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亲拥有一个人的龙脊,在清江河边,一座叫崩尖子的山下。
从远处看过来,父亲的稻田一溜摆在山坡上,长的短的,圆的扁的,一路层叠上去,像一位画师,摆了一溜注满清水的画盘。
父亲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深知民以食为天的道理。
那个冬天,分到了责任田。父亲二话不说,扛了锄头撮箕,下地。一锄一锄,起底,平田,做沿坎儿,起底,再平田,增高沿坎儿,水到“田”成,那是他一生最高的理想--端一碗米饭。
月牙弯弯,像上帝路过留下的脚板。父亲端着旱烟管,他的比喻惊天动地。
注满水的三月,父亲请人吃了春饭。秧把一筐一筐挑到沿坎儿上,扬到水田里。人在堤上,水里已铺了半绿。风从山坳吹来,漾起一圈圈的春波。
父亲左手一把秧,右手一根苗。他说,后退就是前进。
吃过春饭的人一字排开,争先恐后地进前,秧苗就在水波中闪着绿,一扭一扭地招摇。后退越快,绿地越多。
插得起劲的时候,有人就提议“一条线”:横一条线,直一条线,斜着还是一条线。不知谁直起腰说,像阅兵的分列式。
父亲接话,我们先走正步。
于是,一排马步整整齐齐蹲在波光中,重了一个季的影儿。
02
今年八月,我从桂林起步,横穿龙胜悠长的峡谷,终于站到了千米之高的龙脊梯田金佛顶,白云触手可及,脚下龙脊飞腾。此时,父亲如果同行,他一定会惊叹上帝之能,不仅在崩尖子山下留下了远行的足印,而且在这南山之巅,也描绘出了如此雅致的稻香画面。
从上往下,稻田弯弯,时光浅浅,低头俯瞰,诗意笼罩了整个山梁。重重波光中,我仿佛看到了神龙氏的身影,从6000年前的稻田中走来,大手挥舞之间,身子定型成一张弓。那一排排浅浅的嫩绿,从此刻录在南方的春天,成为永恒的胜景。
我徘徊在白云之下,在绿波簇起的金佛顶上,仰头向天的刹那,我看到了龙脊的倒影,一层一层地嵌入了白云,连同夜半的蛙声。可以想见,金秋时节,一定会香满整个蓝天。
山的那边,那边的那边,父亲也许正在田梗上嗅着穗子上青涩的谷香,簇起的皱纹里,一定潜藏着丰收的热望。
03
发蔸,散叶,拔节,扬花。
一节一节,它就是父亲写在稻田里的小诗,一叠三唱。
知了叫成一片的时候,稻子有了看头。抽出的穗子迎着阳光鼓劲,风从山坳中吹来,穗子就起伏成一片印象画风,贮满了夏天的细节。
我看到红蜻蜓,我看到蓝蝴蝶,立在稻穗上休闲、娱乐、晒太阳,扇动的翅膀,仙临凡尘,走进宋朝的长短句,成就了《蝶恋花》。
我还看到水中的青蛙产下的蝌蚪。黑色的,一绺一绺的,用根草棍子一搅,黑色就流成一条河。它们像怕痒痒,扭着摆着腰肢,一路挤挤挨挨,渐渐扭得看不见屁股。稻丛中的青蛙,没事一样,鼓着一双大眼睛,看孩子手中的棍子肆无忌惮。“呱--”像是听书听到紧要处,叫了一声好!
再来稻田,蝌蚪的尾巴短了,没了,一田的小青蛙在练习蹦高。你蹦我跳,跳到稻子的齐腰处,跃过了那只蓝蝴蝶。
父亲提一包石灰下田去闹鳝鱼,撒下石灰的地方都有一个小漩涡,吹着泡泡,那是鳝鱼的家,呛得流泪,睁不开眼,鳝鱼就成了父亲的下酒菜。父亲捏着小酒杯,“滋儿”的一声,提前喝下了一杯丰收酒。
父亲闹鳝鱼的时候顺手扯走了稗子。父亲善于识别稗子的伪装,那是一个老农民独具的火眼金睛。我总是把稻子认成稗子,稻子没怀胎之前,稗子比稻子长得更精神,更茁壮。
04
秋黄的日子,父亲掐着手指头,快乐得像个孩子。
他知道稻熟的节点,腊水田迟,旱帮田早,最喜那一低头的沉甸甸,金黄满目,父亲的龙脊像一席阿拉伯神毯,在风中跃跃欲飞。
第一声镰刀的“嗤拉”声是父亲酝酿已久的乐句,紧接着整个乐章就在扳桶里响起“嘭-嚓,嘭-嚓,嘭-嚓嚓嚓嚓,嘭-嚓嚓嚓嚓”。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稻禾,把一手稻子盘弄得有声有色。
父亲站在我对面,“嘭-嚓”,我站在父亲对面“嘭-嚓”,“嘭-嚓嚓嚓嚓”,我笑了。“嘭-嚓嚓嚓嚓”,父亲也欣慰地笑了。
新米的芳香飘满了屋子,飘满了一座寨子,飘过了一个又一个冬春。种稻子的吃新米,不种稻子的也吃新米。就像城市,从不种蔬菜粮食,但天天吃着蔬菜粮食。是农村养育了城市,城市只是早年跑出乡村的游子。
05
十六岁那年,我接过父亲的犁耙,耕耘在他耕耘过的稻田里,耕耘太阳,耕耘月亮。深秋的一天,父亲挥着拐杖说,那条山梁都是你的,那可是上帝要经过的地方。子子孙孙,前传后教,你要记住:土地永远是一本无字的真经。
别看他不说话,人勤地不懒哦!父亲临了,又补上一句。
直到有一天,我把白色的粉笔深耕在黑色的土地上时,父亲伸出大拇指,一半显摆一半羡慕地说,你这地啊,也是千秋功德咧。
我望着父亲翘起的一撮胡子,羞赧地笑了。
夕阳西下,我和父亲并排站在霞光里,父亲新打的水田正哗啦啦地注进一股山泉。而我,正在想着,明天,我又该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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