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胥1910年9月1日日记载:
夜,刘聚卿送小忽雷来观,乃二弦琵琶,木坚如紫玉,龙首凤臆,腹蒙以皮,中空,有脐,孔上安小床以架二弦,颔有翠玉为槽,架弦而衔于龙口,口中含珠,走而不落,雕镂精绝。颔有篆文“小忽雷”,项有文曰:“臣滉手制恭献,建中辛酉春”。横安象牙柱二支,刻孔东塘五绝二首。桂未谷《小忽雷记》:“忽雷即鳄鱼,其齿骨作乐器,有异响”是也。又《小忽雷传奇》二部,一乃刘燕庭钞本,一乃聚卿假于缪小山者,有桂未谷一记。又《天发神谶》一函,精拓。
刘承幹民国二年(1913)十月二十六日日记也说:
聚卿出示各种古器,若岳鄂王砚、司马温公玉印、赵忠毅公铁如意,又出唐乐器大小忽雷,形似琵琶,两弦龙首象柱,背饰朱漆,颇古雅,聚卿二妾亦以大小忽雷名之,自称枕雷道士,亦佳话也。
刘聚卿即刘世珩,安徽贵池人,清末民初藏书家、刻书家。这两条日记记叙了他把自己所购的大小忽雷给好友观赏的事情。双忽雷,据称是唐代乐器,今存于故宫博物院,其流传史事可谓极具传奇性,而它们在近现代的流传,绕不开刘世珩这一关键人物。
刘世珩喜好收购古籍、金石与古器物,日记中的记载亦可见一斑。但古董造假之风气古已有之,双忽雷自然也有作伪的可能。那么,双忽雷的真伪到底如何?笔者对器物本身所知甚少,无从判断,但从文献记载来看,此二种乐器实大有可疑。
“臣滉手制恭献”中,“滉”即唐朝士人韩滉。首先检阅两《唐书》中韩滉的传记。《新唐书·韩滉传》有一句“好鼓琴”,但从《旧唐书·韩滉传》与顾况所撰行状来看,并无明确证据说明韩滉好鼓琴,只提到韩滉有书画方面的爱好,且造诣很高。那么这句“好鼓琴”到底源自何处?
钱易《南部新书》载:
韩晋公在朝,奉使入蜀,至骆谷,山椒巨树,耸茂可爱,乌鸟之声皆异。下马以探弓射其颠杪,柯坠于下,响震山谷,有金石之韵。使还,戒县尹募樵夫伐之,取其干,载以归,召良工斫之,亦不知其名,坚致如紫石,复金色线交结其间。匠曰:“为胡琴槽,他木不可并。”遂为二琴,名大者曰“大忽雷”,小者曰“小忽雷”。因便殿德皇言乐,遂献大忽雷,及禁中所有,小忽雷在亲仁里。
韩滉与乐器、音乐直接相关的材料,现存文献中相当稀少,恐怕《新传》作者是看到了这条材料,将其附会成韩滉“好鼓琴”,这也体现了《新唐书》好采用笔记小说并加以改写的修史路径。但这则材料其实疑点重重,循着《南部新书》的记载,有必要考察韩滉有无入蜀经历,也有必要考证现存小忽雷上所刻的“臣滉手制恭献,建中辛酉春”这句话。
建中辛酉即建中二年(781),查《资治通鉴》相关记载,代宗大历十四年:
十一月,丁丑,以晋州刺史韩滉为苏州刺史、浙江东·西观察使。
德宗建中二年:
六月庚寅,以浙江东·西观察使、苏州刺史韩滉为润州刺史、浙江东·西节度使,名其军曰镇海。
可见从代宗大历十四年开始,韩滉就一直在江浙担任藩镇长官。身为一镇观察使,势必无法擅离职守,故而他绝无可能在“建中辛酉”入蜀并传奇性地获得大小忽雷。通观韩滉本人的传记文献,亦无入蜀之事,很有可能他一生从未到过蜀地。《旧唐书·韩滉传》仅提到韩滉在安史之乱时(至德初)“以道路阻绝,因避地山南”,但山南多指秦岭以南的汉中一带,与蜀地毫不相干。可见所谓的韩滉入蜀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附会出来的事情。
韩滉之后,唐代尚有《乐府杂录》提到了双忽雷:
文宗朝,有内人郑中丞,善胡琴。内库有二琵琶,号大小忽雷,郑尝弹小忽雷,偶以匙头脱,送崇仁坊南赵家修理。大约造乐器,悉在此坊,其中二赵家最妙。时有权相旧吏梁厚本,有别墅在昭应之西,正临河岸,垂钩之际,忽见一物浮过,长五六尺许,上以锦绮纒之。令家僮接得就岸,即秘器也。及发开视之,乃一女郎,妆饰俨然,以罗领巾系其颈。解其领巾,伺之口鼻有余息,即移入室中,将养经旬,乃能言。云是内弟子郑中丞也,昨以忤旨,命内官缢*投于河中。锦绮,即弟子相赠尔。遂垂泣感谢,厚本即纳为妻。因言其艺,及言所弹琵琶,今在南赵家,寻值训注之乱,人莫有知者。厚本赂乐匠购得之,每至夜分,方敢轻弹。后遇良夜,饮于花下,酒酣,不觉朗弹数曲。洎有黄门放鹞子过其门,私于墙外听之,曰:“此郑中丞琵琶声也。”翊日,达上听。文宗方追悔,至是惊喜,即命宣召,乃赦厚本罪,仍加锡赐焉。
《乐府杂录》中梁厚本与郑中丞的爱情故事颇具戏剧性,且并未提到韩滉与双忽雷有何关联,只说当时“内库有二琵琶”。《南部新书》撰成于北宋,笔者怀疑现存的“建中辛酉春”字样是后世好事者因《南部新书》之记载附会加刻,而双忽雷的渊源也随之淆乱。
上述两条史料都提到了双忽雷,但两位作者并没有直接见到此物。此后双忽雷湮没在历史长河中无人问津,直至清代康熙年间又“重出”于世间。
康熙辛未(康熙三十九年,1691),著名剧作家孔尚任在北京购得小忽雷,自云“康熙辛未,余得自燕市,盖其小者。质理之精,可方良玉,雕镂之巧,疑出鬼工。今八百余年矣。频经丧乱,此器徒存,而已无习之之人。俗艺且然,伤哉”,并作诗二首镌于其上(即郑孝胥所云“刻孔东塘五绝二首”):
古塞春风远,空营夜月高。将军多少恨,须是问檀槽。
中丞唐女部,手底旧双弦。内府歌筵罢,凄凉九百年。
孔尚任笃信《乐府杂录》与《南部新书》的记载,感动于郑中丞之事,根据本事与顾彩合撰《小忽雷》传奇,并掺入《琵琶行》的元素,小忽雷的故事在“层累”中被不断加以塑造、传播。
东塘殁后,此物之流传历历可考,各类笔记小说互有传抄,以《清稗类钞》最为详实:
东塘殁,为王斗南观察所得,以转赠孔泗源太守,而又曾为成哲亲王所藏,后归汉军继莲龛方伯昌。嘉庆庚辰夏,莲龛自桂林寄赠刘燕庭方伯。未几,而燕庭嫁女于卓氏,遂为卓所有。海帆相国筑小忽雷斋以藏之。久之,亦不能守。光绪丁酉,李文石观察葆恂曾见之于都门厂肆,索值千金。寻为贵池刘葱石参议世珩所得,时葱石方官京师也。
“东塘殁,为王斗南观察所得,以转赠孔泗源太守”的史源为桂馥《晚学集》,桂馥曾亲见此琴并题跋,这一流传过程当属可信,但他还提到“唐文宗朝,韩滉伐蜀”,已将韩滉入蜀得琴与文宗朝郑、梁的故事混为一谈,唐文宗时韩滉去世已久,从侧面也可看出双忽雷故事在后代的畸形歪曲。
刘世珩于宣统二年(1910)购得所谓的“小忽雷”,不管此琴是否与韩滉有关、是否为唐代古器,至少其在清代辗转流传,最终到了刘世珩手中,这一点并无疑问。为纪念这一段奇缘,刘氏将《小忽雷》刊刻出来,收入自家暖红室所刻的《汇刻传奇》丛书中,并为之撰写跋文,其中一段是这样说的:
顾余以小忽雷迭经劫火,并未遗失,则大忽雷或尚存人间世,不能恝然忘也。
他对大忽雷念念不忘,于同年冬天,竟出人意料的在大兴琴肆蕉叶山房主人张瑞山处觅得了“大忽雷”,这也是他“古今双玉海,大小两忽雷”一联的由来。刘世珩坚信双忽雷为货真价实的唐物,但笔者已通过文献进行辨伪,而在同一年又找到大忽雷这件事也十分蹊跷,实在难以凭信。前文已述及小忽雷的收藏源流,而出自张瑞山家中的这一大忽雷,检阅现存文献,未发现任何明确的流传记载。许多文章常引用杨维桢《谢吕敬夫红牙管歌》诗序中的“吕云度庙老宫人所传物也。沧江泰娘,盖敬夫席上善倚歌以和予大忽雷者”来证明大忽雷在宋元有流传,但其实这里提到的“大忽雷”未必就是刘世珩寻觅的唐代大忽雷,且忽雷本为乐器名,并非特指唐物,而“度庙老宫人所传物”实指“红牙管”,前人对此多有误读,特辨析之。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刘世珩所得双忽雷并非唐物,更与韩滉无关。正如旧时藏书家将后世版本当作宋元本以标榜自身藏书之精一样,大小忽雷如被宣传为历史悠久、故事曲折的唐代古器,自然可博人眼球。不少清末民初遗老遗少都对此深信不疑,如王闿运光绪三十一年(1905)见到小忽雷拓片后,作《琵琶仙》词云:
马上胡笳,更安、史乱后,琵琶凄切。谁道经画江淮,繁华未销歇。檀槽手制,几回看,柳花如雪。元相征歌,李謩擫笛,长自呜咽。 想秦、蜀,流落千年,又新染、桃花扇边血。多少玉颜漂泊,叹腥膻宫阙。只一曲、逤逻沙尘,把古今、积恨弹彻。说甚叶氏韩家,那时喧热。
同年正月十六日日记:
先于内室题韩滉小忽雷拓本,孔氏旧藏,后归汉阳叶氏,有抄存方廷鍸长歌及桂馥跋,端午桥得拓本属题,云“好诗题”。余以为词题耳,因作《琵琶仙》一阕,悲壮空灵,词中上乘也。
对于刘世珩所得的这个小忽雷,朱祖谋也曾作《满庭芳》词(赋刘聚卿所藏大小忽雷):
蜀国冰弦,胡沙尘柱,双檀离合千场。春风几曲,乐府小沧桑。内宴倾杯趁拍,亲曾傍、红褏昭阳。伤心是,玉宸零落,一例委霓裳。 东塘。曾识曲,六幺按出,孤咽清商。又比翼鹍鸡,飞下雕堂。安得双声绛树,琉璃甲、对拨龙香。人间世,惊雷破柱,重与话兴亡。
清末民初有不少人曾作诗词歌咏大小忽雷,刘世珩更编辑出一卷《双忽雷本事》,宣统三年(1911)在天津出版了石印本,汇集了各书对于双忽雷的记载以宣扬古器。刘声木在《苌楚斋五笔》中也提到了报刊杂志上各类关于双忽雷的诗文以补充《双忽雷本事》一书。
无一例外的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对双忽雷的源流产生怀疑,更无辨析《南部新书》和《乐府杂录》者。他们仿佛都认为这件小忽雷是唐代传下来的古董,并热衷歌咏这件十分富有传奇色彩的乐器。忽雷本属琵琶之一种,由西域传入中土,在前引王闿运、朱祖谋的两阕词中,这一特点亦被强调(“马上胡笳”、“胡沙尘柱”),尤其是王闿运将双忽雷置于中晚唐的大历史中加以阐发。“谁道经画江淮”是指韩滉,因为韩曾任镇海军长官。“元相征歌”谓元稹征招歌伎,“李謩擫笛”谓开元间李謩吹笛事,元稹《连昌宫词》亦云“李謩擫笛傍宫墙”。安史乱后的唐朝,藩镇割据,王业衰微,而大唐帝国的西域亦沦于吐蕃,忽雷所出之地已永世隔绝。杜牧《河湟》中“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二联亦道尽此意。
诗人的想象使得双忽雷的象征意义被不断放大,而词中亦有对清朝国势江河日下的伤感。所以笔者怀疑,萦绕在遗老遗少心头的,并不是这件古董的真实性,而是在传说中这件乐器经历的波折,正为清遗民寄托兴亡之思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客体。刘世珩于辛亥鼎革后居沪上与遗民为伴,而朱祖谋、刘承幹等遗老遗少均为“海上夷齐”的一份子。或许当时有人已经发现了双忽雷的错谬之处,但未必会公开指出,毕竟在刘世珩的运作下此物已成稀世珍宝,做翻案文章势必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刘世珩去世后,双忽雷又经两次易主,方于1950年代由故宫博物院收购,至今仍陈列在馆中。上世纪复有崇明县文化馆的王霖发表《唐宫秘器大小忽雷觅踪》一文,力证其确为唐物,开篇对于该乐器的起源,对钱易《南部新书》照信不误,并没有认识到这件乐器可能为后出伪造的。当然,从清代康熙年间流传至今的双忽雷,其真伪固非笔者所能完全论定,但它们曲折的遭遇、层累的意义仍有拈出辨析的必要,无论是对晚清以来的金石古物风潮还是民初的清遗民群体而言,双忽雷都是一个绝佳的切入视角,可窥其间人事之浮沉、世运之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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