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宇(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学生)
一、神圣与野蛮
走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周围是葱郁的树木,偶尔从树木的间隙中向外一瞥,入眼是层层叠叠的群山。
当地一位先生在前面边走边说故事,距离有些远,并不能听得很真切,大概听见是在说白毛女的故事。他说白毛女是他们这个地方的人,她被迫害到山上之后,在山里生活吃什么呢?当地人推测吃的是“黄精”(音译),吃了黄精后,白毛女就获得了在树木间飞行的能力,人们没有办法在茂密的山林之中找到她,最后只能用糯米把她引了出来。
我想到在路上看到的浪一般翻涌的群山,和眼前身后无垠的林海,想象着在山林之间有一个全身覆盖白色毛发的女人穿梭在其间。她获得了山的馈赠,和树木一起生活,和隐藏在自然之中的野生动物相伴,逐渐远离人群,成为了这野蛮生长的自然的一员,从人慢慢转化成了一个动物。在这个故事中,她是野性的,没有人类的外貌,不和人类共同生活;她也是带着神性的,享受了山的宝藏,获得了仙人的能力。透过这个故事,可以看到霍童人看待自然与野生动物的目光,既带着有距离感的敬畏,又带着向往和崇拜。
来到宁德,随处可见是各种各样的祭祀场所。听说他们这香火最旺的是齐天大圣宫,我们就准备去看一看。穿过一个马路,向左转之后走了几步,一抬头就看见隐藏在居民楼之间的大圣宫。它的大门在小巷子里,在“齐天大圣宫”的匾额之下,还写着“洞天福地”四个字。走进门内,上了阶梯,只见光从天窗洒下,照得内部明亮,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殿中三位齐天大圣的塑像惟妙惟肖,在其身后雕刻的是花果山的山水花草,以及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我们去的那天不是初一和十五,来上香的人并不多,几名妇女跪在垫子上,虔诚地跪拜求签。除了此处的大圣宫,我们在路上也看见一些小庙,十分精致小巧,和《西游记》电视剧中孙悟空变的小庙很相像。近了一看,果然也是齐天大圣宫。据当地人说,他们这里并没有猴子出现,或许有,但是也很少。猴子在这里更多是一种信仰。
福建的猴神信仰由来已久。据说在唐宋时期,民间就产生了淳朴的猴神崇拜,这时候主要是因为福建地区猿猴众多,危害百姓,人们为了平定猴祸,开始供奉猴精。《淳熙三山志》记载,福建一带人口稀少而森林众多,唐代村庄内猴群肆虐,毁坏庄稼,人们供奉猴神,更多是抱着平息猿猴的愤怒与暴虐,希望它们能够远离人类的生产生活的心情。类似的记录在《福州府志》中也有出现。在《闵都别记》里,又记载了这样的民间传说:有一只全身披满红毛的猿猴,因毛色鲜艳,民众称其为“丹霞”,其兽性未泯,四处为非作歹,百姓十分苦恼。好在此时临水夫人陈靖姑出现,抓住了这只为祸四方的猿猴,把它关在乌石山宿猿洞内。猿猴面壁思过,最终改正自身,用修炼得来的法力庇护民众。民众感念其德,称其为“丹霞大圣”并兴修庙宇供奉猴神。在这个故事中,猴神经历了一个从恶神到善神的转变,民众对猴神的感情也从恐惧和排斥逐渐转换为真心的崇拜。而自明清《西游记》流行之后,对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喜爱也和地区原有的猴神信仰逐渐融合,演化为今天的香火旺盛的齐天大圣宫。或许在过去,宁德地区也有着众多的猿猴,但现在已经很少出现了。“猴”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渐从一种具体的动物成为了一种抽象的精神。
另外,当地人讲述的故事中,蛇的出现频率也非常高。在普遍的认知里,蛇是危险的,善于隐藏的,尤其是生活在野外的毒蛇。但在传说和神话中,它们却通常以一种神圣的角色出现。在当地一些畲族人的传说中,隐藏在天冠说法台后山的“和尚坟”是一处圣地,而圣地的守护者就是一条大蛇;也有当地人说走到山里看见巨大的蟒蛇缠绕在山上,看见人就消失了,据说是因为有龙潭,而蛇在护法。支提山那罗岩背后有个小潭,山上的泉水从小口处流下,在此处聚集形成一个小小的池塘,非常精致。里面有一些小鱼,我们去看时,池塘中央的石头上翘起一条小蛇,随后又游去,仿佛只是打了个招呼。想到那些传说和神话,再看见现实中的一条小蛇,会有很奇妙的感觉。
猿猴和蟒蛇本是野兽,生活在山林之中,在现实里,很多人对它们都抱有恐惧的心情,而它们与人类为数不多的交集或许还是对百姓日常生产生活的扰乱。神奇的是,在民众心中,它们的野蛮与神秘竟逐渐构建了一种崇拜和信仰。
我们一方面拒绝野蛮与原始,认为人类因为能够控制兽性而优于动物,因有思想与文明而成为万物之灵。在畲族的传说中,真武大帝因羞愧于自身的不当行为,用剑刺开自己的肚皮,肚肠分别化作龟和蛇,试图逃窜。真武大帝恐怕龟蛇为祸人间,连忙用脚踩住。龟和蛇是兽性的象征,它存在于身体之中,而踩住二者,则像是人类驯服兽性的过程;但另一方面,我们又敬畏着原始与野蛮,远古时代被描绘成人和神灵最接近的时代,人和动物的界限也十分模糊,甚至在很多神话之中,动物是山川河流的守护神,比人类要更加接近于天,更具有通灵之力。在霍童的大山中行走,我想即使是现在的信仰中依然存在着这样的矛盾与张力。人类太过渺小,层叠的山林,奔腾的水流,对我们而言都是神秘的,而动物生活在山林之中,相对于人类而言,它们才是这片自然的原住民。是自然的神秘性,生活的距离感以及动物与人微妙的相似性赋予了动物神圣。我们在拒绝身体中本有的兽性的同时,又潜意识地相信这种兽性是脱俗的,能与自然更好地相融,与神仙的境界也就更加接近。人们在崇拜着动物的时候,也是在和内心的兽性交流与融合。
而我觉得,或许也是因为当地人心存这样的敬畏与崇拜,才会一直不言自明地去保护他们的自然和在自然中生活的动物们,才有我们今天看到的这样美丽的山水。
二、人与兽
《宁德霍山》中记载了一个这样的故事:1979年,福安市某村村民集资从食品公司赎回一头牛,使其免于宰*,后送到华严寺放生。这头牛的神奇之处在于能够听从人的指令下跪,在看牛人喊出“跪下”时,此牛便伏地跪拜,喊“起来”,便缓缓起身。这种类似于人的举动让它成为了当地有名的“神牛”,在华严寺放生后,它一直活到23岁自然死去,被妥善安葬。相似的记载还有会下跪的山羊以及能听懂目的地,会给人带路的狗,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几只动物都生活在华严寺。
这些动物因通人性、有着像人一样的行为而被人关注,免于屠宰的命运,最终还像人类一样安葬。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做出违反公序良俗甚至违反法律的丑事的人,人们会用动物做比喻,表达对这个人的不屑与厌恶,如“猪狗不如”等。我想,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我们是用行为来定义人和动物的。这似乎又回到了对“人性”和“兽性”的认知中,人因为能够控制兽性而成为人,若是不对内心最原始的残暴和野蛮施以约束,人就会“退化”为兽类;而某些动物也因能够“与人交流”,不被人看作是低等的兽,受到人的尊重和礼遇。
能跨越人与动物的界限去交流,是有灵性甚至是神性的表现。《宁德支提寺图志》记,宋高僧本净禅师在霍童山中修行,路遇猛虎,本净禅师并不畏惧,抚摸猛虎的头谆谆告诫叮咛,猛虎听后离去;开山了悟禅师夜晚听山中有钟梵声,第二天入山循声而进,在大童峰迷路,此时有白猿前来引导,了悟禅师才最终寻得钟声所在并于此处建寺。在这些故事里,“神”或“圣”似乎并不是仅仅对于人的,而是对于世间万物的。
或许人与动物的区别,像外貌,像语言,都是表面的,在最深处,如果有灵魂的话,人和动物都是相通的。所以动物能感知到人的情绪,某些人也能够与动物交流;所以不仅人可以通过修炼成仙成圣,动物也能获得机缘得道升天。而在霍童这样的洞天福地之中,其秀丽的自然山水或许不仅仅适宜于人的灵魂修炼,对于动物也有很大的益处,所以才会有着那么多的和动物有关的奇异的民间传说。
现代人常常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灵,但最终人类也只是生物链上的一环,是自然的一部分,并不优于其他物种。人与兽的差别似乎很大,但从其他的角度来看,或者说站在“神”的角度去看,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大。我们希望并认为人类有独特的存在方式,但同时并不希望人类只能与自己对话,很多民间传说的背后反映出人类渴望与动物交流的朴素愿望,在《聊斋志异》里有,在宁德的很多故事里面也有。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与局限,认识到他者与自身的相似与区别,也是尊重自我,尊重一切生灵,尊重自然的前提。
三、共生
听说霍童当地有一批90年代才上岸的渔民,我们找到了其中的一位先生做了一个简单的访谈。
他们是1998年才到岸上居住的,以前都住在船上,世代以打鱼和水路运输为生。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霍童溪就是他们的家,一条渔船就是他们的屋子,一家几口人的衣食住行都在船上,都在水上。直到现在,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依然是捕鱼。
听着他用怀念又自豪的语气说,在他小时候,霍童溪里的鱼少说也有五六十种,而且都是现在非常珍贵的鱼,用手在水里随便一抓就能抓到,小孩子贪玩把灯泡放到水里,周围的鱼全都会聚集过来。
在他的讲述中,我似乎能看到上个世纪清澈的霍童溪,上面漂浮着几只渔船,有小孩子在水里嬉戏玩耍,鱼就在船下穿行,在儿童的笑声中穿行。人和鱼共同漂游在这条河流中,或许在鱼的眼里,这些人类,和一艘艘渔船,和它们是一样的。而对于渔民来说,鱼既是他们的食物,也是他们童年的玩伴,是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一条溪水,人和水中其他动物共同生活于此。
从这样的叙述中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霍童溪这一空间是由渔民和动物所共享的。
现代城市的建构是以人类需求为中心的,城市的扩张很大程度上是对野生动物生活空间的压缩。泥土与绿地被水泥与沥青所取代,野生动物的栖息地被破坏,只能被迫离开原来生活的区域,或者改变生活习性,适应城市这座钢铁森林。我们对于“生活”的观念并不包含有动物在其中,或者说只包含部分家养动物,我们很自然地认为,动物应该生活在动物园里,应该生活在野外。在思想上,在生活环境的建构上,我们就已经先入为主地把人类和动物分割。然而在霍童溪渔民的生活中,似乎并不存在这样的割离。他们的生命和这条河流,以及河流里生活的各种动物紧密联系。像《沙乡年鉴》中写的:“在一个和谐的共同体内,由它的普遍成员所演奏的生命交响曲的图景”。而对这个空间的破坏,损害的不仅仅是动物的生态环境,也对人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动物的命运即是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也是动物的命运。
我们在不断地用钢筋水泥把原本生活的自然,以及许许多多自然中的“邻居”往外推,人类生活在自己构造的温室里。尽管现在我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尝试去改变,但是“荒野的消逝是不可逆的”,我们没有办法做出补救,说起来是非常无力的事情。但或许在未来,我们在观念上能够认知到人类与动物共生,与自然共生。不仅仅是在生态保护的领域,而是在所有领域之内,像霍童溪的渔民们,在成长的整个过程沐浴在自然里,感受到和动物的相生相伴。
责任编辑:黄晓峰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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