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波利尼在国家大剧院演出 王小京/摄
文 | 张可驹
3月23日,意大利钢琴家波利尼(Maurizio Pollini)去世,享年82岁。围绕这位钢琴家,或许始终不乏争议,但这无损于他的历史地位。
每一位演奏家都要面对各自的时代,无人能够脱离。但有些人成为特别的时代之子——他们的演奏风格,仿佛是时代风格变迁的写照。但情况在波利尼身上还更为独特。不夸张地说,就“现代风格”的演奏而言,他的地位如同时代之子中的长子。并不是说他是绝对的“第一位”,而是那样的代表性高度集中在他身上。究竟是时代塑造了他,还是他改变了时代的风格?
飓风般的钢琴家
1960年,波利尼在华沙
1942年,波利尼生于米兰,父亲是一位著名建筑师。波利尼从5岁开始学习钢琴,进步神速,9岁举行首次独奏会。14岁时,他公开演出了肖邦的全部练习曲。显然,这些作品贴合他某种天然的艺术和技艺特点。须知,彼时公开演出这样的全集还是很小众的安排。
15岁,波利尼在日内瓦钢琴比赛中获得二等奖。3年后的1960年,他作为年龄最小的参赛者,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一举夺魁。钢琴家鲁宾斯坦留下了那句著名的评价:“从技术上说,他比我们评委中的任何一人都要好。”
某些钢琴家的风格极具魅力,却并不适合参加比赛。波利尼则相反,他的演奏就是天生的竞技型,精度锐度都高得可怕。他在肖赛披荆斩棘时那种毫无疑问斩获一等奖的锋芒,在最近二十多年的肖赛中已难得一见。
夺冠后,波利尼与EMI签约录音。钢琴家与克尔茨基(Paul Kletzki)指挥的爱乐乐团(Philharmonia Orchestra)合作灌录的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是不折不扣的经典,问世六十年后仍是这首超级名曲流通最广的版本之一。但很快,波利尼就停止公开演出和录音,闭关深造近七年时间。
复出后的钢琴家,转而同DG合作,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留下一系列经典录音。波利尼出道很早,哪怕蛰伏几年仍是年轻的演奏家。而进入DG时期的他,已然奠定不折不扣的大师地位。同时,波利尼也成为毫无疑问的超级巨星。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尽管时代更迭,他的很多代表性录音都几乎从未离开DG的唱片目录。
如今,人们已很难想象波利尼早年受到的拥戴。他所展现的一种全新的演奏风格犹如飓风,不仅席卷了舞台与唱片市场,彼时的钢琴学子与评论界也为之疯狂。波利尼还是现代作品的积极推广者。此后,直到钢琴家去世,他的巨星地位都未曾改变。波利尼始终是DG钢琴录音的代名词之一。但在职业生涯的后期,钢琴家盛年的某些特质,渐渐消逝在时间之中。
标定新风格方向的人
尽管在钢琴演奏史上形象伟大,但争议亦不时伴随着波利尼,并在后期愈演愈烈。如果在钢琴家职业生涯的最后十年中,争议在减弱,那或许是因为听的人已不在意一些问题,而在意的人已不再听。
人们常常谈及他在肖赛夺冠后闭关潜心深造数年,复出后直接奠定青年大师地位的佳话。这确实是佳话,但背后也包含着他初期演奏事业的波折,以及与唱片公司之间的龃龉(责任不在钢琴家)。重要的是,当波利尼“出关”之后,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怎样一位钢琴家?
对现代派的钢琴演奏而言,波利尼的意义在于,终于有一位足够分量、几乎绝对化的划时代的楷模出现。在艺术领域,任何风格、理念最终都需要在某一个人的身上结出硕果,才能真正
现代派风格的钢琴演奏,对演奏者主观投入的节制,对演奏精度的追求,对演绎者的个性平衡
录音史上,杰出的技巧名家不乏其人,真正能形成一套严整而自洽,包容各类风格作品的技巧与音乐表现体系却极罕见。波利尼让人们看到,伟大的技艺、一定程度的演奏者主观的抽离,以及个人视角的音乐表达,如何构成一个近乎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就钢琴家的范畴来说,波利尼出来了,人们也就真正知道了现代派钢琴演奏是怎么回事。不再是佩特里的预言,也不是布伦德尔那样走向现代的德奥派,或阿什肯纳齐离开传统俄派而走向折中的国际化。波利尼就是一个横空出世、更多地隔绝于传统而直接标定新风格方向的人。
钢琴巨匠的风格变迁
回顾21世纪以前的波利尼,可以看到一位横空出世的大师不断变化其风格的良性发展轨迹。
如前所述,围绕波利尼或许不乏争议,国内乐迷更是常常有所保留。质疑的焦点往往在于钢琴家的演奏未免过于克制,有时也似乎太“冷”,是否真的拥有他的前辈大师们那样动人的魅力?由此,如何来看待他演奏的价值?
说实话,片面地接触波利尼的演奏,有时不免如盲人摸象。他青年时期的成熟性就足以弹出划时代演绎。但这位钢琴家风格的发展是非常耐人寻味的。这方面,我无比认同钢琴家德慕斯的观点:波利尼早年真是一位最迷人的钢琴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演奏中渐渐失去了一些自然的东西。
整理出时间线是很重要的。与指挥家阿巴多合作贝多芬协奏曲时的波利尼,与第一次灌录贝多芬晚期奏鸣曲的波利尼,几乎已判若两人,只是这样的差异需要细心体会。
上世纪70年代的波利尼,一方面将划时代的超技控制力发挥到极限,另一方面使那种抽离主观性的演奏美学与之交融,代表作当然就是斯特拉文斯基的《选自“彼得鲁什卡”的三乐章》。那种以极深透的触键为基础的清晰性,各种力度层次的信手拈来,节奏控制的无懈可击,最后都叠合在复调结构中,所呈现的冲击力摧枯拉朽。
波利尼在此弹出的某种机械
同样是早期的演奏,波利尼在DG版肖邦练习曲中所流露的冷静和决绝也给人留下永远难忘的印象。由于是肖邦,争议就比较大了。但直到如今,“肖练”又添那么多版本,这些录音的示范作用依旧没有褪色。
除了完成这些作品各自的难点,单凭波利尼整体所弹出的清晰、深透和均匀,就足以提醒他的后辈同行许多东西。譬如,要真正塑造乐句,触键的深度是不可少的,肖练中Op. 10 No. 2这样绕手的作品可以体现得很好。然而,从另一方面看来,倘若比较波利尼与戈多夫斯基弹Op. 25 No. 9“蝴蝶”的录音,借用乐评家郑延益的话说,两位钢琴家的技巧都到达了随心所欲的境界,只是两颗“心”颇不相同。
倘若以为,波利尼从彼时就是过度冷静的钢琴家,那也是片面的。同样在上世纪70年代,波利尼灌录贝多芬五首晚期奏鸣曲的录音堪称不朽经典。这位钢琴家在高度严整的结构把握与表现贝多芬晚期尤为重要的自由度之间,到达了黄金比例的平衡。
在此基础之上,波利尼的演奏所流露出的敏感性,成为他迷人风格中最高处的那一个“塔尖”。这样的敏感与那超绝的控制力,正是构成对立统一而成就波利尼演奏中最无可替代的魅力。贝多芬笔下升华古典、启发浪漫的抒情性篇章,如Op. 109的第一乐章,或超尘脱俗的彼岸世界的Op.106柔板乐章,都是很集中的体现。
当然,这样的特质其实贯穿了整套晚期奏鸣曲的演绎。在钢琴家同时期灌录的古典与浪漫派协奏曲中,我们也常常能体会得到。而在独奏作品的范围,其十年后灌录的舒伯特最后三首奏鸣曲,加《三首钢琴小品》(D.946)的录音是又一次丰碑式的体现。
在此之后,进入上世纪90年代的波利尼,开始渐渐将他演奏中的冷静绝对化。这个过程也恰恰伴随那种敏感气质的退后。很难说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但特别明显的体现,势必包括钢琴家灌录肖邦《四首叙事曲》的录音。
如果说,练习曲中的冷静是为了集中针对每一首的技巧目的,那么灌录叙事曲时,波利尼就仿佛将“冷静地呈现”本身当成了目的。比较钢琴家第一次灌录贝多芬的协奏曲全集,同他与阿巴多合作的第二次录音,我们也能领略到明显的变化,虽然后者中的体现还是没有叙事曲那么强烈。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变化?可能是不同阶段心境的改变,也可能是钢琴家越来越亲近第二维也纳乐派的作品,由此带来的某些音乐感受的变化。
而跨入21世纪后的波利尼,或许可说是经过了一次未必成功的转型。至少2008年以前的录音中,钢琴家塑造音色的技巧还是不时让人惊喜的。在整体表现方面,他似乎也认为冷静的控制走到了尽头,转而追求更为自在的句法与呼吸。可结果证明,大师曾经拥有的敏感性,难以失而复得。
更大的问题,是钢琴家演奏中控制力的下滑。高度的控制力并非一切,可对波利尼而言,由于他的整体风格都是从这样一条路线上建立、发展起来,一旦根基开始松动,对演奏者的影响不可估量。除非有彻底的风格转变,能重新平衡演奏中的不同因素,否则难免陷入进退失据的境地。身为波利尼的真粉,他最后十年的演奏此时我也真的不愿意多谈。很关键的一点远不仅是机能衰退,而是他内在的演奏状态,好像不再是他了。
© Peter Meisel
无论如何,高峰期的波利尼不仅拥有划时代的成就,也真正成为推动时代风格,继而标定时代风格的一位钢琴家。他的很多录音,仿佛被牢牢焊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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