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骑鱼”与“骑鲸鱼”
近读阮堂明先生《说“骑鱼”》①一文，分析唐代诗人李贺诗作《宫娃歌》“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兰香神女庙》“走天呵白鹿，游水鞭锦鳞”以及《神仙曲》“清明笑语闻空虚，斗乘巨浪骑鲸鱼”三首诗都化用宋康王舍人琴高乘赤鲤的典故。这篇文章，典故梳理清晰，是很值得学习的，但也有待商榷之处。
在这三首诗中，所描写的人物都是不同的，《宫娃歌》是以幽怨宫女的口吻述说，《兰香神女庙》描写的美丽的仙女，而《神仙曲》所写却是拥有无限法力的神仙。文中释读：
明人曾益注《昌谷集》于此曰：“愿君如太阳之明，无幽不烛，放妾生还，辟之骑鱼撇波，又焉往而不乐。”未释“骑鱼”。清人姚文燮《昌谷集注》卷二注曰：“亦止愿君王皜如秋日，使妾得再因大水放归，犹之乎骑鱼撇波去已。”望文生义，所释未切。王琦在注此二句时云：“‘骑鱼’字甚怪，或传写之误亦未可定。依文而释之，不曰乘舟，而曰‘骑鱼’，盖欲归之至，舟行稍缓，不似鱼游之速耳。夫宫娃未易得放，河鱼岂可骑乘？以必不然之事，而设为痴绝之想，摹拟怨情，语意双极。”……按，刘向《列仙传》卷上曰：“琴高者，赵人也，以鼓琴为宋康王舍人。行涓彭之术，浮游冀州、涿郡之间。二百馀年后辞，入涿水中取龙子，与诸弟子期曰：‘皆洁斋待于水傍，设祠。’果乘赤鲤来，出坐祠中，旦有万人观之，留一月余，复入水去。”刘向又赞曰：“琴高晏晏，司乐宋宫。离世孤逸，浮沉涿中。出跃赪鳞，入藻清冲。是任水解，其乐无穷。”《宫娃歌》“放妾骑鱼撇波去”即用此事。琴高“乘赤鲤”，就是“骑鱼”……由此看来，“放妾骑鱼撇波去”就是以琴高“乘赤鲤”而“其乐无穷”事，写宫娃期望离宫得享自由，非如王氏、叶氏所云“摹拟怨情”“极力叙出怨旷思归的心情”，等等。诸家不明典出，遂致失解或误解。需要指出的是，李贺诗用琴高事，不仅止于《宫娃歌》，《兰香神女庙》亦云：“走天呵白鹿，游水鞭锦鳞。”描写兰香神女升天后的仙界生活。此处以“锦鳞”代指鱼，所用也是琴高事。尤为有趣的是，这里王琦与叶葱奇所注又皆引琴高之事。王琦云：“古仙人如卫叔卿，在山中常乘白鹿。琴高入涿水，骑赤鲤。”叶葱奇虽也引琴高事，却误云出于《列子》。二人明乎“游水鞭锦鳞”系用琴高事，却不明“放妾骑鱼撇波去”也系用同典。
宫中内事，历称宫禁森严。在历史上，女子一旦入宫，便很难再有出宫机会，唐代诗人张祜在一首《宫词》中即说“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李贺用“骑鱼”典故，生动的表达了《宫娃歌》诗中宫女渴望出宫自由的心情，以宫女对宋康王舍人都是君王身边之人也很贴切。这种心情的理解，可参照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十六回杜撰的一段故事理解，书中说“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对于历代宫禁，清朝是一个例外，宫女是可以到一定年龄退休出宫嫁人的，因为这个制度较前代更显仁慈，以至于在曹雪芹的笔下发出“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的称颂赞美。而“骑鱼”典故在《兰香神女庙》诗中化为“游水鞭锦鳞”这句诗，因兰香神女与宋康王舍人都有神仙的身份，“骑鱼”的典故表达同样都是欢快的心情，这典故也是很贴切的。
而文中还说：
《神仙曲》中有“清明笑语闻空虚，斗乘巨浪骑鲸鱼”的诗句，描写仙人冲风破浪，在水中遨游。诸家仅注“鲸鱼”，而于“骑鲸鱼”却弃而不注，当也是因为不明典出。其实，这里还是用琴高事，而云“骑鲸鱼”者，在于鲸鱼体大凶猛，可兴风作浪，从而与“斗乘巨浪”相应。三首诗虽同用一典，却又有变化，其侧重点略有不同。
查阅典籍，“骑鱼”和“骑鲸”是古代诗文中常有出现，举例如下：
一、骑鱼、骑赤鲤
北宋王安石《小姑》诗“初学水仙骑赤鲤，竟寻山鬼从文貍”；
宋代吕渭老《水调歌头》词“诗狂酒兴，要骑赤鲤上青天”；
宋代吴泳《贺新娘•宣城寿季永弟》词“碧落仙人骑赤鲤”；
元代萨都剌《题李遵道画竹木图》诗“应逐锦袍弄明月，倒骑赤鲤对吹笙”；
清代袁枚《题蒋元葵进士藏书楼》诗“我不愿骑赤鲤登天门，但愿化作白蟫游此处”；
唐代岑参《阻戎泸间群盗》诗“愿得随琴高 ，骑鱼向云烟”。
二、骑鲸鱼、骑长鲸、骑京鱼、骑鲸
西汉杨雄《羽猎赋》“乘巨鳞，骑京鱼”， 李善注：“京鱼，大鱼也，字或为鲸。鲸亦大鱼也”；
唐代陈子昂《禜海文》“骑鲸鱼，呵风伯”；
唐代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诗“若逢李白骑鲸鱼,道甫问信今何如”；
宋代苏辙《试院唱酬十一首次前韵三首》诗“安得骑鲸从李白，试看牛女转云车”；
宋代晁补之《少年游·次季良韵》词“它日骑鲸，尚怜迷路，与问众仙真”；
元代耶律楚材《西域从王君玉乞茶因其韵》之六“清兴无涯腾八表，骑鲸踏破赤城霞”；
明代张煌言《沉彤庵阁学艤舟南日山》诗“袖归当有支机石，岂遂骑鲸向碧空”；
清代姚鼐《阜城作》诗“侧闻太山谷，往往仙人行。云霄昼下鹿， 东海远骑鲸”；
南宋陆游《长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 ，醉入东海骑长鲸”；
南宋文天祥《六歌》诗“汝兄十三骑鲸鱼,汝今知在三岁无”；
金代李端甫《太白扇头》诗“巖冰涧雪謫仙才，碧海骑鲸望不回”；
明代李东阳《李太白》诗“人间未有飞腾地，老去骑鲸却上天”。
通过诗文中对“骑鲸”和“骑赤鲤”典故的应用来看，“骑鲸鱼”展现的是神仙的法力无边能够降服鲸鱼当坐骑的庄严气象，这个典故是与以“骑赤鲤”为典故的寓指神仙“其乐无穷”的自由欢乐形象是无关的，两者断不可因为赤鲤和鲸鱼只是形体有异因为同在水中遨游而混作同一典故理解。文中认为“三首诗虽同用一典，却又有变化”的观点实是有待斟酌的，李贺《神仙曲》诗“清明笑语闻空虚，斗乘巨浪骑鲸鱼”中的“骑鲸鱼”表现的自然也是一种法力无边能够降服鲸鱼当坐骑的庄严神仙气象。
①见于《文史知识》1996年第3期。
明·李在《琴高乘鲤图》，上海博物馆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