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是一座古老的西域小城,它连接了东方与西方,无数的商人从此地经过,马蹄扬起沙尘。他们循着天山古道,翻越到西域各国,以这种古老的方式完成贸易。碎叶河静静流淌,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和过往的行人。
除了络绎不绝的商人,流离到这片异域上的汉人还有不少。他们或是躲避战乱,或是从军戍边,或是被掠卖到此,或是因罪被流放。带着一段苦涩的记忆,离家万里,在边境线上苟且地生存。
李客就属于最后一类人,史*载,他没有详细的生平,单名一个“客”字,不曾入仕,亦无文名。他来到碎叶,是因为他的先人因罪被流放到这里。
李客的先人和姓氏要追溯到西凉城。在五胡十六国时期,李氏家族在凉州西部酒泉建立了西凉国,武昭王李暠便是西凉太祖。417年,武昭王去世,儿子李恂继位。四年之后,北凉军攻入西凉,李恂战败,自*而亡,西凉覆灭于北凉。
历史的河流继续往前奔涌,公元420年,十六国逐渐融合为南北朝,一个大一统的盛世正在酝酿中。619年,隋朝统一了中国,隋唐盛世由此开启。
李客先人被流放的遭遇就是在隋朝,隋炀帝时期,权利纷争搅起腥风血雨,李客的先人李浑遭到陷害,李姓宗族被流放*害,史书上留下了“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这样的记载。李客带着子虚乌有的罪名出生,流窜于边地。为了躲避追捕,他隐姓埋名,改名为“客”,在这里定居。
这里的居民以游牧为生,中土之人并不擅长,戴罪之身也无法入仕途,靠着与故乡的一点点联系,经商成了唯一的选择。于是,在中原与西域之间进行贸易往来,成了李客一家的谋生手段。
西域的人口杂乱,这片土地并不太平,漫长的经商之路也充满坎坷。为了保护他的家族,在这蛮夷之地生存下去,李客自幼习武,练就一身高超武艺。在刀光剑影中,生与死,来处与归处,都不再重要,只有一种原始的*,让他感觉到生命燃烧时候的炽热。
一面是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另一面却是手捧书卷的文人。抵抗不了宿命,他找寻到诗书来安放一颗漂泊的心。西域的风沙迷眼,但他的血脉中流淌的,仍旧是华夏人的细腻情思。
李客伫立在风中,低吟“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大漠的落日落下去了,染红天际。他的故乡在何处呢?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个不属于他的地方,他却不得不带着原罪,漂泊无依,也许会“忧伤以终老”。
夕阳落下,星星出现在夜空,又一个夜晚来临了。与之前所有的夜晚,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又一个儿子降生了。
静谧的夜晚,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平静。
婴儿的母亲看着婴儿的脸,根据他的眉眼,依稀可以看出长大之后的鲜明轮廓。这个小生命,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让人有点期待又有点甜蜜的忧愁。
她似乎能从婴儿脸上看出眉宇不凡的气质,她忽然记起,在诞下他的前夕,曾梦到太白金星从天空坠落,像一颗温暖的萤火,落到了她的怀里。
也许这个小孩是仙人下凡吧,坠落到尘世,是喜还是悲?来不及细想。李客根据这个胎梦,给儿子取名为“白”,字“太白”。
襁褓中的婴儿睁着明亮的双眼,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新鲜的世界。
碎叶河依然流淌着,似乎是永恒地流淌着。带走完结的故事,滋养新的生命。碎叶的夜空繁星闪烁,星光落入婴儿的眼中,他小小的柔软脸庞,皎洁如月光。
这个小人慢慢长大,学会走路和说话,年幼的他喜欢跟在父亲的身后,见到新奇事物就追着问个不停。
李客怜爱这个天资聪颖的儿子。于是从小就教他识字读书,小李白也从未让他失望过,很快就显露出了他的天分。
在小李白的眼中,父亲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他身形高大,有时寡言少语,喜爱一个人在书房读书,在教他念书的时候,会变得有些严厉。但父亲并不是个迂腐的书斋先生,他还是个侠士。父亲是李白幼年的英雄。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
——李白《侠客行》
父亲威猛凌厉的侠客形象长久地印入了幼年李白的记忆,也成为他的向往。许多年以后,父亲早已亡故,李白仍旧记得父亲年轻时英姿飒爽的模样。他把无限感伤隐没在壮志豪情之中,想要像父亲一样,一匹白马,一把弯刀,在红尘中不羁地活着。
这天,小李白依旧是在家中等候父亲归来。他把父亲留给他的书读得烂熟,想要得到父亲的夸赞。
黄昏的天空之下,一匹白马像一道闪电,突然出现在人群中,速度之快,使得路人看不清白马之上骑士的模样,只能模糊地看到他一身铠甲,头上戴着红缨,一团火红在昏暗的天空中跃动闪烁,一把吴越弯刀在他身后,像月亮一样闪着寒光。他是这里远近闻名的侠客,有人说他的武功高强到十步就可斩*一人。他总是来去无踪,仗义行侠,扶危济困,为弱者申冤雪仇,事成之后,连个姓名也不肯留下,便又绝尘而去。
李白看到父亲就这样像从天上坠落的流星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威风凛凛,风云失色。他呆呆望着父亲,说不出话来。这个片刻被长大后的李白无数次地回忆起。
但这次父亲归家,带来的还有灾难。
这一年,李白刚刚四岁。父亲行侠仗义时,得罪了豪门权贵,他们一家人又成了亡命之徒。在704年,李客带着妻儿,离开碎叶,开始向蜀地逃亡。
李白告别了碎叶,也告别了自己的幼年时期。在未来的时光中,李白漫游各地,四海为家,时而也会追怀起他遥远的故乡,但那个故乡,是他开始有记忆的蜀地,照在紫云山上的月光,养育他长大的迢迢汉江,染红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碎叶成为李白记忆中的空白,在他离开碎叶的57年人生中,游历名川大山,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但他再也没有回过他的出生地。
这一座遥远的西域小城给李白的,是更为深沉的东西。一种天性的、来自于这片苍茫大地的自然和自由,注入了李白的血脉。他喝着碎叶河的水长大,在风沙中蹒跚学步,被西域的落日惊艳。胡人豪迈率性的性格,影响了他父亲,也影响了年幼的他。
父亲的骨子里,还有华夏传统文人的柔弱与细腻。他给自己改名为“客”,没有留下供后人考证的生平。他厌倦人生的不自由与漂泊无依,与生俱来的罪名成为枷锁,终生束缚着他,尽管行侠仗义能够填补一点生命的无力感,内心依然孤寂。
但李白不同,他被父亲保护着长大。随父亲读书,看父亲骑马,父亲心底的哀愁,他还懵懵懂懂。这片土地赋予了他一股纯粹的、天性粗犷的气质,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成为李白一生抵抗权贵的根源。黄昏时分最明亮的那颗星,变成灵魂从天上坠落,肉体被原始的大地养育,父亲教会他的诗则成了浪漫的启蒙,于是他再也无法融于纷乱的人世,只能步履不停,一生飘摇,一生寻觅。
离开了碎叶,李客带着全家,一路向东逃亡。穿越新疆,青海,一年后抵达四川江油市清廉乡。
这里的人们对于这个外来家庭充满了好奇,问及姓名,男主人只是淡淡地说,自己名为李客,再无过多的话语。
古代交通不便,出行依靠步行,依靠马车。他们一路颠沛流离,翻越了无数座山川,躲过了一次次追*,经历了一年四季的光景。小李白在这漫长的迁徙中,脱去了些许稚气,长成小小少年的模样。
最后到达的地方,也许是李客经商曾经停驻过这里,也许是因为这里极其复杂的地形,能让追捕者难以发现他们的影踪。总之,这里成为李白的故乡,他的记忆开始的地方。
入蜀当然是不容易的,入蜀之难,在李白成年后所写的《蜀道难》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兴许是因为幼年初次入蜀的记忆一直潜伏在深处,与成年后的人生经历遭遇后,生发出的感慨,便格外深刻。
蜀道之难,与蜀地的富庶丰饶形成了鲜明对比。蒙蒙烟雨笼罩着秀丽的山峰,山的青翠,水的柔情,这里的钟灵毓秀孕育了李白的浪漫诗情。这一方土地上,诞生了历史上无数传奇人物,李白所向往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让李白崇敬的辞赋家司马相如,同李白有着相似人生遭际的诗人陈子昂。五岁的李白不会知道,二十余年后,他将义无反顾离开这里,千百年后,这里将因为他而变得特别,而他也将成为传奇故事之一。
我们很难分得清人与城的关系,是人成就了城,还是城造就了人。仿佛只是命运随机的一次抛置,人生活在一座城里。时间如水流过,人会逝去,而城一直存在。人留下故事,留下无数记忆的碎片,城摇摇欲坠。最后才明白,每一次相遇与别离,都是命运的手掌在翻云覆雨。
千百年后,李白曾经居住过的这座小城,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来这里参观李白留下的痕迹,与史书中拼凑出的大诗人形象做一番对比。透过太过厚重的尘埃,去触碰一个古老的魂灵,生发出现代人的感慨。传承的是什么,参观的又是什么呢?被保留下来的历史,早已成为了现实的一部分。
李客在江油,仍旧是经商为生,靠着长江,在上游和中游设立庄口,实现巴蜀和吴楚之间的货物流转,养活一大家子人。
隋朝始有科举考试,读书人可以通过多年寒窗苦读,历经层层筛选进入仕途。但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农业经济基础过于强大,重农抑商的传统难以撼动,商业成为末流,商人的社会地位低下,所以,唯一从政的途径——参加科举考试,对于李客及李白而言,都是断绝了的。
这种身份同时给李白带来了自由与枷锁,在诗歌世界里,他的浪漫的天性得到了张扬,但在现实世界,为了挤入仕途,他屡屡受挫。他的自由,是有限度的,但却是极其珍贵的。好比在荆棘中开出的玫瑰,动人心魄,却免不了被遮蔽、被束缚、被伤害的命运。明知结局不会完美,仍要极尽所能地绽放,因为有一颗美丽的种子,就不能任它腐烂在泥中。这是悲剧的所在。
抵达江油时,李白五岁。在父亲的熏陶下,他已经读了不少书,“五岁诵六甲”,六甲即为唐朝当时的小学识字课本,“十岁观百家”,十岁开始攻读《诗》《书》及诸子百家。
书本伴着他度过少年时代,绿水青山之下,书声琅琅,少年拔节。书中的内容日复一日地使他滋生了新奇的想象,山之外的广阔的大千世界,成为少年想要追寻的光。
世间的苦难,他也开始尝出了滋味。他不是权贵人家的公子,也不是普通平民家庭的小孩,他的出身,让他和同龄人有了些距离。这种距离也能让他看清人世的辛酸,穷人的辛劳,富人的奢靡,他心里也许尚未有阶级的概念,但已经察觉到不公平,同情平民阶层的生活不易。少年的抱负开始滋长。
在那时,政治距离他还很遥远,但他未来的人生轨迹却因为这些历史事件而改变了方向。在李白十二岁这一年,开元初年(713),政治稳定,唐朝开元之治开始,太平公主阴谋废帝,唐玄宗发现后一举铲除了太平党,赐死了太平公主,以巩固自己的统治。在平定内乱的过程中,高力士立了大功,得到了玄宗赏识,由此开启了唐朝宦官之盛的风气。
唐玄宗重视文教,在开元二年(714),他听从宰相姚崇的建议,新设了翰林院。选拔知识分子精英,让他们参与政治、议论朝政。翰林院与科举制是一脉相承的,科举制选拔出的人才可以直接入选翰林院,这成为科举时代士大夫的人生理想。
达则兼济天下,这当然也是李白的理想,但他无法通过科举的道路去到唐玄宗面前,于是他十分向往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少年时与李白相似,在四川长大,从小喜欢读书练剑,写得一手好文章。为了打动景帝,他写了著名的《子虚赋》,书写汉一代王朝的强大声势和雄伟气魄,但景帝不喜辞赋,他并未得到赏识。直到汉武帝继位之后,看到《子虚赋》十分喜欢,立即召唤司马相如进京,司马相如由此写了与《子虚赋》相接的《上林赋》,来歌颂盛世王朝的气象,汉武帝大为赞赏,封他为郎官。
李白在晚年,曾经这样描述自己:“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他是以司马相如作为目标的,事实上,他的文采,他的文学成就,丝毫不逊色于司马相如。在十五岁,就能出口成章,超越了司马相如的水平,但他却没有这么幸运。
此时的少年依然踌躇满志,不曾预料到未来将要经历的苦难。他读遍了经书,想要去实现一个读书人的抱负,又向往着像父亲一样,练就一身高强武艺,成为一个走遍天下的侠士。少年时候,未来没有模样,它的无限可能却令人神往。
只是,命运的伏线早已埋藏好,等待着对未来一无所知的人去经历。我们面前总是看似有无数条道路,最后能选择的,其实只有脚下的那一条。我们无法选择的是出身,是时代,是成长的地方,是世上已经存在并将影响我们的种种。这是生而为人的不自由。
李白的悲剧命运,就在于他恰好是一个“不一样”的人,恰好是一颗荆棘中不安分的种子,恰好是一颗从夜空坠入凡间的星辰。他的自由,只在于纸笔间的方寸天空,凡人的苦难,他统统要经历,要遭遇,甚至砸向他的是更为猛烈的。于是再读他的诗,便读出了几分凌厉的挣扎,一种令人心碎的洒脱。
幸好,文字能够在历史的洗刷中保存下来。我们读他,解他,寻求属于全人类的共鸣,诗人的灵魂得以永存。这一切他应得的赞誉、成就,却迟了太多年。
有时候会想,如果李白不是出生在唐朝,如果玄宗能够早早地垂青于他,是否他的一生就不会这般坎坷?如果是生活在现代,他还会始终怀才不遇吗?后来才明白,他的诗所书写的,是他的鸿鹄之志,也是他所处的时代,盛唐成就了他,他同时成就了盛唐。李白之所以能成为李白,恰恰也是因为他的“不一样”。只是这一切,要等到历史的车轮轰轰烈烈地驶过,尘埃落定之后,才能显现出它原本的模样。历史故事里的人,却永远不会知道了。
李白十五岁,如青松般挺拔,蜀地灵秀的青山与绿水,静默地陪伴他长大,给他无限做梦的自由,在梦里,守护他生活在尘世最为凡俗的愿望。
十五岁,让这个年纪的少年所心动的,也许是游戏,也许是花鸟,也许是美人。而李白独爱月亮。
蜀地秀丽的山川催生了李白的诗情,他未满十五岁,才华初显,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诗,他与月亮的羁绊,由此而始。
玉蟾离海上,白露湿花时。云畔风生爪,沙头水浸眉。乐哉弦管客,愁*战征儿。因绝西园赏,临风一咏诗。
——《初月》
这是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少年李白漫步在西园,赏月吟诗。月亮渐渐升出水面,露水打湿了花瓣,月光如仙子,踏花而来,楚楚动人。秋风起,将云吹得变了形状,江水悄悄地漫上了岸边,卷起细小的浪花,凉风扑面,连眉毛都染上了寒意。忽然,风吹来了客船上的乐曲声,在夜色中悠远而渺茫,曲是欢乐的曲,李白却听出了哀愁,他想着,戍守这里的战士听到乐曲,该起思乡之情了吧。月光下,少年临风而立,他与月亮共同倾听着乐曲,分享着夜色的宁静与美好,向月亮诉说他年少的心事。
他热爱美好的自然,也怜惜凡人的苦痛。与月亮一样,他见证着,倾听着,月光无言,默默给他以力量。
少年心向月光,它清冷,光辉,圣洁,似他的一位知音。他也想成为月光,这般的明净,透亮,纤尘不染。他有一颗月亮般的心。
四郊阴霭散,开户半蟾生。万里舒霜合,一条江练横。出时山眼白,高后海心明。为惜如团扇,长吟到五更。
——《雨后望月》
月亮是一位佳人,李白比任何人都要怜惜她,想要守护她。大雨过后,风把雾气吹散,推开窗户,一轮峨眉月从东方冉冉升起,好似舞台缓缓揭开了幕布,美人温柔似水,光辉照人。夜深了,秋霜铺满大地,长江如白练横在天边,江水向东流逝,奔流不止。月亮初升时,照入山间,泉水被月光照得透亮,月亮升起后,就连海水也变得晶莹透明。因为怜惜这美丽的月亮,诗人再难入眠,吟诵月亮直到天明。
李白对月亮的情结,是自小就有的。我们读他在少年时代为月亮而作的诗,满篇都是他的赤子之心。此时的月亮,是明净美好的,充满了少年李白的向往,月光如花瓣般洒落,触动诗人的心弦,奏响一曲又一曲心之音。这是一位少年对于自然万物最赤诚的热爱,最纯粹的温情。
伴随李白成长的,始终是同一轮月亮,只是时间流逝,人在变化,如果月亮知晓李白的深情,恐怕也会老去吧。
十五岁这一年秋天,李白离开清廉乡,背起行囊,来到了大匡山山脚下的大明寺,在这里,度过了接近十年的求学时光。
匡山风景清幽美丽,适宜读书。李白在这里系统学习了《诗经》《楚辞》、乐府等诗歌名著,他的诗歌风格在这一时期形成并走向成熟,这里也是李白的隐居之始。
李白为什么独爱月亮,为什么要到深山求学呢?这要追溯到他毕生的信仰——道教。
在回答“人从哪里来”这个亘古的哲学问题时,春秋时期,老子把“道”这一超越时空的神秘存在作为宇宙本体和万物规律,以“道”解释宇宙万物的演变。“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道”为核心,建立了道教的神仙理论体系。“道”在人间的化身,就是“神仙”,“神”指先天自然化生之圣,“仙”指后天修炼得道之人。
道家认为,“一切有形皆含道性”,于是出现一批与天、地、日、月、星、山、河等自然之物相对应的神灵。根据“一切有生皆含道性”,道教中又有一大批与花、树、龙、蛇、狐、龟、鹤等动植物相对应的神灵和仙真。进而又根据“一切有情皆含道性”,修真得道的“真人”成为道教中神仙的主体,这也是李白的毕生追求。
老子认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因为“道”的作用,相互对立的事物会互相转化,也就是阴阳转化。所以,老子崇尚“无为”,即是顺其自然,合乎天理,让“无为”转化为“有为”。人生在世,不需要为刻意达到目的而痛苦不堪,逍遥也是一种为人处世之道。
用于治国上,则是“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主张无为而治,不言之教,使民无知、无欲,回到一种无矛盾的境界。
战国时期,庄子继承发展了老子的道家思想,他的学说与老子相比,没有鲜明的政治倾向和政治目的,庄子提出了“逍遥处世”之说。在庄子看来,天地万物本自为一,人要回归本源,回归道,就要与天地的本源合为一体,这样才能达到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和超脱,天地万物,都是以人的精神层面的方式而存在的。庄子的思想影响了中国古代文学,达到物我交融,物我合一的玄妙意境,成为古代诗歌的最高追求。
东汉年间,张陵在四川成都市大邑县鹤鸣山奉老子为教主,尊其为“太上老君”,以《道德经》为基本经典,改巴蜀“五斗米教”为天师道,道教正式创立。
隋末,李渊、李世民父子起兵争夺天下,为了抬高门第,巩固民心,利用与老子李耳同姓的巧合,称老子为唐王室的祖先,将道教奉为国教。由于统治者的重视和扶持,道教在唐朝达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民间大力推崇道教,兴修道观,道士地位大大提高。到唐玄宗时期,道教发展到全盛。李白生活的时期,当政的唐玄宗就是一位醉心于道教的皇帝,在开元九年(721),玄宗迎茅山派第十二位传人司马承祯到皇宫,亲受法箓,成为道家皇帝。
李白的家乡四川,就是道教的发源地。四川的自然环境得天独厚,地形为盆地,既有雄伟险峻的山川,也有平缓秀美的平原。丰富的物质基础与封闭的自然环境使得道教在这里一经产生,就获得了生长的土壤,并进一步茁壮发展。
四川的秀丽风光也是与道教的思想相宜的,连绵起伏的群山中云雾缭绕,带着几分神秘色彩,仿佛是因为仙人的存在,锦绣山河才会美得如诗如画,山已不是山,是神的化身,让人心生敬畏。
李白在清廉乡长大,从小受着道教的熏陶。作为道教的发源地,在清廉修道的道士自然不少,与道教有关的宫、观遍布此地,修仙之风颇浓。
李白去往匡山,就是要去寻找他自小就向往的山中的神仙。
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拨云寻古道,倚石听流泉。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
——《寻雍尊师隐居》
苍翠的群山高耸入云,使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不知今夕是何年。深山中有雍尊师居住,李白慕名而去。
攀登山路的过程是辛劳而有趣的,山中雾气升腾,弥漫了丛林中的小道,不得不拨开重重的迷雾,才能找到前人踩出的古道。耳边传来泠泠水声,爬得累了,便随意地依靠在山石中,让潺潺的流水声冲刷了疲倦,留下的只有浑身的舒爽,再满怀希望地继续攀登。
不知爬了多久,忽然迷雾散尽,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原来是雍尊师居住的地方到了。映入眼帘的是开得洋洋洒洒的繁花,在花团锦簇之中,卧着一头青牛。高大的松树环绕着房子,白鹤静静地在一旁睡着了,好一处清幽静美的居所。上山所受的辛劳,顿时烟消云散了。
李白前去与雍尊师攀谈,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经是日暮时分。李白只得下山,原路返回。傍晚的雾气更深更浓了,还带着凉意,雍尊师的话,还言犹在耳,李白独自走着与来时同样的道路,却是不同的心情,来时充满期待,走时若有所失,仿佛上山时时间停止了,下山后才重新开始流动,一切如梦似幻,让人分不清何处才是现实。
这是李白所向往的境界与生活,隐居山中,有松树繁花环绕,与青牛白鹤相伴,远离人间烟火,悠然度此余生。悟道炼丹,在某天羽化而登仙。当然,李白的志向不止于此。他想要超脱凡俗,却始终被困于凡俗之中。道教给他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一种心灵的寄托。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一个春天的清晨,李白漫步在戴天山下,忽然听到淙淙流水声,李白于是顺着溪流而上,想去寻觅丛林深处的人家。
上山的路途中,李白隐约听见犬吠,有房屋出现了。一片桃花开得正盛,沾上了清晨的露水后,更显灼灼芳华。这里仿佛是一片世外桃源,所居住的应该是戴天山的道士。
已是中午时分,李白在林间小道行走时,常常看到麋鹿出没,可见这里是极静之地。奇怪的是,午时并没有听到道院敲钟的声音,只有潺潺的溪水声传来,衬托出林中的静谧。道士是不是不在家?
李白一边思忖着,一边向道院走去,环顾着四周的景色。没有见到道士,只看到苍翠的绿竹与碧峰上的飞泉。翠绿的竹与青色的天空几乎融为了一片绿色,雪白的瀑布悬挂在碧峰之上,一静一动,一绿一白,相映成趣,这应该就是溪流的源头了吧?找到了源头,却没有找到想见的人。
李白心有不甘,询问邻人道士的去向,无奈问遍了邻人,他们都不知道道士的影踪。经历了这一路的曲折,最终还是没有如愿见到道士,李白倚靠在松树上,惆怅不已。
从满怀希望而去到满心失望而归,李白把这种细腻婉转的心情写得极隐晦。所描写的,只是一路所闻的溪水与犬吠,所见的桃花与麋鹿、绿竹与飞泉,一派山中幽静宜人之景。只有标题点出了这趟行程的因缘,读到结尾,方能忽然感受到诗人寻人不遇的怅然。
每一次进山,李白都是怀着激动的心情而去的,隐约听到山上有人家,便想去一探道士居住的世外桃源,目睹道士的仙风道骨,与他交谈。但并不是每一次寻觅都有结果,道士行踪不定,李白的期望常常落空。
但李白仍然能把每次的行程,都写得美丽婉转,让人如临其境,那是李白所梦想的桃源之地。这些年少时在山中寻访道士的经历,影响了他的一生,当他后来在仕途屡屡碰壁,心灰意冷之时,出世隐居的念头就会冒出来,当个无忧无虑的神仙,多么逍遥自在,他一生都向往着这样的生活。
如果说道教给予少年李白的,是他超凡脱俗的气质与精神的寄托,是他诗中浪漫想象、抒情山水的来源,那么他的老师赵蕤给李白的,则是积极入世,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情怀,是他诗中的对于民间疾苦的同情,对于抱负的抒发。这两股力量贯穿了李白的一生,也让他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挣扎了一生。
这二者少其一,李白便不能成为李白。李白的特别,就在于他与生俱来的气质与道家的契合,却并不甘于道家的逍遥避世。他有精神世界的理想,也有现实世界的理想,但都失败了,因为统统不合时宜。他的叛逆精神,天真直率并不适合政治争夺,忧国忧民终生,未遇明君,他出生在一个太平盛世,这个盛世,没有给李白机会。也正是政治上的失败,让李白成为一个杰出诗人。也许正应了道家的阴阳平衡,失此方能得彼,这是命运的公平。
李白十八岁,听闻梓州三台长平山住着一位隐士,据说,隐士剑术高明,善为纵横学,但视功名为粪土,视富贵为浮云,玄宗多次征召,他都辞而不就。
李白心向往之,慕名前去拜访。
从匡山到长平山,路途遥远,赵蕤见到李白时,这个少年带着长途奔波的劳累,脸上稚气未脱,眼神明亮。赵蕤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于是收入门下做徒。
在这里,李白跟着赵蕤学习了剑术、道术、纵横术,完成了青年时期对于未来的建构。如同一只雏鸟,羽翼渐丰,学会了飞翔,也决定了要去振翅高飞的那片天空。
李白所要成为的,便是一位才华与谋略兼具的纵横家,在谈笑之间建立不朽功业,安天下济苍生,实现非凡的人生抱负。
赵蕤看中的是这个孩子的天分,这个孩子仿佛就是少年时期的自己,踌躇满志,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为历史上的英雄故事所触动,想要成为和他们一样名垂千古的伟大人物。
唐玄宗继位后,唐朝进入“开元之治”,整个唐朝达到空前的繁荣与昌盛。赵蕤正是在这个时候隐于深山,开始形成他的政治及哲学思想的。盛世带来了经济繁荣,政治清明,国泰民安,盛世也使人盲目,因为危机被和平蒙蔽,不易察觉,但在平静的河流之下,永远有暗流涌动。
乱世出英雄,相应的,盛世并不是一个适合英雄登台表演的时机。赵蕤或许是早早地明白了这一点,于是甘愿隐居山中,玄宗的征召也不能让他出山。他在等待一个或许终身都不会到来的时机。
虽然拒绝了玄宗的征召,视富贵为浮云,但赵蕤并不是一个超然物外、不问世事的隐士,他时刻关心着民生疾苦和国家命运。在山中日复一日的隐居中,赵蕤想要探索历史兴衰的规律,探讨治国济民的道理,希望能使国家根基得到巩固,社稷长治久安。他的思想结晶就是《长短经》。
赵蕤回顾从春秋以来至唐代的中国历史,透过历史上的兴亡治乱,来把握处于不断变迁中的历史的脉搏。他继承了历史上进步的政治思想及古代《周易》的阴阳对立,对诸子百家进行深入研究,博采各家之长,提出了他的政治主张。这部十万言书涉及了历史上的诸多著作,如《论语》《老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孙子兵法》等,内容包括政治、哲学、军事、法律等多方面,《长短经》也有“小《资治通鉴》”之名。
虽然内容丰富博杂,但这本书的中心思想是“论王霸机权,正变长短之术”,“长短”就是是非、得失、长短、优劣的意思,纪晓岚编撰的《四库全书·<长短经>提要》说:“此书辨析事势,其言盖出于纵横家,故以‘长短’为名。”它汇集王霸谋略,让统治者能以史为镜,坦然应对得失。
赵蕤精通纵横术,所谓纵横术,据称为战国时期鬼谷子创立,它从趋利避害的角度,研究利益体之间的相互关系,重在陈述利害、游说君主的辩才方法。战国至秦汉之际的善于外交辩解的纵横家,所使用的谋术统称为纵横之术。纵横即合纵与连横,合纵是几个国家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一个强国,如苏秦联合“天下之士合纵相聚于赵而欲攻秦”,联合六国抗秦,抵抗强国对弱国的兼并;与合纵相对的是连横,连横是一个强国与敌对集团的一个或几个结成一个或多个联盟,达到瓦解对方,各个击破的目的,如张仪和秦国,拉拢强国进攻弱国以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从最通俗的意义上解释,纵横术就是在游说中抓住别人的弱点,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李白前十八年的人生中,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在道教发源地长大,爱去深山寻访神仙,所有的经历都预示着他不平凡的一生。也许那时的李白已经开始思考,他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该如何度过这一生,却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仿佛是上天注定一般,十八岁,他背着行囊独自来到长平山下,成为赵蕤的弟子,人生的轨迹在这里悄然改变了,道路的前方是平坦大道还是荆棘遍布,十八岁的他一无所知,而这是无法回头的选择。
命运降临的时候,从来不会询问人是否做好了准备,是否能接受,它只是在某个时间点,把人放到了某个处境,等到多年之后回忆起来,只记得那天照入山林的阳光,灿烂得像是去寻访神仙的那些日子,一切并无任何的预兆。这时开始,少年的梦里,有了金碧辉煌的宫殿,有了雄姿英发的英雄豪杰。
赵蕤将自己的纵横术以及《长短经》悉数教给了李白,李白天资聪颖,很快就能融会贯通。在赵蕤的《长短经》中,变幻莫测的“时运”几乎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李白对此深信不疑,他舍弃了通过科举走上仕途的道路,决心与赵蕤一样,隐居深山,“遍干诸侯,历抵卿相”,显示自己的才华,最终得到皇帝的赏识。
从一个小人物,一夜间名扬天下,成为李白毕生追求的梦想。“听曲知甯戚,夷吾因小妻。秦穆五羊皮,买死百里奚。洗拂青云上,当时贱如泥。朝歌鼓刀叟,虎变磻溪中。一举钓六合,遂荒营丘东。平生渭水曲,谁识此老翁?”在李白后来所写的《鞠歌行》中,依然能看出赵蕤对他的深刻影响。他歌颂着历史上大隐隐于市的小人物,他们大多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积极地为了获得功名参加科举考试,在刻苦钻研了政治、军事、安邦治国之道后,似乎遗世独立地隐藏在角落,隐居深山但知晓天下局势,对于历史的风云变幻有着独到的见解。等到终于被伯乐发现,才会出山从政,辅佐君主,以他们的卓识改变历史的走向,姜太公如是,诸葛亮亦如是。
从李白的诗文中,很容易看到纵横家的风采。时而慷慨激烈,时而感人至深,豪迈雄浑,高昂奔放,显示出积极的人生态度与远大的志向。即便是李白在仕途屡屡受挫的时候,这种强烈的愿望,仍然时刻激励着他。
我们每个人,都是同样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会拥有短暂的一生,但慢慢地,有些人会意识到自己的不平凡。他必须要去实现什么,去证明什么,留下自己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痕迹,或是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仿佛不这样,人生就是白白流逝了一般。李白就是这样的人,他不甘当一个历史上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他想要活得轰轰烈烈,建立一番丰功伟绩,在史书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光辉灿烂的一页。
拥有不平凡的梦想,对于少年时代未经世事的人而言,是容易的。但在历经了挫折与磨难,依然坚信不疑,不曾放弃的,这类人并不多。李白就是如此,像是去完成一个与生俱来的使命一般。只是,他们能否实现自己的抱负,除了自身的不懈努力,还需要借助时势,否则,便可能如同姜太公一般,直到70岁依然一事无成,72岁时才被姬昌发现。
在李白的年代,读书人实现自我的最佳也是唯一的方式,便是从政,用自己的才能辅佐君主治国,使得国家兴旺强盛,人民生活太平。远大抱负上升成为家国情怀,诗人的细腻情思,掺入了对于民生疾苦的关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凭借一己之力,做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也许这朵浪花,并不能改变河流的走向,却能让河流出现一点波澜。
中国古代的隐逸之风由来已久,从道家的老子庄子开始,至魏晋南北朝到达高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说的就是士人要在得意时入仕,失意时归隐,这成为历史上许多读书人的追求。隐士的侧重点在于“士”,这种定义让隐士演变成了一个自相矛盾的词,真真假假的隐士出现了,这是一类介于出世与入世之间,不彻底的人群。既然已“隐”,那么应当是与外界隔绝,不需要获得世人的认可,甚至不需要被世人所发现的,历史上也许有不少这样的人物,在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之后,归隐山林,消失踪影,成了传奇故事中让人唏嘘不已又无限留白的结尾。但大多数隐士所追求的,是既要留给世人被发现的线索,又要神神秘秘来去无踪,甚至于,把隐居当成是一种走上仕途的终南捷径。他们的归隐是不彻底的,不是对于尘世无欲无求,不在乎后人对自己的评价,只是暂时远离了喧嚣,回归到自然,依然在等待着未来某一天,机遇从天而降。人是无法脱离社会的动物,将隐居这个过程无限美化之后,便会显出人类只能处于某种特定的生活处境的悲哀,“生活在别处”永远是美好的向往。
在师从赵蕤的时期,李白常常往来于匡山与长平山,没有停下去山中寻觅道士的脚步,他在岷山结识了道士东岩子,并跟随他游学。李白归隐的目的,当然也不是纯粹的“隐”,他的意图在于“士”,“士”者“仕”也,犹农夫之于耕也,这几乎是天经地义的。
李白与东岩子甚为投缘,他们在一起谈论道经,隐居于岷山中。除了日复一日地读书、练剑,李白还在山林中养起了鸟,李白后来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一文中有所介绍,“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鸟是自由自在的生灵,李白却能让数千只鸟儿听从他的号令,在他的手掌取食,可见李白养鸟的技艺高超。
这时的李白,还不足20岁,他在山中的生活悠闲自在,与天空中的小精灵们为友,伴着书本入眠。振臂一呼,鸟儿们呼啦啦飞回他身边,吃他准备的食物,看着他养的鸟儿们振翅高飞,飞向苍茫的天空,他也心驰神往。
李白驯鸟的奇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当地太守的耳朵里,太守于是亲自来查看,发现确实如传闻所说,甚为惊奇。太守认为李白有道术,是功力深厚的道人,于是推荐他去参加有道科的会试,李白婉言谢绝了太守的好意。
李白喜爱禽鸟,也许是因为它们那灵动可爱的模样,无拘无束的天性。仿佛从未沾染世间的污浊一般,小小的身体,却能迸发出蓬勃的生机,唱着婉转的歌儿,向高高的天空飞去。它们属于自然,拥有着天空、森林、河流,衬托着人的不自由。李白向往鸟儿,有着远大的志向,有着天真烂漫的性情,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李白拒绝太守,也拒绝了通过应试走上仕途的普通方式。他的志向,不在于寒窗苦读,通过层层选举获得官位,而在于通过不走寻常路的方式,让伯乐来发现他。显然,太守并不是他所认为的伯乐。
慢慢地,李白意识到,隐居深山也许最终会无人识。于是他离开山中,去探索匡山周边的地区,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寻找可能的贵人毛遂自荐。像是一只鸟儿,羽翼丰满之时离开鸟巢,飞向更为辽阔的天空。
他的第一站是成都,由此开启了他几十年的漫游生涯。
是年春天,十九岁的李白从江油南下,到达成都,登上了散花楼。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琼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登锦城散花楼》
成都古代被称为锦城,“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说的就是成都。由于这里优越的自然条件,富饶的物产,秀丽的山川,成都古往今来被誉为“天府之国”,很早就有比较发达的织锦手工业,华美精致的蜀锦就如同成都的山河一般秀美,锦城之名由此而来。
一个春天的清晨,初生的霞光照耀着美丽的锦城,将散花楼染成了金色,沐浴着一片金色光芒,这座城渐渐地苏醒过来,显示出它生机勃勃的模样。李白望着由“天女散花”而得名的散花楼,它似一个清晨刚刚梳妆完毕的美人,安静地伫立在万丈光芒之中。散花楼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美轮美奂,窗棂被朝霞镀上金色,门上的彩绘如同锦绣一般精美,珍珠做成的门帘,挂在银色的帘钩上。他一边细细欣赏着,一边攀登着这座楼,高高的梯子一眼望不到头,消失在碧绿的树丛中,仿佛是被注入了仙气,才会如此美丽,好像不属于人间。
花费了许多的力气与时间,李白攀上了散花楼,凭栏远眺。已经是日暮时分,锦城的美景尽收眼底,一时间,他忘却了所有的烦忧,世间的一切人与事都变得渺小。忽然下起了昏暗的暮雨,潇潇飘向三峡,满江的春水,环绕着锦城流动。散花楼的美景令诗人如痴如醉,仿佛登上楼后不是身在楼中,而是到了九天云霄之上。
宋末蒙古军队入侵时,散花楼被毁,没有留下供后人考证的史料,1993年新建的散花楼已无法复原它原本的模样。这一座早已在历史中消失的楼,因为李白的诗句,引起了后人的无限遐想,这便是李白诗歌的魔力。尽管历史无从考证,我们依然能通过李白浪漫飘逸的诗句,幻想着曾经有这样一座楼存在,在霞光中金碧辉煌,摇曳着流光溢彩的珍珠门帘,攀上高耸入云的梯子,仿佛置身于天上人间。这样一座楼,让李白心潮澎湃,惊叹不已,诗人在这里俯瞰锦城的山河时,忘记的烦恼是什么?想到的是什么?李白没有写,却好像又抒发了万语千言;散花楼没有实体的存在,却早已在另一个世界存在了千百年。
可以肯定的是,到达成都的青年李白,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他将他的豪迈胸怀融入他所看到的自然山水、亭台楼阁中,自由地抒发着他的浪漫个性。想象已久的未来距离如此之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
李白在成都开启了漫长的干谒之路,他去谒见的第一个人是苏颋,也可以说是李白人生中的第一位伯乐。
苏颋是唐朝著名文士,在玄宗时官至宰相。开元九年(721)春,苏颋入蜀为益州长史。李白在此时带着他的《大猎赋》初稿去投刺苏颋,希望能够通过苏颋向朝廷推荐,成为第二个司马相如。
李白的《大猎赋》与《上林赋》《子虚赋》如出一辙,李白用了华丽浪漫的笔法,引经据典,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歌咏唐朝的国力强盛,君王狩猎的英姿,并在结尾处宣讲道教的玄理,迎合玄宗对于道教的提倡。苏颋见到李白的赋,称赞李白“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他认为李白的赋与司马相如的不分上下,鼓励他博览深造。但这篇赋当时并未被玄宗御览,直到天宝元年(742),李白修改了这篇赋,重新进献玄宗,玄宗阅后,大为赞赏。
这些波折是李白无法预料的,但苏颋的肯定给了李白莫大的信心,在与苏颋交往的过程中,李白也受到了苏颋的影响。
李白与苏颋的身世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天资聪颖,自小就才华过人。苏颋“五岁便措意于文”,李白“五岁诵六甲”,他们在少年时期,才华初显,确立了由文入仕的人生理想。
只是,由于出身的不同,他们从少年时期就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苏颋生于宰相世家,自然选择读书应试,顺利进入仕途;而李白一路学习纵横术、道术、剑术,成长为一个任侠使气的江湖人,只能通过“旁门左道”来施展抱负。
苏颋影响了李白的政治理想,像苏颋一样辅弼君主治国,成为李白更为明确的政治目标,李白后来在自序《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写道,“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可见其远大志向。
由于李白选择的道路,他的仕途注定不会像苏颋一样顺遂,也许是李白时运不济,遇上的君主不如苏颋的开明,导致他的才华得不到应有的器重;也许是他的出身注定了仕途的艰难。但此时的李白一无所知,他只能跟随命运的安排,与苏颋相遇,苏颋与他惺惺相惜,许他光明的未来。他等待着玄宗的垂青,一颗年轻的心,像振翅的鸟儿一样快要飞上高空。
告别了苏颋,李白继续南下,到达峨眉山。峨眉山自古以来就有蜀中仙山之名,对神仙兴趣颇浓的李白,自然要亲自去寻访一番。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息?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傥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登峨眉山》
李白是带着疑虑去攀登峨眉山的,他早就听闻,在蜀中的仙山中,峨眉山是其他仙山难以匹敌的,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李白去游览了一番才明白,峨眉山的无与伦比绝对不是徒有虚名,岩壑幽深,群峰险怪,他被峨眉的“绝怪”深深折服了。
登上峨眉山,只见青翠的山峰与天相接,浑然天成,斑斓的色彩让人仿佛置身画中。沉浸于丹霞翠霭之中,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紫烟缭绕,群山巍峨,人与景、心与天融为一体,像是得到了仙家的锦囊之术,好一个人间仙境。
诗人仿佛已经成为神仙,乘着紫霞在山中遨游,在云霄吹奏玉箫,在石上弹起宝瑟,逍遥自在,快活无比。人生的志向抱负,此时全然化作了云烟,尘世的幸福已无可留恋,就让我化作一个神仙吧。这样想着,肉身仿佛正在慢慢消失,只有一股飘飘然之感,尘世的辛劳与悲欢,也和肉身一起凋零了。如果遇到仙人葛由,定会随他而去,飞往云上,辞谢人间。
这一次,李白在山中没有寻到神仙,自己却仿佛化作了神仙,可见峨眉山之美,美得不像是人间,人置身仙境中,顿生出世之想。
尽管得到了苏颋的肯定,他的《大猎赋》依然没有等到玄宗的回应,也许是因为对神仙的向往一直浓烈,在李白出游的第二站,在峨眉山顶,他的出世念头又涌出来。他也在怀疑着自己,这条路也许不会如自己所愿,走得很容易,费尽辛劳所追寻的尘世功名,有什么意义?既不逍遥,又不自在,身心都被煎熬着。想放弃,却还是不甘心,人生应该有所作为才是。李白的出世愿望,只是他的一个遥远的梦境而已。
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李白写下了《登峨眉山》,这是他第一次与峨眉山相遇。李白写峨眉山,没有用浓墨重彩描写峨眉山是如何秀甲天下,而是写峨眉山的美景让他有了出世之感。在山中漫游,也许会遇到神仙,让人心生向往。让人没有去过峨眉山,也能够想象出重峦叠嶂中仙气缭绕的景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李白的诗句也让峨眉山笼罩了一层仙雾。
李白继续漫游,他由峨眉山往东,抵达渝州,也就是现在的重庆。
当时的渝州太守为李邕,李白带着自己的诗作,去拜访了他。李邕是著名《文选》注家李善之子,唐代名士、书法家,天资聪慧,少年成名,曾任户部员外郎、括州刺史、北海太守等职,人称“李北海”。作为当时的文坛大家,李邕乐于结交名士,奖掖后进。在李白去拜访李邕之前,生活落魄的少年杜甫到达齐州,李邕闻后,连日去往齐州与杜甫会面。与李白同时代的崔颢也受过李邕的照顾,李邕听说崔颢的诗闻名,便特意邀请他到家中。所以,李白相信,重才爱士的李邕也会给自己特别的礼遇。
李邕是李白谒见的第二位名士,李白的诗作由苏颋推荐之后,李邕对这位天才青年诗人已有所耳闻。然而,这二人的会面,却并不是想象中的一见如故。
李邕的性格中,有“拯孤恤穷,救乏赈惠”“重义爱士”的一面,也有性情“险躁”“自矜自肆”的一面。他和李白的年龄间隔了二十年,谒见李邕时,年少轻狂的李白行为举止不拘俗礼,谈论间放言高论,引起了李邕的不满。面对心高气傲、胆大自负的青年李白,李邕没有给他好脸色,冷冷地接待了他,然后就对他不闻不问了。李白不甘示弱,作诗回敬李邕,劝告他不可轻视年轻人。言辞之间,全然是少年人的雄心壮志和对于权贵的蔑视,这是一首锋芒毕露的诗。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上李邕》
李白喜爱禽鸟,喜爱月亮,喜爱山川湖海,他不吝笔墨地赞美这些自然之物,寄托自己的浪漫情思。但他想成为的,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而是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能够俯瞰众生的神鸟大鹏。
大鹏出自《庄子·逍遥游》,“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传说中的这只神鸟不知道有几千里长,当它振翅高飞的时候,翅膀就像是挂在天边的云彩。大鹏往南方的大海迁徙,翅膀拍打水面,能激起三千里的波涛,扶摇直上,可高达九万里。
大鹏的形象是庄子思想中的图腾,这只奇大无比的神鸟,不受任何束缚,形象不羁,志向远大,寄托了庄子想要达到的超脱万物、无所依赖、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李白以大鹏自喻,这只大鹏与庄子笔下的却不同。李白所想成为的这只大鹏乘风起飞,能飞到九万里高空,即使不借助风的力量,当它扇动翅膀,依然能激起溟水波涛汹涌。它强大无比,依靠自己的力量,就能悠游于世。李白极力夸大着大鹏的神力,他有着与大鹏一样远大的志向,幻想着冲破一切束缚,展翅高飞,实现自我,大鹏是来自于李白心中的无穷精神力量。
由庄子到李白,大鹏完成了从出世到入世的形象转化,大鹏被李白注入了新的血液,成为中国士人的另一重理想人格。这也说明了李白对于道教的追随并不纯粹,他不是想要隐居山林,与自然融为一体,逍遥避世,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而是必须在充满束缚的人世间,大展宏图,完成自己的凌云壮志。这样的一股生命觉醒的力量,让李白从道教的无欲无求中冲了出来,像一只大鹏般展翅高飞,翱翔在天际。
李白的志向远大,出口不凡,自然会遭受世人的不解与嘲笑。李白并不在意,但他在意他所认为可能是伯乐的李邕,竟然也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不认可他。他毫不客气地反击他,孔子尚且觉得后生可畏,你难道会比孔子高明?千万不可轻视年轻人啊。
在这首诗之后,李白与李邕多年未会面。李白虽然性情直爽,但他也心怀宽广,并没有对李邕的冷漠耿耿于怀。李邕一生坎坷,屡遭贬黜,“喜兴利除害”,颇有善政,但最终被奸臣诬告而死。李白极为同情李邕的遭遇,天宝九年(750)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沉痛悼念他,“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同在这不自由的人世间,各自承受着自己的命运。相交的一瞬,也许就是永恒的一瞬,李白心胸豪迈,却也重情重义。时间抹平了年少的轻狂,让他尝到了人生艰难,回忆故去的人事,像是旧友一般亲切,诗句中涌现出追怀故人的幽思。
在李邕这里撞了南墙之后,这年冬天,李白返回到匡山。匡山依然是熟悉的模样,他的旧居却变得荒凉破败了。
未洗染尘缨,归来芳草平。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嫩篁侵舍密,古树倒江横。白犬离村吠,苍苔壁上生。穿厨孤雉过,临屋旧猿鸣。木落禽巢在,篱疏兽路成。拂床苍鼠走,倒箧素鱼惊。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此时重一去,去合到三清。
——《冬日归旧山》
沿着熟悉的路返程,李白来不及洗干净沾满灰尘的帽子,便踏上了去匡山的路。即便是在萧瑟的冬日,匡山依然充满生机,山间小路爬满了青藤,万点雪峰在阳光下闪烁,像一位朋友一样热情迎接着他回家。但由于离开太久,他的旧居已经一片破败了,成为孤雉、苍鼠、素鱼的天地。离去的这段日子,仿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熟悉的一切,如今也有些陌生了。看着这满目的破败,心中涌出失落。这一片曾属于他的小小天地,看来就要与他告别了。
李白洗干净了砚台,听从苏颋的建议,广之以学,博览深造,在匡山又开始了孤独漫长的读书时光。时间毫无波澜地流逝,三年过去,李白二十四岁。在春天重新降临到匡山,万物复苏的时候,他决定去蜀远游。李白满含着深情与依恋,同匡山作别,这一别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晓峰如画参差碧,藤影风摇拂槛垂。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看云客依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别匡山》
春天的匡山,像刚刚睡醒的孩童一般柔嫩可爱。在曙光中,诗人走出门外远望,山峰被春风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绿,斑斓如画。门前,长长的藤蔓从树上垂下,在微风中摇曳,轻轻拂过栏杆。这座山中,有着许多条交错的小路,人们常常带着家犬从上面走过,到了傍晚时分,晚归的农人就会背着所打的柴,从山上走下来。
回忆起在这里度过的无数个日夜,依然历历在目。读书累了,就会倚靠着树休息、发呆,看天上的云,听山上的猿啼。还能看见大明寺中的僧人,来池塘清洗钵盂,白鹤有时也会在这个池塘停驻,它们现在飞去哪里了呢?曾经驯养过的那些鸟儿,它们又去哪里了呢?如同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光,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而温暖,承载了年轻的梦想,见证了少年的默默拔节与蕴藏。而今天,就要和它们告别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山的那边,还有广阔的天与地,等待着少年去闯荡。尽管心中万分留恋,但必须往前。
少年背上他的书与剑,不回头地走向远方。
再见了,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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