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昏 二 题
文/傅淑青
人间黄昏
太阳从滚烫的橙黄变成炫目的绛红时,黄昏便降临了。早晨是野心勃勃的,不由的,让人联想起年轻人的踌躇满志;正午时分则有着摇滚歌手般的热烈、奔放与狂野;黑夜是幽暗深邃的,仿佛伪善的嘴脸紧贴着一张真诚的人皮面具,让人捉摸不透;唯有黄昏笃定、淡然、没有任何攻击性,像阅尽世事的老者,温厚打量着世界和众生。
结束一天按部就班地奔忙,我喜欢戴上蓝牙耳机,选择一辆合眼缘的共享单车,左脚撑地,右脚踩踏板,长了翅膀似的,迎着灿烂晚霞,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驰向前,额头、下巴和后背很快被微咸的汗液濡湿。这是一天中我最惬意的时光。
下班路上,我要穿过隐在高楼间的一片城中村,几乎没人能准确叫出这儿的地名,可夕阳从来没有遗忘她,金箔似的余晖总是泼泼洒洒,均匀洒射在城中村的每个角落。骑自行车穿行于此,我遇见最多的就是建筑工人,他们前襟大敞,露出胸肌,踏着金子般亮闪闪的夕阳,勾肩搭背朝出租屋的方向疾步行去。炊烟起了,主劳力归来了,诱惑味蕾的爆炒声四起,呼儿唤女的高音和低音交织着从破门房传出。黄昏俨然是个分隔符,白天的城中村冷冰冰、空荡荡;暮色四合,这里便“活”过来了,人间烟火味儿浓郁起来了。
骑至冠山路,我会刻意放缓速度,趁等红绿灯的间隙,我会与对面半山腰上的古庙静静对视。杏黄色的院墙、朱红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翠柏、若有若无的诵经和钟磬声……夕阳浅金色的柔波像神圣的佛光,笼罩着寺庙,那是一种直抵人心的庄严之美。夕阳下,晚风中,在往来密集的人流和车流里,突然的,与对抗过的世界达成了和解,我的内心莫名生出了几许柔软和慈悲。
6时左右,我要在钱塘江畔换乘公交车。此时的江面,悬着轮硕大、饱满、火红的落日,远远望去,江天之间像嵌了团燃烧的烈焰。常常的,会有沙船从远处顺流驶下,落日的绯色剪影随着船体的猛烈倾轧,在波纹样抖动的江面晃动、荡漾、碎裂开来,旋即又“破镜重圆”,一时间让人难以分清到底落日在走,还是江水在走,抑或沙船在走。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隔着车窗,看到矗立在船头水手的身影。我看不清水手的面庞,但我敢肯定,他们定有个健康的体魄,有小麦肤色,有大嗓门,还有结实的八块腹肌。很多时候,我想关掉手机,跳下公交车,放下尘世的牵绊,不问名、不问姓,就这样跟着水手去远方流浪。我不用慌张匆忙地活着,就做一个穿针引线、劈柴做饭、素手端汤的船娘,看日落、吹江风,躺在甲板上晾晒自由的灵魂。
公交车跨过钱塘江,东边的天就被深邃的蓝彻底占领,像上了一层饱和度极高的黑蓝色染料;而西边,尚挂着绸带般飘逸的七彩残霞。落日走得越来越急,云层低得令人窒息,城市的高楼如愿够到了天空,终于能与夕阳肩并肩了。
6时30分许,晚霞彻底沉没,天地即将“合龙”,星*,这正是我下公交车、步行回家的时间。我要路过花岗岩和鹅卵石相间的小广场,六盏大功率路灯极具魔幻色彩,硬生生把黑夜幻化成了白昼。中年阿姨们袅袅婷婷,扭着水桶腰,跳着广场舞,试图用这种方式换回苗条的身材、健康的体魄乃至爱人寡淡无味的关注眼神。而小广场旁无名的支路上,一对老夫妻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安然坐在长椅上。昏黄的灯光犹如薄纱,行道树在微凉的秋风中影影绰绰地摇摆。他们微微仰着头,目送夕阳远去。感激上苍,在凶猛夜色淹没大地前,让我拥有这抹遗落人间最后的美。
最是黄昏留不住
很多童年的傍晚,我带着母亲准备的南瓜粿和半斤五加皮,踩着夕阳洒射的斑驳金光,步行至南山坳给父亲送午饭茶。
父亲早已洗净手上的淤泥,站在坡上,用目光在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田埂里搜寻我的身影,或是一言不发坐在锄头柄上,十分专注地仰着头,哲学家似的盯着瞬息万变的晚霞出神。待我走近,他才急匆匆站起身,接过我手中的竹编藤篮,用汤布细细揩去我额上的汗迹。
夕阳缓缓西沉,南山坳的落霞开始明媚璀璨起来,像极了热恋中任性而又霸道的女子,爬上了南山坳纯澈透亮的半边天。被晚霞“柔化”了的父亲一改平常的刚硬和严肃,抿起小酒、点起香烟,吹起随身携带的口琴。许是醉在了血色残阳里,寡言的父亲总喜欢在这个时刻滔滔不绝,“囡囡,看啊,这片晚霞像群奔腾的骏马,排山倒海向我们在奔来,那团像撅屁股下蛋的芦花鸡,咯咯哒地叫‘痛啊,屁屁真痛’,这缕是条腾云驾雾的飞龙,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是待发的箭,那是盛开的芦苇花,那是龙纹样的图腾……”朱霞浪漫,她竟把地里刨食的农民变成出口成章的诗人。
夕阳在走,山风在吹,云朵在动,虫豸在叫,禾苗在节节生长,花生在地底下悄悄结果,藤架上的葡萄在变色,甜瓜在秧上慢慢“变胖”,红色小灯笼似的朝天椒与绯色晚霞交相辉映,水蛭、蝌蚪、小鱼在水渠里顾自游走,排成人字的大雁在高空中不停盘旋。天高,地阔,风清。红霞温柔地映着父女俩,也映照着南山坳的所有生灵。落日熔金,四野阒然,我和父亲与南山坳的万物一起,就这样被金灿灿的夕阳笼罩在巨大的寂静里。
很多年后,我如愿走出了巴掌大的故乡,在省城求学、工作、安身立命,可我仍无比怀念童年南山坳的黄昏。下班的傍晚,我不愿一头扎进黑漆漆、深幽幽的地铁隧道,我总喜欢骑上共享单车,像张开翅膀的鸟儿,穿梭在傍晚金黄辽远的柔光里,大汗畅淌,自由自在,仿佛我还是二十年前在南山坳追风逐日、永远长不大的少年。
又是一个有晚霞的黄昏。云霞鲜艳欲滴,红得像滚烫的岩浆,艳得像咆哮的火焰,又像回光返照的病人,倾尽全力在黑夜降临前释放她的万丈光芒。站在天地间,仿佛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城市难得见到如此壮美的晚霞,我忍不住点开父亲的微信,给他打视频电话,想告诉他这儿的晚霞像奔腾的骏马,像撅屁股下蛋的芦花鸡,像腾云驾雾的飞龙,像待发的箭,像盛开的芦苇花,像龙纹样的图腾。视频电话接通,在抗日神剧冲锋*敌的嘶吼声中,传来父亲对着手机“喂喂”的喊声,此时画面突然卡住,定格在了父亲额头沟壑似的皱纹和霜冻压过般的白发上。父亲越来越老了。悲伤和恐慌浩浩荡荡向我袭来,那么快,那么猛,那么痛。我摸不到伤口在哪儿,可清清楚楚感知到胸口在撕裂,切切实实感觉到一阵阵剧烈的刺痛。在外这些年,我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地想回到过去,回到父亲劳作了一辈子的南山坳,再去数一遍天上到底有多少匹奔腾的骏马、多少只下蛋的芦花鸡、多少条腾云驾雾的飞龙,只是父亲被病痛纠缠多年,早就喝不下小酒、抽不了香烟、吹不动口琴,更无法在南山坳彩色羽衣似的晚霞里有节奏地挥动锄头了。
夜幕降临前的向晚,像上了发条的时间总是跑得飞快,夜色步步紧逼,落霞节节败退,五彩的天宇随即变成浓郁而又单一的靛蓝。人生在世,谁都要遭逢生离死别,看着至亲的灵魂和肉身慢慢枯萎,就像眼睁睁看着晚霞被黑夜徐徐吞没。绚烂的美景终将归于寂静,这是无可改变的命定,我只能祈求时光这把锋利的刻刀下手时柔一点、慢一点、轻一点。
天彻底黑透,火红火红的云彩彼时消逝得一干二净。城市躁动的夜风依然在吹,吹得行道树的枝叶拼命颤抖,柠檬色的残月悄然升起,灿烂的霓虹从沉睡中次第苏醒,擦肩而过的路人行色匆匆。这个平常的夏日夜晚,我好想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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