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作者:箫箬,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奇谭”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
章楚月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上,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绳子十分结实,几番扭动下来,愣是半点儿松动也不见。
她盯着茅草屋顶的破洞,努力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落在这般境地的。
昏迷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章楚月只记得她与崔谊离开言宅,一路往北山走。
按说他们此行,是为了去追那被带走的《生死簿》残页。
照着崔谊的说法,那白色虚影夺走残页之后必定去京城。
章楚月疑惑,既然是去京城,那应该是南下才对啊,为何一路北上呢?
崔谊只是含混地回答了一句“找人”,至于找谁,又是为什么找,章楚月一概不知。
可除了跟着崔谊一起进这仍有齐膝高积雪的北山,章楚月也没第二种法子。
走了大半天之后,章楚月和崔谊远远地看见山坳中有湖泊。
那湖泊清如明镜,处于群山环抱之中,分明别处都还银装素裹,这湖泊旁却已是郁郁葱葱。
崔谊指着下面的湖泊,告诉章楚月,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不是说找人?这放眼望去,方圆好几十里地都没个人烟,你确定是找人?”
“谁说湖里面就不能住人了?”
章楚月细细一想,还真是。
她见崔谊说得稀松平常,故而下意识将要找的人当成了普通人,却忽略了崔谊自小见过的奇人异士数不胜数,莫说住水里,就是住在更奇怪的地方,他也一样是见怪不怪。
只是没想到,在走到湖泊旁边,找到要找的人之前,她和崔谊就先遇上了别人。
遇上别人之前,先遇上了一块无字石碑。
那石碑也不知在这盘根错节的老树下歪了多少年,上头的花纹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是可以确定,从这块石碑立在这里那天,碑上就没有刻字。
章楚月向着崔谊投去疑惑的目光,发现崔谊满脸上都写着“我不知道,你别看我”。
“这个跟要找的人没有关系?”
“应该没有吧,没听我爹提过什么石碑啊。”
“既然没有,那咱们走吧。眼看着天就黑了,我还真是不大想在这荒郊野岭过夜。”
“怕什么?有我在,甭管是蛇虫虎豹,还是魑魅魍魉,肯定都对咱们退避三舍。”
章楚月白了他一眼,“我怕你行不行?”
“我有什么可怕的?咱俩一起这么长时间,我的人品你还不清楚?”
“清楚,十分清楚。”当然不是怕他有什么轻浮的举动,而是怕他玩心大起,半夜三更捉弄人。看看天色,章楚月忍不住又道:“走吧走吧,赶路要紧。”
“等等,这石碑上的花纹,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崔谊上前两步,蹲在石碑前伸手去拂上面的浮尘。
哪知道,崔谊刚伸出手,冷不丁旁侧飞出三块石头。
崔谊连忙就地一滚躲开石头,才一起身,章楚月就眼睁睁看着他背后树干后闪出一个人来。
她“小心”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出现在崔谊身后的人便已手起棒落。
崔谊栽倒在地的同时,章楚月也觉得后脑勺一疼,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想到这里,章楚月这才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到现在还疼得厉害。
疼痛有助于清醒,彻底清醒了的章楚月猛然意识到,从她睁开眼睛到现在,没看见崔谊。
手脚都被绑着,干草垛上又不好着力,章楚月像条缺水的鱼一样翻腾了好一会儿,才从草垛上滚到泥土地上,这才看见崔谊被绑在干草垛旁边的柱子上,大概是听见了她折腾的响动,正努力转头往她这边看。
章楚月心里估计自己就算是站起来了,蹦过去也是个费劲的事情,不如干脆滚过去吧,既便捷又悄无声息。
滚到崔谊脚下的章楚月,站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凶崔谊,“憋回去,不许笑。”
“我没笑。”崔谊强作无辜,可那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明明白白表示,要不是被绑着,他现在早就已经笑弯腰了。
章楚月一面打量着崔谊身上的绳子,一面问:“咱们这是在哪儿?”
“不知道。”
“不用问,那你肯定也不知道是谁把咱俩打晕的。”
“这个我还真知道。”
跳到柱子后面的章楚月伸头问他,“然后呢?”
崔谊冲着不远处的光斑一努嘴,“时间快到了,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解绳子。”
章楚月背靠在柱子上,手刚好可以碰到崔谊手腕上的绳子。
她一面努力解绳子,一面问:“一刻钟之后,我要是没解开呢?”
“那咱俩就惨了,估计会被沉湖祭献。”
“好端端的,咱俩就是路过,凭什么就抓人往湖里扔啊?”频繁摩擦,手腕被麻绳磨出了血痕,章楚月轻轻吸了一口气,“我说崔谊,你好歹也是脚踩着阴阳两界长大的人,这么根普普通通的麻绳,不至于就困住你了吧?”
“你以为咱俩是为什么一路走来,而没有用符咒?”
“对啊,你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我是个普通人,你不是啊。”章楚月用指甲扣住食指粗细的麻绳,又忍不住叹气,“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就拜几个师父好好学拳脚了。再怎么不济,也肯定不至于被人一闷棍撂倒啊。”
“你也算是将门出身了,就没个舞刀弄剑的机会?”
“我爹娘都不想让我习武,大概是怕我步我亲娘的后尘,为祸人间吧。”章楚月语调平静地回答,“好像快解开了,咱俩有救了。”
“我觉得你变成人间祸害,还是挺难的。”
“因为本事不济?”
崔谊扭头用余光瞥了章楚月一眼,“我可是打算夸你的。”
“我谢谢你了。”章楚月终于解开了崔谊手腕上的绳子,“难道这地方有什么蹊跷,所以你一点地府里的本事都不能用?”
“不仅不能用,也不能让人知道我是地府的人,给地府办事的鬼卿也不行。”
“为什么?要找的人和下界有仇?”
“这个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要找的这位跟我爹算半个情敌。”崔谊抖落身上的绳子,连忙给章楚月松绑。
“什么叫半个情敌?”
“九重天上有个叫玄女的,你……算了我估计你不知道,就是有这么个姑娘吧,她倾心于我爹,结果我爹娶了我娘,这位姑娘很伤心。她伤心了,暗中爱慕她的人自然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于是就迁怒我爹,这就是半个情敌。”
章楚月揉着手腕,把崔谊这一大圈话捋了一遍,最后抓住了重点,“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肯定也会迁怒于你。咱们来这儿,不就成了自投罗网?”
“没办法,谁让抢了《生死簿》残页的人是晴眉那臭丫头呢?不想来也得来。她被她爹娘哥哥们娇惯得无法无天,也就她舅舅尊乌能制住她了。”
“原来那个白白的虚影叫晴眉。”
崔谊点头,“她是九重天的神仙,直接动手太伤和气,所以我爹想先礼后兵。”
“她住这里?”
“我爹想请尊乌出面劝晴眉把残页还回来。”
“她会听吗?”
“能和和气气地解决固然好,要是不能,起码以后闹到玉皇面前对峙,咱下界也能落个不失礼数。”
章楚月点头,佩服地道:“还是主使大人想得周到。”
两人解了绳子正打算要悄悄离开,只见茅草屋的门被一把推开,两个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两个彪形大汉大踏步上前,拎小鸡子一样一人拎起一个就往外走。
章楚月哭丧着问崔谊:“现在怎么办?”
“老老实实等着被沉湖呗。”
2
被扔进湖里之前,尚有许多繁琐的仪式等着崔谊和章楚月。
彪形大汉将他们两个拎到湖边,掼在地上,一言不发,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
章楚月本就因为挨了一闷棍,后脑勺疼得厉害,被扔在地上时没提防,又撞了前额。现在只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只差没一头栽到在崔谊身上。
崔谊揽着章楚月肩膀,扶她起来。
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一位中年男子的搀扶下,走到他们二人面前。
老者将崔谊和章楚月上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对中年男子道:“跟我见到的一样,就是他们。典礼一应所用,都准备好了吗?”
中年男子垂头应道:“皆已准备下,只等时辰。”
“好,将这两个灾星带到圣湖边的吧。”
崔谊听闻这话心中起疑,赶在那老者转身前,问道:“你似乎知道我们要来这里?”
老者只是冷冷地看了崔谊一眼,自顾自转身,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话。
崔谊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搭老者肩膀。手才抬起来,老者身旁的中年男子就已握住他手腕。
中年男子呵斥道:“放肆。”
腕骨的疼痛感越来越明显,崔谊很清楚,只要眼前这中年男子稍一用力,自己就会腕骨粉碎。
他是不担心自己折胳膊断腿,却实打实是害怕这损伤疼得要命。
崔谊清了清嗓子道:“我们不是什么灾星,只是路过这里而已。假如你们将我二人扔进湖里,那可就是滥*无辜了。到时候,非但不会等到护佑,反而会被湖里那位神仙惩罚。”
“休听他胡言乱语。”老者头都没回,冷笑一声,“已有神仙显灵托梦于我,不日将有灾星降临。用灾星作为祭品,便可祈福禳灾。”
“就算有神仙托梦,也未必就是我们。”
中年男子厉声道:“我们部族居于深山老林之中,虽非有意与世隔绝,但因山路难行,少有外人来到此地。你们既不是本族的人,也不是本族的客人,在无人引路的情况下,竟然能够准确地找到接近圣湖的小径,如此奇怪,唯有一种解释。”
“我们是灾星?”崔谊嗤笑,“这什么逻辑?难道神仙告诉你们,灾星就是能找到圣湖的人?”
老者缓缓转过身来,直视崔谊,“年轻人,生死有命,生就灾星命格乃是天注定。今世作为投湖了结了这一生,便可赎了旧日的罪过,来世定可以转生成普通人,过上平凡日子。”
“只怕我,湖里那位不想要。”崔谊见说不通,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章楚月用手撑着头,轻声问老者:“托梦于你的,是湖中的神仙吗?”
老者回答:“仙家行事,岂是我等凡人能揣测的?”
“老人家,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邪门歪道,一心一意想要受世人供奉,于是伪装成神仙骗你们这些凡人?”章楚月离开崔谊臂弯,笔直地站在老者面前,“您既然自知是凡人,那又怎么能看出,我和他是不是灾星?如何分辨,给你托梦的那个是不是神仙?”
老者冷笑道:“难道是有路过的高人,借我之手陷害你二人?”
“不无可能。”
“仙泽祥瑞,又岂是等闲之辈可以冒充?”
“若非冒充,而是心怀不轨呢?想要利用你们*了我们两个,然后将罪名栽赃在湖中那位神仙头上。”
“老朽虽是老眼昏花的凡人,却也是蒙先师指点,侍奉湖中神仙多年的祭司。非但认得那祥瑞与湖中神仙系出一脉,更认得来那一位五十年前曾在湖畔出现过。她的话,便是湖中那位神仙的话。她说你们是灾星,你即便巧舌如簧也没有任何用处。送他们去祭坛。”
老者转身拂袖而去,留下错愕的章楚月和了然微笑的崔谊。
湖边有一山石垒砌的高台,台上有一根两人合抱粗细的木桩。
章楚月和崔谊紧贴着木桩绑在一起,身上的粗麻绳差点勒断了四肢的骨头。
眼见着日影偏移,章楚月有点沉不住气了。
“喂,咱们就真这么等着被沉湖啊?”
“放心,你寿数还有很多呢,淹不死。”
“我不是怕被淹死,眼下刚开春没有多久,说不定这湖水里还带着冰碴儿呢。就这么被扔进去,就算不淹死,也肯定要冻个半死了。”
“这麻绳结实得很,现在想要逃只能使出下界的本事,那就正中了晴眉的下怀。尊乌曾经说过,除了我爹,他不见下界来的任何人。他肯见我爹,也是为了要跟我爹决一胜负,替玄女出一口恶气。”
“你是说,托梦给那位老人家的上仙是晴眉?”
“她肯定料到咱们会先来找尊乌出面说和,她不肯违背自己舅舅的意思,只能选择拦住咱们。”
“那见到尊乌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啊。”崔谊靠在木桩上闭目养神,“咱们是尊乌的供品,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得和咱们俩见上一面,如此一来,他就打破了自己不见下界其他人的说法。”
“尊乌可是极好面子,就算他不是有意违背自己说的话,这食言而肥的事儿传出去了,他的脸上也肯定不光彩。”
“以保守秘密换他出面要回《生死簿》残页?”章楚月抬头望天,想了半晌,惊呼道:“崔谊,你这办法不对啊。”
崔谊睁眼,“怎么不对了?”
“按照我们阳世里的说法,天底下最能够保守秘密的人是死人。也就是说,尊乌完全可以把咱俩*人灭口啊,如此一来,还有谁知道他食言而肥了?”说完,章楚月又不确定地问道:“还是说,你有把握能从尊乌手中全身而退?”
“谢谢你高看我,尊乌那是连我爹都敢挑衅的人,我这点儿本事在他面前可不够看的。”
“那万一呢?”章楚月追问道。
崔谊见她问得急切,不由得玩心大起,想逗她一逗,故意道:“那就只能咱俩一起死在湖底下了,而且还是双双灰飞烟灭。”
“这样啊——”章楚月垂头想了想,下定了决心,“崔谊,一会儿落下水之后,我一个人去见尊乌吧。”
“为什么?”
“你想啊,他跟你爹是半个情敌,你跟你爹长得也很像,那他肯定看见你就气不打一处来对不对?也许不等你说明来意,就被他给*人灭口了。”
“他若真是那*人灭口的人,你自己去也一样。诡卿虽说是个凡人,可到底是给下界办事的。”
“但他一定会投鼠忌器,不敢拿我怎么样。”章楚月胸有成竹道,“咱俩一起去的,如果我没有回来,还有你知道这件事。假如我只是普通凡人,这事儿的确掀不起什么浪花,可我是诡卿啊,又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所以他无缘无故*了你,就意味着是在挑衅下界。”崔谊扭头用余光看着章楚月,“看不出来啊,关键时刻你这脑子还真是管用。”
章楚月得意地扬起下巴,“再怎么说,我也是将门之后。虽说拳脚功夫是基本没有,可也是听着兵书策论,排兵布阵长大的。决胜千里做不到,这运筹帷幄总能学点吧?”
两人商定了对策,只等着时辰一到,被扔进湖里。夜晚路过山村,村民们二话不说要将我扔湖里。
老者带着族中的百十来号人跪在祭坛下,口中念念有词,向上天祝祷。而后,四个身上纹着五色花纹的大汉解开麻绳后,抬起章楚月和崔谊举过头顶。
只听老者大喝一声,四个人同时用力将头顶的人抛向圣湖。
章楚月往左,崔谊往右,使两人不能相顾。
平如镜面的湖水立时波涛汹涌,仿佛一锅被煮沸了的水,从下往上翻起层层的黑浪。
水汽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章楚月心惊,这阵势不像神仙显灵,倒像是妖魔出世。
“崔谊,救命啊!”
3
救章楚月的并不是崔谊,而是一段红色的飘带。
在她即将掉进黑色的浪涛中时,飘带自岸上飞出,紧裹住章楚月的腰,将她拉回了湖畔。
章楚月的双脚刚踏在地面上,崔谊就冲到她面前,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末了撂下一句“还好没事”,然后侧身看向不远处一棵参天大树的顶端。
穿着明艳红裙的山鬼现身,从树枝上飘然落在地上,抬脚迈步,眨眼就到了章楚月和崔谊面前。
不等崔谊开口道谢,山诡先嗔责道:“你们俩,好好儿的跑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还给人抓了往湖里扔。”她瞪着崔谊,“亏你还是个谁都敢招惹的熊孩子呢?连几个村民都对付不了?”
崔谊还嘴道:“要不是因为有求于人,谁愿意大老远往这儿跑啊?还不许用地府的符咒,我和章楚月可是活生生走了一天的山路才到这儿。”
“有求于人?”山诡诧异地看着崔谊,“你爹让你来找尊乌?”
“嗯,晴眉那臭丫头抢了一张簿的残页,我爹着我来跟尊乌说说,让他出面把东西拿回来,大家也不伤和气。”
山诡呆了一呆,忍不住笑道:“想不到这天上地下,还真有人能从崔主使的手里偷出东西来?我算是长见识了。谁这么好手段啊?我认识吗?”
“认识。”崔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因为……是我偷的。本来打算看完就还回去的,没想到被晴眉那臭丫头半路给劫走了。”
山鬼疑惑,“虽然簿上的纸不是一般的纸,可晴眉是九重天的神仙,拿了也没用啊。”
“纸上写着老皇帝的寿数。”
“什么?”山诡险些原地跳起来,“偷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不想安生啦?真是好日子过够了,你知不知道,一个人长生不老,得多少人的寿数才能让阴阳重回平衡?”
“所以这不是来将功补过了嘛,希望尊乌能看在事关重大的份儿上帮忙。”崔谊叹气,又扭头看向黑水涌动的湖面,“哪知道,这位上仙的脾气这么差。”
山诡摇头道:“你们找错人了。”
“我爹是让我来这儿没错啊。”
“来的时候有没有在山路上看见一块石碑?”
“有。”崔谊点头,不仅看见了,还因为这块石碑挨了一闷棍。说起来,那上面的花纹似乎见过,看着十分的眼熟。“啊!难道那真是魔域的文字?”
“嗯,尊乌三百年前曾跟你爹打过一架,打输了之后就不在这里住了,搬到九重天潜心修炼去了。这地方天长日久没有神仙看守,荒久了就生出了魔。”
“原来三百年之前他俩就结怨了啊,我还以为是因为玄女上仙的事。”
“就是因为玄女啊。”山诡恨恨地道,“她一片痴心守了你爹千年,你爹愣是没开窍。平心而论,这倒也没什么,了不起大家做朋友做到天荒地老嘛。”
“可你爹竟然成亲了,还娶了一个只跟他相处了十几年的阳世女子。他这么做,置玄女这千年痴心守候于何地?别说对玄女一往情深的尊乌了,我这个做朋友的也看不下去。”
崔谊忍不住反驳道:“玄女上仙都没说什么,你们俩却打抱不平,这不是瞎操心吗?尊乌还为了打赢我爹玩忽职守,致使这湖里生出了魔。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群人往湖里扔了多少人,这些人命都该算在尊乌的头上。”
山鬼嗤笑,“你还打算上九重天告他一状不成?”
崔谊闻言,一下子泄了气,“算了,九重天要是有这怜悯众生之心,我们下界也不至于动辄就忙得人仰马翻了。”想了想,又道:“既然尊乌在九重天,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他扭头看向章楚月,发现她一直定定地望着远处,“你在看什么?”
章楚月指着湖面上方,“我觉得会有灾祸。”
崔谊顺着章楚月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日光朗朗,除了水汽氤氲之外,并无异常。再看湖面,虽然仍旧是波涛汹涌,却比刚才平息了很多。
“什么都没有啊。”崔谊抬手在章楚月的眼前晃了一晃,“不会是刚才吓出毛病了吧?”
山鬼上前推开崔谊,不可思议地问章楚月:“你能看见?”
“嗯。”
“看见什么了?”
“血气,一团正在逐渐成型的血气,暗红色,有血腥味,不像是要变成人形。”章楚月瞪圆了眼睛,像是受到了惊吓,她木然转头看着山诡,“说是供品,却出尔反尔,他要*了湖畔所有参与活动的人。”
“所有人?”崔谊吃惊之下,看向湖畔祭坛。
整个村落百十来号人仍旧跪在祭坛下面,虔诚地祝祷,恭敬地磕头,甚至不敢抬眼,生怕冲撞了他们的庇护者。
崔谊问山诡:“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人?”
确切地说,是章楚月眼睁睁地看着。在崔谊和山诡的眼里,他们只能看见湖面上的水汽越来越浓,随着山间的微风朝着四周的岸上扩散。
山诡爱莫能助地摇摇头,“我若是有本事,也不至于跟他比邻而居三百年,连个真容都没见过了。”
“想个办法啊,那可是上百条人命。”
崔谊话音才落,只听山诡刚才落脚的那棵树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想救人还不容易?”
“晴眉?”崔谊循声望去,并未见到人,但他肯定这是晴眉的声音。“东西还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晴眉冷哼一声,“好言相求说不定还有用,可你那鞭子留在我手臂上的伤,现在还没好呢。”
山鬼拉回准备上前捉人的崔谊,问道:“救人的办法是什么?”
“还是山诡姐姐知道轻重。”晴眉娇声笑道,“很简单啊,只需要做一个选择就可以了。”
山诡与崔谊对视了一眼,追问道:“什么选择?”
“我。”章楚月转过身来正视崔谊和山诡,“必须要完成仪式,我,或者他们。”
“不行。”崔谊断然否决。
章楚月勉强笑了一下,“可我已经选完了,一个人换一百人,很划算。”
她话音刚落,湖中水汽疾速靠近,水浪自湖中腾空而起,形成水柱。
整个湖泊都笼罩在一层肃*之气下,湖畔那些郁郁葱葱的树,在挨着那水汽的一瞬间枯萎凋零。
山鬼忙拉着崔谊后退至树下,看着章楚月渐渐隐没在水汽之中。
耳边是晴眉得意的笑声,崔谊一把挣脱开山鬼的手,纵身向前,一头撞进正在缓慢后退的水汽中。
4
雾中并没有章楚月的身影,眼前唯有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
崔谊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站住脚,盯着迷雾的最深处。
他看不见那层层叠叠的雾障后面究竟有什么,但他能够感觉到,危险在一步一步地逼近。
黑气从崔谊左掌心中渗出,沿着手臂蜿蜒而上,像一棵有生命的藤蔓,攀附在崔谊的身上,将他左侧肩臂完全覆盖,乍一看仿佛穿了一层乌黑的盔甲。
“我既已经进来,就没打算全身而退。”崔谊左手虚拢,一把剑柄在他手中成型。
看不到利刃形影,却能听见铮然剑鸣。
缓慢流动的水雾忽然静止,深处的水汽猛然涌到崔谊的面前。
雾中那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在打量着崔谊。目光像是有了形质一般,沿着崔谊左肩上覆盖的黑气,一路游走到那无形的剑刃末端。
细弱温柔的女子声音从周围的雾气里溢出来,“你与下界主使崔珏是什么关系?”
崔谊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却又不敢认真,一面凝神留意周围的情况,一面回答:“崔主使是家父。”
“难怪有这样的好本事,能一脚踏破生死仙魔的界限,来到这虚妄之地。”声音的主人轻轻笑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发自真心地夸赞,可落在崔谊耳中,怎么都觉得自己已经被当成了个死人。
事实上,从崔谊听见“虚妄之地”这四个字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没人能说清楚这所谓虚妄之地到底是什么,饶是崔珏那种见多识广的人,也只能含混不清地告诫崔谊,假如有一天不幸遇上了这东西,一定要能躲多远躲多远。
“你看起来,很后悔来到这里?”
崔谊弯了一下嘴角,“我都进来了你才告诉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没有想到你会跟进来,也不想跟崔珏结什么恩怨。”崔谊身后的水汽再度流动起来,越来越稀薄,最终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小径。“你走吧。”
崔谊转过身去,看见小径的尽头有一个红艳艳的身影。
山诡此时正在绕着水汽团团打转,时不时用飘带试探,想找出一个破绽来,好把崔谊拉回去。
“我可以走,但是不能自己走。”
“那个小姑娘是献给我的贡品,她已做出了选择,用自己换我放过岸上那群凡夫俗子。”
崔谊微微一笑:“她做什么决定,那是她的事。而我要带她走,是我的事。”他转回身来,平端着剑凝视对面浓浓的水汽,“轮到你做选择了。”
声音的主人闻言,轻笑了一声,“我并不是怕与崔珏结怨,只是不想惹上麻烦。很多年前我与他打过交道,虽然他是个很难缠的对手,却不能将我怎样。回去吧,我不想以大欺小。”
说句“回去”,崔谊只觉得一股强劲的推力迎面打过来。
他挥剑劈开势头正强的气流,剑刃落下,转身又补了三剑,生生将一股无形的气劈成了三段。
然而,这股气流只是声东击西。在崔谊凝神挥剑的一瞬间,周围的水汽倏然后退回湖面,打着旋地没入湖水腾起的水柱之中。
周围骤然间恢复晴朗,崔谊正要追过去,被冲上来的山诡一把扯住了胳膊。
“生死有命,这是章楚月自己选的,你管什么闲事?”
“她得好好活着。”崔谊挣脱山诡的手,几步来到岸边。
湖水清澈见底,水柱也是澄明透亮。
章楚月昏迷不醒,蜷缩成一团,被水流从湖底带起,沿着水柱螺旋上升。她经过的地方,燃起了熊熊烈火,水与火相互冲撞却又接纳,形成了极为奇特的现象。
祭坛旁的人还在一拜再拜,以为这是神仙降下的奇迹。
唯有崔谊知道,这是章楚月最后的抵抗。
她头顶那团诡狱来的业火,因为章楚月求生的念头强烈,而牢牢地锁住了她的三魂七魄。是以,水中的魔物无法靠近,只能先让业火燃尽。
“明明不想死,还乱逞英雄。”
崔谊单膝跪地,将长剑插入水中,直没到他手腕。
冰碴儿自水与崔谊皮肤接触的地方向着周围蔓延,起初只是湖畔水浅的地方凝了一圈冰,而后冰面逐渐朝着湖中心聚拢。
眨眼间,刚才还水光潋滟的湖泊冻成了一面明镜,只剩下高耸的水柱还在流动。
散在水面上的水汽迅速收拢聚集在水柱的周围,却又因为烧得正旺的火而不敢靠得太近。
崔谊看出了水汽对诡狱业火的躲避,笑道:“你现在可是腹背受敌了,不如好好地把人换给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腹背受敌吗?”水汽中传来冷笑,“崔谊,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你我皆被封印在这冰面之中,一旦冰面破裂,我被重创,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把人还给我了?”
那女子的声音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水柱里传来的嘶嘶声。
一缕白色的雾气从章楚月的周围往外扩散,通过水柱的表面飘在半空,又逐渐下沉,与底部的那些水汽融为一体。
“啊——”
前一刻还轻柔的女子声音顿时变成了尖叫,只听声音,好似有人拿烙铁烫了一位姑娘的皮肤。混合了疼痛恐惧和愤怒的叫声在山谷里回响,同时又有第二缕水汽溢出。
崔谊手腕微微一动,冰面出现裂纹。
与此同时,水柱下方的水汽一眨眼散得一干二净,水柱中的水也渐渐不动了,烈火熄灭。
最终水柱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冰柱,将章楚月冻在其中。
剑自湖底缓缓挑起,冰面裂纹自崔谊处迅速扩散。剑刃所指,裂纹自四周齐齐汇聚在冰柱之下。
只见崔谊手臂一扬,剑挑着冰碴儿在半空里画了一个弧,而后消失不见,他掌心中只剩下那小小一块冰碴儿。
山诡赶到崔谊身旁,“走了?”
“嗯,走了。”崔谊看着掌心中犹如水晶的小小冰块,沉默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真是命大。”
他将冰块抛起,手指一弹,冰块直奔着爬满了裂纹的冰柱飞去。
一霎时,碎冰四溅,映着明媚阳光,晶莹剔透,仿佛无数星光坠落在湖面上。
崔谊的脚落在水面,落脚处的水立刻冻成了冰。
他走到湖心,俯身抱起蜷缩在冰面上的章楚月。在漫天细碎的冰晶中,一步一步走到祭坛旁,纵身一跃,落在木桩旁,看着早已经目瞪口呆的老者。
“老人家,借你们家屋子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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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楚月醒的时候,只有山鬼坐在她床边,屋里不见崔谊的身影。
山诡 见她清醒了,笑道:“多亏了你,这些村民才保住一条命,以后也不用每十年往湖里扔人了。他们说要给你建生祠,世世代代供奉,逢年过节就烧香祈祷你长命百岁。”
章楚月刚挣扎起来,听山诡这话,脸上一红,“不用了吧,如果不是我们,也未必会惊动那个魔物。再说我也没真打算用自己的命换他们的命,受之有愧。”
“这么说,你是真的知道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山诡好奇,“我听崔谊说,你在被水汽卷走之前,好像就已经清楚,你头顶的诡狱业火能救你的命。”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章楚月老老实实地摇头道,“就是在看见那团血气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有了这么一个念头。像是谁告诉我的,又像是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这可真是奇了。”山诡不可思议地看着章楚月,“我原以为你跟言三娘一样,只是个适合当诡的普通凡人而已。可现在看来,好像没这么简单。你身上的秘密,即便不会像言三娘的骨头一样,引来多方势力争抢,也绝对不会消停了。”
“谁说不会?”崔谊推门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向着章楚月道:“这下咱俩可省事儿了,不用去追那张《生死簿》残页了。”
“啊?”章楚月茫然地看着崔谊,“这算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咱们俩可以回言宅,舒舒服服地等着它送上门了。”崔谊一步窜到章楚月面前,坐在床沿上看着她道:“托你的福,否则肯定要千里迢迢地追到京城去。”
章楚月与山诡对视了一眼,又看着崔谊道:“为什么托我的福?”
“起初我以为,是晴眉那臭丫头想要借村民的手,阻拦咱们见尊乌。后来发现尊乌搬走了,我就想她大概是希望借着那个魔物的手除掉咱们俩。”
“所以,两样都不是?”
“对,她从始至终都是冲着你来的。”
“我?”章楚月更不明白了,“我跟她无冤无仇,又没有抢回《生死簿》残页的本事,她有什么好处?”
“这个。”崔谊拍了拍章楚月的发心,“她想要足够强的诡狱业火,又不敢擅闯下界诡狱,所以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激发你这团火的潜能。”
章楚月被崔谊一拍,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指着自己头顶问崔谊:“那现在这团火,烧得更大了吗?”
崔谊笑着点点头,“我是真没想到,你求生欲竟然这么强。那么厉害的东西,差点被你给烧成飞烟。”
章楚月揉着头顶笑道:“我亲娘为了能让我活下去,不惜逆天而行,我不想让她失望。”
山诡在一旁凝眉想了一想,伸出一只修长的食指在崔谊肩膀上戳了一戳,“这些,应该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崔谊回头道:“我刚才去见我爹娘了。”说着又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站起来面对着山诡,十分认真地道:“这湖里生出的东西十分厉害,现在逃了个无影无踪,说不定是进入了上仙的领地里。所以我爹娘嘱咐我转告上仙,务必小心。”
山诡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冷冷淡淡的“嗯”,连声道别都没留下就转身出了屋子,飘然而去。
章楚月望着来回晃荡的门扇愣了一愣,忽然扭头问崔谊:“那我怎么知道我不会死?”
闻言,正要坐回床沿的崔谊身形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坐下,懒懒地笑道:“你脑子里想什么,我怎么知道啊?”
“可你明明说,我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死,业火会救我的命。”
“因为我知道你求生欲很强啊。求生欲强的人,身上的无名火都很强,你当然也不例外。”崔谊将目光移开,落在敞开的门扇上,“哎呀,这大冷天的,怎么出去都不关门?”
嘴里嗔责,崔谊起身走到门口,两手将门扇合上,对着门缝出神。
不管是对是错,有些事,他希望章楚月永远都不知道。
6
崔珏站在山顶悬崖边,俯视着脚下山谷中已经恢复平静的湖泊,沉默不语。
言三娘蒙着锦帛,看不见东西,只好两只手死死地抱住崔珏的胳膊,生怕一个不留神失足,跌落崖底,摔成重伤。
死的确是不能再死了,但是会疼。
崔珏抽出手臂,轻轻揽住言三娘。
言三娘靠着崔珏肩膀,扬头问他:“你觉得,儿子会告诉章姑娘吗?”
“不会。”崔珏淡淡地回答,目光并未离开湖泊。
“这么肯定?”
“这并非一件能平静接受的事,现在山下没有任何动静。”
言三娘点了点头,又问:“你当年瞒着我,也是同样的理由?”
“你与楚寒青母女皆是非亲非故。”
“单单只是怕我担心?”
“嗯。”崔珏远远地看见一抹红色身影在湖畔一闪而过,于是垂头对言三娘道:“回去吧。”
“山诡上仙出来了?”
“遇上了,免不得又是口舌之争。”
言三娘顺着崔珏的力道往前走,一面又问:“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情瞒着我?”
崔珏身形顿住,言三娘不防备,一头撞在他肩膀上。
她揉着额头对崔珏道:“只看你这反应就知道,一定是有。”
崔珏没有说话,舒展手臂,将言三娘从一块巨石上抱下来,携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崔珏,你瞒我的事情多吗?”
“不多,”他回答得倒是很坦诚,“但也不算少。”
言三娘拧着眉头想了一想,追问道:“有特别重要的吗?”
“有。”
然而从崔珏这平平淡淡的语调里,根本听不出来是有多重要。
“比章姑娘自己就是魔物的一部分,更重要吗?”
“嗯。”
言三娘不放心,又继续问:“最重要的事情,比咱们两个在一起更重要吗?”
崔珏的手一紧,停住脚步偏头看向言三娘,“这样比较,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这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他们在一起更重要呢?
言三娘抿唇一笑,待要继续再问时,感觉到崔珏的手指拂过自己眼睛上的锦帛。
“怎么了?”言三娘的心忽然提了起来,她抓住崔珏的指尖,等着他回答。
“这就是特别重要的事。”
“嗯?”
不等言三娘细问,忽然眼前一亮,崔珏的形容就这么撞进了她的视线里。她愣了一愣,连忙闭了眼睛,低下头,忍住冲动不去看他。
崔珏带着一层浅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之前的誓言解除了。”
“真的?”言三娘倏然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崔珏,“你怎么做到的?”
“去九重天跟玄女打了一架。”崔珏云淡风轻地回答。
言三娘扶额摇头,好歹对方也是九重天赫赫有名的上仙,挑战这种人物,到了崔珏嘴里,怎么就说得好似去田里拔了一颗大白菜那样简单?
“然后呢?”
“打赢了。”崔珏将锦帛放在言三娘手里,“用不上了。”
面对这简略得不能更简略的过程,言三娘满肚子疑惑。
可到了嘴边,千言万语尽数都化进了一个清清浅浅的微笑中。
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其余的事情,管他呢?(原标题:《鬼卿Ⅱ:遇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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