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联想之事,关于丹阳教案的旧闻也被炒得非常火热。有人认为,不宜以血统论观点去翻祖宗旧案并进而责备其子孙。这种观点看似有理,但在现实中肯定是行不通的,假设我们真不去追究某大善人的恶行,但对于在丹阳教案中“为国为民”的两位侠官——查文清和王仁堪,我们能不表彰吗?而这就必然涉及到某些善人的恶行。
金庸祖父查文清
实际上,由于清朝距离现在太近,关于丹阳教案真相的记载比比皆是,纵使某些人已身登福布斯排行榜,但想掩盖真相也是根本掩盖不住的。
一比如在一本由国学大师章炳麟先生题写书名的《查公沧珊哀挽录》中就有时人张素记载丹阳教案的文章。“沧珊”是金庸祖父查文清的字。他于清光绪丙戌(1886)年考中进士,光绪十六年(1890)调任江苏丹阳知县。到任后仅数月,丹阳便爆发了震惊中外的“辛卯教案”,查文清也因此被当时的江苏督抚刘坤一“甄别参革”,而并非金庸在《<连城诀>后记》中所云的“辞官”回乡。《查公沧珊哀挽录》47—48 页刊载了张素撰写的《辛卯教案始末纪》:
辛卯教案始末纪
辛卯夏四月有二十五日,丹阳天主教堂毁于火。洶洶将起大狱,而治其狱者则吾查邑侯沧珊也。侯名文清,字沧珊,浙之海宁人。丙戌进士,以即用分发江苏,补丹阳仅数月。
先是邑有无赖子,窃登城东垣,窥教堂作为见隙地所植桑林中,置毙孩尸体无数,心大怪之。时民间方盛倡攘夷之说,又相传异教入中土,好戕贼人,或刳目抉肝,以供合药之用。因即走告市民,市民立譁譟,不期而集者千万人,蜂拥至教堂。堂中教士力拒之,初颇以怒色恶声相向。方争持间,忽有人踰后垣入,锄桑下浮土,得毙孩尸体,举之以示众。众益譁,群呼曰:“火之,火之!”及火发而教堂毁矣。当火未发时,查邑侯已得警报,率文武官坌息驰至,以奇计出教堂中教士于险。
会日且晡,市民亦各散去,无从诘主名。翌日而太守闽侯王可庄仁堪自郡来,侯迎白其故,导至天主教堂,按视所谓毙孩尸体者,则纵横交错于地,或矐其目,或断其四肢,至惨酷无人理。各相对流涕,守曰:“此其罪岂专在市民耶!”嗟叹者久之。因与侯约,力为民请命,不济则以官殉。合词陈大府。大府方媚外,既笃老,倦于交涉,又惑教士先入之言,斥侯纵市民仇教。严札日夕至,罗织邑中富室子弟及士族之好为议论者数十人,令侯悉捕置于狱。侯唶曰:“此皆良民,不可枉。吾当视力所及以去就争之。且彼教中莠民,特欲藉此为多索赔款地耳。”于是闭诸胥吏署中,禁消息漏洩,致为彼教挟持,而密与王守商,间道赴省垣,进谒大府,力白诸生冤,侃侃言教案始末。谓赔款可许,藉案以罗织市民则万万不可许。大府难之,以侯为戇然,亦无如侯何。
案因逡巡不决,会大府幕僚有与侯雅故者,讽令作书遣侯,怵以利害,俾得稍稍诛戮一二首事以谢外人。侯笑谢之,心念先与王长官有成约矣,且当日市民甚众,吾又安所而得发纵指示者哉。语颇传于外。
士洪者,张其姓髡也。多与市民饮博无赖者游。闻之,大感动,趋入署诣侯自陈。侯诘其罪状,士洪慷慨言曰:“发见毙孩尸体者洪,纠集市民者洪,焚毁教堂与詈辱教士者亦洪,洪今愿为侯死矣。”侯泣而下之狱,然心感其义,为申牒大府,援自首减等例贷一死,戍士洪昆山。
案以结,士洪既遣,后三月,侯以絓误去官,王守则量移苏州,旋中毒死。
作者张素(1877—1945),字挥孙,又字穆如,号婴公。他出生于江苏丹阳城内沈家桥河*一个“书香门第”。九岁时,父亲就教授其唐诗。随着年龄的增长,杜甫、陆游等沉郁顿挫、慷慨雄健的诗风对其质厚寡言性格的形成有着直接的影响。十五六岁时,他就根据陆游“寒与梅花同不睡,闷寻鹦鹉说无聊”的诗意,将所居之室命名为“闷寻鹦馆”。连那些血气方刚的同学都诧异其“些些胸臆中,何便贮得无聊如许。”
就在他 15 岁那年,家乡爆发了“丹阳教案”,喜欢写文章的张素对此等大事自然不会错过,因此给我们留下了这篇《始末纪》,此文对“丹阳教案”的叙述与大多数相关文献的记载或报道相似。所不同的是这篇《始末纪》详细地描述了查文清和张士洪这一官一民两个人物的“侠行”。
查文清的“侠行”是贯穿于整个事件的始终。当上峰尚未追查此事时,他就与镇江太守王仁堪约定:
“力为民请命,不济则以官殉。”
为民请命之故事,自古并不鲜见;为民而“以官殉”,则并不多见。此举倒颇像武侠小说中那些“一念轻生死,千秋定是非”的“侠士”。尽管他“殉”的并不是生命本身,却也是为官者所看重的“政治生命”。当刘坤一的“严札”至时,张素用一“唶”字,简洁而传神地勾画出查文清当时非常矛盾复杂的心理。“唶”,据《汉语大词典》的解释为“赞叹,叹息。”“此皆良民,不可枉。”无奈的叹息之中透露出些许对百姓的赞叹。当他以“力所及以去就争之”时,张素用的是繁笔,将过程的艰难展示出来。写“大府”刘坤一的反映,张素则以“难之”、“以侯为戆然”两处简笔。特别是一个“戆”字,更是用反衬的手法将查文清憨厚和刚直的侠骨义胆凸现出来。更值得一提的是,刘坤一眼中查文清的“戆”,带有向“官场”的“潜规则”进行挑战的意味。张志和、郑春元在《中国文史中的侠客》一书“古代的咏侠诗”一节中云:“诗人所想象的侠客,重义气,轻生死,愿为知己者死,轻名利重报恩,但对于真正的侠客敢于乱法犯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至于复仇*人这些重要的品格,几乎都无所反映。这大概是因为作诗的人,也是做官的人,他们未必能够像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那样来观察社会的黑暗和不平,当然也就写不出这方面的内容。所以说,归根到底,古代的咏侠诗只不过是反映文人思想观念的一种精神而已。”而查文清“抗强邻之责言,抵上官之严檄,挺然不挠”的行动,则不仅仅是停留在精神上崇拜“侠”的层面,而且是以“以官殉”的举动来实践“侠行”。当“有与侯雅故者,讽令作书遣侯”时,他“侯笑谢之”,拒绝得何等干脆斩截,完全是一副“侠”的行事风格。字里行间,流露出张素及丹人民对查文清“侠行”的赞美。
张士洪的“民侠”在其它的文学作品中已司空见惯。更何况他的“侠行”是受到查文清的“感动”而被激发出来的。尽管“辛卯教案”的结局是一场悲剧,但是由查文清这样的“官”和张士洪这样的“民”在互动中表现出来的“侠行”却给在积弱积贫之中的国人的心理上有一种“驱尽人间不平事”的快感。值得一提的是,《始末纪》是一篇纪实作品,并无武侠小说中的虚构。
二查文清信札
查文清担任丹阳县令时间并不长,但其“以官殉”的“侠行”却深受丹阳人民爱戴。尽管他逝世时“距公去吾丹阳之日且三十余年”,丹阳人民仍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各自的哀思。金庸在《<连城诀>后记》也曾云:
祖父“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当时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拜而来。据我伯父、父亲们的说法,那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对这个说法,现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不过那两个人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
《查公沧珊哀挽录》,就刊有一张题为《前邑侯查公追悼会会场正面》的照片。在这本书的 50—51 页,另还刊有张素写的《前县令查公沧珊追悼文》和张素挽查文清的一副挽联:“吾民置冢立祠无忘百世而后,当日流芳遗臭只在一念之间。”
前县令查公沧珊追悼文
史称:朱邑尝官桐乡,及后且卒,语其子曰:“必葬我桐乡,桐乡之民爱我。”呜乎!邑亦何术,而得此于桐乡之民哉。夫以邑之惓惓不忘桐乡,知桐乡之民亦将惓惓而不能忘邑也。自古吏民之间,其相感者,以诚,以公,以仁,以宽。诚则无伪,公则无私,仁则无刻深,宽则无束缚驰骤。究其归,则惟爱民而已。爱民者,民恒爱之。昔朱邑以此得之于桐乡,今查公沧珊以此得之于吾丹阳。则虽谓公为桐乡朱邑可耳。窃闻查公沧珊之治吾丹阳也,非有他术,惟念念不忘吾丹阳之民,以真性情相洽。即猝有危疑震撼集于前,而公犹必反之于心曰:“诚乎?公乎?私乎?刻深乎?宽乎?束缚驰骤乎?特吾必有以爱吾民。且即爱民,亦吾分内事也。所谓危疑震撼,其由外铄我者。虽百阻难,犹将决然排去。”于身之利害,官之得失,盖均非其心之所屑计焉。
是故清光绪间,吾邑焚毁教堂一狱,抗强邻之责言,抵上官之严檄,挺然不挠。凡所以保全吾丹阳之民命者,实多在公。初非用此以市德于民,而民之被其德者,至于齑身没齿,犹慷慨感激,垂涕泣而道之。然则如之何而使吾民之能忘其德也。非惟不敢忘,抑亦不忍忘。德而至于不忍忘,其德也厚矣。今者距公去吾丹阳之日且三十余年。其间陵谷贸迁,郡县易制,既清鼎之革,亦已若斯其久也。顾一旦闻公凶耗,无男女老幼,莫不痛哭失声,若犹可招而复者。招而不可复,乃始开会追悼,以冀稍稍*其悲哀之思。则所以报公者,亦仅然。非公之遗爱及人,则亦何由致此。
呜乎!前乎公或后乎公,曾蒞官吾丹阳之人,无虑百十数。于其去留生死,吾民乃悉不措意。今独于公之死也,民各攀号恋慕,皇然不能终日。此岂有私爱于公也哉?要公当日爱民之政,诚、公、仁、宽入人深,而感人切,尸祝且及于百世之下。彼桐乡之但为朱邑立祠置冢者,亦恶足以当之。
这篇《悼文》超出了一般悼文的格式,而是着重探究丹阳人民爱戴查文清的原因。张素在文中设问:
“前乎公或后乎公,曾 官吾丹阳之人,无虑百十数。于其去留生死,吾民乃悉不措意。今独于公之死也,
民各攀号恋慕,皇然不能终日。此岂有私爱于公也哉?”《悼文》的开头以汉代循吏朱邑在任时行惠政、有遗爱的典故引出话题,道出查文清治理丹阳时“非有他术,惟念念不忘吾丹阳之民,以真性情相洽。”
文中所云之“术”,可以解读为是一种执政的理念。查文清“抗强邻之责言,抵上官之严檄,挺然不挠”,敢于“以官殉”的“侠行”正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执政理念的基础之上。惟因如此,他在“猝有危疑震撼集于前”时才显出镇定、坦荡、斩截的执政能力,才会“于身之利害,官之得失,盖均非其心之所屑计焉。”
尽管他治理丹阳的时间并不长,但因其“诚、公、仁、宽入入人深,而感人切”,尤其是他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凸显出来“侠行”在丹阳人民的心目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乃至在“距公去吾丹阳之日且三十余年”时,丹阳人民还“一旦闻公凶耗,无男女老幼,莫不痛哭失声,若犹可招而复者。招而不可复,乃始开会追悼,以冀稍稍*其悲哀之思。”
1926 年编纂的《丹阳县续志卷十二·名宦》中,还有查文清离开丹阳后“民立‘去思碑’颂其德”的记载。
附录:张素另有两篇与此相关的诗作:
谁氏居
彼潭潭者谁氏居,日夕礼拜多教徒。宅旁环植桑万株,美荫沃若城东隅。
讹言忽起闻忿呼,桑下谓有人体膚。婴孩生则尫且癯,死即瘗此喂蜹姑。
脑流血出交糢糊,甚或矐目丧两珠。事有佐证宁诞虚,群执束菅燔以趋。
火发曾不留烬余,天怒人怨此甚乎。嗟今教案无时无,中外交涉繁简书。
穷治此狱追逃逋,黠者乃欲肆毒荼。指名不惜为矫诬,瓜蔓钞及士大夫。
一令强项侃侃如。往复诘辩森眉鬚。某甲某乙名当除,郡守见亦相合符。
遂使善类免戮诛,保全力大政绩殊。自来名宦皆名儒,我为此歌三叹吁。
海宁查抡先夫妇皆年七十赋述怀诗六章次韵奉祝
上序曾闻拜老更,白头今见寿星明。携孥梅福为仙宦,课子王通有学程。
五岳真形图遁甲,八璈广乐奏由庚。充闾瑞气辉云日,喜入桑榆晚弄晴。
稗海东西若户庭,壮游万里昔曾经。文章价重鞮兼译,赠畣萹传影与形。
学钓远从龙伯国,泛槎旧傍使臣星。才名岂藉科名显,路蹑青云步肯停。
料量行縢别故园,补官喜不值冲烦。诗书画早惊三绝,福寿男尤萃一门。
饮水味清思建业,绣丝人老慕平原。移家沪上林亭好,读易垂帘却世喧。
奉檄巡淮到海边,汉家盐铁着新篇。摩挱崔逸题名石,矍铄师丹赐杖年。
酒进介麋歌大耊,庵寻扪虱记前缘。便携画底通灵笔,貌取红莲太乙船。
偕老堂高七十秋,步行两不仗扶留。彩衣舞每看儿戏,斗酒归频与妇谋。
梁孟齐眉称并隐,刘樊携手快同游。当筵郦菊浮新酿,对饮何妨注一瓯。
扙履风回九月春,锦堂歌煗落梁尘。述怀诗好花俱妒,祝嘏人来酒不贫。
苹野再赓期异日,桑田追话得闲身。词坛尊宿吾曾识,老去逃名谢茂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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