春。
对许多读者来说,《悟空传》不单单是一部小说,九州写手萧如瑟称它“让每一个平凡而温和的人燃起撕裂命运的勇气,也为每一段青春留下烙入骨血的印记”,奇幻作家goodnight小青更将此书视作“一代人的青春回忆”与“网络生命的开幕曲”。当“青春”遭遇“西游”,当“网络生命”遭遇“古典名著”,这新世纪隘口处的狭路相逢,便是《悟空传》横空出世的大背景。我们必须追问的是,与《西游记》相比,《悟空传》究竟改写了什么?以它为代表的网络西游故事为什么会引起青春的共鸣?那个“古典四大名著”意义上的“经典”与网络时代的“经典”是同一种评判标准吗?如果不是,那么在这不同的价值体系背后,又呈现了何种“时代精神”的更迭?
一、 西游“同人”:从“大话西游派”到“玄幻西游派”
2000年,今何在开始在新浪社区“金庸客栈”[1]发表连载小说《悟空传》,共二十章。这部小说一经发表即引发网友热捧,并获奖无数:在“榕树下”举办的第二届网络原创文学奖中,《悟空传》获得最佳小说奖和最佳人气小说奖;在“起点网”第一届网络文学天地人三榜的评选中,《悟空传》名列天榜;后来,《悟空传》又入选了《新京报》评出的“网络文学十年十本书”并名列第一,评委称其“缔造了国人对网络文学的‘第一印象’,也许正因为这‘第一印象’还不错,越来越多的网络小说开始流行开来”[2]。作为“网络第一书”,《悟空传》无疑具有划时代意义。
《悟空传》何以横空出世?追溯其精神源头,则不得不提周星驰的喜剧电影《大话西游》。1996年,《大话西游》结束了大陆影院的惨淡经营,将拷贝转到北京电影学院,意外遭遇了师生的满堂喝彩。随后的五六年间,“大话风”以北京高校BBS论坛为阵地席卷开来,诸如《大话西游之中国电信版》《〈黄金时代〉宝黛相会》《大话三顾茅庐》等“大话系列”随处可见。事实上,任何语体(文化符号)的爆炸式传播都有赖于社会语境的变革,而《大话西游》风靡大陆正是三种媒介话语变革相互耦合的结果:其一是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于1996年1月1日正式开播,依托于“权力的媒介”(央视),电影成为了“媒介的权力”的延伸,《大话西游》登陆央视电影频道1997春节档,也就意味着官方与民间意识形态表述的共谋,影片本身即具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功能;其二是电影介质的转型,即从录像带变革为VCD,更轻便也更易复制,VCD的数码刻制技术直接把电影观众从公共空间(如电影院、录像厅)转移至私人空间(如家庭VCD机、个人电脑),这次空前的技术民主实践助推了《大话西游》在校园内的广泛传播[3];其三是互联网的普及,校园论坛成为民主议事的新公共场域,《大话西游》的网络引爆点恰是“水木清华BBS”(bbs.tsinghua.edu.cn),波澜壮阔的“贴台词运动”[4]使这批高校青年在《大话西游》中发现并重新编译了一套全新的语言,那就是“大话”。作为最初的网络流行语,“大话”(包括“乱弹”、“水煮”)近于一种幽默搞笑的“戏说”,它用戏谑对抗严肃,用能指混淆所指,并且具有代际的区隔性,因而成为“网络一代”登上历史舞台进行自我表达的重要媒介。正是这三种媒介层面的民主话语实践,使得电影《大话西游》深深刻入了网络一代的“情感结构”之中。
再回到文本内部,综合周星驰电影的一贯风格,有人将“大话”定义为“解构一切,除了爱情”[5]。作为“准网络时代”的重要文本,《大话西游》解构了一切关于崇高的表述,这尤其表现为孙悟空形象的降落,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活得“像一条狗”的山贼。可到了结尾,孙悟空竟然恢复了本相,他穿着盔甲踩着七彩祥云,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高潮戏,那一刻,“爱情”被陡然拔升至理想主义的高度,被重建为某种“崇高”。“解构一切,除了爱情”,这一定义切中肯綮地描述出《大话西游》所内蕴的“时代精神”:一面是自王朔以降的“躲避崇高”[6](或曰虚无主义),另一面却是对美好爱情的诗意向往(或曰理想主义)。当然,极度的理想主义者很容易转化为极度的虚无主义者,因为他们的理想总是太美太脆弱,一旦遭遇现实的冲击,便碎了一地,随即陷入冷漠、自私、玩世不恭的信仰真空状态。如果说,当下中国青春文化的症结之一正是“小时代的犬儒主义”[7],那么这种犬儒主义在十余年前的《大话西游》中,恐怕还没那么决绝。至少,他们还信仰爱情。
到了《悟空传》,除了愤世谐谑之外,那种关乎爱情的理想主义信念依然倔强地延续着。论格局,《悟空传》甚至比《大话西游》更趋宏大,作者在重写“大闹天宫”段落时,曾引用德国古典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的《面包与美酒》,旨在重建悲壮而崇高的史诗气质:
待至英雄们在铁铸的摇篮中长成,
勇敢的心像从前一样,
去造访万能的神祇。
而在这之前,我却常感到,
与其孤身跋涉,不如安然沉睡。
一边“躲避崇高”,一边“造访神祇”,《悟空传》继承了《大话西游》的“精神分裂症”——在渎神与敬神之间,在“小时代”与“大人物”之间,文本自身构成了一种张力。其实,荷尔德林的诗并没有写完,今何在隐去的后四句诗或许更能说明问题:
何苦如此等待,沉默无言,茫然失措。
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
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他走遍大地。
“贫困时代的诗人”,驯顺的孙悟空,还有作者今何在,他们其实是三位一体的。事实上,《悟空传》写成于今何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在这个有趣的人生结点上,今何在创造了一组西天取经的人物群像,他们恰好也是世纪之交中国青年的社会镜像:“大智若愚坚持理想的唐僧,深深掩藏感情与痛苦的猪八戒,迷失自我狂躁不安的沙僧,还有那只时狂时悲的精神分裂的猴子。”[8]今何在以自叙传抒情的方式替那一代青年人苦苦追问:如何才能在“小时代”做个“大人物”?正是对“大”的追问,使得《悟空传》突破了《大话西游》的既有框架,周星驰舍不得解构的那份爱情,被今何在化归于“理想”之下。2011年的再版序言中,今何在将“理想”视作整部小说的主题词:“西游就是一个很悲壮的故事,是一个关于一群人在路上想寻找当年失去的理想的故事,而不是我们一些改编作品里面表现的那样,就是打打妖怪说说笑话那样一个平庸的故事。”[9]以“理想”为名义,《悟空传》的核心焦虑不再是“一份真挚的爱情”,而是关乎存在,关于人为什么活着。从赞美爱情到伤悼理想,《悟空传》把《大话西游》的“心理年龄”陡增了几岁,而这个微妙的年龄差,恰是大学生从走进校园到走向社会的几年之间。只有当他们走出象牙塔之后,“理想”才真正成了一个“问题”,成了永远在消逝中并且永远被回溯性建构的“创伤性内核”,因而“理想”也就能真正有效地生产阅读快感。
从《大话西游》到《悟空传》,其油滑、戏谑、桀骜不驯的腔调收获了一大批追随者,也开启了网络西游故事的一个重要脉络,即“大话西游派”,主要包括《唐僧传》(明白人,2001)、《沙僧日记》(林长治,2002)、《唐僧情史》(慕容雪村,2003)等。这些作品延续了周星驰“解构一切,除了爱情”的“大话”风格,即便主角换成了唐僧、八戒、沙僧,他们的人生观也是一样的,他们不想成佛,只想做个俗人,尝遍人世间的爱恨嗔痴。
同时,从文本生产方式的角度来看,“大话西游派”还具有“同人”创作特征[10]。何谓“同人”?“同人”一词来自日语的どうじん/doujin,这个词在日文中有两种含义,一是“同一个人、该人”,二是“志同道合的人、同好”。真正使“同人”成为关键词的正是日本ACG(AnimationComic Game/动漫游戏)文化,其“同人”取第二个意思,即业余动漫游戏爱好者所进行的非商业的自主创作,其本质上是二度创作,是同好者在原作或原型的基础上进行的再创作活动。换言之,同人创作往往需要遵从原作的基本设定,其人物性格、主要情节等都和原作基本相符。然而,同人创作的真正乐趣并不在复述,而是可参与的改写。如果“同人文”是戴着镣铐跳舞,那么重要的不是“镣铐”,而是“跳舞”。为了进一步说明这种粉丝生产力,我们必须引入西方文学的“粉丝小说”(fan-fiction)概念,它或可看作某种“同人”的对应物。费斯克指出,粉都(fandom)的文化经济拥有符号生产力、声明生产力和文本生产力三个特征。其中,文本生产力(textual productivity)这一概念有效表明了粉丝文本的衍生能力,它将以“延异”的方式织出一个流动的文本网络。对此,西方世界的典型案例莫过于《星际迷航》。1966年,电视连续剧《星际迷航》首次在美国播映。这部播放时间长达39年的系列剧培养了几代忠实的“航迷”。“他们撰写了完整的小说来填补原版叙事中的语意空白,并利用一个广泛的发行网络在粉丝中传播这些小说和其他作品。”针对粉丝经济这种强大的文本生产力,费斯克得出结论:“粉丝文本必须是‘生产者式’(producerly)的,因为它们必须是开放的,包含空白、迟疑不决和矛盾,使粉丝生产力得以成型。在这些文本被粉丝重新创作和激活之前,它们都是欠缺的,不足以发挥其传播意义和快感的文化功能,粉丝们正是通过这种重新创作的活动生产出自己的大众文化资本的。”[11]
网络西游同人的文本生产力从2005年起开始陡增,其重要原因是“玄幻”[12]类型在网络文学版图中的兴起。事实上,“玄幻”引发了Fantasy(幻想小说)一词的中国化,广义的“玄幻”既包括玄幻修真,中国传统的奇幻仙侠,也包括西方的奇幻魔法。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支脉之上,西游同人逐渐呈现出“玄幻”特征,生产出一批玄幻西游小说,形成了与“大话西游派”相反相承的“玄幻西游派”,这一脉络主要包括:《朱雀记》(猫腻,2006)、《重生成妖》(蛇吞鲸,2008)、《重生西游》(宅猪,2008)、《黑风老妖》(和气生财,2008)[13]等。如果说,“大话西游派”是在古典名著《西游记》的语意空白中发现了“爱情”,那么,“玄幻西游派”则有意强化了西游故事的“战斗”主题及其英雄主义情结。以战斗与英雄主义为快感模式,“玄幻西游派”甚至走出了文学场域,发展出更加丰富的产业链。以“网易西游三部曲”(《大话西游》《梦幻西游》《创世西游》)及腾讯《斗战神》[14]为代表的网络游戏,使我们在面对“英雄”时,开始用“养成”这个动词,而非从前惯用的“成长”。因为当“打怪升级”成了全新的“时代精神”,通往“大人物”的道路也就变成了可量化的指标,以战斗次数、怪物等级、经验值为基本参数的养成体系,使“英雄”变成了一种可复制再生产的“热血”产品。
从“大话西游派”到“玄幻西游派”,《悟空传》开启了网络西游同人的两条丰富光谱。从亦庄亦谐的风格上说,《悟空传》是“大话西游派”的开山之作;但从英雄主义的角度上讲,《悟空传》的战斗精神又与“玄幻西游派”相合。基于这种复杂性,我们必须回到《悟空传》的文本内部,对其主题进行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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