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1日,翟天临发布微博,晒了北京大学博士后的录用通知书,并配文:“新的旅程,小翟要加油!”随后几天,从贺喜到质疑,舆论不断发酵。翟天临跟网友互动中“不知何为知网”,论文查重率超过40%......“吃瓜群众们”挖掘的黑料越来越多。头顶北京电影学院博士、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博士后等头衔的翟天临,“学霸”人设面临崩塌的危险。
翟天临在春晚小品《“儿子”来了》中,扮演一名打假的警察。
在这一轮的大批判当中,对学术研究专业性与神圣性的维护,自然是必要的;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当看到,艺术研究在当下学科建制中的种种尴尬状态。艺术与学术是本质上存在巨大区别的两个领域,当艺术研究纳入学术建制,如何让两者更好地融合与适应?这是在“群嘲”翟天临之后,艺术研究仍要面临的真问题。
从“不识知网”起,到论文水平、刊物级别、博士后录取条件,再到导师资质乃至北电北大两所名校的学术声誉,一个个实锤和一步步质疑如多米诺骨牌倾泻而下。这一次,娱乐圈的危机公关竟然完败于博士生的文献暴击,也难怪,水润满满的明星学霸很难理解,这群牺牲了发际线的人会不顾一切地捍卫什么。
公平公正,在当今社会环境下,是像除夕鞭炮般一触即发的爆点;教育,以及推动人类知识进步的学术研究事业,更是被视为极其严肃和纯洁的领地。但是我们还应当看到,翟天临的“治学”之路,在艺术类高等教育中其实颇具代表性,即艺术的培养目标和学术的考核方式的冲突:僭越规则固然需要批判,但规则本身若是扭曲,即便貌似“正规”地执行下去,也不会结出合格的“甜梨”。
翟天临在微博晒出的毕业照。
娱乐圈的学霸人设,价值何在?
娱乐圈的学霸人设可以分为2.5种。第一种是与自身从事艺术无关的学校学科,譬如名校理工专业、未成年者在基础教育阶段的优异成绩等等,这类人设一再印证了“优秀的人在任何领域都优秀”的真理,体现了艺人双倍于常人的精力和才华,也间接表达了“我不是学习不行才来搞艺术”的隐秘心曲。
第二种是与自身艺术直接相关的学科,被进修了千万遍的伯克利就是典型代表;不过,由于学习过程转化为艺人的业务水平(中戏、北电、上戏输出了大半个演艺圈),并不能证明额外能力,学霸就必须靠世界级名校、或高学历好成绩方能胜出。
还有0.5种则是不诉诸明显的学科学历,艺人凭借言谈举止间流露的知识素养、由江湖朋友口耳相传,被群众认定为学霸;这种经验碎片的累积和直觉的相信,可能如“硕士生导师”般稳固,也可能因“诺贝尔数学奖”而崩塌。
《白鹿原》(2017)剧照。
翟天临的走红源于2017年综艺《演员的诞生》,《绣春刀》、《红高粱》、《团圆》等片段令观众惊艳不已。同年《白鹿原》《军师联盟》两部大戏更显示出,他不仅是一块演技过硬的璞玉,也开始拥有自己立得住的角色和作品。一时间,美誉如潮,这位电影学博士成为了新生代演员的实力派旗手,粉丝口中的“甜梨”,甚至有那么点“流量”的意思。重点在于,他出色的业务能力,与博士头衔构成了一个互相论证、互相支撑的循环,学霸人设也就立得顺理成章。若非失足知网,谁能想到,一个学成如此本领的人,其学习过程会存在着蒙混和欺骗?而除了翟本人,在“博士-博士后”这个链条的前后诸环节——人、机构、规则——还存在着多少疏漏与腐败?
翟天临事件暴露了学术界长久的问题,这诚然不假。但是除了这一宏大而难以落实的批判,我们能否转向某些更加具体的困境并期望改进?演技优秀固然不能为论文抄袭开脱,但演技与论文之间、职业与文凭之间、艺术与学术之间,应当是怎样的关系?貌似互证的循环为何出现了裂隙?当批判声铺天盖地,艺术生和指导老师们或许对这样的论文心有戚戚……
艺术与学术之间,那些“水土不服”
2006年,翟天临以“数学19、文综270”超过山东一本线的成绩考入北京电影学院。虽然某些名校和专业的竞争更甚于清北,也不乏真正怀有艺术梦想的少年,但艺术生整体仍处于升学鄙视链的下游。常有学者感叹:西方都是最优秀的人学艺术,中国则是学习不行才去学艺术。此言不太“正确”,却道出一个无奈的现实:毕竟,在阶层分化而资源有限的环境中,我们不应嘲讽那些为一纸大学通知书付出各种努力的孩子。艺术生总要艰难地在专业和文化课上分配精力,在高考的起点他们已经受到“惟有读书高”传统理念的现代版歧视,临近学业的终点,他们还背负着毕业创作(设计/音乐会/大戏等) 毕业论文的双重任务。如果博士生质问翟天临为何不掉头发就能获得成果,那么千百万艺术生也会想问,那些只写论文或实验报告的人为何不被考核吹拉弹唱、挥毫泼墨?
这就涉及艺术与学术的本质区别,又关乎艺术在学科建制中的存在状态。
艺术与学术,是两种极其不同的人类精神文化活动。在最古老的意义上,无论古希腊的technē还是孔子的六艺,“艺术”都指一种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技能、手艺,又在康德的审美自律论中被确立为一种超功利、独创性的实践;艺术需要学习但不只靠学习,有赖知识但不是知识;它通过特定的物质媒介、体现为艺术活动和艺术作品;至于创造力则是最莫可名状的东西。
《诗学》,作者:(古希腊)亚里士多德 ,译者: 陈中梅 ,版本:商务印书馆 1996年7月
另一边,学术是对于知识的探求活动及成果。亚里士多德将最高级的“理论科学”定义为对于世界的静观的沉思,它完全通过人类理性能力被传承和推进。每种学术、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特定的研究对象(往往是人类对于自身经验的基础性分类)、研究方法、专业语言以及世代累积的知识体系和学术范式。这也是为什么在学科鄙视链中,传统学科的学者往往认为某些新兴和应用学科“无学”“不是学术”。
复杂恼人的地方在于,艺术虽是实践,却可以被学术纳为研究对象——仅在反思和间接的意义上,生产出关于艺术方方面面的知识。原则上两者仍是区隔的王国,学术并不能自居艺术的主宰;但实际上双方常常裹挟在一起,互相挑衅又彼此促进。譬如艺术家与批评家的相爱相*,又如艺术学科的建构——往往受“艺术-学术”这对冤家关系的影响,又反过来塑造这关系的未来走向。
至此可见,艺术自身有可教学和不可教学的成分,“艺术”和“有关艺术的学术”则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东西——当这些被纳入教育体制,就出现了许多混乱和冲突。艺术的本科阶段貌似培养“学徒”,教授可教授的那部分技能,辅之以艺术史、美学以及更广义的人文课程,本来不错。但让艺术学徒通过论文展现自己的学术功底,显然误解了两种人类活动,混同了两类培养对象。结果学生和老师都视论文为非必要的苦差,虚与委蛇,敷衍了事。这一学术考核方式维护了形式上的严肃,却不得不降低实际的标准,双重任务难以真正达成。
《学术与政治》,作者:(德)马克斯·韦伯 ,译者: 冯克利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5年3月
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往往又会对艺术-学术关系有所误解:有人视理论知识为虚矫,于艺术毫无意义;有人会认为艺术学习就是这样,照此“治学”、“升学”无比正常——然而研究生阶段(许多人把“研究生”等同于“硕士”,且误以为“博士后”是更高的学位)又与本科不同:后者只传授已有知识,前者重在“研究”二字,要求学生对某一领域的知识有所创新。前面说,艺术不是学术,可教学的部分在本科已经完成,不可教学的部分则根本不属于象牙塔。所以原则上,研究生阶段就只负责培养“学者”而非“学徒”,只讨论关于艺术的知识而无关创作实践。即便现实中艺术硕士往往还偏重实践(也少不了写论文),博士的学术属性却万万不能降低。这确实是一个反直觉的结论:美术博士不画画,戏曲博士不唱戏,研究艺术到了这个阶段,跟从事艺术差了十万八千里。
翟天临的专业是电影学,不是拍电影、演电影,是关于电影的研究:电影史,电影批评,美学或艺术理论,媒介技术,文化产业……同期19名博士发表的论文就是很好的例证。也许按古希腊的标准,有些内容的专业性和深度不足以成为学术;但既然成为学术,就要努力使自身理论化。如果那篇尚未公开的博士论文是研究表演,也必须是表演的理论化,是对各种经典表演理论的历史耙梳和理性思辨,这正是他在《如何用“下意识”让表演更生动鲜活》中试图去做的。而查重率40%的《谈电视剧〈白鹿原〉中“白孝文”的表演创作》大量运用文学批评来支撑自己的论述。这都是艺术和学术的区别。无论如何,单单“表演”这件事算不上学术,仅仅“演技”本身也学不出个硕士、博士。
要维护学术纯洁,更要反思学术规则的缺陷
学术纯洁和制度公正固然需要维护,但若看不到艺术高等教育和研究的现状,恐怕也会错失批判的重点。以单一的学术机制(论文、学位)对待包含不同层面(艺术,研究)的艺术学科,不严格区别,反而两相迁就,必然导致大面积放水,造假更不待言。如此既无助于艺术教育的提升,更阻碍了真正的艺术研究的发展。
最后,我们似乎从“论文抄袭”来到了“论文何以适用”的更深层问题。这不算新鲜事,许多致力于论文批判的学界大佬已有诸多论述,包括但不限于论文至上、期刊腐败、影响因子迷思、科研大跃进,以及与前文相关的本科论文的存废……只是具体在翟天临事件上,如果批评主力真的来自博士或广泛的高学历群体,那么他们积极捍卫论文的姿态却比上述批判保守许多,以至于这种保守姿态本身反而制造出一些反讽的时刻。
翟天临在综艺节目《声临其境》中。
直观上,博士群体的愤怒在于翟天临利用明星身份跨界占便宜,践踏真正读书人的心血。面对这一特权入侵,博士生们坚守原创性、刊物级别、发表数量、学位论文字数等一系列硬性标准。但规则的荒谬也恰在它被捍卫时产生:有人标榜自己通过不懈努力达到了很低的查重率——但,当你担心查重率还为此反复修改时,你抄没抄心里还没点数吗?进而,又有多少通过查重、形式规范论文,内容是无价值的呢?若以精神分析发诛心之论,可否认为某些批判翟天临论文的人,是在转移对于自己论文注水甚至变相抄袭的焦虑呢?
学术从来不害怕自我批判,反思的标准也必须一以贯之。批评翟天临学术不端,也要同时质疑那些“端正”底下的虚假,还要进一步反思如此容易造假、甚至催生造假的建制本身。艺术,由于与学术本质有别,它在学术规则中的不适应反倒充分暴露了这套规则的缺陷。
而对于翟天临这个艺术博士的跌落,其他博士不应该仅将其排除出“博士共同体”、转头再度确认规则神圣秩序安稳。相反,这一事件应当促使人们对学术的界限、职能、规则的适用性有更加审慎的认识,也对自身学术工作获得产生清醒的理解和更高的追求。
作者:张春晓;编辑:走走;董牧孜。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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