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有许多年头岁尾,仿佛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大同小异。唯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也就是40多年前的几个春节,会从这冗长单调的队列里跳跃而出,朝气蓬勃地向我问候:你好,少年!
是的,那是少年的春节,是我生命里无须擦拭也不会锈蚀的春节!
1969年到1976年,我在福建武平落户7年,其中有5个春节是在梁野山下中堡的小村里度过。那时,农家口粮不足,缺油少荤,灶台上见不到油瓶,只见灶台旁一只铁钩上钩着一小条腊肉,菜下锅前,将腊肉取下,在那有一人合抱的大铁锅上抹几抹,黯淡无光的锅头有了一点油色,腊肉就又高高挂起。当时我们这些插队知青都处于发育时期,农活重,食量大。除了向家里求援,就是就地取材——溪里摸鱼,田里捉田鸡,但所获甚微。
只有春节,我们可以放开肚皮饱餐几日,所以印象深刻。多年以后,才知晓我对闽西风习的理解,很多都来自春节印象。
年关将临,人们准备祭祀或者婚嫁,忙得不亦乐乎。不管过去一年里是如何饱经沧桑,挣扎度日,也得把郁闷化为喜乐祥和。稚气无邪的孩子,是年关里真正快乐的一群,“年”于他们,是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是穿上新衣,接过红包,到门外点燃鞭炮;那一朵朵微红的有声的报春花,在他们手中绽放,加入漫天满地千村万户的混声合唱,震耳声浪将苦难沧桑击成碎片,红屑散落一地,把年景涂抹得红红火火。孩童于声浪之中欢呼雀跃,在波涛澎湃生命之河前,他们顽皮而纯真,跃跃欲试,让一些在艰难岁月浪涛里摇来摆去、登岸无方的成年人,看了也绽开愁眉一扫疲惫。
大年初一,我们这些没有回家的知青就被当成贵客,家家户户都敞开大门,让孩子三番五次地来请来拉。当我们进到当地人家的堂屋,坐在那未曾油漆却用溪里的沙子擦得白白净净的木桌旁,只见上面满满当当,有内脏鲜汤、煎粄、鸡鸭鱼……再端上家酿糯米酒,盛在锡壶里倒出来依然滚热,在一声声干了的邀约里,我们喝了一碗又一碗,我的酒量就是这样年年见长!
多年后,我还清晰地记得这场面,酒席主桌之旁,有一直坐在灶台边没有上桌的妇女的笑容,有望着佳肴的孩童天真的眼睛,我不禁会想我们的美餐是从他们那儿“抢夺”过来的吗?多年后我才悟出,这不仅是好客,更是礼仪,是千年来古道热肠的绵绵传承。春节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要和亲人好友分享。
饭后,我们总喜欢在主人家多待一会,坐在灶边添柴烤火取暖,和主人一家说说话。我们往灶膛内塞上几把芦芨草,点燃,火苗轻巧地战栗一下,便不知深浅地高扬起来,腰身袅娜扭捏,舞姿曼妙低回,终于坦坦荡荡地燃烧起来,劈劈啪啪,热力四射。松木被烤出吱吱声,间或几粒火星伴随着爆裂声蹦出灶膛,火光在我们年轻却营养不良的脸上变幻莫测地闪动,而我们的思绪随光影跳跃驰骋。是想家中父母,是在揣测朦胧爱情?是憧憬遥远不可知的未来,或者只是担忧当下的生计……
春节给我们一份家的安定,而炉火就是家的象征。我那时喜欢吟咏一些古色古香的文字。某夜炉火旁,我在所住人家家里发现一卷破旧残缺的《年初一》,出自晚清当地文人之手,字迹漫漶书页残缺,也掩不住百年前乡村诗书传家的谆谆教诲。
离开乡村40年,名山大川,五洲四洋,觥筹交错,繁华热闹,转瞬即逝,唯独武平春节的温情,总在心中温存缠绵……春节老灶周围,那忽明忽暗飘忽不定的火焰,在跳跃不定中有着多重的光明,多重的幻影和多重的变色。少年时代的我,曾在这起伏跌宕的光影中惶恐迷茫,也曾在这小小的暖色旁自足而快乐,不觉中生命抽枝展叶拔节而出!
年,生命的辙印,总在提醒人们,你在世间的岁月,又穿越了一个站口;不管你是喜欢还是恐惧,坦然或者惊恐,时光照样走,像水。人则还要在流逝的水上漂游,不论飘荡无方还是自在逍遥。
来源:上观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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