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因果似昙花

“吕布下关叫曰：‘大眼汉出马！’张飞大怒出马，手持丈八神牟，睁双圜眼，直取吕布。二马相交，三十合不分胜负。张飞独战吕布。张飞生平好厮*，撞着对手，又战三十回合，*吕布絣旗掩面。张飞如神，吕布心怯，拨马上关，坚闭不出。”

上文是《三国志平话》中的一段，“张飞独战吕布”六字系黑底白字，似为阴文雕刻，与正文之阳文黑字不同，想来应是这一段的标题，类似后世之回目。这一回正在“三战吕布”之后，前一日桃园兄弟大败吕布，次日吕布主动出击，找张飞单挑，结果自取其辱。《三国演义》中“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英勇无敌，三英战吕布更是“喊声震动天地翻，*气迷漫牛斗寒”，以一敌三，虽败犹荣。民间排英雄武力，早有“一吕二马三典韦”的说法，后来被改为“一吕二赵三典韦”，吕布的榜首位置始终无可置疑。但在元代平话中，吕布先败于张飞，后败于夏侯惇，绝非后代文本中那般神勇。想想瓦舍书场之中，众人相围，或立或坐，听得张飞大败吕布，叹声四起，该是何等畅快！说书人戟指作势，少不得再渲染几笔燕人神威，直*得三姓家奴屁滚尿流、狼狈败逃！这当是宋元间的市井画面，不知《清明上河图》中有此一笔否。

平话大约就是说书人的提纲或脚本，内容简略，文笔粗疏，时见别字。所谓“手持丈八神牟，睁双圜眼”，当是“手持丈八蛇矛，睁双环眼”，才符合我们心中的张飞。另如三国中的重头戏，有一出《失街亭》，“街亭”二字，平话中写为“皆庭”，乍看全认不清何其所指。小说者，向称稗官野史，稗野之本味，即多不文不史之处。今日所见《三国志平话》，乃元代建安虞氏刻本《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开场先说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开放御园，共黎民百姓一处赏花。秀才司马仲相饮酒读书，毁骂秦始皇，被引入阴司为君。韩信、彭越、英布俱来喊冤，告汉高祖刘邦执谋背反、害其性命。仲相遂宣高祖、吕后殿下对质，蒯通为证，各自招伏，表奏天公。天公降旨：汉高祖负其功臣，却教三人分其汉朝天下——韩信分中原为曹操；彭越分蜀川为刘备；英布分江东为孙权；教汉高祖生许昌为献帝，吕后为伏皇后。教曹操占得天时，囚其献帝，*伏皇后报仇；江东孙权占地利，十山九水；蜀川刘备占人和。刘备索取关张之勇，却无谋略之人，教蒯通生济州为诸葛亮，君臣聚会卧龙岗，往西川益州建都。教仲相生在阳间，复姓司马字仲达，三国并收，独霸天下。这便是《三国志平话》的话头了，未出地府先定三分天下，报应分明。

无独有偶，《喻世明言》第三十一卷为《闹阴司司马貌断狱》，故事与此极其相似。说的是东汉灵帝时，蜀郡益州有一秀才司马貌，表字重湘，五十不遇，淹滞半百。因酒醉题写《怨词》一篇，又作五律一首，尾联曰“我若作阎罗，世事皆更正”。当夜即有鬼卒牵扯，次日昏死，勾入地府。玉帝有旨，将阎罗王位借其一晚，容他放告理狱六个时辰。遂取汉初四宗文卷，至今三百五十余年，未曾断结：一宗屈*忠臣事，韩信、彭越、英布告刘邦、吕氏；一宗恩将仇报事，丁公告刘邦；一宗专权夺位事，戚氏告吕氏；一宗乘危逼命事，项羽告王翳、杨喜、夏广、吕马童、吕胜、杨武。重湘当堂判理，定天下三分，又有萧何投胎为杨修、许复投胎为庞统、樊哙投胎为张飞诸事。项羽则转世为关羽，斩颜良、诛文丑，乃治项伯、雍齿之罪，过五关斩六将，即报乘危逼命之仇。审断分明，阎君叹服，玉帝赐重湘王侯之位，仍托生司马之家，名懿，表字仲达。一生出将入相，传位子孙，并吞三国，国号曰晋。荆妻汪氏，来生仍判为夫妻，同享荣华。

这便是市井说部、民间史观，因果报应，淳朴得很，难的是牵扯出若干人物、各色首尾，一一照应，对号入座。历史风云全成了私人恩怨，虽颇有世俗趣味，恐怕对增长智识帮助不大。回想《三国演义》开篇十四字“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历史之分合无定自有因果，却不是三两家因果便能说清。

有人说，历史任人涂抹。在所有涂抹中，拜一个玉帝、选一个阎君，最省事，也最无聊。大概还是有观众喜欢吧。

来源： 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