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微熏,时节正美,浊贞墟连着几日晨风和煦暮露酣畅,只是喜胥斋一直闭着门窗,隐约散着些阴晴不定的余味,与这大好气节甚是违和。浊贞大殿上听事听了三日,连扶澄都被凌霄殿唤去了两回,却始终未见龙秦的身影,几位少徒只当是大师兄伤重还需将养,未生他思,只有天醒心中略微放不下心,关怀龙秦伤势,拖着常寅在喜胥斋院前张望了两三次,却见门窗始终紧闭,便也不好出声叨扰师兄静养,默默得来,又默默得走了。
对这位大徒弟,扶澄只字未提,像是浊贞墟上下,从未有过龙二这个人似的,数日里,除了殿上聆讯,殿下偶尔指点了徒弟们几个招式,也没有说过旁的什么话,本就是惜字如金,冷若霁月之人,此时越发变本加厉。少徒们虽心有惴惴,但师父不语,他们只好识趣地闭口不谈,妄愿殿里的那场闹剧,就被众人心照不宣地选择性假意遗忘了。
只是,表面风平浪静,寥寥寒暄,却免不了胸中风起云涌。几位少徒心如明镜,尤其是景御,生得一颗玲珑七窍心,又怎会不晓此次事大,对方绝不肯善了。扶澄重伤小辈,羞辱同僚,姿态孤傲狂妄,下手决绝无情,原本就顶了“浊贞纵徒”的帽子万年,这下更是当着众仙的面将这四个字坐了实,一代神君,早已无量功德,修为冠鼎九穹,却为了袒护自家弟子,与别殿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仙斤斤计较舞刀弄剑,就算那泽吴事先多有劣迹,言行不堪,依照天规例律,训之罚之,即是给了交代,扶澄却刻意发难,更加出手伤人,道理上,无论如何也是讲不通的。他这几日里连着两次被唤上了凌霄,想必是那空轶金殿前告了御状,抬出了天尊主持公道,打是打不过,卖惨总要精的。
凌霄殿究竟如何处置扶澄,天旨未落下天,任谁也不敢多嘴,少徒们察言观色无数次,也瞧不出扶澄半丝表情变化,若是大师兄在,以他真龙心性,必定忍不住要问,只是真龙少年自三日前在扶澄怀里哭睡过去后,次日榻上醒转便觉得颜面丢到了家,索性关起门来不愿见人,托是养伤,十之八九,最是不愿见到扶澄。
喜胥斋里,龙秦本是端静盘坐于榻上打坐聚气,念起自己与泽吴交手时丝毫发挥不了真气威力,导致败得十分难看,便顾不得未愈的肩伤,想试着炼一炼新得的第七层臻境。浊贞清心道心法初篇曰:清五识,涤六欲,心中无己,胜容天地,吐纳淳源,两极相依,聚念归一,亦浊亦贞,乾坤自成。意思是若能排除杂念端正己身,心怀无我,自然有容天地之量,化己道为乾坤之道,如此一来是非黑白则无足轻重,堪破眼前俗帐更上一层楼亦非难事。
虽自幼熟默清心道三十六篇,但龙秦从未静下心来细细揣摩其中深意,扶澄对几位徒弟放任自流,本就无意让他们在术法修为上耗太多精力,故两万年里学得都是一知半解,完全不得要领。此刻炼境,那口真气刚提到丹田处,便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浮萍般无依,最终无迹可循。
少年恼怒自己不中用,竟连口真气都管不住,心中越发烦闷,呆坐了半晌,索性起身下了榻,挪到窗前将垂了三天的竹帘撩开了去,闭门造车百无用,又何苦任性拒绝暖阳。
窗外春景秀丽,院中那颗参天的棲梧又发了新芽,点点新绿叠上枝头,衬着旧叶陈淳,萎萎相依,偶有和风相致,树影婆娑,千枝摇曳,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棵棲梧还是龙秦一万岁生辰那年,扶澄从云湖结界里移过来的,说是每每路过喜胥斋都觉得门庭单调了些,眼前无景,心中颇为寂寥,龙秦自然知道,扶澄喜静又怎会怯寂,他只是担心浊贞酷夏难熬,幼徒无荫避暑罢了。此时南风起,远远拂来一叶,在半空中迂回了几下,正巧静落于窗桕前,龙秦信手捏来,两指指腹寻着叶脉经络轻轻抚摸了片刻,嘴角浅浅翘起,一汪笑意顿时化做了满潭涟漪,晕得屋内犹如生了千辉,寥寥几件素色家私也被按上红晕。念起扶澄的好,少年心中永远是暖而甜的。
那日对方怀中余温犹似尚存,素香的气息在帐前缭绕数日挥之不去,榻上那抹芝兰玉树般的身影更是耐人回味,心底那点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心思,又被零星往事牵扯了出来,龙秦双颊一热,无奈摇了摇头,自嘲得哼笑了一声,又坐回了榻上。
“日月不燃而自明,辰星不列而自序,水波不推而自兴,草木不接而自盛...浑沦未判,元神未植,为冥妙之本者...”
龙秦双目紧闭,默念清心道法,心忖:既然心法所言,万物造化不离根本,天玄地黄,也皆因本而作息,那倒不如以龙气一试?少年灵光乍现,当下就直起了腰髓,双手捏诀,凝神静气,缓缓引出了道真龙气魄。
初引时稍觉滞涩,那道气魄在腹中徘徊不前,堵得他有些难受。龙气炙烈,与那臻境之温煦难免相冲,耗久了,万一灼了脏腑,受伤的身子怕是要吃不消,岂不是暴殄天物辜负了宫雀宝物朝夕露?遂不得已请出了一小片元神,想锁一锁龙气的霸性。割元神护肉身,于仙家修炼之说,本是司空见惯,但若是稚仙采用此法欲求精进,却是个忌讳——忌的是走火入魔,讳的是舍本求末。定力不足者,伤浅乱了心智,伤重则灵元尽散。只是此刻龙秦修炼心切,也顾不上那么多。
因有元神牵制,浮散的龙气须臾便聚了起来,凝成一尾金龙,在龙秦虚鼎内无挡无阻绕了个小周天,所经之处真气充盈畅行无碍,出人意料地将之前败朽化作了神奇。如此一柱香后,少年已然吐纳有序气运自如,方寸之心一如海纳百川,灵台前所未有地清明,像得了个纵天玄术,臻境之内一跃便是乾坤万丈,好一个如鱼得水。
“果真有效!”见修炼渐入佳境,龙秦心中大喜,无心插柳之举,竟可水到渠成,此时才引渡两成龙气,已天地大有不同,若是将真龙气魄注入十成,不知能否再上一层楼?待得了八层臻境,便下个战书去找泽吴那厮比试,教他樟慧输的心服口服,自己也好扬眉吐气一番,为师父争回点面子。既然得了好处,少年越发自信满溢,两手不停变换捏诀的法势,指指相抵,加快了龙气的催动。
龙气越聚越多,在丹田内积累膨胀,不一会儿便烧得龙秦大汗淋漓,单衣湿透了大半,湿漉漉地搭在他脊背上,瞧着有些力不从心。炼得越久,越发力,那道气魄就越霸道,在他虚鼎之中越发横冲直撞,龙秦脸上渐渐浮上了一层不寻常的紫气,面色颇为难看,眉眼都变了味道。情况似乎不妙。他还是心急了些,小小年纪,又修为不到家,以那悟得半杯水的心法去参透练得半杯水的功法,正所谓层楼误少年,殊不知此刻已误得他走火入魔,尽管龙二还不知道,只当是割出的元神太少震不住龙气的缘故,便当下又割下了几片...
“咳!”一口鲜血,从龙秦嘴里喷了出来,来不及遮挡,只好吐在了榻上,弄脏了身前的帐幔。
虚鼎宛若瞬间被掏了空,真气俱失,真身不现。龙秦神思分崩,猛拍自个后脑,那一处似被烙了铁,又似下一刻就要钻出个什么东西来,锥心之痛,情状恐怖。少年吓得失了神志,双手抱头撕扯着头发,在塌上打滚,好了大半的肩伤又裂开染了一身血。
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修炼出了差错,尽全力缓了口气,勉强忍痛扶墙坐起,试图收回元神去救,却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生生又喷出一口血,然后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龙秦才慢慢缓过了些神智,清醒了少许,后脑倒是不疼了,只是四肢仍旧动弹不得,虚乏得很,撑着睁开眼,眼前却是白茫茫一片。
“若是被师父知晓,还不知如何恼我,我真是个蠢货!”少年懊恼极了,暗骂自己无用。
近处却传来一声冷笑,笑声极低,离他咫尺,很是诡异。
龙秦大惊,房中竟然有人,是谁?听那冷笑之人,绝不是师父,更不会是四位师弟。只是此刻虚弱至极,嗓子干哑如火烧,好不容易张了嘴但问不出半个字来。
“你小子倒是胆子大得很,这修炼的狠法子,扶澄不至于教你。”闻声,那人就俯在龙秦身旁,他受了伤,双目失了光,除了眼前一片白雾,什么也见不到,只听那人继续道:“今日我救了你,你们乾幽的神仙不都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此救命之恩,又不知你拿什么来报。”他说得漫不经心,吐字不疾不徐,嗓音如清溪湍流,很是悦耳。
“何人说话!”龙秦不能言语,心中烦躁,拼了命想爬起身,却丝毫动不得。
“自然是你的恩人,若不是我,只怕是扶澄要死个徒儿了。”那人语中带笑:”他既然不愿教你,倒不如今日你拜了我,我做你师父如何?”
“我龙二既已入了浊贞,又怎会拜投他人门下,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如此不忠不孝之举,非我南渊作派!此人真是痴人说梦。”龙秦虽开不了口,心绪却一刻也未停过。
“私下觊觎恩师,又是忠孝两全了?好笑好笑。”
“什么?!”龙秦心头一虚,背上寒意顿起,僵着的四肢愈发冰凉,此时才发现,尽管他一声未吭,可那人貌似早已通透他所思所想,竟然句句有问有答。
那人继续道:“他有私心,自然教你教得潦草,亏你还死心塌地。”
“你又怎知我师父不会倾囊相授!休要胡说。师父待我极好,你莫要挑拨离间。”龙秦心中急道。
“呆子,他将沉蕴给了你,你还瞧不明白?”
“沉蕴?沉蕴怎么了?”龙秦越听越糊涂,两万年前扶澄领军大胜西琨反妖,平定了妖族之乱,天尊便以沉蕴作奖,赏给了浊贞。那时龙秦年幼,拜入浊贞未久,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听扶澄说了些,师父接了沉蕴后,便将它给了自己,因是天尊赐的宝物,龙二还得意了大半年,日日在天醒面前显摆,惹得天醒哭着跑去向扶澄求剑,缠得扶澄很是头疼。
“哄娃娃的本事,他倒是在行。”那人莞尔轻笑了一声,若不是离得近,几乎听不清:“沉蕴跟着他七万年,如何又成了凌霄殿赏的了?靳尧花了一万七千年为扶澄铸得那天剑,可断霹雳,可斩乾坤,于祁陨山中破石出锋之时,扶澄喂了剑刃三滴心头血,从此沉蕴只认扶澄一人,凌霄殿的那位都使唤它不得,你区区三万岁稚仙又如何使唤得了?”
“他舍了天剑置你身旁日夜伴你左右,泽吴那般程度,沉蕴随意出个鞘便能将他削了首,何以令你伤重如此,想必定然不是为了护你周全….如若不为保你性命…..那便只有监视之效了。”
“信口开河,我不信。”这番话从一个陌生人嘴里没头没脑地说出来,龙二怎会轻易相信:“你破我浊贞结界,来此凭空捏造,行离间之事,到底安的什么居心!若真如你所言,师父赠我绝世神剑,我龙二更应感激涕零,舍命亦无以为报,又怎会以小人之心菲薄他老人家一番良苦用心!岂不是笑话!”
“你对他倒是忠心耿耿,可换来的还不是他杯弓蛇影,都说凡人爱自欺欺人,料不到你们神仙也不例外。不如我们来个打个赌如何?”
“赌?赌什么?”
“你要是狠得了心,号沉蕴刺你肋下三寸……..倘若沉蕴护你认你,必定不肯就范;反之若见了血….自然也不肖我多说,便是扶澄他防着你了。”
听罢,龙秦眉头一皱,仙家佩剑历来皆是由司械星君依次录进金兵册,上了封后一旦画上了自己名号,绝没有自家佩剑错伤自个儿的道理,虽然说起来是这么回事,但若真用此法求个验证,却不免阴狠了些,有损仙道正气,他亦不愿对扶澄猜忌半分,若应了这赌局,以后还有何颜面再见师父。
“你不愿赌?”
“既然心思都被你读了去,还多废话什么?此刻我已是个失了修为的废人,阁下从我身上得不到任何好处,念在你救了我性命,不如趁眼下无人,赶紧走罢。若被我师父发现,怕是躲不掉那山牢之苦。”
那人又轻轻一笑,他似乎很喜欢笑,笑有软玉温香,有煦色韶光,有水木清华,亦有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看不清那人样貌,也不知那人笑得是哪一种。
“罢了,我也不勉强你,醒来之后,切莫再强行运气,你割了的元神,我已替你寻回,广阳他既然度了修为给你,你便要好好珍惜,辉落剑那花拳绣腿也不必再炼,过些时日我自会来此处寻你。”说罢,那人便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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